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我想家了
七月的天氣,日光烈烈,照在光潔白石鋪成的路面上,映出一片亮白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宮中規制,為了避免刺客之類混入,不許種植過高的樹木,因此炎炎夏日中亦難覓陰涼。甄涼跟在兩位女史身後,一路從尚宮局走過來,身上的薄衫已經被汗水濕透。
及至靠近和光殿,但覺花木逐漸繁盛,一陣涼風撲面,吹得人整個舒暢起來。
其中一位女史似是第一次來,言語間滿是詫異,「這和光殿附近怎麼這樣多花木?」與宮中別處大不相同。
另一位女史似乎也因為涼風放鬆了一些,便解釋了一句,「和光殿那位主子身子弱,太醫說要靜養,陛下才賜了這處宮殿。滿宮裡也尋不出第二個來。」
甄涼聽到這句話,眉梢不由輕輕一動。
但放鬆也只是一瞬,隨著和光殿的殿門出現在視線中,那兩位女史也都挺直了腰背,重新變得規矩起來,引著甄涼上前敲門,又報了尚宮局的名字。
不一時就有小太監迎出來,朝三人打了個千,半弓著腰在前方引路。
繞過長長的迴廊,穿過一道月亮門,就轉進了一處院子。這院中種了一架紫藤,此時開得正盛,暗香浮動,好不喜人。小太監領著他們繞過正房,從一側迴廊轉進去,到了後面的罩房裡,這才躬身道,「請三位女史在此稍待,成總管稍後就到了。」然後又去旁邊的茶房裡沏了茶來。
兩位女史將茶杯放在手邊並不去碰,仍舊坐得筆直。甄涼倒是端起來飲了一口,旋即眉頭輕輕一蹙。這茶葉,雖然是上好的貢茶,卻該是去年的陳茶了。
這年頭還未轉完,門口就走進來了一位身著紫袍的太監總管。他生得十分面善,一張滿月般的圓臉,不說話就像在笑,說起話來,就更和氣了,「慢待三位了,不知尚宮局那邊有什麼指示?」
他雖然和氣,但三人都不敢託大,立刻起身還禮,而後其中年長的那位女史才指著甄涼道,「這位甄女史,是才應選入宮的女官。前兒皇後娘娘聽說越王殿下想手抄經書為先帝祈福,因她寫得一筆好字,就讓她到和光殿來伺候筆墨。」
成總管原本笑著,聽見「皇後娘娘」四個字,便斂了笑,肅容站立,側身向著那位女史聽完了,才又恢復了笑臉,「有勞皇後娘娘記掛,殿下昨夜才抄了半篇《地藏菩薩本願經》,實在需要人幫手,只是咱家的字見不得人,不能為殿下分憂,往後可要多倚重甄女史了。——不知娘娘可還有別的交代?」
「娘娘說:請殿下保重身體,切莫因為抄經費了心神,還是多靜養為要。」女史道。
成總管一一應下,又面露愁容道,「娘娘懿旨,本該請殿下前來聆聽,奈何昨夜受了寒,今兒又沒能起來,這會兒正咳嗽呢,倒不好見客,還請娘娘見諒。」
「娘娘也說不必驚動殿下,成總管不必介懷。」年長的女史笑著安撫了一句,便出言告辭了。
成總管親自把人送了出去,屋裡就只剩下甄涼一個人了。她重新坐回去,再次端起那杯茶細品,想到桓羿如今喝的竟是這樣的茶葉,他如今在宮中的處境,便可窺一斑了。
她自顧自地想著心事,成總管送客之後遲遲不回,也不在意。
這邊成總管送完了客,卻沒有轉身回后罩房,而是去了正堂東邊的閣子里。
這間閣子向後開窗,正對著和光殿的花園,這個時節園中正是百花爭艷、奼紫嫣紅,透過窗戶往外看去,美不勝收。窗前擱著一張軟榻,桓羿就正半躺在這張榻上,閉目養神。
旁邊的小几上覆著一本翻開的書,另有一個食案,上面擺著碗碟。
成總管一見窗戶開著,臉色驟變,下意識想喝罵自己那兩個不中用的徒弟,又怕吵到榻上的桓羿,只好自己輕手輕腳走過去關窗。
窗欞一動,桓羿就睜開了眼,朝他笑道,「大伴不要罵他們。鎮日躺著氣悶得很,我就叫他們開窗散散。」
成總管看著他蒼白的面色,忍不住哎喲叫道,「祖宗,你自己的身子是什麼樣子,自己不知道?這會兒吹了風,夜裡又該頭痛睡不著了。」
又轉頭去看小几上的食案,見是一碗清粥,四碟小菜,分別是豆腐、芽菜、菱角和藕片,全是素菜,不見一點葷腥,不由暗暗皺眉。面上卻不敢露出來,溫聲問道,「殿下仍是沒有胃口?」
「膩得很。」桓羿神色懨懨地道。
成總管勸道,「這裡全都是素菜,殿下多少進一些。」
桓羿輕輕嘆了一口氣,雖然沒有胃口,但還是道,「也罷,就再吃兩口。」
成總管連忙將小几搬到榻前,捧了粥碗遞給他,自己執筷在一旁布菜——他夾的菜,這位爺好歹肯吃兩口,由著他自己,是碰都不會碰的。
桓羿果然吃了兩口,還笑著贊今日的豆腐磨得好,見成總管一筷接著一筷,頓覺吃不消,連忙轉開話題,「前頭是什麼事?」
這間閣子看不見前院,他只隱約聽到有人叫成總管出去。
成總管果然中計,皺眉道,「尚宮局送了一個女官過來。」
「女官?」桓羿十分意外,「這又是要做什麼?」
「說是皇後娘娘的意思,知道你抄經辛苦,找個人來給你侍奉筆墨,免得你耗費心神。」成總管道,「我看此事倒是可行。」整個和光殿除了桓羿自己,其他人都不贊同他抄什麼經,偏這種話還不能多勸。說是為先帝祈福,要是攔著,豈不是不想讓先帝積福么?
