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莊慘案
姬朝安此言一出,那灰兔掙扎得愈發厲害,姬朝安倒抽口氣,急忙將兔子塞回竹簍,扯了扯衣袖遮擋。
高耀卻依然見到了他手上刺目的血跡,不動聲色地低頭抿茶,嘴角隱隱泛起冷笑。
這小童果真窩藏了灰兔,費盡心機,原來只為賺個奇貨可居,市儈貪婪,可惜了那張臉。
不過,能用銀子擺平的事,反倒讓人放心。
他看向那小童的目光便多了些輕視,少年小小年紀隱藏得極深,旁人都看不出來,可惜偏偏遇到了兩世為人的姬朝安。只是姬朝安自然不會揭穿他。
高耀柔和說道:「既然如此,你來開價。」
店小二用托盤端著個黑陶湯碗上來,碧綠茴香葉簇擁著雪白豆腐塊,濃白湯汁散發著富有清涼感的香氣。
姬朝安用湯勺攪了攪,讓茴香氣味散發開,這才盛了一小碗湯喝了,悠然說道:「公子怎麼偏就瞧上了我家小槐樹?承蒙錯愛,不過這到底是我養了許久的寵物,恕我不肯割愛,莫說三百兩,就是三萬兩,也是不賣的。情義無價,豈能用銀子玷污?」
高耀被香草味道熏得難受,又不願看那小孩市儈虛偽的嘴臉,遂說道:「五千兩。」
姬朝安兩眼圓瞪,倒抽了口氣,「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奇怪,有這五千兩,去錙銖坊能將一窩兔子的祖宗十八代都買下來了,何必非要執迷不悟……」
高耀終於皺了皺眉,說道:「八千兩,夠你一輩子花用了。」
姬朝安沒能端住臉上的浮誇表情,噗哧笑了聲,仔細想想,高耀也不過十五歲,又因病弱常年困在府中,比起將他困在九章台的時候來,到底閱歷欠缺得多。以如今心智對抗,著實有點勝之不武。
他轉為咳嗽兩聲,彷彿被嚇到了,惶恐不安問道:「當、當真可以?」
在高耀眼裡,那小孩露出了貪婪神色,便愈發覺得厭惡,抬手招侍從過來,下令取八千兩銀票給他。
客棧里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數銀票給那小孩,頓時引來了無數人注意。
那視線有的貪婪,有的震驚,再見到那小孩孤身一人,十個倒有八個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
姬朝安好似全無察覺,只吞了口唾沫,盯著那僕從自隨身帶的匣子里一張張取銀票,湊了厚厚的一摞,說道:「既、既然公子這樣有誠意,君子成人之美,我只好忍痛割愛,將小槐樹讓給你……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這寵物是我的寶貝,讓來讓去也是會傷心的,你既然要它,就不能後悔再找我退銀子……對,立字為據!」
他福至心田,找客棧掌柜借來紙墨筆硯,讓高耀的僕人寫了份字據,內容稱姬朝安出售精心照料的寵物灰兔一隻,價格白銀八千兩,一經售出,買賣雙方絕不反悔。
眾目睽睽下,姬朝安喜孜孜地收下字據、銀票,大方地將竹簍連同外頭掛著的銀魚一起送給高耀,掰著手指數道:「竹簍、五條大魚,還有養生的綉符,買一送三,公子佔了好大便宜。」
高耀笑得和煦親切,平易近人:「謝小公子割愛。」
說罷不願再多停留一刻,命人提上竹簍,他到底力氣不支,扶著身旁侍從的手,朝客棧外走去。
他身後的僕從侍衛卻個個嘴角抽搐——八千兩買只兔子,這樣的便宜,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小孩膽子倒是奇大,世子的便宜也敢占,只可惜小小年紀,橫財到手,有命賺沒命花,恐怕要夭折在劫匪手中。
客棧中氣氛愈發異常,有些才坐下吃飯的客人也匆匆結帳離去。持國公府的侍衛得了世子暗示,並不阻攔。
姬朝安彷彿也察覺到了周圍虎視眈眈、暗潮洶湧的詭異氣氛,喚來店小二,點出一張面額最小的五十兩銀票給他,開了間上房,笑道:「難得我也能闊氣一回,勞煩店家,將飯菜送到房裡,再將上好的點心送一盒來,我今日就在店裡歇下了。」
