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車站裡的神明大人
十一月七日,
為紀念「站內商場」成立十周年,
本車站將舉辦「燕町站的神明大人」的個人畫展。
以本車站為主題而創作的三百多幅畫作。
這十年以來,一直默默觀察著
燕町站和「站內商場」的他,
將在此公開
個人創作的軌跡。
畫展舉辦期間,
整個「站內商場」就是畫廊。
「站內商場」這十年以來的故事,
將會化為五彩繽紛的插畫,
妝點這裡的每一面牆、
還有每一根柱子。
以中神的插畫為背景,讓人看了心情平靜的字體,組合出幾行宣傳標語。
坐在楓葉廣場長椅上的中神,正在觀看一張折成四折的宣傳單。
他的嘴角漾著看似已經放棄的笑意。
站務員的廣播聲,從燕町站的車站大廳傳來。
『今日由於強烈颱風逼近,本車站的列車將減少運行班次。從今天午後至明天早晨,估計列車運行時間將會大幅延後,或有多班停駛──』
太不巧了,怎麼偏偏選上今天呢。中神這麼想著,抬起頭眺望踏進「站內商場」的客群。每個人手上都少不了一把傘。
中神不太喜歡雨天。看著撐傘的人,總讓他有點憂鬱。中神從長椅上起身,步出了「站內商場」。下個瞬間,十一月的冰冷雨水氣息,便和人潮的熱氣一同湧來。
燕町站擠滿了人。
雖然是尚未入夜的時刻,但因為颱風登陸而提早下班的上班族們,開始在通往月台的階梯形成長長的人龍。
在周五的夜晚,大家通常會在下班后先去狂歡一番,因此,一般情況下,讓車站變得人擠人的尖峰時段,會落在晚上十點左右。被颱風奪走了一周一次的樂趣,讓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帶著不滿。
因為減少運行班次的措施,列車呈現可比早晨尖峰時段的擁擠。籠罩在強風暴雨之下的月台,除了傾盆大雨落下的聲響,還有女性的尖叫聲。或許是雨傘被吹走了吧。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似乎有人受傷了。站務員一邊這麼吶喊,一邊扛著擔架奔跑。被站務員推開,因此不悅咂嘴的西裝男子。在另一側仰望電子看板的人群。一顆顆頂著黑髮的腦袋聚在一起蠕動,看起來宛如夜晚的海面。
大家都很暴躁。在這種日子,必定會發生什麼事件。鐵路公司也顧慮到這一點,因此指示行政和財會部門的職員前來支援,不過,只要是位於首都圈的車站,大概每個地方都是這種狀態吧。因為人手完全不足,甚至還得拜託「站內商場」的職員協助,為了對應乘客的需求而暈頭轉向。
這種時候,中神總會陷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心情。他的雙腿會擅自動起來。
他會在車站裡巡邏,只要發現帶點火藥味的情況,就一一上前排解。佯裝成對方的熟人上前搭話、或是大聲呼叫就在附近的站務員。這十年以來,他學會了各式各樣化解糾紛的花招。如果遇到就算這麼做,仍無法平息的爭執,他會直接介入當事人之間阻止他們。看到中神介入后,大部分的乘客都會因為氣焰被削弱,而選擇老實離開,所以,介入十次,頂多只有一次會挨拳頭。只要習慣,就沒有什麼大不了。
準備朝人群走去時,一個女性嗓音即時喚住了中神。
「讓你久等了,中神先生。」
她的聲音,讓中神回想起自己的工作,只好不太情願地轉身。
今天是十一月六號。「站內商場」十周年的紀念活動就在明天。
***
「活動主題是『「站內商場」十年的故事』。我們想把中神先生的畫作當成故事插圖,做為這場展覽的主力。」
今年的四月一日,和中神本人有點交情的「站內商場」職員伊吹優,在「站內商場」二樓的走廊上,向他道出舉辦個展的提議。
很適合長褲套裝打扮、感覺愛好運動的伊吹,其實也是中神的畫迷之一。看著雙眼充滿期待的她,中神沒能馬上做出答覆。他回以一個曖昧不清的嘆息,將手臂靠上二樓走廊的欄杆,俯瞰著下方擠滿人潮的光景。
他沒有特別鎖定焦點,只是沉浸在許多人聚集而醞釀出來的氣氛之中。不時也會也有旅客從下方抬頭望,對他投以像是拋來一顆堅硬小石子那樣的視線。
