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

蜃樓

蜃樓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晴暖的午後,滬杭特別快車誤了鐘點,直到兩點多鐘,才到杭州城站。這時候節季雖則已經進了寒冬,但江南一帶的天氣,還依舊是晴和可愛,所以從車站西邊的柵門裡走下來的許多旅客中間,有一位彷彿新自北方來的,服飾穿得很濃厚的中年紳士竟惹起了一般人的注意。他的身材瘦而且高,面貌清癯,頭上戴著海龍皮帽,半開半扣地披在身上的,是一件獺皮圓領的藏青大氅,隨著了許多小商人,閑惰階級的婦女男子下了車,走下天橋,走出柵門的時候,他的皮帽皮衣,就招引了一群車夫和旅館的接客者把他團團地圍住。他操的是北方口音,右手提著一個黃色大皮篋,皮篋的面上底上,貼著許多張的外國輪船公司和旅館的招紙,一見就可以知道他是經過海陸幾千里路來的。

他立在車站前面的空地上,受了這一群人的包圍,幾乎一時決不定主意,究竟去投哪一家旅館好,舉起左手來遮住陽光,向四面瞭望了一周,他才叫一位立在他右側的車夫,拉他上西湖邊上去。

正是午後杭州市民上市的時候,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多很雜,他躺在車上,行過薦橋大街,心裡盡在替車夫擔憂,怕衝倒了那些和平懶弱的居民。斜西的太陽,曬得利害,天上也沒有雲翳,車正過青年會附近的一塊地方,他覺得太暖了,隨把大氅的紐扣解開,承受著自西北湖面上吹來的微風。

經過了浣紗路,要往西走向湖面上去了,車夫就問他究竟想上哪一家旅館去?他遲疑了一會,便反問車夫,哪一家旅館最好?車夫告訴他說:

「頂大的旅館是西湖飯店和新新旅館。」

「這兩家旅館中間,算哪一家好些?」

「西湖飯店不過是新開咯,兩家的價錢,是差不多的。」

「那麼就上西湖飯店去罷!」

在飯店門前下了車,他看看門外掛在那裡的旅客一覽表,知道這飯店裡現在居停的客人並不多。他的孤寂的面上,不知不覺竟流露了一種很滿足的表情出來。被招待進去,在一間靠西邊對湖面開窗的房間里住下之後,茶房就拿了一張旅人單來叫他填寫,他拿起那張單子,匆匆看了一遍,提起筆來便順手把他的姓名籍貫年齡職業等寫下了。陳逸群,北京,年三十歲,自上海來,為養病,職業無。茶房拿了出去,走不上幾步,他忽而若有所思地皺眉想了一想,就立刻叫他回來,告訴他說:

「我這一回是來西湖養病的,若把名字寫出去,怕有朋友來找我,麻煩不過,最好請你別把名字寫在一覽表上,知道么?」他說話的神氣雖則很柔和,但當他說話時候的態度,卻很有威嚴,所以茶房只答應了一聲「是」就出去了。

洗了手臉,喝了幾口茶,他把西面的窗子打開,隨著和風映進來的,是午後陽光里的西湖山水。西北南三面,迴環著一帶的青山,山上有一點一叢的別墅禪林,很靜寂,很明顯的綴在那裡。山下的樹林,木葉還沒有脫盡,在淺淡之中,就寫出了一片江南的冬景。長堤一道,橫界在湖心,堤前的矮樹,樹里的環橋,都同月下似的隱隱約約薄印在波頭蕩漾。湖面上有幾隻散漫的小艇,在那裡慢慢地遊行。近旁沿著湖塍,緊排著許多大小的游湖船隻,大約是因為一年將盡了,遊客蕭條,幾個划船者,拖長了顏面,彷彿都只在太陽光里,作懶噪的閑談。他獨自一個,懶懶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就回到床前的桌子上來,把他帶來的皮篋打開來檢點東西了。

皮篋里除平常更換的衣服之外,還有幾冊洋書,斜夾在帕拉多耳和牙膏牙刷等雜品的中間。他把一件天青的駱駝毛的棉袍拿出來換上,就把脫下來的大氅和黑羔皮的袍子,掛入東邊靠牆的著衣鏡櫃里去,回頭來又將房裡桌上床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拿了一本紅色皮面的洋書,走向西邊窗口坐下,正想開始閱讀的時候,短促的冬日,已經貼近天竺山後的高峰,湖上的景物,也都帶起日暮的濃紫色來了。

是上弦新月半規未滿的時候,湖濱路上的行人車輛,在這黃昏影里,早已零落得同深宵一樣,隔一條路的馬路兩旁,因為有幾家戲園酒館的原因,電燈光下,倒還呈著些須活氣。市民來往的雜喚聲,車鈴聲,間或聽得出來的汽車聲,混合在一處,彷彿在替杭州市民的無抵抗、不自覺的態度代鳴不平的樣子。

陳逸群一個人踏著黃昏的月影,走出旅館來,在馬路上走了一回,覺得肚子有點飢餓了,就走上一條橫路里的酒家去吃夜飯。

一入酒店,他就聞著了一種油炸魚肉和陳酒的香味。自從得病以來,煙酒是應該戒絕的,但他的素來的輕生的癖性,總不能使他安然接受這醫生的告誡,所以一經坐定,他就命夥計燙了一斤陳酒。當他一個人在慢慢獨酌的中間,他的瘦削的面上,漸漸地帶起紅色來了。他舉起潮潤的兩隻大眼,獃獃向街心空處看了一陣,眉頭鎖緊,唉的嘆了一口氣,忽而面上籠罩了一層憤怒的形容。他彷彿是在回憶什麼傷心的事迹,提起拳頭,向街心擎了一擎,就咚的打向桌子上來。這時候幸虧夥計不在,身旁的幾張桌子上,也沒有人在吃飯,向四面一看,他倒自家覺得好笑了起來。在這回憶里停留不久,他平時的冷淡的枯寂的表情,又回上他的臉來了。

