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車站裡的神明大人2

第51章 車站裡的神明大人2

人,也必須對警報聯絡網說明事情的前後經過。

「這個月以來,你不是為了個展而不停地開會討論,忙得暈頭轉向的嗎?所以,守下先生和林前輩就提議,說要在這段時間代替你這麼做。一開始投入的,原本只有我們幾個而已。」

可是,不知不覺中,這個聯絡網就擴大了呢──說著,奈田吐了吐舌頭,露出一臉開心的表情。

中神的腦中,浮現這陣子穿起保全制服后,感覺愈來愈有模有樣的守下的身影。接著,奈田又繼續把警報聯絡網的「結果報告」亮給他看。

十月二十七號那個迷路的少年,似乎已經平安回到家了。車站之後還收到了感謝信。

昨天跌落軌道的那位老婆婆,似乎只有淤傷,骨頭並沒有異常,所以馬上就出院了。去醫院探望她的時候,她非常高興呢!

倘若有拄著白色拐杖的視障人士遇到困難,請積極上前向他們搭話吧。領導他們前往目的地時,讓對方扶著你的手肘處,是理想的做法。

十一月二號,車站大廳有一對情侶吵架,結果被扔出去的包包砸到其他民眾,站務員也因此嚴正警告他們。被砸到的民眾似乎沒有受傷。

警報聯絡網的參加規則很簡單。無須額外為自己增添一份義務,只是一種輕鬆的彼此交流。不過,這裡確實生息著溫暖的人情味。

「……好棒。這真的太了不起了。」

聽到中神感動的嗓音,奈田愣愣地反問:

「這不就是你一直以來在做的事情嗎?雖然現在已經有三十個人加入了,但大家果然都是早上和傍晚比較有空,所以,還是有不少沒能顧及到的事情呢。我覺得一直獨自努力做到這些的你,才更了不起喲,中神先生。」

奈田這番話,讓中神感覺有什麼從眼角滲出。

中神總是堅持一個人做這些事。幫助他人只是自己的一時衝動,是一種自我滿足的偽善。所以,他認為不能把其他人卷進來。然而,有人並不將這種事視為麻煩,甚至還樂意主動參與。這樣的人,甚至有三十人之多。

「奈田小姐。你不會覺得做這些事很麻煩嗎?」

「不會呀~我覺得很開心呢。看到困擾的人,就算真的想幫助對方,也多半會不好意思出手、或是怕這樣太多管閑事之類的,經過各種考量,終究還是決定不要插手。不過,有了這樣的聯絡網之後,就會想說多少通知大家一聲,或是在自己出面協助、但結果卻不盡理想的時候,從聯絡網得到大家的安慰。像這樣有一股助力在背後推動,就覺得能夠鼓起勇氣了呢。」

奈田來「站內商場」打工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是個恐怕明年就會離職的普通女大學生。這樣的她的發言,讓中神感動不已。

同時,獨自一人努力過來的十年歲月,也讓他覺得彷佛毫無意義。

「我……真是個傻瓜吶。」

努力了十年之後,每天幾乎都有中神的畫迷來車站報到,他也認識了愈來愈多在車站裡工作的人。然而,中神卻一直覺得自己很孤獨。他接受過別人各式各樣的委託和仰賴,但自己卻從未依靠過誰。

「前輩她說啊,中神先生只是想耍帥而已呢……啊,這個好像不要說出來比較好?」

「不,我也覺得應該是這樣呢。」

這很像林會說的話,同時也相當一針見血。為了追求自我滿足,我行我素地多管閑事的人。這樣定義自己,讓中神停止了思考。讓他無法看見從自己身邊向外拓展、令人感到溫暖的緣分。

