外一 遺枝
眼見著外邊的夜色黑沉下去,永安靠在竹軒的欄杆上,手指無意識的撫摸著一朵淹沒在透明墨色中的白薔薇,白玉般的指甲就這麼在柔嫩的花衣上勾勒過,把花枝戲弄的微微顫抖。
「那裡,在幹什麼?」她用著毫不經意的語氣隨口問道。
身邊的璧鹿抬起眼看了看,遠處的天空正隱隱的閃著金黃的柔色,一暈一暈的盪入外殿的上空,於是答道:「聽說今天是陛下宴請護疆有功的趙大將軍。」
永安的嘴角隨著璧鹿的回答,微微一挑。
看見她的心情如此大好,璧鹿也不由用竹青色的水袖虛掩著臉上浮著的一個酒渦,微笑著說道:「公主您小時候不是在趙家住過一段時間的么。」
永安笑而不語,隨手把架上的古琴勾到自己的身邊,如流水般的拂了一下,像個孩子般側耳聆聽了叮叮咚咚碎在闌外的聲音,眼神也隨之遠遠盪到玉闌隔斷的天外,慢慢說:「我的琴,就是跟著趙將軍的二公子趙潤學的。」
璧鹿不由的呀了一聲,忙又掩了口,老老實實的站好。
永安不慌不忙的轉過頭來,笑問:「可是懷疑我騙你?」
璧鹿趕快搖頭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聽說這位趙公子果然是出生世家,虎父無犬子,這次隨父出征,年紀輕輕便已在邊疆立下赫赫戰功,很得聖上的讚賞。所以沒有想到他在琴藝上的造詣也如此高超。」
永安聽了,把琴撇在一邊,發掘封塵住的記憶般仰著頭緩緩道:「他小時候不是習武的。她母親疼愛他,定要他習文,所以他文采高,笙弦絲竹樣樣精通。是在十三歲那年,他哥哥戰亡沙場后,才立志從武。因此她娘也沒少為他掉過眼淚。」
「小時候」,就算說出這個詞,也彷彿如此遙遠。那春色爛漫的昨天,卻又好像如斯接近,彷彿現在的耳邊,還充斥著孩童那輕盈的如同蒲公英般的話語,純潔,細碎,美麗,風吹即散入天幕不復返回。
她十二歲要被忽然接回宮的那天,他正是十五歲。
外邊的轎子,車馬一溜成行,把趙家門前的大路堵得水泄不通。公公宮女來了一大堆,蒸蒸的擠在外廳里,不敢大聲嘈雜,只低聲碎語著剛剛繼位沒有幾天的聖上對這位最小妹妹的眷顧之情。
她卻滿屋子亂跑,最後才在花園找到了他,他一個人靠坐在水榭的扶欄上,在暖倦的春陽中小睡的正香。她扯住他,放聲大哭起來。
他看著她那熟悉的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極不像話,便強忍著離傷,反而替她擦著淚笑著說,「回宮是去享福了,哭什麼。」
她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哭哭啼啼的說,「我怕。」索性粘坐在他身邊。
他低問,「你怕什麼?」
她仰著頭看他,那嫩白帶著嫣紅,如同新鮮美艷的桃花落在清澈水鏡上的面孔,帶著對不可知的未來的些許懼怕,「我娘是死在那裡的。我怕我也死在那裡。」
他年紀小小,卻坐直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才不會,你要是那裡住的不高興,我一定會再把你接回來的。」
她年紀還小,尚不明白,他只是安慰她,卻很高興的抱住他,玩鬧慣了,也不設防,只天真的笑著說:「拉勾好不好。我在宮裡不高興,就託人告訴你,你接我回來。到時候你可不要找借口推託啊。」
他那印著她的倒影的黑瞳劃過一絲波動,自己猶豫些許,才鼓起勇氣說:「只要你想回來,我一定等著你。但如果你要我接回來,就再也不許走了。」
她隱隱猜出他的意思,低了頭掩住那一抹緋紅,羞羞怯怯推委道,「那也要看你怎麼接我了……」
會么,你會來接我么?永安伸出手,折下一條幾乎要探入竹樓的木枝,細心的看著那隱黑的顏色在點著明燭的房中微微煥發出一抹青色,口中默默說,「如果有個人說,等功成名就之日,會準備好黃金裝飾的嫁衣,娶你回去,你可願意?」
璧鹿低頭吃吃笑了,「奴婢沒有這個福氣。」