這就是中神想畫的東西。
「你沒有興趣嗎?」
聽到伊吹的疑問,中神搔了搔滿布鬍渣的臉頰。林好像有說過,每當中神感到困擾時,就會做出這個動作。儘管他想要改掉,但習慣實在沒有那麼容易離開一個人的身體。
伊吹或許以為中神會很樂意這麼做,才提出了邀請吧。對於他選擇只將畫作上傳到廣大網路世界的一角,然後就擱置不管一事,伊吹一直感到憤慨不平。
「今天是愚人節呢。」
「可是,我不是在說謊喔。」
伊吹聽起來像個老師般嚴肅的嗓音,讓中神忍不住笑出來。但前者並不在意,只是用一雙眼睛直盯著他。
「我最晚什麼時候得答覆你?」
伊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回答:
「這個嘛……可以的話,請你在這個月的十號以前答覆我。」
「那麼,我會儘快做出決定。」
明確地回以「我明白了」之後,伊吹中規中矩地低頭致意,表示「那我先失陪了」,接著便轉身走向倉儲區大門。
「站內商場」僱用的職員人數,僅能滿足所需人力的最底限,所以職員們總是相當忙碌。儘管如此,伊吹還是把握住自己少之又少的空閑,特地來向中神提案。這樣的熱情實在令人敬佩。
中神俯瞰著一如暖春那樣帶著明亮色彩的群眾,再次開始構思畫作。
「燕町站裡頭存在著神明」這種傳聞,是從誰開始散播的呢?
他明明只是為了讓某個獨一無二的人看這些畫,才會持續創作的啊。
『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每次聽到那個虛弱的嗓音這麼說,就讓中神更離不開燕町站。
在伊吹邀請他舉辦個展的幾天後,中神造訪了父親居住的公寓。
那棟公寓位於和燕町站相隔三個區的城鎮。中神每兩個月會前往一次。他不搭電車,選擇到燕町站的公車搭乘處,轉乘三班公車、耗費整整兩小時的車程過去。
如果搭電車,只需要轉乘一次,車程也只要三十分鐘左右。不過,只有這種時候,他希望自己能體會父親的感受。
中神的父親中神宗輔,是個無法搭乘電車的人。十五年前,他擔任燕町站站長時,被人惡意用雨傘戳瞎了左眼。即使已經過了十五年,當時造成的心靈陰影,現在仍讓他無法靠近車站。
失去單眼視力后,宗輔的汽車駕照也被吊銷了,他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公車。為此,從鐵路公司辭職后,他有很長一段期間都找不到工作。在中神多愁善感的國中時期,他最尊敬的父親,就這樣成了一具空殼。
中神造訪這個家,是為了讓父親看自己的畫作。
每次,宗輔總會因為擔心兒子為他犧牲自己的人生,而要求中神停止這麼做。
宗輔穩穩坐在沙發上,凝視著中神的平板電腦螢幕。每一張畫作,他都花時間細細品味,在腦中想像燕町站不斷變化的光景。不過,他從未對中神的作品發表過感想。只是緊盯著眼前這些沒有自己的車站的光景。
中神站在他的身旁,看著父親十五年以來逐漸老去的身影。
接著,一股突如其來的情感湧上他的心頭。
「爸。十一月,我會在燕町站舉辦個人展覽。」
聽到這句話,父親吃驚地瞪大雙眼望向自己的兒子。待在家裡的時候,他不會戴上太陽眼鏡。宗輔以失去視力而泛白的眼珠,直直望向中神。
父親大吃一驚的反應,讓中神有些自豪。已經三十歲的他,此刻湧現了像個孩子的這般想法。
「爸,你願意來看嗎?」
順著情感將這個要求脫口而出之後,中神馬上後悔了。對他們父子倆來說,這句話是禁忌。即使不願意,中神也看得出來,鮮少將情感表露出來的父親,臉上寫滿了緊張的情緒。
忍耐了三年之後,某天,母親一邊沿路哭喊,一邊將父親拖到車站,然後被反胃的父親吐得滿頭滿身都是。最後,母親以自己的雙腳返回娘家,再也沒有踏進中神家一步。
聽到兒子的請求后,宗輔必定是回憶起當年那件事了吧。中神感覺一種苦澀的汁液在口中散開。可是,他無力收回已經說出口的話。畢竟,這也是中神真正的期望。
車站並不是可怕的地方──
中神會持續作畫、會不斷替人排解糾紛,都只是為了將這個事實告訴懦弱的父親。
