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姬神算
洛京城西竹林里,偏僻巷道盡頭的一個破院落大門上,釘著塊搖搖欲墜的缺角木牌,上刻「代寫書信」四字。
院落內外都有些衣著襤褸的孩童玩耍,穿過兩進院子,雜草叢生的庭院里有個涼亭,亭中放著陳舊發黃的竹榻,上頭躺著個落拓儒生。
瘦削微黑,滿臉鬍渣,一身皺巴巴的褐黃瀾衫如同掛在枯枝上般空蕩蕩,正半張著嘴,打鼾打得震天響。涼亭中心石桌上杯盤狼藉,幾個酒壺東倒西歪,俱被喝空了。
有個穿灰色短褐、鬚髮皆白的老僕人走進涼亭,掩著口鼻將那儒生推醒,說道:「少爺,有客人來了。」
那儒生陡然被驚醒,拿袖子擦了擦嘴角口涎,緩緩坐起來,打了兩個哈欠,自顧自從滿桌狼藉中找到個姑且能用的茶杯,倒了杯冷茶漱漱口,這才懶洋洋說道:「去回了,就說今日不宜寫信。」
老僕人道:「不是請少爺代寫書信的,是個小孩兒,他說要找北川大俠。」
儒生滿口冷茶噗哧噴了個乾淨,他右手捶著胸口,嗆咳得滿臉通紅,左手伸出顫抖手指,顫巍巍指著老僕人,半晌才緩過氣,啞著嗓子怒道:「好你個顧老頭!故意整本少爺!」
老僕人眼中笑意湧現,擺手道:「少爺莫冤枉人,這筆名可是少爺自己想的。」
儒生拿衣袖擦了擦嘴,嘆道:「只怨當初少年輕狂……罷了罷了,我去見見,是什麼樣的小孩。」
他也不換衣服,只從顧伯手裡接了塊熱毛巾擦擦臉手,便神氣活現地去了前院的會客廳。
說是會客廳,其實值錢傢具都賣光了,只擺著城郊村子里木匠打的柳木桌椅,雖然看起來簡陋,卻打掃得整潔。
儒生進門就看見一個容貌漂亮得宛如美人畫上走下來、縮小了的小孩兒安安靜靜坐在柳木凳上喝茶。
神態無喜無悲,靜如枯山,沉似寒潭。
他不由腳步頓了頓,眉心簇起。
顧伯不解,低聲問道:「少爺?」
儒生站在門口,不做聲只盯著那小孩看。
小孩聽見動靜,抬眼看向門口時,面容浮現笑意,「想必這位就是北川大俠?小子久仰大名。在下姬朝安。」
那儒生一臉啃了苦瓜的表情,走進廳中坐下來,手握成拳咳嗽了兩聲,說道:「什麼北川大俠,叫我崔復便是。你有何事?莫非要我簽名?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看得懂我的書。」
姬朝安坦白道:「爹說崔先生的書詞句艱澀拗口,小孩看了容易打瞌睡,我還不曾讀過。」
顧伯一時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聲來。
崔復臉色陣紅陣青,瞪著姬朝安道:「那你來做什麼?消遣本少爺是不是?」
姬朝安道:「我求見崔先生,是為兩件事,第一,是為買青報。」
崔復眯眼看他,「這位小姬公子莫要誤聽人言,若要邸報,去驛站尋,什麼青報紅報?我可沒聽說過。」
姬朝安不同他爭辯,而是續道:「第二,我有幾件事,要借用崔先生的人手。」
崔復倏地站起身來,怒道:「一派胡言!你這小破孩兒,特意來消遣我不成?快走快走!顧伯,送客!」
姬朝安卻坐得安之若素,沉聲道:「崔先生稍安勿躁,小子是來給崔先生送大富貴的。」
崔復嗤道:「我要什麼大富貴,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皆是下品,眼中只有阿堵物,俗不可耐。」
姬朝安道:「先生此言差矣,有錢才能養家糊口……」
崔複眼神閃爍不定。
