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元日
「爹,你看,這根怎麼樣?」二小姐舉著那根細短的洞簫,呼哧帶喘地朝安老爺跑來。
安老爺手裡握的是普通的九節簫,二小姐卻是選了一根五節短簫,比笛略長,不過與二小姐的細幼的小手倒是很成比例,安老爺點點頭,誇讚著二小姐,「我們齊兒,當真是會挑,這根最細短的本就是為父替你備的,你先試試音色。」
二小姐鼓起腮幫,用盡全力,「噗~」吹出一股類似腸腹蠕動後排出氣體的熟悉聲響。
「嗯,不錯,拉得一手好風箱」,來自安老爺淡定又客觀的評價。
「噗……」在一旁憋笑的來福沒忍住,絲毫沒給二小姐面子。
「你,不許笑」,二小姐回頭,惡狠狠瞪了來福一眼,小臉憋的通紅。
原本埋伏在小亭中的陰鬱氣息,隨著二小姐這一聲著實不雅的吹奏聲,結結實實被吹了個乾淨,安老爺和來福同時笑了出來,那壓在心頭的烏雲似乎也被習習夜風吹散。
「快看,月亮出來了」,二小姐在努力轉移尷尬氣氛。
「是啊,明天是正月十五了」,安老爺望著圓月感嘆著,溫柔的月光灑在他臉上,如夢似幻。
「明天我們一起去看花燈吧?」二小姐提議。
「好。」
等二小姐回到自己的卧房后,將房門倒插,合衣往床上一躺,錦羅大被往頭上一蒙,終於止不住的嚎啕痛哭起來。
剛剛她都聽到了。
她一溜小跑拿回洞簫時,父親正在跟來福說著什麼,她就那樣駐足在小徑中,隨著夜風刮來的隻言片語,靜靜聆聽。
「掩月教幾年前丟失了靈童。」
她心裡一驚。
來福?靈童?
她靜靜聽著,那關於她所不認識的來福和他陌生的過往。
但是,後面的對話她卻聽不下去了,父親早已病入膏肓,父親將不久於人世,這一句句淡然的囑託,此刻有如驚雷,劈炸在她頭上,她想跑出去撲到父親懷裡,好好問一句為什麼?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這麼做,可是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了出來,夜風很涼,如刀一般,刮過二小姐的臉龐,帶著乾枯的樹枝一起「簌簌」作響,如枯骨一般的樹影,直直將二小姐抓住,吞沒。
樹欲靜而風不止。
人人只道二小姐勇猛彪悍,潑辣如虎,慣常愛耍寶,結果往往耍成彪,卻從來沒有人問過,二小姐有沒有血淚?就如此刻,她的心劇烈的絞痛著,幾欲昏死過去,卻始終不能發一言,作為一個災星,她沒有隨意在人前哭泣的資格,特別是在父親面前,小小的少女第一次明白了,痛苦的滋味兒。
「齊兒快回來了」,父親囑咐來福的話讓她也回了神。
她狠狠把自己臉上的淚痕擦乾,倒退著、緩慢地、躡手躡腳地、不發出一點聲響地,退出了花園,所幸,一貫機警的來福明顯也在失魂落魄,沒有注意到花園裡的異狀,這是個好時機,給了二小姐足夠的逃離空間。
等出了花園,二小姐撒開丫子跑向父親主屋,跑到一半又往回拚命折返,臉上的淚痕已經盡數風乾,再看不到半分愁緒。她手裡緊緊還握著那細短的小竹簫,等再次出現在安老爺面前時,她依然是那個跟平時一樣的「二」小姐。
她用她一貫笨拙的方式演繹著,二小姐應該是怎樣一個毫無靈氣的莽撞人,成功逗的父親哈哈大笑,父親開心,她就很開心,這是胸無點墨的二小姐,此刻,唯一能為父親做的事情了。
只有到夜深人靜時,對著這彎將圓的明月,二小姐才敢痛痛快快哭一場,那就好好哭吧,將軟弱埋葬在昨天,明天的我會是新的我,二小姐就這樣發泄著。
那嗚嗚咽咽的哭聲穿過二小姐的菱花窗格,飛向遠方,山中,嬋娟銀盤高掛中天,孤狼月下仰天長泣。
滿月將至。
月滿,則虧。
天權一十八年,
青陽曆戊申年,
正月十五,元日至。
白日里的二小姐難得的早起梳妝打扮了半天。此時的安府,丫鬟小廝已經盡皆離開,除了蛤蟆臉的來福。是以,二小姐的梳妝台上,有如洪水侵襲的古戰場,一片狼藉,還間著二小姐那陣陣虎嘯。
「這都是些什麼鬼東西?」
「哐當——啪唧——叮……咚」
……
來福在二小姐門前,切切實實抹了一把汗,二小姐,您真是女中豪傑啊,這是打算把自己捯飭成啥樣?