他抬起頭來。打架引起的騷動早已平息,一臉不耐的乘客群再次將通道淹沒。外頭的****不停拍打著通道上的窗戶。

奈田的手機再次響起簡訊通知音。

「啊,這次是……」

原本要將簡訊內容讀出來的她,看著中神露出微笑。

「還是保密吧。我很期待你的個展喲,中神先生。再見!」

語畢,奈田便撥開人群離去。雖然也可以追上去,但中神沒有這麼做,而是選擇步向「站內商場」。林對中神隱瞞警報聯絡網的做法,可說是相當正確。她很清楚,只要一聽聞某處發生糾紛,中神就會反射性地出手排解。

儘管內心多少還是有些疏離感,但現在,讓明天的個人畫展成功,才是自己的職責所在。踏入過了晚上十點半,仍擠滿客人的「站內商場」后,中神不是固定看著某一處,而是一邊漫步,一邊眺望滿臉疲憊的人們。

獨處的時候,就算不情願,他仍會想起父親。

他已經告訴父親個展舉辦的日期了,也有把印製好的文宣交給他。中神將三百幅插畫化為利刃,企圖削去烙印在父親身上的沉重創傷。一開始,連看都不看一眼的父親,最近變得會細細品味他的每一幅作品了。

不過,父親恐怕還是不會來吧。中神這麼想著。

聽到中神要舉辦個展,父親的確為他感到開心。然而,正因如此,父親或許更不想讓自己為他添麻煩吧。父親這種頑固的地方,中神比誰都清楚。

中神從掛著白色帷幕的活動空間旁走過。掛著巨大畫框的牆壁和柱子,同樣被白色帷幕罩著。

到了這個時間,「站內商場」原本應該已經拉下鐵卷門,讓工作人員和職員繼續專心為十周年活動做準備。然而,車站不能將疲憊不堪的客人趕出去,無法關店的店鋪,也只好繼續販售商品。

一名男性顧客嘆著氣買下自己似乎不太想吃的藍莓慕斯,那或許就是他今天的晚餐吧。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四處都有頹坐在地、將臉埋進雙膝之間的人們。

「……真是沒轍啊。」

啊啊,這裡有這麼多正在發愁的人呢。

中神內心湧現想將這個事實傳達給其他人的強烈慾望。他取出平板電腦和觸控筆,然而,筆尖卻無法讓畫面成形。關鍵要素還不夠。充斥在「站內商場」裡頭的,只有茫然的疲憊。

中神將這些人的身影,和整天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的父親身影重疊。

他繼續移動雙眼,發現穿著長褲套裝的伊吹,正一一對癱坐在地的乘客搭話。活動就在明天,所以她今天也十分拚命。然而,已經疲勞到極點的乘客,並沒有表現出太積極的反應。

中神走近伊吹,朝她開口。

「伊吹小姐,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中神先生?是什麼事呢?」

看著同樣一臉疲憊的伊吹,中神帶著溫柔的微笑道出自己的「請求」。

正對著燕町站車站大廳的「站內商場」正門。位於正門右側的白色柱子上掛著一幅畫。

來看個展的訪客,或許都會最先看到的這幅畫,是以一個背著書包的少年為主題。

這名背著黑色後背書包的少年,以雙手緊握書包的皮革肩帶,在來來往往的成年人群之中,筆直地望著前方踏出腳步。這幅畫的名稱是《未來》。少年散發著強烈光芒的雙眼,確實凝視著希望和未來。

決定展出這幅畫的時候,擔任保全的絹野高興得跳了起來,甚至亢奮到當下就傳簡訊通知已經離婚的前妻。收到的回應雖然很冷淡,但最後一行「我會去看個一眼」的文字,讓絹野再三以手指輕撫。

把籠罩著畫作的白色帷幕撤去后,伊吹朝中神點點頭。她的眼中帶著決心和覺悟。

是她出面說服了「站內商場」的副社長,由後者當場和燕町站站長聯絡,取得對方的同意。條件是「站內商場」必須負起全盤責任。

到了晚間十一點半,一切都速速準備好了。列車已經全數停駛。打算在車站拉下鐵卷門之前繼續在這裡躲雨的人們,滿臉疲憊地癱坐在車站地板上。這時,一陣嗓音平靜的廣播聲傳來。

