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墨魚粥
過了正月初一后,姬朝安愈發忙碌。
王宮的賞賜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手頭寬裕起來,他便備了些薄禮,送與四鄰和誠意伯府。
另外則備了些上品的鎮紙、筆墨,去拜訪書鋪從前的夥計與合作的書商。
此事艱難,遠超他先前預料。
姬柳當年因「私印人族邪典」入獄,牽連了有羽國過半的書商、書鋪,五鸞部趁此機會發布自省令,將全國書商都敲打了一番,略有出格者,輕則抄撿、重則流放,致使人人提起姬柳便咬牙切齒。
姬柳在獄中自盡,多半也是因為無顏面對天下同行。
如今姬柳的獨生子前來拜年,好點的客客氣氣應付一二,禮物則堅辭不收;中點的索性面也見不著;最差的更趕著前來破口大罵、發泄怨氣。
父債子償,姬朝安一一受了。
從日升奔波到日落,兩天以後,成效卓著。
永誠書鋪要重新開張的消息已經在書商之間傳了個遍,姬朝安也同原來為書鋪印書供書的老客商聯繫上了大半。
固然其中一些已經另轉他行、有些叫囂著要同他劃清界線,亦有些趁火打劫的。
然則大部分仍是願意與永誠書鋪合作,待上元節過完,便擬定合約。
更有極少數幾家,平常也不見如何走動,如今卻說,要給他折上加折,姬朝安感激不盡,卻一一堅辭了。
他如今不差這些啟動資金,不必浪費他人善意。
忙完兩日,姬朝安有些意興闌珊。
第三日便趴在床邊,拋著顆珍珠逗兔子,磨磨蹭蹭不願出發,一面抱怨道:「小槐樹我同你講,那些半吊子酸文人最是矯情,書禍全是鳳彌王的錯,非要將好端端的正經書定為邪典,朝令夕改煩人得很。可憐草頭百姓哪裡跟得上貴人們的心思?無端遭了大禍。那些個書商不敢罵鳳彌王,便只能罵爹爹和我……」
說罷又嘆氣:「爹也是個酸文人,受不住罵便自盡了,娘也受不住罵,天天難過病死了……我就不同了,那些個罵我的,我都記下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灰兔突然竄高,一口咬住飛在半空的珍珠,咔擦一聲咬得四分五裂。
姬朝安倒抽口氣,略有點肉痛:「小槐樹,平常兔子磨牙用胡蘿蔔就成,你偏要用北海珍珠。這寶貝貴得很,你這樣一口一顆,我可養不起你了。」
灰兔扭頭看他一眼,從床鋪里拋出稍稍大塊的珍珠碎屑,低頭叼住,再度咔擦咬碎。
他逗兔子逗得起勁時,門外有客人來訪。
來的是個十六歲的敦實少年,一身青布短褐,正方臉,不過尋常長相,卻總是神采飛揚,笑意盈盈,叫人一見就生親近之意。
姬朝安開門,他就笑了起來,微黑的臉頰露出兩個小酒窩:「東家!我打聽到了。」
姬朝安便跟著他笑:「小滿哥做事最是利落!快進來說話,灶上燉著栗子墨魚粥,我給你盛一碗。」
小滿應了聲「好嘞!」,邁步往屋裡走,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說道:「致雲哥走得急,連往日同他相熟的朋友都不知道去向,章武哥同他關係那麼好,喝酒剩個底兒都要一人分一半的,昨日我去向他打聽,他竟大驚失色,還反過來追問我致雲怎麼走了、去了何處……章武哥是真傷心,他拿致雲哥當真兄弟,向來推心置腹……」
姬朝安打斷他道:「你就講講打聽到了什麼?」
小滿又應了聲好嘞,續道:「我就想,就算同誰也不說,他鄰居、房東總該知道,致雲哥雖然是孤兒,自幼跟著老東家,不過前幾年就搬出去了,租的陳七婆的院子!那陳七婆平日里最是好管閑事,我就想,她說不定知道……」
姬朝安按住額角,突然想起來自己如今的年紀,改為扯扯小滿衣角,仰頭道:「小滿哥,致雲哥究竟去哪裡了?」
小滿這才露出困惑神色,說道:「這事兒吧……著實巧得玄乎。兩個月前,致雲哥尋陳七婆退租,陳七婆說他五年租期還差著一年半,不給他退。他便吐露實情,說是岷州老家的人尋到了他,要帶他認祖歸宗,說得情真意切痛哭流涕的,陳七婆一時心軟,給他退了一半押金。同我說起來時,追悔不迭,直說頂天只該退三分之一。」
姬朝安眼神幽暗:「認祖歸宗?有這樣巧的事?」
小滿點頭道:「正巧前些時日,陳七婆見過有兩個岷州口音的男子來尋他,彼此說說笑笑,她才信了。東家,管它巧不巧,你不用擔心,致雲哥走了,還有我呢,咱們這鋪子照樣能開起來!」
敦實少年邊說邊將胸脯拍得啪啪響。
姬朝安笑道:「有小滿哥在,我自然不擔心,不過是好奇罷了。岷州崇山險峻,又多猛禽,教養後代最不精心,十個有九個丟了便丟了。這樣萬里尋親可真罕見,竟叫麻致雲遇上了。」
小滿嘆道:「可不是!也是趕巧了,致雲哥若是晚些走就好了,老東家手把手教他挑書審書,書鋪還開著時,有三成書都是他挑的……如今東家從頭學起,可就費力了。」
姬朝安沉吟道:「三成這麼多?」
小滿手腳利落,邊說話邊在店面里干起活來。書架都是百年的仙人樟打的,還能接著用。
桌椅櫃檯被打破了,姬朝安定了新的,也要上元后才送來,小滿就將斷折的凳子腳之類通通收攏,抱起來送後院劈開當柴火。
姬朝安也提了個裂開的小腳凳隨他一起進後院,小滿話仍未說完:「是啊,足足三成!那時我還小,就跟在一旁看著,有時候老東家挑書有猶豫,還問致雲哥的意見。」
說著那少年突然眼圈紅了,低聲道:「朝安,我有時候難免想,當初致雲哥怎麼……偏偏就沒能勸阻東家出那本……」
他吸吸鼻子,又笑起來,「我亂說的……現在你才是東家,東家,我替你把柴劈了。」
說罷在院子里忙碌起來,拎著斧子咣咣剁起了柴火。
姬朝安就放下破腳凳,進廚房給小滿盛栗子墨魚粥。
麻致雲是孤兒,姬柳雇他做書鋪夥計,雖然不曾正式收養,然而幼時他就在姬柳家中吃住,姬柳夫婦待他視如己出,幾乎等同姬朝安的哥哥一樣。
姬柳對他傾囊相授,從無保留。然而姬柳剛出事,他便銷聲匿跡,對前東家一家不念半點舊情。正巧兩個月前,突然搬離洛京……那之後沒多久,馬爍去家中拜訪就突然殷勤了許多。
是巧合還是做賊心虛?