店小二接了銀票,遲疑稍許,低聲道:「小公子,財不露白,你這一弄,多少人看在眼裡了,可都不是什麼善茬。不如……我幫你請幾個保鏢?都是官府登記在冊的,保證人品可靠、收費也合理。」
姬朝安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忙抽出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店小二,說道:「原、原來如此,那就勞煩大哥替我尋保鏢。」
店小二一來出於好意,二來也有介紹費可以賺,忙應了下來,「小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那小童便逃也似地去了客房。
店小二是個二十齣頭的青年,貌不驚人,對誰都笑語相迎,此時沉下臉來,頓時周身浮現肅殺之氣。他掃了眼還留在飯館里的幾個零散客人,冷笑道:「八千兩,何至於興師動眾,對一個稚齡兒童下手?」
那些客人中有個坐得離店小二最近、婦人打扮的女子笑了起來:「三郎這話說得可真假仁假義,八千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若在你奎三郎手中,咱們自然不做費力不討好的事,可架不住來得太容易。」
一個黑胖漢子哈哈笑道:「是極是極!小兒身懷重寶,等同無主之物,咱們哥幾個就當撿的,每人分個幾百兩,又不傷和氣,何樂而不為?奎三郎,你可要守規矩,客棧里我們不動手,出了客棧……你也莫插手。」
奎三郎沉著臉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搶便搶了,莫傷他性命。」
那黑胖漢子反倒大笑起來,拍著桌子道:「奎老大,你縱橫江湖時何等威風,怎麼生個兒子跟娘們兒似的多愁善感?」
一直坐在櫃檯後面打盹兒的掌柜是個乾瘦漢子,聞言抬了抬眼皮,好脾氣笑道:「我兒子心善正直,有君子之風,你們這幫無惡不作的狗強盜懂個屁。」
正說話間,一個穿著跟店小二同款青色短褐、瘦小得跟猴兒似的漢子突然從樓梯上跑了下來,憤恨道:「不好了,那小子、那奸詐的小子不見了!」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有人圍了上來,有人衝上樓去。
奎三郎幾步衝上前,抓住那瘦猴的衣領怒道:「說好不在店裡動手,你竟假扮店小二,你找死!」
那瘦猴眼珠子直轉,說道:「三郎三郎,好兄弟,誤會誤會,我自然沒動手,穿成這樣,不過是、是假裝送個菜,方便盯梢罷了。我當真什麼也沒做!可那小子就這麼不見了!」
坐在靠近門口處的馬臉漢子大步走進來,從奎三郎手裡奪過那瘦猴,提將起來,問道:「窗戶呢?」
瘦猴被衣領勒住脖子,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開、開著的……」
「那不可能。」不等眾人再行追問,奎掌柜就慢吞吞開口了,他懶洋洋靠坐竹椅,拿根銀牙籤剔著牙,說道:「鄙店雖然簡陋,也是官府里掛了號的驛站,空中禁制都是九律司派人安置的。那小孩除非是與持國公同等級別的高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化羽身飛出去,況且他的馬還在呢……」
正說著,樓上又咚咚咚跑下來個青衣店小二,手裡拿著張紙,說道:「房中當真沒人,留下了這個。」
奎三郎拿過來一看,留言字跡洒脫,當真是那小孩留的,只說先行一步,所留的一百五十兩扣去房錢飯錢,其餘權作酬謝云云。
一群人紛紛傳閱,就連奎掌柜也過來湊熱鬧,怎麼也不肯信,當真有普通羽民能神不知鬼不覺自窗戶飛出去。
黑胖怒氣沖沖揉碎了留言紙張,罵道:「奸滑小人,竟把爺爺們當傻子耍,我倒不信他能逃出多遠,我們追!」