姬朝安緩緩續道:「有錢才能……將書鋪開遍人間七道、靈族四國。」
崔復兩眼放光,顧伯合目嘆息。
姬朝安又補充道:「打通各處渠道,才能讓北川大俠、榆陵夢郎的書天下聞名。」
顧伯猛烈咳嗽起來,崔復面紅耳赤,撓著臉頰道:「怎麼我兩個筆名你都知道……北川的書是該多多推薦,榆陵便算了。」
姬朝安笑道:「說得也是,榆陵夢郎的書本本熱賣,不愁銷量,還是專心推北川大俠的書。」
崔復以北川大俠之名論史解經、抨擊時事,總是引經據典,辭藻艱深,陽春白雪,乏人問津。姬柳曾為他出力印過一本,誰知初印一百本,連十本也沒賣出去。
反倒是他用榆陵夢郎的筆名寫話本,俱是些大侯爺娶了小村姑、窮書生娶了宰相女的俗艷故事,摻雜些市井鬥毆捅刀子、姑嫂吵嘴扯頭花之類難登大雅之堂的家長里短,言辭粗鄙,反倒本本暢銷。
崔復要臉,又以文豪自居,若非實在窮得沒錢花,是斷不肯以榆陵夢郎之名出書的。
如今被姬朝安當面提起,還誇個不停,不禁七分羞澀兩分得意一分惱怒,說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姬朝安道:「永誠書鋪前東家,正是家父。」
崔復怔住,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嘖嘖搖頭:「不像,歹竹出好筍,你可比你爹俊多了。」
姬朝安苦笑道:「崔先生謬讚。」
崔復坐了回去,嘆道:「都是聽你爹說的罷?他畢竟與我有合作的情誼,他兒子求上門來,總不能不管……你且說說看。」
姬朝安道:「我要行之事風險大、難度高、耗時長久,是以耗資巨大,所謂送崔先生大富貴,也是為我自己著想,想與崔先生合作。只是大富貴哪裡是說送就能送的?我到底有沒有這能耐,口說無憑,不如先生親眼見證。」
崔復來了興緻,揚眉道:「如何見證?」
姬朝安露出沉吟之色,說道:「崔先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著書立說、為教化百姓貢獻一份力。只是書鋪擴張非短時能奏效,只能請崔先生暫且換個能立竿見影的心愿,我略通卜算之術,便能為你實現。」
崔復駭然:「朝安,也不怕吹牛吹破了天!」
姬朝安笑道:「崔先生,有什麼心愿?」
崔復道:「什麼都行?」
姬朝安道:「只要人力可為,便什麼都行。」
崔復摩挲著下頜:「嗯……人力可為?把春香樓的姑娘們都包下來一晚?」
姬朝安嘆道:「就這麼簡單?只花銀子與走動人情的事罷了,這有何難?」
崔復便交叉雙臂,歪著頭沉思,「我還有什麼心愿?嗯除了出書……」
竟當真想不出來。
顧伯在一旁插話道:「少爺,我倒有個主意。」
崔復道:「什麼主意?」
顧伯道:「少爺眼看就三十歲了,連個媳婦也娶不上,老奴著實有負老爺夫人的囑託……不如趁此機會,許個心愿,要個身家清白、人品可靠的妻子。」
崔復皺眉道:「老頭,這恐怕是強人所難。」
姬朝安卻笑道:「這有何難?」
崔復愣道:「朝安,你可聽清楚了,可不是讓你尋牙子隨便買一個,又或者去春香樓贖一個,是又要家世清白,又要美貌如花,還要知情識趣……」
顧伯道:「少爺,您也太貪心了,人品可靠足矣。」
崔復兩眼一翻,充耳不聞。
姬朝安卻笑道:「容我試一試。」
崔復大驚,握住姬朝安手臂,慌慌張張道:「且慢、且慢!你這小孩兒盡胡鬧,少爺我的婚姻大事豈能兒戲?」
姬朝安肅容道:「請崔先生看在家父面上信我一次,若當真算出來了,便是天意如此,斷不敢兒戲。」