『現在,站內畫家中神幸二,即將在燕町站「站內商場」舉辦個人畫展的特別展覽會──』

聽到這個廣播,所有人紛紛抬起頭。

像是原本就排定的活動般,一切靜靜地開始進行。

保全站在正門的左右兩側發放文宣。經過重新配置后,隔板明確地指示出行進方向,四處都有笑容可掬的工作人員駐守。癱坐在「站內商場」地板上的人們,幾乎都帶著困惑的表情起身,有些害羞地加入「特別展覽會」的參觀隊列。

不只是「站內商場」,這個廣播傳遍了整個燕町站。不帶任何強迫語氣、也只廣播了一次的這個公告,勾起了眾多人的興趣,讓他們朝「站內商場」走去。沒注意聽廣播的人,也因為其他人突然採取行動而抬起頭。車站大廳原本渾沌而鬱悶的空氣開始流動,光是這樣,就讓車站裡原本焦躁的氣氛逐漸緩和。

夜深的窗外刮著****。但「站內商場」裡頭卻是和平而光亮的世界。

在阻隔落葉的紗網輕柔包覆下,高聳的楓樹伸展出已經大片大片染上朱紅的葉片。在它的周遭,掛在柱子或牆上的畫作前方,全都擠滿了人。

看了中神以車站為主的畫作后,神情疲憊的人們雖然沒有因此展露笑容,卻會看似放心地重重吐氣。即使是伊吹再三上前規勸,仍不為所動地賴在原地的醉漢,不知何時也起身,順著人潮觀賞展出的畫作。

看到中神后,伊吹朝他走近。雖然疲累,但她露出了笑容。

「我以前曾經聽說過,原來你真的能創造奇迹呢。」

聽到這番過於誇大的吹捧,中神苦笑以對。

「我只是靈光乍現而已。看到真的能成功,我也覺得很驚訝。這是你到處去徵求許可的功勞才對。」

面對自己身上有些凌亂的套裝,伊吹整了整衣領,直直地望向中神說道:

「深夜的特別展覽會。副社長很開心地表示這會是最棒的宣傳呢。不過,你的目的應該不在於此吧,中神先生?」

中神接下伊吹筆直的視線,對她露出溫和的微笑,然後遠眺在「站內商場」悠閑逛展的人們。

「我想,這麼做的話,就能把因颱風而受困於車站裡的夜晚,變成一段美好的回憶了。就只是這樣而已。」

「不過,我們的員工恐怕得因此熬夜就是了。」

考慮到安全管理的問題,車站本身必須在凌晨一點完全關閉。這場深夜的特別展覽會,也只能舉行到相同的時間。之後,「站內商場」的員工就得熬夜來準備十周年活動。

「我會幫忙的。」

「我一開始就有把你算進人手裡了。」

直到最後都一板一眼回應的伊吹,帶著微笑回到展場巡邏。

特別展覽會的隊伍中,可以看到奈田高挑的身影。在入口站崗的是絹野和守下。在車站大廳,則是手持文宣的梅原,帶著看似調侃的笑容對櫻庭說了些什麼。即使站在遠處,也能看見櫻庭不時露出害羞表情的反應。

在展場較深處、比較不起眼的地方,掛了一幅名為《打盹》的畫作。這幅畫的前方沒什麼人駐足,有些人甚至沒有察覺到這幅畫的存在,便直接從前方走過。中神在這幅畫前停下腳步。

在毫不保留地灑落的夏日艷陽之下,一名老嫗坐在月台階梯上打盹。這幅畫的背景單調,構圖也不算生動。老嫗穿著一身黑服,再加上夏天的強烈陽光,讓她延伸出宛如黑白插圖那樣的陰影。《打盹》是畫作的模特兒三波取的名字。睡得安詳的老嫗,在夢中遇見了昔日的燕町站。要是能表達出這樣的感覺就好了──三波開心地這麼表示。