一個人在異鄉的酒店裡的獨酌,終是無聊之至,他把那一斤陳酒喝完,吃了半碗多飯,就慢慢地步出店來,在馬路上繞了幾個圈,無情無緒地走上湖濱的堤路;月亮已高掛在正空的頭上,湖上只蒙著一層凄冷的銀紗。遠遠的市聲,彷彿在嘲弄這天涯的孤客。湖濱的沉寂,湖上的空明,都變了鉛鐵,重重疊疊壓上他的心來。他搖了幾搖頭,嘆了幾口氣,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咬緊了上下的嘴唇,放大了腳步,帶怒似的奔回到旅館中去。

這一種孤獨的悲懷,本來是寫在他的面上,態度上,服飾上的,不過今宵酒後,他的悲感似乎比平時更深了。一進旅館,叫茶房打開了門窗,他臉也不洗一把,茶也不喝一口,就和衣橫倒在床上,吁吁地很急促地在那裡吐氣。茶房在房裡遲疑了一陣,很想和他說話,但見了他這一種情形,也不敢作聲,就慢慢地退出門外去了。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然而從這兩條密縫裡偷漏出了幾行熱淚。他不知躺了多久,忽而把眼睛張開了。桌上兩尺高的空處,有一盞紅玻璃罩的電燈在那裡照他的孤獨。西邊窗里吹進了一陣寒風,電燈搖了一搖,他也覺得有點冷了,就立起身來,走向西面的窗口去。沒有把窗關上之前,他又伸長脖子,向湖面凝望了一回。他的視線掃回窗下的時候,忽而看見了兩乘人力車在馬路上向北的奔跑,前面車上坐著一位年輕的婦人,後面車上,彷彿坐著一個男子。他的視線,在月光里默送了他們一程,把窗關上,迴轉身來見了房裡的冷灰灰的桌椅,東面牆下的衣櫥,和一張白潔的空床,他的客感愈深,他的呼吸也愈急促了。

背了兩手,俯伏了頭,在房裡走來走去的繞了半天,他忽而舉起頭來,向他的那隻黃皮篋默視了幾分鐘。他的兩眼忽而放起光來了,把身體一跳,就很急速地將那皮篋打開,從蓋子的夾袋裡,取出了幾封信來。這幾封信的內容大小,都是一樣,發信人分明是一個人,而且信封都已污損了;他翻了一封出來展讀的,封面上寫著「錦州大本營呈陳參謀,名內具」的幾個字,字跡纖麗。誰也認得出是女子的手筆。

逸群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陳家席上。你何以去得這樣匆忙?連我這裡字條兒也不來一個,你難道在怪我么?和你相交兩載,自問待你也沒有什麼錯處,你何以這一次的出京,竟這樣的不念舊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陳家席上的失神的態度,回來后的心裡的怨憤不安,天天早晨的盼望你的來信和新聞紙的焦躁,恨不得生出兩翼翅膀,飛到關外來和你們共同奮戰的熱情,那麼我想你一定要向郭軍長告個短假,假一架飛機回到北京來和我說明白你心中堆積在那裡的牢騷了。

鬍子們的凶暴,奉軍的罪惡,是誰也應該聲討的,你和陳家伯伯的參與反戈的計劃,我在事前也已經知道,然而平時那樣柔順的你,對我是那樣忠誠的你,何以這一回的出京,竟秘而不宣,不使我預先知道呢?

天天報上,只載著你們的捷訊。今早接陳家伯伯從高梁宿打來的電報,知道兩三日內,大本營可移往錦州,陳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來,我也托他帶這一封信去,教他親交給你。

天氣寒冷,野營露宿,軍隊里的生活,你如何過得慣?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幾天前在哈達門裡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里買就的,還有新到的兩本小說,也是在他們那裡買得的。

這幾天京津間謠傳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陳家的老家人是附著國際車出去的,不曉得這封信要什麼時候才能到你那裡?

心裡有千萬語,想寫又寫不出。昨天一天飯也沒有吃,晚上曾做了許多惡夢。我只希望你們直搗瀋陽,快回北京來再定大局。

有人來催了,就此擱筆,只希望你們,只希望你早早戰勝了回來。

詒孫上

他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就把信紙拿上嘴上去,閉了兩眼深深地吻了半天。又把這幾封信狠命的向胸前一壓,彷彿是在緊抱著什麼東西似的,但他再張開眼睛來看的時候,電燈光里照出來的四面的陳設,仍舊是一間客店的空房。

早晨醒來的時候,朝南的廊下,已經曬遍了可愛的日光。他開窗看看湖面,晴空下的山水,卻是格外的和平,格外的柔嫩,一瞬間回想起昨天晚上酒後的神情,彷彿是一場惡夢。他獃獃的向窗外看了好久,叫茶房來倒上臉水,梳洗之後,又把平時的那一種冷淡的心境恢復了。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他就托茶房為他雇一隻艇子去游湖。等了半天,划船的來了,他問明了路徑,說定了游湖的次序,便跟了那半老的船戶,走下樓來。

