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姬朝安與崔復商議完便告辭,這次領著原七去了窮桑堂。原七將同其他客人們一道自窮桑堂出發,前往城外的白雲山搭乘鯨船。
窮桑堂雖然在峒鎮並無分店,但東家徐平安交友廣闊,早已託了當地認識的友人照看原七。姬朝安則半真半假說了點少年的身世:自幼被詐騙團伙收養,懂了點事,不願同流合污,便逃了出來,暫且在峒鎮避避風頭。
自洛京乘鯨船到峒鎮,航程半月余,一路吃住行自是窮桑堂全包,姬朝安另外又給了原七三千兩銀票當作經費,對他千叮萬囑,「此次行事,既要隱蔽,又要儘快。銀子若是不夠,托夥計告訴我一聲便是。」
原七沉著臉應了:「姬公子雖然強人所難,我卻仍要全力以赴試試。」
姬朝安見他一臉彆扭,忍俊不禁,小小孩童似模似樣地抱拳道:「一切全仰仗七哥。」
原七耳根發紅,轉過頭去,聲音細如蚊蚋,「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二人站在窮桑堂後門旁說話,正值出發時刻,人群嘈雜,驢馬嘶鳴,將他細不可聞的話語淹沒其中。
姬朝安聽不清楚,仰頭問道:「七哥剛剛說什麼?」
原七臉色愈發紅,伸手整了整包裹,生硬說道:「等我消息。」
說罷拱手作別,跟著其他旅客上了馬車。
姬朝安嘴角含笑,朝著馬車遙遙擺手。
成列的車隊浩浩蕩蕩,順著寬敞的玉帶大街一路向前,漸漸隱沒進陽光里。
那曾經慘遭腰斬、屍骨無存的少年,也能踏上前所未有的嶄新旅途,姬朝安愈發有了信心,重活一世,總能比上次做得更好些。
他送完人,這才折返回家,從後院門悄然進去,誰知才邁腿進院門,就被一股衝力撞得後退幾步出了院子,險些跌倒在小巷裡。
姬朝安沉著臉從懷裡剝出一隻灰兔,提著兔耳朵拎高到了眼前打量,嘆氣道:「你最近好吃懶做,肥了好幾圈了。」
那肥成圓球的灰兔起勁蹬踹後腿以示抗議。
姬朝安突然警惕起來,上下左右張望,見周圍並無人跡,這才將灰兔抱在懷裡,急匆匆進了院子。
待院門閉鎖,四周寂靜時,轉角的狹窄牆縫裡擠出個青衣少年。
宋霖拍了拍滿身蹭上的泥塵草葉,面無表情地盯著院門。
姬朝安回屋不過半刻鐘,便神色焦灼地跑去書鋪吩咐兩個夥計:「我有急事要出城一趟,約莫兩三日回。我不在時,店裡就交給你們照料。」
小滿擔憂問道:「莫非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找人幫忙?要不要同孔大人說一聲?要不要……」
不等他問完,姬朝安一陣風樣來,又一陣風樣去,沒將他的話聽進去。
小滿嘆道:「唉,也不知東家遇到了什麼事,若是我再多點本事……」
他邊說邊轉過身,卻發現原本守在鋪中的宋霖又不見了蹤影。
整個書鋪,也只有小滿一個人在腳踏實地看店。
姬朝安背著竹簍往城外衝去,宋霖遙遙跟在後頭,一邊取出唯有緊急時刻才能動用的傳訊玉鶴,咬咬牙捏碎,抓住其中滲出的光點,簡略說道:「姬朝安帶著只灰兔,行色匆匆出城。」
說話間姬朝安已經跑到了槐樹里最大的租馬行,約莫是提前說好了的,他只同夥計打個招呼,租馬行的夥計便將備好的馬韁繩遞給姬朝安,笑容滿面叮囑道:「客官路上小心!」
姬朝安也不要人幫忙,扯著馬鐙子利落爬上個頭適中的馬背上,利落一夾,馬匹風馳電掣地沖了出去,幾息間便消失在街道盡頭。
宋霖目瞪口呆,任那光點化作朦朧鳥形,在半空一閃而逝。
等到衛小侯爺帶人趕來時,自然大發雷霆,「跟個黃毛小兒都能跟丟,你這個廢物!」
宋霖當著眾人面被罵得灰頭土臉,卻只能躬身行禮,低聲道:「姬朝安年紀雖小,卻機警得很,一露馬腳便立時帶著兔子跑了。」
衛棣陰著臉問道:「當真帶著只灰兔?」