「……不好意思啊,我得去工作了。」
父親看了一眼時鐘後起身。
周末時,宗輔會在公寓附近的小型展演館做入口處驗票的打工。他的目的不是那微薄的時薪,而是為了在老朋友提出一起吃飯或聊聊的邀約時,用「自己必須工作」來當成婉拒的正當藉口。這一點,只有中神明白。
離開父親的公寓后,在前往公車站的路上,中神掏出平板電腦。
身體感覺好熱。他像是被這股熱度沖昏頭一般,起動某個社群網站的APP,然後發送一則短訊。
收件人是伊吹。內容則是短短一行的「請讓我舉辦個人展覽」。
距離個展只剩下兩個月的某天,中神被找到「站內商場」的會客室里。
「是嗎,你要邀請父親來看展啊。」
「是的。或許會給你添麻煩,但還請多多幫忙。」
中神這麼開口,並對穿著制服的絹野低頭致意。擔任保全的絹野,是「站內商場」里唯一知道中神家的過去的人物。
坐在絹野身旁的伊吹,將手邊的文件在狹窄的會客室桌上攤開。
「中神先生的父親呀。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伊吹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詢問。蓄著一頭短髮的她,今天也穿著一襲合身的灰色長褲套裝。儘管已經認識她將近四年,但中神仍從未看過伊吹穿便服的模樣。
聽到伊吹的提問,中神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她。或許是這樣的顧慮表露在臉上了吧,明白背後理由的絹野投以苦笑。
然而,要是因為父親造訪車站而引發意外,無論如何,都會演變成給伊吹添麻煩的後果。猶豫半晌后,中神決定坦承道出一切。
「十五年以前,家父在這個燕町站擔任站長,但最後因為心理因素而離職。在那之後,他就不曾踏入燕町站一步。這次,雖然我有邀請他,但也不確定他究竟會不會來……」
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中摻雜著放棄的情緒。
聽到中神的話,伊吹的表情有些僵住。
「你的父親也認識車站的職員吧?難道是因為這樣,才會來這個車站?」
「不,目前任職於這個車站的站務員,應該都不認識家父。唯一認識他的,或許只有現任站長了吧。畢竟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中神一邊說著,一邊在腦中想像。伊吹看起來大概二十五、六歲。那起事件是在燕町站的自由通道剛建好的時候發生,當時的她,大概還是個小學生吧。而目前在燕町站工作的站務員,當初也應該都還不是這個車站的一分子。
那時的中神是個國中生。刊登在報紙上的小篇幅報導,他記得非常清楚。報導內容只有短短的三行文字,所佔的篇幅,迷你到幾乎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扣成的圓圈圍住。
五年後,燕町站有了「站內商場」。邁入二十歲的中神,也以此為契機,開始長時間泡在車站裡。他和絹野便是從那時認識至今。一開始,絹野把中神當成可疑人物──不,說是遊民或許更貼切吧,因此好幾次在站內喚住他。迫不得已,中神只好對絹野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結果後者十分熱心地幫助他。中神能找到咖啡店裡的工作,也是因為絹野的建議。
「這樣一來,就非得讓你的個人展覽成功不可嘍。」
聽到絹野的話,中神輕輕點頭。臉頰同時傳來一陣拉扯的痛楚。
他的臉上黏著一大塊紗布。因為介入他人的糾紛,而導致自己受傷的情況,對中神來說並不罕見。
「車站裡頭的維安工作,應該是站務員和鐵路警察的職責;而『站內商場』的維安工作,則是由我們保全人員負責。讓你出面調停,其實不太妥當……不對,應該說『覺得你這麼做不妥』的人很多吶。」
看著中神臉上的紗布開口的絹野,嗓音中透露出無奈和落寞感,彷佛是個強迫孩子配合自己的大人似的。坐在他身旁的伊吹,也帶著一臉困擾的表情。