說罷衝出客棧,當著眾多羽民的面就顯出了羽身,竟是一頭神駿非常的海東青,在一片尖叫怒罵聲中,彷彿黑色閃電劃破天際,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其餘人接連出了客棧,性子急的有樣學樣,立時化出羽身追奔而去,有的要臉,仍是維持著人身各施手段,分散到各處打探消息去了。
奎三郎心中焦急,才要跟著追出門,就被奎掌柜按住了肩膀,中年漢子沉聲道:「你去湊什麼熱鬧?給我留下來打掃飯堂。」
奎三郎道:「爹!路見不平豈能不管?」
奎掌柜嘖了一聲,「你管得了么?拿什麼管?平頭小百姓,真要管,去報官便是。」
奎三郎嘆道:「無憑無據,我拿什麼報?爹,我不多事,只看著他們不要害了那小孩性命……」
奎掌柜嗤笑一聲,說道:「那小孩行事張揚,不是個二傻子,就是另有成算,若是前者,你救不了,若是後者,不用你多事,你去了做什麼?給我老老實實待著,把飯堂掃乾淨了,一會兒客人上門若是嫌棄哪裡臟,老子饒不了你!」
奎三郎垂頭喪氣回了客棧一樓飯堂,同另外三個店小二手腳利落地打掃。
奎掌柜這才點點頭,滿意地背著手回房睡午覺。
奎三郎等爹走了,突然將抹布狠狠扔進水桶里,不等其餘夥計阻攔,轉身衝出了客棧。
姬朝安實則既非二傻子,亦非另有成算,選了朱家莊客棧歇腳,不過是看中客棧位置適合,且做的菜也合他口味罷了。誰知竟有這麼多強盜。
高耀此舉,無疑是借刀殺人,心狠手辣,半點不留餘地。
他只得玩一招金蟬脫殼,擺脫那群劫匪追擊。
他先是飛了一段路,又落地化人身翻山越嶺,只要不被包圍,有那麼一個兩個不長眼的匪徒追上來,也不足為慮。
只是直到他走進了洛京城門,都沒碰上半個劫匪,竟有驚無險,好似那伙劫匪全都跟丟了。
姬朝安不敢自大,以為是憑自己本事擺脫劫匪,多半是……運氣好。
他按按袖子里厚厚的銀票,一時間也有些茫然無措,低聲嘆道:「我這到底算賺了還是賠了?」
他自己也難衡量,索性先回家去了。
奎三郎出發最晚,且出門后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他並不知道那小孩的行蹤。
只是粗略判斷,在朱家莊客棧歇腳的客人,多半不是出京,就是進京。那小孩背著竹簍,外頭掛著的銀魚是長留山的特產,如此看來,應當是朝洛京去的。
從朱家莊到洛京有三條路,哪一條都有可能走。奎三郎判斷不出來,索性尋了個樹林僻靜處,化出羽身,竟是一隻小巧玲瓏的青鳥。
他忍著痛低頭拔下自己翅下一根柔軟羽毛,往空中一拋,羽毛滴溜溜打著轉落地。奎三郎看了看,戀戀不捨地用爪子抓起羽毛,朝著羽尖所指的方向飛去。
才飛了不過半盞茶功夫,頭頂突然有風聲襲來,奎三郎慌忙扇著翅膀閃避,一個重物自他身邊呼嘯而過,往地上墜落。
奎三郎怔了怔,奮力扇翅,追著那黑影降落到地上。
落地時已化作人身,那物件映入眼帘,奎三郎驚得跌倒在地上。
那物件自半空墜落時,帶著潑撒半空的血水,又砸斷了無數松樹、柏樹、杉樹的枝幹,最後掉落在厚厚的枯枝敗葉上時,早就不成樣子,周圍鮮血飛濺,宛如一灘肉泥。
儘管如此,奎三郎還是認出來了。
是海東青。
那黑胖漢子幾刻鐘前還在客棧里大放虞詞,要「和兄弟們分銀子」,如今卻……
奎三郎頭皮發麻地看著那具鳥屍,深褐羽毛凌亂不堪,處處都是被撕裂的血口,脖子處更是被咬得血肉模糊,再自半空摔下來,如今頭跟頸便只有一點點皮毛連著。
奎三郎嚇得手足俱軟,吞了口唾沫,半爬半走地靠近了些仔細驗看,那信天翁的脖梗處連肉帶骨頭不見了幾塊,這可不是鳥喙啄出來的……反倒像有噬一國的猛獸慣常襲擊方式。
只是……什麼獸是能飛的?
奎三郎仰頭看向天空,天色晴好,藍天白雲明朗澄澈,分毫看不出方才天空中發生過一場慘絕人寰的廝殺……不,從屍首看來,說是單方面的虐|殺也不為過。
那、那小孩如何做得到?