上一世姬朝安查到麻致雲的消息時,已經是榮武二十七年的事了。他曾在岷州成過親,不再經營書鋪,而是開了一家大酒樓,日進斗金,過得豪奢得很。榮武二十一年時,在青樓與另一名客人發生口角被捅死。
麻致雲無父無母,無兒無女,偌大家業都落在新寡妻子手裡。
姬朝安取了個青花瓷大碗放在灶台上,兩手握著大銅勺從砂鍋里舀粥,一面對蹦進廚房來的兔子笑嘆道:「這書鋪到底藏著什麼玄機?又是收買又是殺人滅口,花的錢別說一個永誠書鋪,整條街也能買下來了。這房子底下埋著什麼上古神器不成?今晚咱們別睡了,在院子里挖挖看……」
正說著玩笑話,灰兔突然跳起來,正正撞在他胳膊上,力道不輕不重,他手臂抖了抖,正好將滿勺粥抖回了鍋中。
姬朝安皺眉看向他,「這是做什麼?」
說著又舀了勺粥,他捨得放料,一鍋白粥倒有半鍋栗子和墨魚,一大早就將砂鍋放小火上熬著,熬得栗子綿糯、墨魚噴香,蓋子一揭開,綿白的粥里煮著金黃的栗子和粉黛相間的墨魚片,清香咸鮮里混著甘甜撲面而來,寒冬清晨暖暖地吃上一碗,再舒服不過。
見他再次舀粥,兔子再次起跳,力道拿捏得極好,堪堪撞得手臂傾斜、勺子側翻,大半勺粥都落回砂鍋中。姬朝安只得將剩下小半勺粥盛進碗里,這次兔子便不跳了。
姬朝安見小半碗粥里只有兩三瓣的栗子塊,卻半點不見墨魚片的影子,終於明白了過來。
「你啊你啊。」姬朝安哭笑不得,「護食護成這樣……果然犼喜好水產?」
他自言自語著,對著小毛球耐性奇好,拿筷子夾了滿滿一小碗墨魚片,放在桌上晾涼,灰兔兩眼亮閃閃,宛如切面黑曜石,一雙耳朵跟毛球尾巴不自覺地抖了又抖,似是迫不及待。
姬朝安又舀了一勺粥,有半勺的板栗和墨魚片,兔子眼中浮起憤怒之色,再度起跳。
這次姬朝安卻橫移半步,轉過身子擋住了。
灰兔撞在小童後背上,一路咕嚕嚕滾到地上。
隨即被捉住耳朵,姬朝安提著它走出廚房,塞到後院籠子里。
灰兔兩眼幾乎發紅,朝著籠欄狠狠一撞,咣咣作響。那籠子是姬朝安專門訂做的,以銅鐵擰成,就算兔牙尖利也咬不斷。
姬朝安蹲在籠子外頭,低聲道:「小槐樹,護食歸護食,你得講理。栗子墨魚是我洗的,粥是我熬的,柴是小滿哥劈的。你什麼也不做卻能分最多,是我們念著你個子小、年紀小,所以照顧你疼你。但你得知道感恩,不能自己理直氣壯全佔了,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兔子吱吱叫了兩聲,如同抗議,姬朝安聽不懂,只冷笑了一聲:「你還不服氣了?等小滿哥走了,我再同你算賬。」
他回了廚房,滿滿盛了碗粥,等小滿劈柴中途休息時,送了過去。
小滿樂滋滋喝粥,全不知為了這碗粥,廚房裡適才爆發的鬧劇。
二人正閑話時,門外突然又有人敲門。
姬朝安笑道:「我今年果然要發達,才過了正月初一,就開始門庭若市了。」
一面去開了門,門外竟烏泱泱站著十餘個身著制服的官差。一半是玄袍綉青色槐枝的槐樹里巡捕,一半是藏青袍綉鳩紋的九律司九律衛。
為首的中年九律衛對著姬朝安抖開手裡一頁紙,說道:「小哥兒,我司接到舉報,據說你這裡窩藏妖物,奉命前來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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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朝安:不勞動,不得食。
一百年後的高槐摁住某人:多勞多得,多勞多得,多勞多得……
一百年後的姬朝安:要麼閉嘴要麼滾下去!
一百年後的高槐:是哥哥以前教的……
一百年後的姬朝安: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