伊吹在桌面上攤開的文件,是來自管理燕町站的鐵路公司的通知公文。
那是在昨天發生的事。為了阻止一名年輕男子毆打站務員,中神的臉扎紮實實地挨了對方一拳。車站因此收到了大量的客訴。鐵路公司特別稍來書面通知,並要求避免相同的情況再次發生。
第一封客訴,是「袒護站務員的男人害我手指骨折」的內容。出手毆打中神臉部的男子,似乎因為自己的拳頭和他的顴骨直擊,所以導致骨折。之後,又出現了「燕町站的職員是在利用乘客的善意」、「別把一般乘客捲入暴力事件當中」等意見。看到中神因為口腔內側受傷而吐血,因此抗議「看到血讓人很不舒服」的客訴,甚至有十三封之多。
至今,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但這次發生的時間點相當堪慮。為了紀念「站內商場」開幕十周年,站方打算將中神的插畫當成活動展覽的主軸──這樣的消息公布之後,至今還不到一星期的時間。
伊吹抬起頭來。明白自己得確實說出該說的話的她,眼底帶著悲愴的覺悟。
「中神先生,容我在這裡再次拜託你。在個展成功落幕之前……不對,可以的話,在落幕之後,也能否請你──」
她用因練習長曲棍球而長繭的那隻手,捻起一張客訴的文件。
「──避免在燕町站做出會引發爭議的行為呢?」
這棵高大的楓樹,枝頭開始滲出金黃的色澤。中神坐在樹下的長椅上,凝視著手中的平板電腦,精心挑選要在個展上使用的畫作。儘管開展日期已經迫在眉睫,他卻遲遲無法選定最後的幾張。
既然決定邀請父親來看展,他希望能選出自己最棒的作品。不過,這場個展使用的區域,就只有「站內商場」裡頭的小規模活動空間、通道、店內的柱子和牆壁而已。能掛出來展示的畫作,全部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幅。相較之下,中神這十年以來累積的插畫作品,卻已經超過三百幅。
一開始,他原本只是捧著一本小小的素描本作畫;幾年前買了平板電腦後,才開始認真畫出完稿的作品。用素描本畫出來的,都是單色的鉛筆畫,而且,在車站裡頭作畫的行為,也容易讓人起疑。改用平板電腦作畫的話,就無須受限於畫材種類,還能夠省去不少功夫,讓中神十分中意這個嶄新的工具。
不過,畫在素描本里的插畫,也蘊含著當時的他卯起來拚命、光是碰觸,就會讓人不斷往下沉的情感。中神看著顯示在平板電腦螢幕上的鉛筆畫出神。要是一直這樣下去,挑選作業可不會有半點進展。
「嗨,中神。」
一個活潑的嗓音從頭上溫柔灑落。
「你好,林小姐。」
一個身型嬌小的女性在中神身邊一屁股坐下。儘管已邁入九月,氣溫仍和盛夏差不了多少。明明已是晚上六點過後的時間,白天的熱度卻沒有消散。「站內商場」位於室內,但因為寬廣的車站大廳有個敞開的巨大出口,感覺空調沒能發揮什麼作用。
下班后的林穿著一身無袖連身裙,腳上則是鮮艷的藍色跟鞋。並肩坐在一起的時候,因為上半身的長度差異,讓林比中神矮一顆頭。她以一雙大眼仰望中神。
「你剛才是不是被伊吹小姐找去會客室說話?發生什麼事了嗎?」
中神輕輕搖頭。林探頭觀察他幾乎要貼上平板電腦螢幕的那張臉,然後用雙手抓住中神的腦袋,以那雙纖細手臂所無法想像的力道,使勁將他的臉轉向自己。
她以心疼的表情直盯著中神貼上紗布的臉。
「果然。你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好喲,中神。」
「沒這回事。我跟平常一樣啊。」
林維持著抓住中神腦袋的姿勢,得意地哼了一聲,然後挺起胸膛表示:
「你知道我看著你這張臉多久了嗎?如同你一直在觀察這個車站,我也一直在觀察你呢。我可是個觀察者喔。」
在四月解決了未婚夫的問題后,林開始不會隱藏自己對中神的好感。再怎麼說,中神也是個三十歲的健康男人。原本就相處融洽的女性友人對自己抱有好感,並不會令他感到不快。然而,內心無法忘懷的事。恐怕多到讓中神無力談一場認真的戀愛。
「鐵路公司發送了通知過來。」