戶外的陽光,溟濛和暖,簡直把天氣烘得同春天一樣。沿湖的馬路上,也有些車輛行人,在那裡點綴這故都的殘臘。堤下的連續的湖船,前後銜接,緊排著在等待遊人;許多船戶,游散在湖岸的近旁,此地一群,那邊一隊的在爭搶買賣。遠處有一位老婦人,且在高聲叫搭客,說是要開往岳墳去的。

逸群跟了那中年船戶,往南迎陽光走上埠頭去,路上就遇了幾次的搶買賣的襲擊。他坐上船后,往西南搖動開去,將喧嚷的城市,丟在背後,看看四圍的山色,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邊的寂靜的人家,覺得自家的身體,已經是離開了現實世界了。幾禮拜前的馬背上的生活,炮彈的鳴聲,敵軍的反攻,變裝的逃亡,到大連后才看見的自家的死報,在上海驟發的疾病等等,當這樣晴快的早晨,又於這樣和平的環境之中回憶起來,好像是很遠很遠,一直是幾年前頭的事情。他一時把雜念摒除,靜聽了一忽船的划子擊水的清音。回頭來向東北一望,靈奇的保俶塔,直插在晴天暖日的中間,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帘。此外又見了一層葛嶺的山影和幾叢沿岸的洋樓。

大約是因為年關近了,游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雲庵門口上了岸,踏著苔封的石砌路進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終沒有一個管庵的人出來招呼他。向祠的前後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簽筒來求一張簽的,但找了半天,籤詩簽筒終於找不出來。向那玻璃架里的柔和的老人像呆看了幾分鐘,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詒孫和詒孫的男人。

「唉!這一條紅線,你總拉不成了罷!」這樣的在心裡轉了一下,他忽覺得四邊的靜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像變了臉色,本來是在作微笑的老人,彷彿是搖起頭來了。他急忙迴轉了身子,一邊尋向原路走回船來,一邊心裡也在責備自家:

「詒孫不是已經結了婚了么?」

「詒孫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么?」

「她不是答應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么?」

「不該不該,真正不該!」

下了船,划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連續,還沒有打斷。生來是沉默的他,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戶屢次想和他講話,終於空咳了一聲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聽風聽水,盡量地吸收湖上的煙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兩年來和詒孫的關係。總而言之,詒孫還可以算得是一個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潑的精神,處處在她的動作上流露出來。對一般男人的體貼和細密,同時又不忘記她自己的主張。對於什麼人,她都知道她所應取的最適當最柔美的態度。種種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飾,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夠使她的周圍的人,都不知不覺的為她所吸引。若硬要尋她的不是,那只有她的太想贏得各異性者的好感這一點。並不是逸群一個人的嫉妒,實在她對於一般男子,未免太泛愛了。善意的解釋起來,這也許是她的美德,不過無論如何,由謹嚴的陳逸群看來,這終是女人的一個極大的危險。他想起了五六個月前頭,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兩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緊緊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來以後,他只覺得她對於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熱了。女人竭忠誠於自家的男人,本來是最善的行為,就是他在冷靜的時候,也只在禱祝他們夫婦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他們家庭里做一個常客,可是她當他的面前,對於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種種愛熱的動作,由抱了偏見的他看來,終於是對他的一種侮辱。這一次的從軍的決心,出京前的幾天的苦悶,和陸續接到她的信后的一種後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復活起來。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裡的時候一樣,又捏起拳頭來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戶!你怎麼不出點氣力劃一划呀?劃了這麼半天,怎麼三潭印月都還沒有到?」

他帶怒聲的問了,船戶倒被他駭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么?」

他仰起頭來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遠,有一道環堤和許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陽也將當午了,三潭印月的亭台里,寂然聽不見什麼人的聲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心裡想了一想,「啊,這悠久的長空,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覺地又回復了他平時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階邊上,他吩咐船戶把空船劃到後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欄橋去,看池裡的假山碑石去了。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點點心,又坐船到岳廟前杏花村的時候,太陽早已西斜,他覺得很飢餓了。吃了幾碗酒菜,命船戶也吃了一個醉飽,他一個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門,走向西泠橋去。畢竟是殘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著的,只是幾個挑年貨的鄉下人,平時的那些少年男女,一個也沒有見到。踏著自家的影子,打鳧山別墅門前過去,他看見一湖湖水斜映著陽光,顏色是青紫的。東南岸的紫陽山城隍山上,有一層金黃的浮彩罩著,近山頂的天空里,淡拖著一抹黃白的行雲。湖中心也有幾隻倦遊歸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大,船影的渺小,並且船里坐著的遊客的不多,這日斜的午後,深深地給了他一個蕭條的印象。他走過了蘇小的墳亭,在西泠堤上楊柳樹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帶青山,在幾處山坳深處,作起藍濃的顏色來了。