永安淡淡一笑:「以前的我,卻總是做著這樣的夢,會有這樣一個威武光輝的男人,有一天出現在我的面前,為我帶來黃金的嫁衣。」
璧鹿笑到,「公主您這不是做夢。陛下一定會為您挑一個絕世無雙的駙馬的。」
永安看著她,緩緩道:「是啊,現在,我不做夢了。」
此時竹樓前面的□□卻響起悉悉簌簌的聲音,幾個暖紅色燈籠漸漸靠近過來,人影在竹樓前停住,看到坐在欄邊的永安,由領頭的人揚著尖細的嗓子道,「小人見過公主。」
永安看清楚他,輕聲道,「讓他們上來吧。」一旁的璧鹿於是稍提高聲音向下道,「阮公公,公主讓您上來。」
於是阮公公提著衣擺,領著後面一個小太監走了上來,青色的竹子被兩人的腳步壓出啞啞的響聲。阮公公見到永安的面,又是一個大禮,才以目示意,讓後面恭敬的端著一個金盤的小太監走上前來。
永安讓璧鹿接過。阮公公才笑著說:「今日陛下宴請凱旋的英武大將軍趙彬及群臣。」
永安問,「可是在澹臺?」
阮公公道,「正是。剛剛趙將軍的二公子,因為克夷有功,昨日朝上剛剛加封四品揚威都尉的趙潤大人,在席上請求聖上賜婚公主。」
永安淡淡一笑,袖子一拂,一直捧著金盤的璧鹿即把金盤放在屋內的拋光竹案上,接著永安笑問,「大家可否都喝醉了?」
阮公公聽出譏諷之意,也只能跟著笑著道:「尚是半分酒意,賓主盡歡之時。」
永安不顧他的尷尬,依舊溫溫笑著問,「我皇兄可否答應了?」
阮公公一鞠躬到底,「聖上當著百官說,公主的夫婿理應由公主本人挑選。如果公主同意,便請在這個金盤中放一朵紅花,否則,便請放一朵白花。」說完,偷眼看了看永安背後那一團簇得熱鬧的粉妝素抹。
永安聽了,站起來轉過身去,輕輕抬起手,懸在那花叢中,似在思索。阮公公見她一會兒撫撫紅花,一會兒摸摸白花,卻猝不及防她忽的轉過頭來,燦然一笑:「阮公公,你說我會選什麼顏色的花?」一句話把阮公公說得冷汗浹背,連聲道,「小人不敢揣摩公主的意思。」
永安的臉卻頓時漠然下來,冷冷道,「我卻覺得你似乎比其他人更著急知道呢。」
阮公公嚇得連忙道,「小人這就出去。」說著一步一步退了出去,和那個小太監在等在樓下。須臾,樓梯上就傳來了腳步聲,原來是璧鹿捧著那個金盤下來了。只是金盤上此時覆著一方織錦,把下面微微突起的物品嚴密的遮蓋住。
不敢多問,兩個人引著璧鹿就往澹臺走去。璧鹿捧著金盤來到宴席上時,一片寂靜,連皇帝劉湛的臉色也有些些的不自然,卻只是指著席間的一個人道,「把永安公主的答話送過去吧。」
璧鹿順著劉湛的手指看過去。只見那席間端坐著一個男人,皮膚也許因為曾暴露在塞外的風沙和驕陽中,此時在夜晚的火光下顯出一股英俊的黝黑,襯得原本輪廓分明的臉龐更為剛毅。
璧鹿慢慢的走過去,對面模糊的面孔漸漸清晰,那緊抿的嘴唇看起來有點少言和冷淡,但明朗的雙目卻使他如黑色的光芒,低調漠然卻掩不住耀眼燦爛。
在璧鹿舉著金盤,送到趙潤面前時,趙潤那決斷堅強的面孔閃現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畏縮,隨後才一下子揭開藏住答案的那塊彩錦。
群臣們紛紛探起身,卻幾乎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聲失望的感慨。
金盤上放著的,只有一根殘枝,一朵花也沒有。
趙潤努力平穩住語氣,對著璧鹿問道,「請問公主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璧鹿清聲回答,「公主給趙大人的話,『無緣本是傷懷事,何堪為此更折花。』」
趙潤見公主不但不答同意不同意,連機會都完全拒絕,只好苦笑一下。雙手恭敬的接過那金盤,曾在沙場上割斷無數人血喉的手竟微微有一點顫抖。
只有劉湛,不經意間,臉上流過一絲得意之情,忙裝做飲酒,舉起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