中神懷著想讓林對自己失望的想法,將方才的對談一五一十告訴她。
過去,中神曾對擔任系統工程師的櫻庭說過這句話。
『每個人都希望能讓自己的容身之處變得更舒適吧?』
但伊吹否定了他這樣的努力。她說希望他停止這樣的行為。中神無法判斷伊吹本人是否也這麼想。不過,現在的狀況,令她不得不說出這種話。
倘若自己的身分不是保全人員、也不是站務員,就不要出面干涉在眼前做出失控行為的陌生人。假裝沒看到就好。她表示這麼做才是正確的。站在主辦十周年紀念活動的「站內商場」的立場來看,這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決定。無論創作出多麼優秀的作品,倘若畫家本人引發了暴力糾紛,個展恐怕就會被迫中止。這就是這個社會的遊戲規矩。
因為中神一直都是獨來獨往,所以才能跳脫這樣的框架;然而,一旦答應了舉辦個展的要求,盤根錯節的限制,就會像無數條蛇那樣纏上他的身體。
「我認為伊吹小姐說的很正確。」
聽完中神的話之後,連林都表示了這樣的意見。
中神無力地垂下雙肩。他覺得自己宛如因光線折射而扭曲的景色,在悶熱的濕氣中逐漸融化、消逝。
「中神,你的行為或許是錯誤的。」
林仰望中神,拾起他的手,輕輕將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可是,正是這個錯誤的行為拯救了我。四年前的那天,從名古屋逃來這裡的我,孤伶伶而一無所有。好幾百人在我面前走過,可是,對我伸出援手的人,就只有你。」
被林揣在胸中的那隻手,掌心不可思議地感受到一股舒適的沁涼。
「的確,我也覺得只拯救自己雙眼所見事物的善意,或許是一種偽善。可是,我現在會在這裡,就是托你的偽善的福。所以,我能保證你的行為的正當性。對我來說,你無疑就是『神明大人』喔,中神。」
可是……但是……看著企圖以轉折語反駁的中神,林以笑容阻止他。
「就讓老練的中神觀察者告訴你一件事吧。無論你再怎麼明白自己的行為是錯誤的,你還是無法停止幫助他人。既然這樣,想破頭也沒有用吧?」
舉辦個展、和我行我素地助人,是無法同時成立的兩件事。儘管中神現在正為此煩惱不已,林卻對這個問題一笑置之。
「我覺得呀,你的畫作之所以吸引人,並不光是因為你擅長作畫、或是選的題材很好之類的。因為,你主動伸出手,持續和這個車站建立關係。所以你的畫作才會充滿感情。倘若你放棄助人,就會變得再也畫不出這樣的作品。我是這麼想的。」
中神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震撼。沒錯,自己應該老早就明白這種事了。但他卻陷入迷惘。他忘了這回事。是林讓他想起來。
「你就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吧。我會替你善後。光靠我一個人,或許處理不過來,不過,你知道有多少曾經受你協助的人,一直都很想報恩嗎,中神?」
林擁住中神的手,慢慢將身子靠近他。
「發生事情的時候,大家都會仰賴你,但你自己有仰賴過任何人嗎?」
所謂的車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不知何時成為口頭禪的這句話,此刻在中神腦中閃過。不過,中神並不在這個「大家」之中。他下意識地摒除了自己的存在。
林的這番話,讓中神察覺到這個事實。這和將別人的「委託」再次委託給其他人不同。林竭盡所能,希望中神能將自己脆弱的一面表現出來。
原本想搔搔臉頰的中神,想起自己臉上還貼著紗布。以手指輕撫紗布表面時,他察覺到林對自己投來的擔憂視線。雖然想對她露出笑容,但臉部肌肉卻僵硬無比,無法順著中神的意思動作。
不過,在林溫暖的心意籠罩下,他猶豫不覺的思緒也逐漸散去。
「我想讓個人畫展成功。」
中神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同時想著,這十年以來,他有過這麼坦率的時候嗎?
