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沉痾
那人正是安老爺。
只見他走進去坐下后,那父子兩人把著他兩隻手腕,一左一右開始診斷,間或交流著什麼。約一刻鐘后,那中年人起身,在櫃檯上奮筆疾書了陣子,然後交給了旁邊的綠衣葯童。
葯童手腳頗為麻利,照著方子,一個櫃檯一個櫃檯的打開,拿出黃銅葯秤一點一點稱好往草紙上倒去。開了大約30個小葯屜后,草紙上的草藥堆積成了一個小山,那葯童三五下將草藥包好,一把抱起,往後房走去。在牆角偷看的二小姐緊張的抓住了旁邊來福那發育中的手,那手骨節分明,修長又粗糙,被二小姐一把握住時略略僵了一會兒,但二小姐全然沒有注意到。
從辰時直到午時,二小姐和來福一直半蹲在牆角,蹲到腿麻。就在這時,二小姐聞到一股草藥汁特有的苦臭味兒,剛剛那綠衣葯童端著一大海碗的草藥汁走了出來,不出其然,交給了安老爺。那黑褐色的液體散發出的令人聞之欲嘔的奇特氣味,看著就很苦的樣子,安老爺接過,卻是眼睛一眨不眨的將它全數灌進了嘴裡,兩個孩子在牆角看得無比心疼,兩隻一直交握的手心裡俱是汗津津的。
安老爺與那父子兩人寒暄幾句,起身告辭。來福趕忙拖著二小姐躲到了屋后,並且一把摁住了準備跟上去問個明白的少女,對著她搖了搖頭。二小姐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沒有追上去,但是眼淚「唰」地流了出來,喃喃自語著,「可是爹他……」
來福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手放在二小姐頭頂,輕輕順了順她的頭髮,像安撫一隻受傷的貓,微不可察的輕嘆了一口氣。其實從老爺歸家以來,來福已經第一時間察覺了他的不對勁,他的膚色呈淺青色,印堂也開始發黑,顯是已得病許久,如今已入腠理,怕是大羅金仙也難以醫治了,只是苦了這二小姐,以後她該怎麼辦才好,來福不由得心疼了起眼前難得展現軟弱的少女來。
只是這眼前難得展現軟弱的少女軟弱了只一瞬,下一秒就把眼淚一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來福說,「走吧,回家。」來福卻在她轉身欲走時,緩緩牽住了她的手,將她護在身後,踏著一路新雪,拉著她慢悠悠的往安府走去,一路靜默。哪怕只有這短短一瞬,我也想,保護你,即使你不需要,青春期的少年暗暗在心裡發了一個只有自己和上天知道的誓言。
歸家后的二小姐與來福默契的沒有再提這件事兒,只是,二小姐難得乖順了下來,不再吵吵鬧鬧蹦蹦跳跳,也不再纏著安老爺對弈,連帶著那十幾隻貓狗都安分了許多,明明是新年時節,安府卻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只能聽見雪落下的聲音。
安老爺開始每夜都在小亭中吹奏洞簫,二小姐和來福每夜都在廊檐的陰影里凝望,看著眼前這個不一樣的安老爺。他的簫聲幽怨,那絲絲縷縷的不甘隨著雪花四散。曾經的安老爺也是不負神童之名,志得意滿之時,也曾跨馬游花,意氣風發。可是,這人世間,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而他的運氣卻盡數耗在了少年時。科場三次失利,他不屑於參加主考官與他那群得意門生們那蠅營狗苟的把戲,他不願倚仗家裡的財勢去鑽營行賄,他倚仗的,始終是自己的才華和正直,然而清白正直又換來了什麼?酒囊飯袋能忝居高位,而飽學之士卻紛紛落第,這究竟是怎樣的社會?他的滿腹才學一腔報效國家的抱負終究成空。直到那精靈般的少年一語,他才終於明白,原來自始至終,他所有的都只是,書生意氣。
人世一遭,風雨飄搖,再回首,只剩下,一抔愁緒,病體沉痾。
安老爺思緒萬千,簫聲也隨之起伏不定,二小姐雖音律不通,也知父親的心情不好,小小的女孩愁眉不展。而來福卻深知,安老爺吹奏的皆是冷僻的古曲,不管是蕭索的憶秦娥還是哀婉的虞美人,又或者是空寂的蝶戀花還有豪氣的念奴嬌,盡皆大家水準。只是這曲意幽幽,讓他想起初來安府時的事情了。
當時他曾在老爺書房中看到一幅百駿圖,長約八尺,百駿形態各異、栩栩如生,那潑墨洒脫、揮毫有力,不由得在心裡暗贊一聲,好氣魄,但旁邊的題字卻略略有些不平,
「百駿騰空意飛天,豈望駢死槽櫪間?閑竹老人作於己卯年冬月十三」。
他當時好奇,曾偷偷問過二小姐,這閑竹老人是誰,得到二小姐如此回答:「當然是我爹這酸秀才了」,他當時在心裡還好生替老爺不值了一把,順便感嘆了下,老爺如此儒雅俊秀的風流才子怎會養出二小姐這般「天賦異稟」的奇葩?
而今又聞洞簫聲,那憤懣激蕩的思緒隨著淺淡的夜風飄散開來,莫名的擊中了來福的思緒,這幾年他看著安府的境況,自以為有些了解老爺的不甘與苦悶,可是今日始知,也許,自己什麼都不懂得,即使懂得,卻也無能為力,來福深深握起了拳頭,一股無力感迎面襲來。
此刻安老爺吹奏的,是一曲枉凝眉,曲調乃前朝一個驚世才子所做,說的是,一對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女子含恨而終,黛眉枉凝,安老爺此時的心情倒是像極了那鬱鬱而終的女子。一曲未畢,樂聲突止,安老爺一口鮮血柱子一般噴了出來,緊接著便是一陣狂咳,廊檐下的二小姐終於忍不住,三步兩步飛撲到安老爺膝邊,一張小臉仰起,關切的問,「爹你怎麼了?」
安老爺看著撲跪在眼前的女兒,滿臉焦色,那一雙柳眉蹙起,雙目含淚,幾欲奪眶而出。他伸出一隻手,溫柔的撫摸著女兒蘋果般紅通通的臉頰,觸感微涼,想是在寒風中站立良久,是擔心他吧?安老爺思及此,滿腔憤懣頓時化為繞指柔,他如同安撫嬰兒般哄著女兒:
「齊兒乖,快站起來,地下涼,爹沒事兒,只是感染了風寒,歇一陣子就好了。」
二小姐把手覆在老爺的手上,那手瘦的已經只剩一把骨頭,腕端細得都不及阿福的貓爪粗,二小姐心下一陣心酸,卻還是乖巧的點了點頭,使勁擦一把淚,站了起來。
「齊兒」,安老爺語氣更加柔和,「你想學洞簫嗎?」二小姐點點頭,「那好,你去我的書房,在西牆角的高柜上面,有幾根剛剛做好的洞簫,你去挑一根你喜歡的,打個絲絛,然後過來,我教你。」
二小姐溫順的答應了,轉頭就往安老爺的主屋跑去。來福正欲跟上,卻不料老爺叫住了他:「來福,你留下。」
「是,老爺」,來福垂眼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