進了西泠印社的小門,一路走上去,他只遇見了幾個閑惰階級的遊人。在石洞邊上走了一回,剛想進寶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時候,他的冷靜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里起了霹靂,一霎時就大大的搖動了起來。茶亭里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著的一個著黑緞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詒孫的形狀簡直是一樣,雙眼盯住了這女人的背形,他在門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間,忽而覺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齊射上他的臉來了,他頰上起了紅潮,想不走進去,覺得更不好意思,要是進去呢,又覺得自己是一個闖入者,生怕攪亂了裡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腦里盤旋迴復地忖度了一下,他終於硬挺了胸腰走進去了。那窗口的女人聽了他對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頭掉了轉來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貪視了一眼。漆黑的頭髮,是一片向後梳上去的。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極大,瞳神黑得很。臉形長圓瘦削,顴骨不高,鼻樑是很整潔的。總體是像鵝蛋的半面,中間高突,而左右低平。嘴唇蒼白,上下唇的曲線的彎度並不十分強。上面的頭髮,中間的瞳神,和下面的黑色旗袍,把她那張病的乳白色的面影,映襯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雖則覺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來喝茶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地偷看了她好幾眼。現在她又把頭迴轉,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詒孫。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紳士,嘴上有幾根疏淡的須影,時常和她在說話,可是她回答他的時候,卻總不把頭掉過對他的面,茶桌是挨著南窗,她坐在西面,這一位紳士是坐在東面的。

逸群一個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張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約有一丈多遠,中間隔著兩張空桌。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東面窗外的樹木青空,然而實際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卻只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這一位紳士的配偶,但年齡又似乎差得太多。姨太太么?不是不是,她並沒有姨太太的那一種輕佻的習氣,父女么,又有些不對。男人對她的舉止,卻有幾分在獻媚的樣子。逸群一邊喝茶,一邊總想象不出她的根底來。忽而東邊窗下的一座座客大聲的笑了起來,逸群倒駭了一跳,注意一看,原來他們在下圍棋。那女人也被這笑聲所引,迴轉頭來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對她講了一句滑稽的話,逸群在她的側面上看出了一個小小的笑窩,但是這是悲寂的微笑,是帶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歲暮,忘了背後的斜陽,更忘了自己是為人在客,當然想不到門外頭在那裡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煩的舟子了。他幾次想走想走;但終究站不起身來,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來從他的桌子前頭經過,使他聞到了一陣海立奧屈洛泊的香氣的時候,他的幻夢,方才驚醒。舉目向門外他們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陽快要下山了,因為那小小的山嶺,只剩下幾塊高處的殘陽,平地上已被房屋寶塔山石等的黑影佔領了去。

急忙付過茶錢,走下山來,湖面上早就鋪滿了冷光,只有幾處湖水湖煙,還在那裡醞釀暮景。三賢祠的軍隊,吹出了一段凄冷的喇叭,似在促他歸去的樣兒,他在門外長堤路上站立住腳,向前後左右探望了一回,卻看不見了她和那男子的蹤跡,湖面上也沒有歸船,門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隻以外,只有兩艘舊而且小的空船在候著,這當然是那些下圍棋的客人們的。他又覺得奇怪起來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面去的呢?

迎著東天的半月,慢慢兒的打槳歸來,旗營的燈火,已經在星星搖閃了。他從船頭上轉眼北望,看見了葛嶺山下一帶的山莊。尖著嘴吹了幾聲口笛,他心裡卻發見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過西泠橋迴向里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嶺的附近無疑!」

回到了旅館,在電燈底下把手面一洗,因為腦裡頭還縈迴著那不知去向的如曇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游湖的勞頓,還不能使他的心身頹滅下來。命茶房拿了幾冊詳細的西湖圖志與遊覽指南來后,他伏在桌上盡在搜查里湖沿山一帶的禪房別墅與寄寓的人家。一面在心裡暗想,他卻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個好奇賭咒的決心說:「你這一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我總有法子來尋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著吧!」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層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熱度,似乎向北方去誘入了些低壓氣層來,晴空里忽而飛滿了一排怕人的雲陣,白雲堆的缺處,偶爾射出來的幾顆星宿的光芒和几絲殘月的灰線,更照出了這寒宵湖面的凄清落寞。一股寒風,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飛過湖頭,打上孤燈未滅的陳逸群的窗面的時候,他也感到了一點寒冷,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午夜的時刻了。

為了一個同風也似的捉摸不定的女性,竟這樣熱心的費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從那一堆西湖圖志里立起身來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覺得有點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懶腰,張嘴打了一個呵欠,一邊拿了一支煙捲在尋火柴,一邊他嘴裡卻輕輕地辯解著說:

「啊啊,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點上了煙,離開書桌,重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的時候,他覺得今天一天的疲勞襲上身來了。又打了一個呵欠,眼睛里紅紅地浮漾著了兩圈酸淚,獃獃對燈坐著吸去了半支煙捲,正想解衣就寢,走上床去,他忽又覺得鼻孔里絞刺了起來,肩頭一縮,竟哈啾哈啾地打出了幾個噴嚏。