「嗯。」
林只是對他點點頭。
「如果有人在這個車站裡遇上困難,我希望能幫助對方。我知道這是一種偽善,但我還是想這麼做。」
「嗯。」
說出自己的想法后,有人能予以回應,是令人相當放心的事。至今,中神幫助過許多人。就算只是在一旁傾聽他們的煩惱,也足以讓對方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現在,中神明白了那些人當下的心情。
「我想要守護父親的車站。我想要抬頭挺胸地告訴所有人,我有好好守護這個車站。」
「……嗯。」
對中神的父親一無所知的林,臉上此時浮現了困惑。儘管如此,她仍點頭表示同意。
沒錯,中神這樣的所作所為,甚至連偽善都算不上。只是一種任性。不想讓父親過去守護的車站被玷污的一種自我滿足。
然而,正因為他這樣的行為持續了十年,才得以串起人和人的聯繫,創作出超過三百幅的車站畫作,甚至舉辦個人畫展。雖然動機只是一種任性的自我滿足,但他的行為締造出的結果並不容否定。
最不容質疑的證據,便是林、以及至今被中神拯救過的人們。
中神以食指搔了搔自己生著鬍渣的臉頰。他正在傷腦筋。儘管明白自己該說的話,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達方式說出來。
這段期間,林只是在一旁靜靜等待中神開口。
許許多多的人從楓葉廣場的長椅前方走過。興奮的表情、緊張的表情、沮喪的表情、開心的表情。有著各種不同表情、做各種不同打扮的人們。每天,會有幾十萬人通過這個車站。其中,會和中神扯上關連的人少之又少。
一旦舉辦個展,這幾十萬人都會來觀賞中神的畫作。
至今才察覺到這一點的中神,感受到一股令他全身起雞皮疙瘩的恐懼。自己的見識未免也太狹窄了。直到前一刻,他都還有種「個展的觀眾只有父親一人」的錯覺。
最後的一股推力,便是這樣的恐懼。
「林小姐,能請你助我一臂之力嗎?拜託你了。」
林的側臉瞬間浮現如花苞綻放般的笑容。
「好呀。因為我也很期待你的個展呢。就讓我幫忙吧。」
***
中神聽著颱風敲打窗戶的細微聲響,為個展進行最後的準備。
他捧在手中的,是一幅已經裱框、名為《背影》的畫作。
在降雪的日子穿上厚重大衣的人群。其中一名背對這裡的西裝男子,正在仰望「站內商場」的正門。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興奮難耐,彷佛下一刻就會邁開大步往前。
他將《背影》掛在位於一樓廣場右側的小型活動空間的正中央。這幅經過放大輸出的畫作,被中神選擇做為十周年紀念活動的主力展覽作品。
他對這幅畫有著特別的情感。在中神曾經拯救的眾多企圖自殺者之中,櫻庭良一雖然只是其中一人,卻讓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個滿是無奈、失去了所有希望的背影,和父親十分相似。這幅畫能夠成為讓櫻庭重新振作的契機,成了中神在內心自豪的一件事。
不過,就算因為這樣,他也不想為觀眾加諸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看了這幅畫之後,每個人都能決定他們有什麼樣的感想。不需要其他說明文字,附註在畫框下方的,就只有《背影》這個畫作名稱,以及完成這幅畫的冬天的日期。
「果然還是太單調了嗎?」
聽到中神的低語,在一旁幫忙的伊吹微笑表示:
「我很喜歡這幅畫呢。有燕町的感覺。」
中神輕喃「啊,原來如此」。的確,這是一幅只有在這個車站才能畫出來的畫作。