奎三郎在樹林中跌跌撞撞地跑著,心中空茫慌張,不知如何是好。
跑了不知道多久,頭頂參天樹木又發出卡嚓卡嚓的撞擊折斷聲響,有什麼物件呼嘯著撞開樹枝,再次重重落到地上,當著奎三郎的面爆開血瀑。
是、是頭玄鵬,同樣也是去追姬朝安的劫匪之一。
身長八尺,展翅三丈,有一絲金翅大鵬血脈的玄鵬,通體漆黑,羽毛硬如鐵鑄,羽民中排得上號的強橫血脈,如今連最硬的翎羽都盡數折斷、全身坑坑窪窪,儘是血洞。
奎三郎捂住口鼻遮掩熏得他頭腦發暈濃厚血腥味,忍著胸口翻騰作嘔,用一根棍子將玄鵬的屍首翻了個身,旋即跑到遠處哇哇地大吐特吐
他手足冰涼無力,驚懼非常,只恨自己至今還清醒如常,昏不過去。
那玄鵬身上沒有致命傷,是被比他體型小許多的猛獸,一口一口,活活咬死的。
奎三郎神思恍惚繼續翻山越嶺,越走越是麻木,到末了,再有什麼鳥掉下來,他已經能鎮定躲開。
直到一隻三色雉雞拖著長長的彩色尾羽掉下來,竟掙扎了幾下,化出人身,正是客棧里嘲諷他假仁假義的那個女子。
她遍體鱗傷地躺在枯樹葉上頭,見到幾十步開外的奎三郎,急忙伸手哭喊道:「三郎……三郎救我!」
奎三郎腳步虛浮,如提線木偶般朝她走了兩步,就見一道小小紅影從天而降,女子尖叫聲戛然而止,咽喉處出現一個凹陷下去的血洞,如湧泉般汩汩噴著血水。
她抽搐了幾下,兩眼瞪得幾欲脫框而出,死死瞪著奎三郎。
那小小紅影落在地上,抬起前蹄輕輕一推,三色雉雞就軟軟歪倒,氣絕身亡了。
而後,那猛獸轉過頭,視線落在奎三郎臉上。
奎三郎雙腿發軟,跌坐在地,彷彿遭遇天敵一般動彈不得。
那猛獸不過家養的成年狸花貓大小,卻生得形如縮小的駿馬、頭似龍形,通體火紅,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被血染的。
背生雙翼,卻高低不平,左翼略略低矮,靠近翅根處有一道顯而易見的疤痕橫向貫穿翅膀,疤痕位置筋肉糾結起伏,光禿禿的半點不長毛。
那不知名的猛獸沖了過來,奎三郎大叫一聲,慌張驚恐地抬手護住頭臉。
等了片刻不見動靜,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手偷看,結果同龍頭金瞳撞個正著,他又大叫一聲,腿軟得站不起來,只能手足並用往後退。
那猛獸卻一蹄子踩著他胸口,頓時沉如山壓的重量將奎三郎狠狠壓到枯葉碎石之中,奎三郎險些喘不過氣來。
好容易回過神,那猛獸突然開口了,竟發出個少年人稚嫩的聲音:「奎三郎,你看到的,不許泄露半個字出去,如有違背,我滅你滿門。」
奎三郎憋得臉色通紅,張口也吐字不清,索性拚命點頭,伸手指天發誓。
那猛獸赤紅雙翼一扇,眨眼就沖向天空,融入一片蔚藍中,不留分毫痕迹。
奎三郎大難不死,驚魂未定地轉頭再去嘔吐。
這一路行來,連同另外兩條路,合計十六名劫匪橫死。
雖說是件利國利民的好事……但個個死狀可怖,令人髮指。
奎三郎回去后便病倒,做了快半年噩夢,這才慢慢擺脫驚嚇。對外自然是半個字也不敢說的。至於那猛獸究竟是何方神聖,奎三郎半點也不想去追究。
他終於信了父親的話,這小小孩童,只怕一開始同那貴族少爺的交易就是在作戲,為了將這些劫匪釣出來。
那小孩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毒,是奎三郎生平僅見,打家劫舍的山賊們都比不上。他暗下定決心,若日後不慎遇上那小孩,一定要落荒而逃,絕不敢停留半刻。