「啊呀,不對,又遭了涼啦!」

這樣一想,他就匆匆和著裡邊的絲綿短襖,躺到被裡去睡覺去了。

本來是神經質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勞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後,更不得不在雜亂的回憶和矛盾的恐懼里想一想起那一個黑衣的女影而畫些幻象,所以逸群這一宵的睡眠,正像是夏天殘夜裡的短夢,剛睡著又驚醒剛睡著又驚醒地安定不下來。有時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腦里的一切雜念,想把神經鎮壓一下而酣甜地睡去,可是已經受過激蕩的這些纖細的組織,終於不能聽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屏氣地在努力,瀰漫在這深夜大旅館中的寂靜,愈要突入他的聽覺中來,終致很遠很遠掛在游廊壁上的一架掛鐘的針步,和窗面上時時拂來的一兩陣同嘆息似的寒風,就能夠把他的靜息狀態攪亂得零零落落。在長時間的焦躁之後,等神經過了一度極度的緊張,重陷入極度的疲乏狀態去后,他才昏沉地合下了眼去;但這時候窗外面的浮雲,已帶起灰沉沉的白色,環湖上的群山,也吐起炊煙似的雲霧來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卻被灰暗的雲層吞沒了去,一天曇色,遮印得湖波慘淡無光,又加之以四圍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風,致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陰氣森森,從早晨起就釀成了一種欲雪未成的天氣。逸群一個人曲了背側卧在旅館的薄棉被裡,被茶房的腳步聲驚醒轉來,聽說已經是快近中午了。開口和茶房談了這一句話,他第一感覺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嚨的嘶啞。等茶房出門去替他去沖茶泡水的中間,他還不肯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風寒。為想試一試喉嚨,看它究竟有沒有啞的原因,他從被裡坐起,就獨自一個放開喉嚨來叫了兩聲:「詒孫!詒孫!」

鑽到他自己的耳朵里去的這一個很熟的名字的音色,卻仍舊是那一種敲破鐵罐似的啞音。

「唉,糟糕,這才中了醫生的預言了!」

這樣一想,他腦裡頭就展開了一幅在上海病卧當時的景象。從大連匆促搭上外國郵船的時候,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入了安全地帶了,所以他的半月以來同弓弦似的緊張著的心狀一時弛散了開來。緊張一去,他在過去積壓在那裡的過度的疲勞便全部蘇復轉來了,因而一到上海,就出其不意地咯了幾次鮮血。咯血的前後,身體更是衰弱得不堪,凡肺病初期患者的那些癥候,他都飽嘗遍了,睡眠中的盜汗,每天午後一定要發的無可奈何的夜熱,腰腳的酸軟,食慾的毫無,等等。幸虧在上海有一位認識的醫生,替他接連打了幾支止血針,並且告訴了他一番如何療養的心得,吐血方才止住。又靜養了幾天,因為醫生勸他可以不必久住在空氣惡濁的上海,他才下了上杭州來靜養的決心。

「你這一種病,最可怕而也最易染上的是感冒。因為你的氣管和肺尖不好,傷風是很容易上身的。一染了感冒,咳嗽一發,那你的血管就又要破裂了,咯血病馬上就又要再發。所以你最要小心的是在這一著。凡睡眠不足、勞神過度、運動太烈等,都是這病的誘因。你上杭州去后,這些地方都應該注意,體熱尤其不可使它增高起來。平常能保住三十六至三十七度的體熱就頂好,不過你也不要神經過敏,不到三十八度,總還不算髮熱。有刺激性的物事總應該少吃!」

這些是那位醫生告誡他的說話,可是現在果真被這醫生說中了,竟在他自己不覺得的中間感冒了風寒。身上似乎有點在發熱的樣子,但是咳嗽還沒有出來,趕快去醫吧,今天馬上就去大約總還來得及。他想到了這裡,卻好那茶房也拿了茶水進房來了,他問了他些杭州的醫生及醫院的情形,茶房就介紹了一個大英醫院給他。

洗過了手面,刷過了牙齒,他茶也不喝一口,換上衣服,就一個人從旅館中踱了出來。陰冷的旅館門前,這時候連黃包車也沒一乘停在那裡。他從湖濱走過,舉頭向湖上看了一眼,覺得這灰沉沉的天色和怪陰慘的湖光,似乎也在那裡替他擔憂,昨天的那一種明朗的風情,和他自己在昨天感到的那一種輕快的心境,都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沿湖濱走了一段,在這歲暮天寒的道上,也不曾遇到幾多的行人;直等走上了斜貫東西的那條較廣的馬路,逸群才叫到了一乘黃包車坐向俗稱大英醫院的廣濟醫院中去。

醫院裡已經是將近中午停診的時候了,幸而來求診的患者不多,所以逸群一到,就並沒有什麼麻煩而被領入了一間黑漆漆的內科診療室里。穿著白色作業服的那位醫士,年紀還是很輕,他看了逸群的這種衣飾神氣,似乎也看出了這一位患者的身分,所以尋問病源癥候的時候他的態度也很柔和。體熱測驗之後,逸群將過去的癥狀和這番的打算來杭州靜養,以及在不意之中受了風寒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醫生就教他躺下,很仔細地為他聽了一回。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約莫聽了有十多分鐘的樣子,醫生就顯示著一種嚴肅的神氣,跟逸群學著北方口音對他說:

「你這肺還有點兒不行,傷風倒是小事,最好你還是住到我們松木場的肺病院里去吧?那兒空氣又好,飲食也比較得有節制,配藥診視也便利一點,你以為怎麼樣?」

逸群此番,本來就是為養病而來,這醫院既然有這樣好的設備,那他當然是願意的,所以聽了醫生的這番話,他立刻就答應了去進病院。問明了種種手續,請醫生寫了幾張說明書之後,他就尋到會計處去付錢,來回往複了好幾次,將一切手續如式辦好的時候,午後也已經是很遲,他的身體也覺得疲倦得很了,這一晚就又在湖濱的飯店裡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內,西湖的景色完全變過了。在半夜裡起了幾陣西北風,吹得門窗房屋都有點兒搖動。接著便來了一天霏微的細雨,在不聲不響的中間,這冷雨竟化成了小雪。早晨八點鐘的光景,逸群披衣起來,就覺得室內的光線明亮得很,雖然有點冷得難耐,但比較起昨天的灰暗來,卻舒爽得多了。將西面的玻璃窗推開一望,劈面就來了一陣冷風,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痙。向湖上的四周環視了一周,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體,在窗前的寒風裡呆立住了,這實在是一幅靈奇的中國水墨畫景。