中神有通知櫻庭這幅畫會在個展中公開。後者以「我會和家人一起去看這場展覽」回應。
接著掛上的,是名為《勇氣》的畫作。
為了在個展公開這幅畫,先前還發生了一點爭執。擔任「站內商場」活動負責人的副社長,親自前來要求中神「不要把這幅畫掛出來」。
在花店外頭,一名西裝男性企圖用腳踐踏另一名仰躺在地的女子。男子的身旁,還有四個感覺下一刻就要撲上去阻止的身影。其中一人是保全、另一人是身穿套裝的「站內商場」的女性職員。另外兩人則是一般路過民眾,分別是剛邁入老年的男子、以及帶著優雅氣質的中年女性。四人臉上都寫滿了緊張的情緒,能看出他們企圖竭盡全力,來制止眼前這場暴力行為。
中神並不想辦一場只看得到事物表面的個展。所以,他努力說副社長,而伊吹和絹野也在一旁聲援他。鐵路公司的品牌形象固然重要,但在車站裡做生意,可不是完全如大家看到的那般光鮮亮麗。副社長也很清楚這一點。最後,他輕聲表示「畢竟,這幅畫也給了我勇氣吶」,和中神等人妥協。
同時,中神也前往拜訪站在中間、即將被四人撲倒的那名男子,亦即望月,請他同意自己在個展中公開這幅畫。現在,儘管有些不情願,望月仍在幸野千鶴父親底下認真工作。看到那幅畫的他,露出像是撞鬼般的表情輕喃「當初要是真的踹下去,我現在八成在監獄里了吧」。
仰躺在地的女子是林。中神前去請求同意時,林細細凝望著那些挺身相助的面孔,拭去眼角的淚水後點頭答應。之後,聽到中神向她報告望月的近況,林輕輕用鼻子哼了一聲。
可以的話,中神其實想把這幅畫裝飾在「Blueblossom」的店門口。不過,總是人潮擁擠的一樓通道,實在無法再騰出讓看展民眾逗留的空間。最後,他選擇掛在楓葉廣場的活動空間里。在這幅畫旁邊,是宛如鮮花打造成的小屋的「Blueblossom」,以及林像只地精似地從屋內探出頭來的畫作。
在活動空間里掛上十張左右的畫作的同時,仍不斷有民眾造訪「站內商場」。大部分是前來購買食物的顧客。便當和熟食區的商品幾乎銷售一空,甜點區的店鋪外頭也形成一道道的人龍。「站內商場」出動了所有員工來協助維護隊伍、在現場控管動線。
儘管即將邁入「站內商場」打烊的晚上十點,照這種情況看來,閉館時間恐怕得大幅延後了吧。這樣的話,也會對明天的十周年活動的準備造成影響。
「伊吹小姐,接下來我一個人弄就好了。」
中神一邊為整個活動空間掛上白色帷幕,一邊這麼表示。畫作布置的工作到此便告一段落。把帷幕全都掛好之後,只要再架設避免民眾靠近的檔板即可。
「我明白了,那就拜託你了。」
伊吹以緊繃的表情點點頭,接著便快步趕向倉儲區。
不過,真的試著自己一個人處理后,中神才發現這些帷幕又大又厚又重,沒辦法讓他隨心所欲地移動。經過這裡的民眾,都對忙得焦頭爛額的中神投以好奇的眼光。
「這是在做什麼?」
「是在為明天的活動做準備吧?你看,很多地方都貼了海報公布啊。」
「哦~個展啊。不過,這些畫作看起來都很平淡耶。」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裡是車站內部啊,比起高調華麗的作品,這種的比較適合嘛。」
七嘴八舌討論的民眾,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正忙著布置的男子,就是這些畫作的畫家吧。不禁害羞苦笑的瞬間,一個不小心,手中的帷幕就滑落地面。
「需要幫忙嗎?」
向中神搭話的,是一名穿著樸素褲裝的女子。她是奈田,在花店工作的林的後輩。即使做這種打扮,她豐滿的身材仍十分引人注目。
「麻煩你了,謝謝。」
奈田以微笑回應中神,然後發揮她不輸給伊吹的大力氣。在兩人合力之下,弔掛帷幕的工作輕輕鬆鬆結束了。