他有些期待的喊了一嗓子,「小姐您快點兒,老爺和夫人該等急了。」
「哈~」肥貓阿福不樂意了,吼著來福;
「汪汪汪汪汪……」大黃也不樂意了,吼著阿福。
「喵嗚~」
「汪汪汪……」
不一會兒,貓貓狗狗們都來了,摩拳擦掌,大戰一觸即發。
「吵什麼吵?吵什麼吵?煩死了,都給我閉嘴」二小姐發飆了,順便打開門走了出來。
然後
「嗚嗚……」狗狗們一見二小姐,立馬把尾巴一耷拉,頭一低,四散跑了。
「啊嗚~」貓貓們受驚嚇般飛奔到了鄰近的樹上,靜靜的把二小姐瞅著。
對面站著的來福,那張一貫沒什麼表情的蛤蟆臉上,竟然能看到一股難得的、被雷劈焦般的表情,然後他第一次發自肺腑的,由衷的「讚美」著二小姐,
「小姐,您今日的打扮,真辟邪,來福著實佩服。」
「……」塗脂抹粉的二小姐一個大白眼兒甩過去,大搖大擺的昂首挺胸走在前頭,來福搖搖頭,無奈的跟在後面。
安老爺和夫人已經等在門口了,看見對面一個像剛從染坊里出來的、一身花紅柳綠、「五顏六色」的丫頭大搖大擺走過來,那臉上像是打翻了五味調料般一樣,「七彩繽紛」,煞是「好看」,一張血盆大口、兩朵鮮紅腮頭,兩個烏青眼圈,一頭亂髮咋呼著,連髮型都稱不上了,連家裡那老母雞搭的草窩怕也比這好看;還有這身上,她這是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摞身上了?裡面大紅錦緞對襟小襖,柳綠紗質襦裙,外面裹了一件耦合色絲絨罩衫,再外面又披了一件寶藍色棉披風,我的天哪,這分明就是天香樓的老鴇啊!
饒是安老爺涵養過人,此刻也實在忍不住扶額,
「齊兒啊,今日乃上元佳節,非是中元節哦!」
「我知道啊,我可是這街上最美的小姐哦,難道這樣打扮不美嗎?」二小姐一臉期待。
「……」安老爺無語。
「……」余氏夫人無語。
「……」來福跟著無語。
「好了好了,別說那麼多了,走了走了,晚了就沒有好位置了。」二小姐不管不顧地左手拖起安老爺,右手挎著余氏夫人,後面跟著來福,一家四口晃晃悠悠往街上走去。
那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比肩疊踵,二小姐怕走散了,雙手使勁拉著父母,還不停回頭招呼來福,「快點兒,跟上。」
那大街上到處張燈結綵,火樹銀花隨時綻放,大路兩側的燈上盡皆是燈謎,二小姐這身「招搖」的裝扮本已引人側目,她偏偏又大著嗓門,拖著安老爺他們,每個燈謎攤子都要插一腳,安老爺和來福一路就是二小姐的百科大全。
這裡一盞龍鳳呈祥,上書「一張口,十顆心,打一字」,
「思」,來福不假思索。
那裡一盞飛龍在天,燈罩上一條青龍栩栩如生,上書「言來互相尊重,心至令人感動,日出萬里無雲,水到純凈透明。打一字」,
「青」,安老爺不落人後。
「李」,
「桃花」,
「中秋」,
「洛陽」
「不同凡響」,
「出將入相」
……
……
來福與安老爺你來我往,二小姐左顧右看,二人走一路猜一路,俱百發百中,草包二小姐咽了一口唾沫,如聽天書。
最後快要到大街西頭了,鬧市燈會盡頭,有一盞大大的祥雲燈,上面花著幾尾金色鯉魚,在最大的那條鯉魚尾上,寫著一個字兒,「皇,打一成語」。
見到這個,安老爺和來福同時沉默了,於是草包了一路的二小姐終於逮到了表現機會,得意洋洋對二位說,「不知道了吧?我知道哦,是白玉無瑕,以前聽說書先生說過哦,意思是這玉一點瑕疵都沒有,我沒說錯吧?」二小姐站在燈前,雙手掐腰,無比自豪。
良久后,安老爺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齊兒長大了,懂得白玉無瑕這個詞的意思了」,二小姐很是得意,小小的臉高高揚起,志得意滿,卻沒有注意到父親和來福眼中同時閃過的那一絲絲寒芒。
白玉無瑕,是為「皇」?
「走吧,齊兒,花燈看差不多了,燈謎也猜了不少,我們回去吧?爹有些累了。」
「好。」
二小姐乖巧的靠到父親身邊,一手挽父親,一手挽母親,如同來時一般,嘰嘰喳喳往回走去。
來福落在後面,仰頭看看這枯枝上面,柳葉開始抽芽,好一個煙花閃爍的夜晚,他又望了望前面那挽手而行的一家三口,一股溫暖油然而生,環抱住了他,春天將要來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