「人怎麼樣?」桓羿問。
「瞧著倒是個沉穩端正的。」成總管說,「殿下可要見見?」
「不必。」桓羿想都沒想,就道,「既是叫她來抄經,那就找個地方讓她抄,抄好了就送去奉先殿。」
「是。」成總管應了,回過神來一看,才發現桓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還剩下一半的粥碗放下。成總管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說什麼,默默將食案端了出去。
沒一會兒,外面就傳來他中氣十足罵徒弟的聲音。
桓羿搖了搖頭,伸手將小几上覆著的書拿起,繼續往下看。
……
成總管回到后罩房,見甄涼依舊坐在那裡慢慢品茶,不慌不忙,十分沉得住氣的樣子,心下暗暗點頭。尚宮局分來的人,自然是拒絕不得的,但能不能在這和光殿立足,就得看她自己了。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對方,這才邁步入內。
甄涼抬起頭,看見他,便立刻起身,「成總管。」
「甄女史。」成總管瞥了一眼她身側放著的小包裹,客氣道,「本該先去拜見殿下,但他身體不好,也就罷了,往後住在這裡,總能見著的。我先領著你去見一見殿里各處的人,認認臉,然後再安排你的下處,你看如何?」
這是甄涼第二次聽成總管說桓羿不好,不由關切道,「都聽成總管安排。——只是我之前就聽人說,殿下住在此處是為了休養,如今又聽成總管說殿下身體不好,卻不知究竟是什麼病?」
成總管笑道,「不是什麼病,只是殿下身子弱些,須得靜養罷了。」
甄涼聞言抿了抿唇,拎起包裹,跟在成總管身後出門去見和光殿的其他人。
許是「靜養」的緣故,偌大個宮殿,除了幾個洒掃、粗使的宮人之外,就只有成總管和他的兩個徒弟小喜子、小圓子,並兩個大宮女忍冬和半夏伺候。不過桓羿身邊的人都很有規矩,將一座宮殿打理得井井有條,加上花木扶疏,倒也不顯得寂寥。
見完了人,成總管又親自送甄涼去她的住處。
——和光殿從前沒有女官,照理,她雖然只是女史,但除了成總管,品級應該在所有人之上,倒不好讓別人來應付。
宮人們的住處隱在花園深處不起眼的地方,平時眾人出入都有隱蔽的小道,但甄涼頭一次來,成總管就領著她取道花園,順便認一認負責打理花園的匠人。
走到假山池畔時,甄涼忽有所覺,轉頭向池子對面看去。
花木掩映著的粉牆上開了一扇木窗,一個面容消瘦憔悴、眸沉似水的少年正倚在窗前,遙遙望了過來。
甄涼的腳步像是被什麼無形之物牽絆住,一步都邁不動。她怔怔地看著那張與記憶中截然不同,但細看輪廓眉眼又十分相似的臉,鼻尖陡然一酸,竟落下淚來。
她還記得他躺在冰冷玉棺中的模樣,她親自為他收殮,感受著他的肢體漸漸褪去溫熱,變得冰冷僵硬。那雙溫柔含笑的眼睛安靜地闔著,再也不會睜開。
那愴然的痛楚越過無盡的時間與空間呼嘯而來,依舊能精準無比地擊中她的心臟。
謝天謝地,他還能這樣看著她。
即使他眼中儘是陌生,可一切都還來得及。
「甄女史?」察覺到她的異樣,成總管回過頭來,立刻被她滿臉的淚痕驚住,「你這是……」
「我……」甄涼回過神來,死死忍住痛哭一場的衝動,抬手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勉力笑道,「成總管見笑……我只是……想家了。」
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她終於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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