以重物壓著帷幕固定后,他們再把檔板拉出來圍住活動空間。不知不覺中,宣告閉館的晚上十點的鐘聲響起。然而,湧入「站內商場」的人潮卻從未間斷。
今天上早班的奈田,原本應該早就下班了。但現在,她卻仍不時望向位於活動空間對側的「Blueblossom」。花店已經沒有客人了,但餐飲店外頭仍有長長的人龍。
「不知道大家回得去嗎~」
「外面的風雨還很大嗎?」
「聽說颱風會在凌晨十二點直接影響市中心。除了地下鐵以外,其他列車全都停駛了。」
奈田擔心的花店店員,這下子恐怕也回不了家了。只要整年都在車站裡工作,這樣的日子其實並不罕見。無法回家的工作人員和職員,大概會在「站內商場」的休息室里鋪上用來對應緊急狀況的棉被,七橫八豎地睡成一片吧。不過,光是能夠確保睡覺的場所,就比在外頭你推我擠的乘客要來得好了。
「奈田小姐,那你怎麼辦?」
「我今天會住在大學朋友的家裡──」
這時,奈田的胸口突然傳來一陣電子音。她拿出手機,以手指滑開畫面,接著輕聲說道:
「有人在鐵路便當店外頭打架……?」
還沒向奈田問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中神便拔腿沖了出去。
倘若有人打架,就沒有時間好猶豫了。他打算一馬當先地趕往現場調解。
鐵路便當店位於車站大廳通往都市特快列車車站的通道上。因為正對著「站內商場」的其中一個出入口,所以中神馬上抵達了事發現場。
不過,在他趕到的時候,這場騷動已經平息了。
看似和彼此起衝突的兩名男子,被幾名身穿西裝的上班族群起壓制住。瞥見擔任系統工程師的櫻庭也在裡頭,讓中神相當吃驚。
「這邊!」
聽到一聲熟悉的吶喊后,中神轉頭,看到櫻庭的部下梅原撥開人群朝這裡趕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名警察。
發現有人打架的瞬間,櫻庭便衝上前阻止,梅原則是趕忙跑去找警察。中神可以想見這樣的開端。不過,不只是櫻庭。挺身阻止兩名男子鬥毆的人群中,也有中神不曾看過的陌生臉龐。
趕到現場的警察,開始詢問櫻庭和梅原事發經過。他們倆似乎沒有察覺到中神的存在。至於兩名打架的男子,看到警察現身後,就變得老實起來,乖乖被領著朝車站大廳的方向走去。中神環顧四周,發現除了櫻庭的衣著因這場混亂而變得凌亂不整以外,似乎沒有其他人事物受到波及。看在中神眼裡,這是相當理想而迅速的收尾。
「……奈田小姐,剛才那封簡訊是怎麼回事?」
中神開口詢問跟在他身後趕來的奈田。身型高挑的她,有些俏皮地嘟嘴回應:
「原本說這件事要對你保密的……」
中神完全不打算問是誰說的。絕對是林沒有錯。不過,奈田沒有刻意隱瞞,繼續這麼往下說。
「我們以『Blueblossom』的客人和你的畫迷為中心,建立了一個燕町站的警報聯絡網。想出這個點子的人是守下先生。」
奈田將手機畫面拿給中神看,以帶著幾分得意的嗓音對他說明。
在燕町站目睹糾紛、或是發現有人需要幫助時,就在當下將事發位置和情況公布至警報聯絡網,之後再協助處理。不過,基本上建議採取朝附近的警察或站務員求助的做法,若非情況緊急,盡量避免由自己出手;倘若沒有能解決問題的自信,就算在通報后離開現場也無所謂。只要發送這樣的通知,就能讓有空閑的人前往協助。因為燕町站的保全和「站內商場」的職員都加入了這個警報聯絡網,一收到通知,身為車站相關人員的他們就能夠及早對應。另外,前往現場協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