南北兩高峰的斜面,各灑上了一層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還有長堤上,小山頭,枯樹林中,和近處停泊在那裡的湖船身上,都變得全白,在反映著低雲來去的灰色的天空。湖塍上遠遠地在行走的幾個早起的船家,只像是幾點狹長的黑點,默默地在這一塊純白的背景上蠕動。而最足以使人感動的,卻是彌散在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間的那種沉默,這真是一種偉大而又神秘的沉默,非要在這樣的時候和這樣的地方是永也感覺不到的。

逸群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馬上要搬進病院去的事情,嘴角上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這總不是天公送我進病院去的服色吧?」因為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小說里說及金聖嘆臨刑那一日的傳說。這一段傳說里說,金聖嘆當被綁赴刑場去的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從獄里出來,看見了滿街滿巷的白雪,就隨口念出了一詩來說:「天公喪父地丁憂,萬戶千門盡白頭,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檐下淚珠流。」病院和刑場,雖則意義全然相反,但是在這兩所地方的間壁,都有一個冷酷的死在那裡候著的一點卻是彼此一樣的,從這一點上說來逸群覺得他的聯想,也算不得什麼不合情理。

那位中年的茶房凍紅了鼻尖寒縮著腰走進他的房裡來的時候,逸群還是獃獃鵠立在窗口,在凝望著窗外的雪景。

「陳先生,早呵,打算今天就進松木場的肺病院去么?」茶房叫著說。

逸群回過身來只對他點了點頭,卻沒有回答他一句話,一面看見了這茶房說話的時候從口裡吐出來的白氣,和面盆里水蒸氣的上升,他自己倒同初次感得似的才覺著了這早晨的寒冷,皮膚上忽而起了一層雞栗,隨手他就把開著的那扇房門關上了。

在房間里梳洗收拾了一下,付過了宿賬,又吃了一點點心,等黃包車夫上樓來替他搬取皮篋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坐在車上,沿湖濱向北的被拉過去,逸群的兩耳,也感到了幾陣犀利的北風。雪是早已不下了,可是太陽還沒有破雲出現,風也並不算大,但在戶外走著總覺得有刀也似的尖風刺上身來,這正是江南雪后,陰凍不開的天氣,逸群默默坐在車上,眼看著周圍的雪中山水,卻想起了有一次和詒孫在這樣的小雪之中,兩人坐汽車上頤和園去的事情。把頭搖了幾搖,微微的嘆了一口氣,他的滿腔懷憶,只縮成了柳耆卿的半截清詞,在他的啞喉嚨里輕輕念了出來:

一場寂寞憑誰訴!

算前言,總經負。

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

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松木場在古杭州城的錢塘門外,去湖濱約有二三里地的間隔。遠引著苕溪之水的一道城河,繞松木場而西去,駕上扁舟,就可以從此地去西溪,去留下,去餘杭等名勝之區。在往昔汽車道未辟之前,這松木場原是一個很繁盛的驛站碼頭,現在可日漸衰落了。松木場之南,是有無數青山在起伏的一塊棋盤高地,正南面的主峰,是頑石衝天的保俶塔山—寶石山,西去是葛嶺、棲霞嶺、仙姑、靈隱諸山,游龍宛轉,群峰西向,直接上北高峰的嶺脊,為西湖北面的一道屏障。寶石山後,小崗石壁,更是數不勝數。在這些小山之上,仰承葛嶺寶石山的高崗,俯視松木場古盪等處的平地,有許多結構精奇的洋樓小築,散點在那裡,這就是由一位英國宣教師募款來華,經營建造的廣濟醫院的隔離病院。

陳逸群坐在黃包車上,由石塔兒頭折向北去,車輪順著坂道,在直衝下去的中間,一陣寒風,吹進了他的本沒有預防著的口腔鼻孔。冷風觸動了肺管,他竟曷嚇曷嚇的咳了起來,喉頭一癢,用手捲去一接,在白韌的痰里,果然有几絲血痕混入了。這一陣咳,咳得他眼睛里都出了眼淚。渾茫地向手卷上看了一眼,他閉上眼睛,就把身體靠倒在洋車背上,一邊在他的腦里又亂雜地起起波濤來了。

「這一個前兆,真有點可怕。漫天的雪白,痰里的微紅,難道我真要葬在這西湖的邊上了不成?……唉,人誰能夠不死,死的遲早,又有什麼相干,我豈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丈夫!……可是,可是,像我這樣的死去,造物也未免有點浪費,我到今日非但事業還一點兒也沒有做成,就是連生的享樂,生的真正的意味都還沒有嘗到過。……啊,回想當時從軍出發的那一腔熱忱,那一種理想,現在到了生死之際量衡起來,卻都只等於幻薄的雲煙了!……本來也就是這樣的,我們要改革社會,改革制度,豈不是也為了『生』么?豈不是也為了想增進自我及大眾的生的福裕么?『生』之不存,『革』將焉用?……罷了罷了,啊啊,這些事情還去想它作甚?我還是先求生罷,然後再來求生之享樂……」