一名年長男子來到中神身旁,和他並肩凝視著這幅畫。仔細一瞧,中神發現對方正是剛才被伊吹規勸多次的那名醉漢。男子似乎完全酒醒了,一臉懷念地眺望著畫作,彷佛看到了蘊藏在其後的某種東西。

「這幅畫很不錯呢。」

原本以為男子在自言自語,結果他帶著柔和的表情望向中神。男子想必不知道他就是畫了這幅畫的人吧。

「是啊。」

中神輕聲回應,開始回想三波向他提及的過去的燕町站。

三波還在車站小店工作的年代。父親仍擔任站長的年代。

這時,宛如從想像世界中竄出來似地,一陣舊式列車的發車鈴聲從包包里傳出。男子或許也經歷過那個年代吧,聽到來得恰到好處的效果音之後,他露出笑容。

中神掏出平板電腦,打開社群網站的APP。

是來自林的緊急聯絡訊息。

「抱歉,在這裡!」

步出驗票閘門后,中神看見用力朝他揮手的林。她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領著中神往北口跑。

跟在林後頭的中神也相當緊張。他感覺自己像個生鏽的機器人,彷佛整個身體都不斷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響。

自由通道上的窗戶,因風雨敲打而喀噠喀噠作響。現在是深夜十二點,是颱風最靠近首都圈的時刻。滿臉疲態的人們一個個倚著牆面。

那個人出現在自由通道的路上。現場瀰漫著一股酸臭味。背對這裡的老人,雙手緊抓著扶手,一旁的站務員不斷輕拍他的背。下方則是一地的嘔吐物。

中神屏息。接著,悶住的這口氣和他的聲音一起爆發出來。

「爸!」

他怎麼會在這裡?而且還是在這種時間出現?中神不自覺地望向林。他或許露出了怒瞪她的表情吧。仍舊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林垂下眼帘,迴避了中神的視線。

「不是她的錯。」

父親的聲音傳來。他以手帕抹了抹滿布皺紋的嘴角,儘管臉色蒼白不已,瞪著中神的一雙眸子仍十分強而有力。他沒有戴著意外發生后便如影相隨的墨鏡,讓自己失明的左眼暴露在眾人眼前。

「是我自己要來的。她照顧我很多,我很感激。」

明明才剛嘔吐完,老人的說話語氣,卻像是在確認自己的一字一句那樣鏗鏘有力。中神已經十五年沒有聽過父親這樣說話了。他靠近倚在扶手上的父親,用單邊肩膀撐起父親的身子,將他攙扶起來。

被他扶起來的父親,身子遠比中神想像的還要來得輕。

「林小姐,能拜託你買瓶水過來嗎?」

「……嗯。對不起,中神。」

這麼輕聲回應后,林朝宗輔的臉偷瞄一眼,接著便跑出去。車站裡頭的便利商店早已打烊,她必須前往位於北口外頭的店家。在林的身影消失后,中神才想起外頭刮著颱風,但已經來不及了。

「非常感謝你。之後我來就好了。」

聽到中神的話,原本負責照顧宗輔的站務員朝他點點頭,便匆忙趕回車站內部。他並不知道,自己照顧的這名老人,十五年前曾是這個車站的站長。

「……爸,你為什麼……」

過了十五年的現在,父親的心靈創傷仍未平復。他將鐵路視為人生的一切。對父親來說,旅客的背叛,便是這般強烈的衝擊。

「放我下來。」

聽到父親強硬的語氣,中神的肩頭不禁一顫。他走到和嘔吐物有些距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將身軀宛如枯樹的老人放下。