宋霖沉吟片刻,逐字逐句斟酌道:「他進院子時,那兔子跳了出來,小的看得清楚。此後他匆忙出門,背了個竹簍,網眼裡透出些許灰色皮毛……於情於理,都應當是背著兔子走的。」
衛棣皺眉道:「羅羅嗦嗦,夾纏不清!算了,趁他不在,你留下,設法混進後院再查一查。其他人跟我走!」
有侍衛勸道:「小侯爺,您輕易出城,若叫老王爺知曉,恐怕又要禁足。」
衛棣皺了皺眉,「十萬火急的事,哪裡顧得上,不管了,快走。對了,李良,你先拿著持國公的名帖去找城防,不拘尋個什麼借口,將那小子攔下來!」
被叫做李良的年輕侍衛微微皺眉,他被世子派來協助衛家小少爺做事,本就心懷不滿,如今竟命他做這等事。往大了說,這是干涉軍務,若傳了出去,能用來攻訐持國公。
不過衛棣向來我行我素,聽不進勸告。李良索性答應了,一踢馬腹先出發,做出趕路的姿勢,脫離衛棣視線后,改為慢吞吞行路。
衛棣則乘著裝飾華麗的馬車,招搖過市地往北城門外趕去。
待一行人趕到時,才得知姬朝安在李良之前就出了城門,離開約莫半刻鐘了。
衛棣臉色黑沉如鍋底,撩開馬車窗帘問道:「往哪個方向走的?」
守門的恰巧是同姬朝安相熟的年輕衛兵,應道:「城門口車水馬龍絡繹不絕,著實……未曾留意。」
衛棣又罵道:「一群廢物!朝廷白養了群飯桶。」
守城衛兵皆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衛棣分毫不放在心上,又派人前去打探行蹤。
然而姬朝安既然有心擺脫跟蹤,又先人一步,哪裡是能打探到的?他一路避開人煙,專走小路,雖然耗費了些時間精力,仍是平平安安地抵達了長留山的劍修山洞。
他又帶著兔子在洞中過了一夜,忙碌大半宿,將那枚龍膽花綉符重加工了一遍,慎重給灰兔戴上。
一面摸了摸灰兔柔軟皮毛,還湊近嗅了嗅味道,這才笑起來:「本宮真是天才!」
那灰兔卻約莫被帶著一路奔波,頗有些病懨懨,只趴著不動。
姬朝安第二日又去湖邊,見到湖面解凍,碧波萬傾,岸邊綠樹成蔭,鬱鬱蔥蔥點綴著白色、粉色的花苞,再過些時日,花團錦簇,就是一片研麗風光。
他坐在岸邊太公釣,挑了幾條大魚留下,其餘的放回湖中,這才拿柳枝穿了,掛在竹簍外邊,牽著馬滿載而歸。
路過朱家莊時,他在路邊客棧里稍事歇息,順帶吃過午飯。
誰知飯菜還沒上來,卻自門外走進來個一身貴氣的少年。
他走得很慢,腳步虛浮,似有重病在身,卻要強得很,並不要人攙扶,一步步落得很穩。
青蓮底色的錦緞窄袖袍,外罩滾著銀邊的雲白半袖,頭髮收束整齊,用雕刻繁複精細花葉圖案的鏤空玉環裝飾。
雖然身形略顯單薄,肩卻很寬,身姿挺拔,容貌極其出眾,只一雙眼略微狹長,透出些許凌厲之色。
姬朝安在初見那少年露面時便變了臉色,鎮定神情下隱藏著焦躁不安。他左顧右盼,卻見客棧里裡外外的退路都被人不動聲色地封死了。
可憐其餘客人們毫無所覺,竟還有閑心偷偷打量那少年,悄聲地品頭論足,猜測其身份。
他死死抓著木頭茶杯,瞪著那少年越走越近,最後在桌子對面站定,就有侍從急忙上前拖開春凳,細細擦拭乾凈了,又墊上塊大紅的坐墊,那少年這才一撩衣擺,從容坐下。
姬朝安面容僵硬,直愣愣瞪著那少年,不自覺地用腳勾著竹簍,往自己身邊收攏。
店小二不敢上前招呼,只捧著盤蛋炒香椿為難張望。
姬朝安扭頭見了,催促道:「還不快上菜?天子腳下,你還怕有人仗勢欺人,攔著你做生意?」
店小二哎了一聲,果然膽氣足了,將盤子送上來,侍衛果然沒有攔他。
姬朝安便對那人視若無睹,取了竹筷吃香椿。
那少年微微皺眉,侍從忙捧了自家備的茶水上來,瑩潤如玉的甜白瓷茶杯,放在陳舊發黑、裂紋無數的樟木桌上,著實有種不協調的錯位感。
姬朝安嘆道:「你不喜歡香椿的氣味,又何必非要同我拼桌,旁邊就空著一張現成的。」
高耀厭惡香椿、芫荽、茴香之類的氣味,內宅便從來不見這類香菜的蹤跡,禁食了整整十年……抑或更久?