許多自相衝突的亂雜的思想,正在腦里統結起來的時候,他的那乘車子,也已經到了松木場肺病院山下的門口了。車夫停住了車,他才睜開眼來,向大門一望,原來是一座兩面連接著蜿蜒的女牆的很雅緻的門樓。從虛掩在那裡的格子門裡望去,一層高似一層是一堆高低連亘的矮矮的山崗。在這中間,這兒一座那兒一點的許多紅的綠的灰色的建築物,映著了滿山的淡雪和半透明的天空在向他點頭俯視。他下車來靜立了一會,看了一看這四周的景物,一種和平沉靜的空氣,已經把他的昏亂的頭腦鎮撫得清新舒適了。向門房告知了來意,叫車夫背著皮篋在後面跟著,他就和一位領導者慢慢地走上了山去,去向住在這分院內的主治醫,探問他所應住的病室之類。這分院內的主治醫,也是一位年青的醫士,對逸群一看,也表示了相當的敬意。不多一忽,辦完了種種手續,他就跟著一位十四五歲的練習護士,走上西面半山中的一間特等病室里去住下了。

這病室是一間中西摺合的用紅磚造就的洋房,裡面包含著的病房數目並不見多,但這時候似乎因為年關逼近的緣故,住在那裡的患者竟一個也沒有。所以逸群在東面朝南的那間一號室里安頓住下,護士與看護下男退出去后,只覺得前後左右只充滿了一層沁人心脾的靜寂。一個人躺睡在床上,他覺得彷彿是連玻璃窗外的淡雪在湖裡融解的聲音都聽得出來的樣子。因為太靜寂了,他張著眼向頭上及四面的白壁看看,在無意中卻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覺得彷彿在這些粉白的牆壁背後,默默地埋伏著有些怪物,在那裡守視著他的動靜的樣子。

將近中午的時候,主治醫來看了他一次,在他的胸前背後聽了一陣,醫生就安慰他說:

「這病是並不要緊的,只教能安心靜養就對了。今天熱度太高,等明後天體熱稍退之後,我就可以來替你打針,光止止血是很容易的,不過我們要從根本的治療上著想,所以你且安息一下,先放寬你的心來。」

主治醫來診視過後不多一忽,先前領他來的那位護士送葯來了。這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護士,對逸群彷彿也抱有十分的好感似的,她料理逸群把葯服后,又在床前的一張沙發上坐下了。

「陳先生,你一個人睡在床上,覺得太寂寞么?」她說。

「噯,寂寞得很。你有空的時間沒有?有空請你時常來談談,好陪陪我。」

一邊說著逸群就把半閉的眼睛張了開來,對少年注視了一下。看到了這少年的紅紅的雙頰,墨樣的瞳神,和正在微笑的那一雙彎曲的細眼,他似乎把服藥后正在嘴裡感到的那一種苦味忘記了。這一張可愛的小小的面形,他覺得是很親很熟的樣子,可是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呢,他卻想不起來了。看了這少年的無邪的微笑,他也馬上受了她的感染,臉上露出了一臉孤寂的笑容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笑著問她。

「名字叫作志道,可是他們都叫我小李的。」

「你姓李么?」

「是的。」

「那麼我也就叫你小李,行不行?」

「可以的,陳先生,你覺得餓了沒有?」

「餓倒不餓,可是剛服過葯,嘴裡是怪難受的,有什麼牛奶之類,我倒很想要一杯喝。」

「好,我就去叫看護下男為你去煮好了來。」這少年護士出去之後,房裡頭又全被沉默佔領了去。這一回逸群可不感到恐怖了,因為他在腦里有了一種思索的材料,就是這位少年彷彿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那一個問題。想了半天,然而臉上紅了一紅,眼睛里放出了一陣害臊的微光,他卻把這護士的容貌想出來了,原來中學時代的他的一位好友,是和這小李的面形一樣的。

小雪之餘,接著就是幾天冬晴的好天氣,日輪繞大地回走了幾圈,包圍在松木場一帶的空氣,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樣。逸群在進病院后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熱,痰里的血絲也已止住;近來假著一支手杖的力,他已經能夠走出床來向迴廊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單調,也因過慣了而反覺得舒適,一種極沉靜的心境,一種從來也沒有感到過的寂滅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幫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覺得彷彿已經變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樣子。

早晨一睜開眼,東窗外及前室的迴廊上就有嫩紅潔靜的陽光在那裡候他,鈴兒一按,看護他的下男就會進來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後,慢慢的走上南面的迴廊,走來走去走一二遍,腳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陽光里,安樂椅上坐躺下去。前面是葛嶺的高丘和寶石山的石壘;初陽台上,這時候已經曬滿了暖和的朝日,寶石山後的開鑿石塊的地方,也已經有早起的工人在那裡作工了。澄清的空氣里,會有丁丁篤篤的石斧之聲傳來,腳下面在這病院的山地與葛嶺山中間的幽谷裡間或有一二個采樵的小孩子過去,此外就是寂靜的長空,寂靜的日腳,他坐在椅上,連自己的呼吸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歡樂輕鬆的小李的腳步聲便會從後面進出的通用門裡響近前來,替他量過熱度,換過藥水,談一陣閑天,就是吃早餐的時刻了。早餐過後,在迴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動也不動地在那張安樂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午飯,量過熱度,服過葯,便上床去試兩三小時的午睡;午睡醒來,日腳總已西斜,前前後後的山色又變了樣子,他若有興,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內的山道上去試一回小步;若覺得無力,便仍在那張安樂椅上坐下,慢慢的守著那銅盤似的紅日的西沉。晚飯之後,在迴廊上灰暗的空氣里坐著,看看東面松木場鎮上的人家的燈火,數數蒼空里搖閃著的明星,也很可以過一二個鐘頭的極閑適極快活的時間,不到八點鐘就上床去睡了。