林很快地買了一瓶兩公升裝的礦泉水回來。儘管她整個人完全被風雨打濕,但還是一語不發地馬上用礦泉水沖洗地上的穢物。中神掏出自己的手帕給她,但林搖搖頭拒絕。

「抱歉,林小姐,給你添麻煩了。幸二,送她回家吧。」

雖然全身無力地癱坐在地,但宗輔的嗓音,卻仍散發出不容辯駁的威嚴。無論中神是否情願,這樣的嗓音,都會不自覺喚起他的童年回憶。沒錯,這就是站長的嗓音。中神最喜歡的、強而有力的父親的嗓音。

「沒關係啦,中神,你陪在你父親身旁吧。」

林的回應讓中神猶豫了半晌。他望向癱坐在地上的宗輔。那張宛如鋼鐵打造而成的嚴謹面容,對他揚了揚下巴,就像中神記憶中的父親那樣。

「走吧,我送你一趟。得快點暖暖身子才行。爸,你在這裡等我。」

之前聽林說過,她住的地方離燕町站很近。林有些愧疚地縮起肩膀,然後輕輕點頭。看到她的反應,宗輔也朝她點點頭。

中神有些放不下心地踏出腳步。

「對不起,中神,我太多管閑事了。」

「沒這回事。不過,我爸為什麼會……」

林的喘息聲帶著熱度。聽到她像是在撒嬌的嗓音,明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中神仍不禁心跳加速。

「我只是想模仿你。我想要奇迹似地拯救你。可是,我果然還是做不到呢。」

位於車站北口的公車站,早已不見半個人影。在計程車搭乘處排隊的人群,則是綿延成長長的隊列,不斷詭異地蠕動。

中神不習慣撐傘,下雨的時候,他總會在包包裡帶上一件雨衣。他替林披上雨衣,摟住幾乎要被風吹走的那個小小身軀,縮起身子衝進大雨中。

約莫過了一小時,當中神回到車站時,驗票閘門的鐵卷門已經拉下來了。

換做是平常,被站務員趕到外頭的民眾,通常都帶著一臉不滿佔據自由通道。但這天,儘管外頭仍刮著****,這些面孔之中,卻摻雜著不少笑臉。

「真有趣耶~居然會在這種時間開放展覽。明天可以跟同事炫耀一下嘍。」

聽到這樣的感想,中神帶著淺淺的微笑加快腳步。他手上拎著濕透的雨衣、以及向林借來的大浴巾。

宗輔盤腿坐在自由通道的一角。他將不知從哪弄來的報紙摺疊起來,鋪在潮濕的地板上,然後穿著皺巴巴的西裝坐在上頭。這番光景理應給人突兀的印象,但不知為何,他的身影看起來卻完全融入了這個車站的通道。

父親剛才嘔吐的地方,被人鋪上了一層木屑。大概是站務員或清潔人員處理的吧。異味也幾乎完全消散,通道里瀰漫著冰冷雨水的氣味。

「爸……你還好嗎?」

「我的身體沒問題。吐過一次之後,感覺舒服多了。」

語畢,父子之間的對話就這樣中斷片刻。

中神杵在原地,咬著下唇看著父親透露出疲憊的臉龐。外頭的狂風吹得窗戶喀喀作響。

「幸二,你不是還要為明天做準備嗎?」

宗輔抬頭仰望兒子,冷冷地這麼開口。

「爸,那你怎麼辦?現在已經沒有公車了,等著搭計程車的人,也排成一條好長的隊伍。」

「無所謂。我要待在這裡。」

父親才剛剛在這裡吐過。就算不是這樣,他也不能讓一名高齡七十的年長者單獨留在這種地方。

「我去聯絡這裡的員工,讓你去休息室里待著吧。」

宗輔環顧頹坐在自由通道里的其他人,然後搖了搖頭。他不希望只有自己有特別待遇。父親一定是這麼想的吧。

宗輔又對一臉擔心的兒子這麼表示:

「或許是因為一直有在看你的畫作吧。這個車站沒有給我暌違十五年的感覺,待在這裡,我反而覺得心情很平靜吶。」

身為兒子,就算父親只是在逞強,也只能裝出不知情的態度。

「那我去準備個展了。你要睡覺的話,就穿上這件。」

中神脫下自己的羽絨外套,拍掉上頭的水珠,然後遞給父親。宗輔沉默地接下,慢吞吞地將它披在肩上后,露出淺淺的微笑。

中神轉身,加快腳步走向通往「站內商場」的入口。

剛才,在林的家中,中神聽她說明了一切。

一開始的時候,似乎只是單純的巧合。在燕町站的巴士站,林曾經幾次目擊過宗輔的身影。聽到這樣的事實,中神無法掩藏自己驚訝的反應。

「我爸到燕町站來了……?」

「對。我大概兩個月會看到他一次吧。不過,他沒有走到車站裡,只是坐在外頭的長椅上,一直抬頭眺望整個車站。」

兩個月前,中神「我想要守護父親的車站」這句話,讓林一直很在意。之後,她找機會去問了對「站內商場」的大小事較為熟悉的保全人員絹野。

中神的父親過去在燕町站擔任站長。發生一場意外之後,他變得再也踏不進車站半步。得知這些的林,開始猜想那名坐在長椅上眺望車站的老人,會不會就是中神的父親。

「你們的側臉很相似。你有時會露出很苦澀的表情對不對?他跟露出那種表情的你,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林被凍得發白的臉上,浮現了淺淺的笑意。

「然後啊,上星期看到他的時候,我就試著上前搭話了。我希望他能來看你的個展,就算沒辦法,我或許也能幫上什麼忙。我是這麼想的。」

看著林垂下眼帘,中神自然而然地展露了笑容。他想像著林和父親對話的光景,感覺有股暖流從胸口湧現。

「謝謝你,林小姐。不過,我的個展明天才正式開始。我父親怎麼今天就……」

「那也是我的錯。」

林試著遊說宗輔前來看中神的個展。儘管對待林的態度很溫柔,但一旦話題牽扯到個展,宗輔就開始不停地顧左右而言他。最後,林實在是按捺不住了。為了讓宗輔也了解一下車站裡發生的事,她邀請他加入守下建立的警報聯絡網。

「今天有颱風,所以一大早就發生了很多意外對吧?因為你的父親也加入了警報聯絡網,這些消息全都被他看到了。」

不巧的是,今天偏偏又是中神個展正式開展的前一天。警報聯絡網裡的消息讓宗輔變得更加焦躁,另一方面,得知昔日的職場變得一團混亂,他或許也很擔心吧。

「所以,我父親才會過來嗎……」

中神能想像這樣的光景。父親走下在****中到站的公車,然後,想必耗費了相當漫長的時間,一步一步地踩著階梯前進吧。儘管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他還是強忍著反胃感,一步一步地、試著尋找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

雖然覺得在林的面前做此反應很遜,但眼淚仍濕潤了中神的眼眶。原本一味向他道歉的林,見狀后楞在原地。

「都是托你的福。不對,是托你、守下先生、以及加入警報聯絡網的所有人的福。我這十年以來沒能做到的事,大家卻在這一個月替我做到了……對我來說,這才是奇迹。」

一如奈田之前亮給中神看的內容,林、守下、櫻庭與他的下屬、以及總是會利用燕町站的乘客,在聯絡網中不斷扶持彼此、或是發送溫暖人心的報告。是這些成群的簡訊交流給了宗輔勇氣。