姬朝安已然記不清了,亦不放在心上。
如今可不就要隨心所欲、逍遙自在,更要當著他面吃個痛快。
遂揚聲道:「店家,勞煩再加一個茴香豆腐湯、一個椿芽蒸肉餅。」
小二樂滋滋地應了。
那少年皺了皺眉,忍下心中陡生的怒氣,只矜持說道:「我姓高,單名一個耀字。」
姬朝安面不改色,說道:「這位哥哥有事找我?我卻不認識你,我娘時常叮囑,出門在外,不要輕易同陌生人交談。」
高耀道:「是為兄冒昧叨擾,我表弟丟了件心愛之物,遍尋不獲、五內俱焚,是以才得到消息便匆匆趕來了。」
姬朝安眨巴眼睛,黑白分明的鳳目波光瀲灧,清澈無瑕,說道:「你們丟了東西,還不趕緊去找?同我說做什麼?我可沒空幫你們找。」
高耀打量那小童,竟看不出絲毫破綻,難免心生疑惑,卻仍是柔和道:「表弟丟的,是一隻灰兔,聽說姬公子這裡有一隻,不知能否給我看看?」
姬朝安連夾菜的動作都沒有變化,吃完半盤蛋炒香椿,喝了一杯村民自製的大葉茶,這才悠悠拍了拍竹簍,說道:「不能,這兔子是我在錙銖坊花三十兩銀子買來的,可不是撿誰家不要的。」
高耀輕輕笑了笑,用毫無血色的手指捏著茶杯,抿了抿茶水,壓下突如其來的咳嗽衝動,氣定神閑道:「三十兩,只怕買不到。」
姬朝安變了臉色,終於放下竹筷,一隻手死死壓在竹簍上,皺眉道:「怎麼,光天化日,你們要明搶不成?」
他嗓門提高,周圍客人紛紛好奇張望過來。
高耀通通視若無睹,說道:「我若要搶,中途截了便是,何必坐下來同你好好說話?」
姬朝安腹誹:你想要中途截道,那也得找到我的行蹤才行。
面上卻露出放鬆神色,彎腰將兔子自竹簍中取出,小心抱在懷裡,猶猶豫豫說道:「這、這當真是我從錙銖坊買的,花了銀子的,不是撿的。」
高耀的視線落在那肥了不知道幾圈的灰兔身上,一時間有點不敢相認。
又打量了兔脖子戴著的龍膽花紋綉符好幾眼,眼底劃過一絲憤懣惡意,這才道:「既然你口口聲聲說這小畜生是買來的,那不如三百兩轉賣給我。」
灰兔竟好像聽懂了一樣,在姬朝安手中吱吱叫著掙紮起來。
姬朝安急忙按住它,臉色鐵青地瞪著高耀,「你……欺人太甚!它雖然只是兔子,我卻將它視作家人般對待,每日精心照料,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地伺候著,還買了靈蔬靈肉餵養——三百兩怎麼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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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朝安:你竟然要買兔子??我跟兔子感情深厚情同手足……得加錢。
小槐樹:要、要賣了我?哭到變形.jpg
晚上臨睡前補昨天的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