姬朝安又去買了滿滿一車胡蘿蔔之類食材,讓窮桑堂免費送回家。
仇四嬸笑吟吟地挽著袖子,將胡蘿蔔都搬進柴房,一邊說道:「最近好些人在院子附近探頭探腦,我潑髒水把他們趕走啦。」
姬朝安笑道:「多虧四嬸兒在,不然我要被欺負死了。」
仇四嬸朝院門方向呸了一聲,哼道:「他們敢!小少爺放心,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
姬朝安道過謝,同她又說笑了幾句,這才打開地窖門,下到書庫里。
書庫一角擺著兩個大碗,一個碗裝清水,一個碗裝靈豬肉——這可是姬朝安為了哄著小槐樹乖乖留在書庫里,特意買來賄賂他的。
如今兩個碗都空了,豬肉被吃得乾淨,裝清水的碗卻被打翻了。
小灰兔披著一身濕漉漉的毛,委委屈屈地嚶嚶叫著,發力起跳,撲進姬朝安懷裡。
姬朝安微微皺眉,他嗅到了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味,小心提起兔子檢查。除了皮毛濕透,並沒有受傷。他放下心來,抱著兔子回西廂房,用乾淨棉布小心地擦拭皮毛,一面嘆道:「那豬肉果然有腥味,給你吃了一碗,連身上都腥了。以後還是吃胡蘿蔔好。」
小灰兔身軀驟然僵直,頹然地趴在兔窩裡沒了力氣。
姬朝安取出銀票數了數,除開給店小二的一百五十兩,和租了馬還不回去的賠償,七千多兩都是凈賺的。
他摸摸已經開始打瞌睡的小灰兔,輕聲道:「差不多……也該發現了。」
那邊廂,持國公府蘭奢院中,正一片兵荒馬亂。
世子突然暈倒,持國公卻不在府中,衛棣一味哭鬧,搞得下人們焦頭爛額,好在有南先生坐鎮,乾脆利落地統領全局。
等高耀悠悠醒轉,就見衛棣腫著兩隻眼睛守在床邊,時不時抽泣兩聲。見他醒來,衛棣急忙撲上來,「表哥!表哥!你醒了?」
高耀在僕從攙扶下坐起來,虛弱無力地靠著軟枕,到此時他才察覺,自己手裡仍死死攥著從兔子脖梗扯下來的龍膽花紋綉符。
他抽動嘴角,冷漠笑了笑,「那隻兔子呢?」
衛棣吞吞吐吐,仍是說了:「我、我一生氣,摔死了。」
南先生坐在一旁,邊擦汗便嘆息:「八千兩,就這麼摔死了。」
衛棣怒道:「那小雜種竟敢騙人,我這就派人將他抓起來。」
南先生已經問清楚了前因後果,若非立場不妥,他都想為那小孩鼓掌叫好。
也不知這綉符動了什麼手腳,竟將一隻尋常灰兔偽裝成了靈獸。
南先生繼續嘆道:「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賣給你們的就是一隻灰兔,沒說半句假話。若當真要怪……」
他戳戳自己肥肥嫩嫩的臉頰,若有所思沉吟道:「只能怪技不如人。這小孩兒……只怕早就發現了小七是個卧底,竟沉得住氣,反過來利用他誤導我們。嘖嘖,才十歲?果然後生可畏。」
衛棣怒道:「就一個蠢貨,南先生倒誇出花來了。持國公世子的錢也敢騙,不怕銀子燙手!」
南先生笑道:「算了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衛棣道:「怎麼不是大事?那灰毛的雜碎,竟拿本侯當猴耍,簡直奇恥大辱!」
高耀不耐煩揉了揉眉心,將衛棣的話當作耳旁風,轉而問道:「這可怎麼辦?瞞不住了……」
南先生嘩啦嘩啦地搖著扇子嘆道:「還能怎麼辦?實話實說便是。世子病成這樣,國公爺自然捨不得責罰。我已經差人去告知國公爺了。」
衛棣哭哭啼啼道:「表哥,那小雜毛著實可惡,你可不能放過他!」