我真是個傻瓜。不管畫多少幅車站的畫作給父親看,都無法讓他感受到人們真實的聲音。父親需要的,並不是這樣的東西。

在中神幾乎要陷入自我厭惡的泥沼里時,林的發言一把將他掬起。

「如果你說這是奇迹的話……」

林咬住下唇,直直望向中神。她的嘴角透露出認真。

「那也是將我們聯繫在一起的你創造出來的奇迹。」

清晨四點。車站的鐵卷門揚起。

中神趁著準備工作的空檔來到自由通道上。

颱風已經移動到東方海面上,雨勢也慢慢減緩。

在之前和中神道別的場所,宗輔坐在鋪著報紙的地上睡著。他身上好好穿著中神遞給自己的羽絨外套,也拉上了前方的拉煉。

中神蹲下來,將父親滿布皺紋的手輕輕放進外套口袋裡。

父親用這隻手輕撫他的頭。在背後推他一把。他只是想回報這份恩情。只是想拯救父親罷了。

他無法容許父親獨自被心靈創傷啃噬,然後衰弱老去。

中神試著不要製造太多聲響,在宗輔身旁緩緩坐下。

「爸。」

他以十分輕柔的音量開口呼喚父親。宗輔沒有醒過來的反應。

起先,是為了父親。不過,不知從何時開始,看到聚集在車站裡的人展露笑容,確實為中神帶來了喜悅的感受。

父親疲憊而蒼老的側臉。想著要拯救他的中神,其實或許是在試著拯救自己。

中神露出柔和的微笑起身。

「幸二,我會去看展。一定會去。」

是中神的期盼孕育出來的幻聽嗎。他彷佛聽見熟睡的父親這麼說。像是要蓋過這個聲音似地,迎接首班車的燕町站緩緩揚起鐵卷門。

這是告知車站的一天即將開始的聲音。中神像是受到催促一般,快步趕回展場繼續準備。

「站內商場」洋溢著人們的笑容。

十一月七號的早上十點。十周年紀念活動的開幕典禮正式開始。

一直持續到清晨的颱風影響,現在已經完全散去。秋高氣爽的和煦陽光從「站內商場」的天花板落下。

伸展出硃紅色茂密葉片的高聳楓樹下方,就是十周年活動的舞台。再加上今天是星期六,許多「站內商場」的常客都聚集在這裡。

出手搭救林的「Blueblossom」熟客的老紳士、以及高雅的中年女子。守下和梅原等人。不過,最吸引中神目光的,是多到從觀眾席湧出來、幾乎擠滿整個「站內商場」的人潮。

事前準備的文宣,以完全超乎想像的速度迅速發送出去。昨晚的「特別展覽會」似乎成了民眾熱烈討論的話題。

中神第一次踏進沒有父親的燕町站,是在十年前「站內商場」正式營運的第一天。當初的工作人員現在都已經不在了,裡頭的店鋪也幾乎替換過一輪。不過,存在於燕町站裡頭這個名為「站內商場」的空間,承襲了當年的理念,就這樣度過了十年的歲月。

看著第一天營運的「站內商場」,中神是這麼想的。從今天起,車站會慢慢改變……不,是被人們改變。於是,接下來的十年,他一直維持和「站內商場」與燕町站形影不離的狀態,描繪出數量超過三百幅的插畫。

今天,便是這十年以來的集大成、也是終曲。混在觀眾群裡頭的中神,感染了周遭亢奮的情緒,跟著抬頭望向舞台。

舞台上掛著一幅被放大輸出、名為《背影》的畫作。

「希望能為在車站裡頭來去的無數個背影帶來活力──這樣的心意,在經過十年後的現在,仍未曾改變。」

手持麥克風站在舞台上的伊吹,抬頭望著插畫繼續往下說。

「我們原本打算邀請站內畫家中神幸二先生上台致詞,但他笑著婉拒了。我想把他當下說過的話告訴大家,用來代替今天開幕式的問候。」

站在舞台上的伊吹,以一如往常的一板一眼態度,開始朗讀中神的謝詞。

「『今天的主角不是我,而是大家聚集的這個車站。希望大家能為燕町站和「站內商場」的十周年獻上祝福,並開心慶祝』。」

台下沉寂了半晌,接著傳來熱烈的掌聲。

在開幕典禮熱熱鬧鬧結束后,站內的店鋪一起開店。擔任活動先鋒的一樓店鋪擺滿了各式紀念商品,讓四處都像通勤尖峰時段那樣人擠人。在外圍的柱子前方停下腳步,抬頭仰望中神畫作的人,也不在少數。