崔復皺眉道:「不成,換一個!少爺我青春年少自由自在,可不想被個女子拴住。」
顧伯尚未開口,他又斷然道:「男子也不成!」
姬朝安從善如流,「那就換一個,崔先生當真不想試試?」
顧伯卻道:「換什麼換,不換,算一算又不礙著什麼,就這麼定了,聽我的,請小姬公子受累,這就算算。」
崔復大怒:「顧老頭!還當不當我是少爺?」
顧伯立時紅了眼圈,哽咽道:「老奴是看著少爺長大的,說句僭越的話,從來都將少爺當親生兒子疼。老爺夫人去得早,唯一的心愿就是少爺早些成家立業,過得平平安安,老奴每每想起少爺至今高不成低不就,就寢食難安……少爺偏偏還……罷了,老奴、老奴這就去向九泉之下的老爺夫人請罪!」
說完就轉身出門,崔復急忙兩步衝上前拽住顧伯的手臂,又是無奈又是憋悶,「行行行,您老說了算!」
那老伯被一拽就立刻止住了腳步,滿臉褶子都笑成了綻放的菊花。
崔復滿腹牢騷:「為老不尊!一把年紀了動不動就尋死覓活,也不嫌寒磣!罷了罷了,那就算算。要不要生辰八字?」
姬朝安單手撐著下顎,吃著待客用的松仁糖,看那主僕二人耍寶,如今總算等到那二人折騰完,喝茶清清口,這才道:「不必,等我片刻即可。今日是……二月十九?」
顧老伯道:「正是。」
姬朝安便斂容合目,正坐不動。
桌上的茶涼了又換新茶,等新茶也涼了,那小孩方才緩緩睜開雙眼。
顧伯叫了個小孩進來再換茶,一面緊張問道:「如何?」
崔復哼道:「故弄玄虛。」
姬朝安道:「桐花里,大長公主府,六孫女謹寧縣主,可為良配。崔先生即刻派人去府上求親便是。」
這話說出來,不僅崔復不肯信,連一心要為少爺求姻緣的顧伯也萬萬不敢置信:「小姬公子莫不是消遣人?大長公主乃今上的嫡親姑母,雖然如今式微,到底是皇親國戚,我們家少爺不過是個無心功名的窮秀才,如何配得上縣主?」
崔復怒道:「顧老頭!你這是公然謗主!少爺我滿腹經綸風流倜儻,且著作等身,區區一個縣主,怎麼就配不上?」
然而無人理會他,姬朝安笑道:「大長公主素來仁厚,縱使我說的是假的,上門求親至多不過被罵一頓打出門去,可若我說的是真的,錯過了……可就再沒這麼好的姻緣了。更何況,我與崔先生無冤無仇,特意上門坑人,這是圖什麼?」
顧伯眼神閃爍不定,一則困惑於世上哪有這等好事?二則卻難免受到誘惑。
……終歸試一試、試一試也無妨。
誰知崔復又連連搖頭:「不成!不成!聽說那謹寧縣主長得丑,二十五了還嫁不出去,我可不要。」
姬朝安道:「我聽說謹寧縣主自幼跟在大長公主身邊長大,那位公主手把手教出來的子女,斷不會差到哪兒去。」
崔復還要再說,顧伯已經毅然下定了決心:「好,為了少爺的終生大事,我就去試試!」
此後顧伯如何不顧崔復反對取出崔家祖傳的古玩字畫、二人如何糾纏吵鬧不提,最終崔復被拾掇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換了一身靛色織雲暗紋長衫,倒也稱得上是個翩翩佳公子。
連同姬朝安以及兩個提禮盒的幫傭,幾人趕馬車前往桐花里。
站在大長公主府的黑底紅釘大門外,顧伯按住鳳頭喙叼的門環,敲了三下,門裡頭就走出來個穿皂色衣的門房,問道:「敲門的是何人?所為何事?」
顧伯實則半途便膽怯,但如今騎虎難下,便硬著頭皮遞上名帖,說道:「竹林里崔氏,前來……求、求娶謹寧縣主。」
那門房的臉色立時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