高耀背靠著軟枕,聲音輕得猶如微弱嘆息,「衛棣,你先出去,吵著我了。」
衛棣突然間臉色慘白,「我、我吵著你了?」
高耀面上沒了笑容,一雙狹長鳳眼與薄唇愈發顯得涼薄尖銳,擺手讓人將衛棣請出去。
南先生張了張口,似想說什麼,高耀先一步說道:「我再歇歇,等爹爹來了才好認錯,南先生也請回罷。」
南先生點點頭,艱難地往門口挪去,嘟囔道:「唉,無傷大雅,無傷大雅的小騙局罷了,不值一提,世子莫往心裡去。」
高耀低頭不語,等眾人走了,才狠狠地將手裡攥著的綉符扔到地上,胸口急劇起伏,他死死捂住了嘴,不願咳出聲,又引得下人們一片慌亂。
悶悶地咳了會兒,只覺四肢百骸的力氣都用盡,頭暈腦脹地鬆了手,方才察覺滿口腥甜,連捂嘴的手掌心裡都全是血。
他兀然一笑。
他怎麼……就深信不疑那兔子就是高耀,私下裡還冷嘲熱諷,對灰兔說道:「看見沒有,你歷經千難萬險逃出去認的飼主,八千兩就把你賣了。作為一隻兔子,這身價也算古往今來第一兔了。」
誰知竟真的是只古往今來第一兔,如假包換,真得不能再真的兔子。
他見著灰兔反應獃滯,本以為是高槐大受打擊不願理睬他,心中暢快難以言喻。若不是他想著要惹高槐生氣,扯掉綉符,要當著它的面毀掉。叫他再生不出一絲一毫的逃脫希望。
誰知綉符離體,那兔子周身那股「高槐」的氣息連同靈氣便匪夷所思地盡數消失了。
高耀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他以為姬朝安既然處境艱難,就合該做個唯利是圖的愚蠢小人,高槐更合該被這樣的小人所欺瞞、所出賣,滿腔誠意慘遭背叛,才是他應得的下場。
高耀氣急攻心昏迷時,恍惚間做了個夢。
他夢見有人在問:「高槐是上古凶獸,出生便身不由己,烈火燒傷生母,以至於傷重不愈。雖非他所願,到底犯下大錯,相公恨他自是理所應當。只是,相公與他一母同胞,何至於無論大事小事,都非要爭個高下?相公討厭誰不好,為何偏偏討厭自己的親生弟弟?」
詢問的人一身雲白輕衣,穿得隨意,連一頭緞子似的青絲也是自在披散肩頭,更何況他對著高耀喚「相公」,自然是極親近之人。
高耀細看時,竟看清楚了那人的長相,赫然便是成年後的姬朝安。
他一時分不清自己心中,是憤怒多些還是慶幸多些。
他抓住那人手腕,那觸感記憶猶新,宛若真實,肌理溫涼如玉,皮肉下的骨骼纖瘦,在他手指鉗制中發出幾欲碎裂的悲鳴。
他怒髮衝冠,對姬朝安大聲怒吼呵斥,與他素來示人的溫文爾雅貴公子形象截然不同。
「你懂什麼?!我幼時連路也走不動,每日被僕人抱出去曬太陽,他在草叢中東奔西跑撲蝴蝶。我夜夜憂心,生怕就這麼睡去,第二天再不能蘇醒,他被人從觀花樓三樓扔下來,竟然毫髮無傷。那個小畜生,奪走我娘親不夠,還奪走我的健康,他憑什麼?我又憑什麼要原諒他?」
大吵大鬧,宛如市井間撒潑的兒童。
更有甚者,姬朝安被他死死攥著手腕,神色卻沒有分毫變化,反倒在聽他抱怨之後,輕易掙脫,如同甩掉什麼累贅般甩開他的手,嘴角勾起涼薄笑容,以神憎鬼厭的傲慢表情說道:「僅此而已怎麼夠?他連你唯一的妻子也要奪走。」
高耀在睡夢中險些氣得吐血,這才驟然驚醒過來。
即使醒來后,也依然感到一股憤懣怒火鬱結心胸,難以消解。
高耀長長呼出口胸中濁氣,將那亂糟糟的噩夢拋開,就聽見門外有僕從小聲通傳:「國公爺,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