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容。

無人明白這是否就是中神十年以來努力的成果。不過,體驗到這些樂趣的某些人,或許會將人們只是匆匆走過的這個車站,轉化為心中充滿回憶的場所之一吧。倘若中神的畫作能成為背後的助力,對他而言,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儘管還想繼續眺望這片景象,但咖啡廳上工的時間快到了。混在群眾里的中神,帶著快要哭出來的笑容悄悄離開現場。

座落在「站內商場」一樓深處的店鋪「CaféSombra」。這間店的黑色牆壁上掛著一幅畫。

是中神幸二開始在燕町站逗留後畫的第一幅作品。

在他描繪的三百幅畫作中,這幅畫是唯一透過憑空想像完成的。這是他把原本畫在素描本上的鉛筆稿上色之後的作品,不同於近期的畫作,手繪的質感十分鮮明。

能夠瞥見位於後方的「站內商場」、一片熱鬧的車站大廳。一名男子佇立在這裡。他是穿著制服的壯年男性。宛如鋼鐵打造而成的嚴肅臉龐上架著黑色墨鏡,帶著白手套的右手,則是扶著綉有兩條金線的制服帽帽緣。

他的嘴角透露出相當滿足的笑容。男子深愛著車站和車站裡的人們,因此能打從內心露出這樣的笑容。

他從未對中神展露過這樣的笑容,所以這純粹是後者的想像。當然,他也不曾造訪過「站內商場」蓋好之後的燕町站。

不過,在燕町站的車站大廳,中神一直能看到他的身影。

一名老人,已經在能夠確實觀賞那幅畫作的座位待了一小時。

桌面上放著折成四折的展覽文宣,以及只喝了一口的咖啡。

宗輔出現在「CaféSombra」時,已是下午時分。

在自由通道睡了一晚,又花了很多時間之後,他終於通過驗票閘門來到這裡。過去察看情況的林聯絡了中神。他拜託她,倘若看到宗輔有嘔吐反應,希望林可以在一旁照顧他,但似乎沒有這樣的必要了。父親自己跨越了這道障礙。

穿著皺巴巴的西裝的他,將中神的羽絨外套夾在腋下。挺直背脊凝視著中神畫作的他,實在讓人無法想像已高齡古稀。

這幅作品的標題是《父親》。

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以為畫家只是單純用「父親」來象徵站長的形象吧。這樣就好了。中神也是因為這樣,才替畫作取了這個名字。

藏在作品背後的心意,只要順利傳達給一個人即可。

因為十周年紀念活動,「CaféSombra」也是人聲鼎沸。中神身為工作人員之一,自然忙得不可開交。替宗輔點餐時的簡短對話,是他唯一跟自己的父親說話的機會。不過,這樣便已足夠。

看著父親在車站咖啡廳休憩的背影,中神有種彷佛整個身體融化的感動。這樣的感情過於複雜,讓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開心還是難過。

不過,之後不需要為了讓父親看自己的畫作,而特地造訪他的公寓了。他這麼確信。

「爸,謝謝你。」

對著父親的背影,中神露出柔和的微笑輕聲說道。

***

燕町站裡頭存在著神明。

在個展舉辦后,這樣的謠傳化為事實,在網路世界留下痕迹。

之後,中神幸二仍持續描繪車站的畫作。

不過,他的作品出現了一個變化。

「神明大人」離開了燕町站。以一張路面電車車站的畫作為契機,他以「車站畫家」的身分,將自己的活動舞台從首都圈拓展至全國。

三年後,舉辦第二次個展時,想在燕町站看到他的蹤影,已經變成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據說,燕町站裡頭曾經存在著神明。

今天,他也擷取了人們為生活忙碌奔走的車站光景,用平板電腦的畫面再次將其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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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真的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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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車站裡的神明大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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