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里過著的周而復始的生活。因為外面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單調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對外界的應付觀察的注意全部,就轉向了內。在日暖風和的午後,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迴廊上的安樂椅里他看山景看得倦了,總要尋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過去的生活意思來。

「自己的一生,實在是一出毫無意義的悲劇,而這悲劇的釀成,實在也只可以說是時代造出來的惡戲。自己終竟是一個畸形時代的畸形兒,再加上以這惡劣環境的腐蝕,那些更加不可收拾了。第一不對的,是既作了中國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徹底的歐洲世紀末的教育。將新酒盛入了舊皮囊,結果就是新舊兩者的同歸於盡。世紀末的思想家說:—你先要發見你自己,自己發見了以後,就應該忠實地守住著這自我,徹底地主張下去,擴充下去。環境若要來阻撓你,你就應該直衝上前,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AllorNothing!不能妥洽,不能含糊,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這中國的社會裡,你這唯一的自我發見者,就不得不到處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氣,真有比拿破崙更堅忍的毅力,那麼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時勢也說不定,可是對受過三千年傳統禮教的系縛,遵守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脈相傳的狡詐的中庸哲學的中國人,怕要十個或二十個的拿破崙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說話。我總算髮見了一個自以為的自我了,我也總算將這自我主張擴充過了,我並且也可以算衝上前去,與障礙物拼過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大約就是在這太陽光里的這半日的靜坐吧?……啊啊,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想來想去,想到了最後的結論,他覺得還是這一個虛無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當坐在這迴廊上享太陽的時候,他看見東面的三等病室里有兩三個人抬出了一個用棉被遮蓋好的人體來,走向了山下的一間柴棚似的小屋;午飯前小李來替他量過熱度診過脈搏后,在無意中對他說:

「又是一個患者dead了,他昨天晚上還吃兩碗飯哩!」

這一句在小李是一點兒也不關緊要,於談笑之間說出來的戲言,倒更證實了他每次所下的那個斷案。

「唉,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這一天午後,他坐在迴廊上,也同每次一樣的正想到了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忽而聽見小李在後邊門外喊著說:

「梅先生來了!」

接著她就匆匆跑進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間收拾得整整潔潔。原來這梅先生就是廣濟醫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裡,當天氣晴快的午後,他每坐著汽車跑到這分院里來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會,一位鬚髮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里來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機會與時代偶爾產下來的幸運兒,以傳教行醫,消磨了半生的歲月,現在是已經在這半開化的浙江省境內,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國,很安穩快樂地在過度他的暮年余日了。一走進房,他就笑著問逸群說:

「陳先生,身體可好?今天覺得怎麼樣?」逸群感謝了一番他垂問的盛意,就立起身來走入了起坐室里請他去坐。他在書桌上看見了幾冊逸群於暇時在翻讀的紅羊皮面的洋書,就同發見了奇迹似的向逸群問說:

「陳先生,你到過外國的么?」

「噯,在奧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後來就在歐洲南部旅行了兩年的光景。」

聽了逸群的這一個學歷,他就立刻將那種應付蠻地的小孩子似的態度改過,把他的那個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體向沙發上坐了下去。尋問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國後任事的履歷,又談了些疾病療養上的極普通的閑天,他就很滿足似的立起身來告辭了。臨行的時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謙虛地招請他說:

「前面葛嶺山上,我也有幾間房屋起在那裡,幾時有空的時候,我要來請你過去吃茶去。像這一個樣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時候,你的身體就完全可以復原的,讓我們預備著你退院的時候的祝賀大會吧!」

說著他又回顧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著他的那位主治醫生,三人就合起來大笑了一陣。

逸群自從受了這一回院主的過訪以後,他的履歷就傳遍了這一區山上的隔離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曉得這陳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過外國,當過大學堂的教師,做過官的。於是在這山上的幾處隔離病室里住著的練習護士們,拿了英文讀本文法書來問字求教的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聽他們談談,逸群對這病院里的情形內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來了。

關於這病院的內幕消息裡面,有一件最挑動逸群的興味的,是山頂最高處的那間婦女肺病療養處清氣院的創立事件。這清氣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廣,雖然是面南的,但在東西的迴廊上及二層樓的窗里遠看出去,看得見杭州半城的迷離的煙火,松木場的全部的人家,和橫躺在松木場與古盪之間的幾千畝曠野;秦亭山的橫空一線,由那裡望過去,更近在指顧之間,山頭聖帝廟的白牆頭當承受著朝陽熏染的時候,看起來真像是一架西洋的古畫。這風景如此之美的清氣院,卻完全是由一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資捐造的,聽他們說,她為造這一間清氣院,至少總也花去了萬把兩的銀子。

有一天午後,天氣仍舊是那麼的晴快,逸群午睡醒來,很想走上山頂,到這一間清氣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面曠野里的風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葯到他那裡來了,他們兩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條曲折斜通山頂的小道。

太陽已經西斜到和地面成一隻銳角的光景,松木場的人家瓦上,有幾處已經有炊煙在鑽起來了。兩人在一處空亭里立了一會,看了些在後面山下野道上走路的鄉民和遠處橫躺著的許多潔凈的乾田,就走入了一條側路,走向了清氣院的門前。一到了清氣院的門口,小李就很急速的抽出了她那隻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腳兩步的跨上了這女病室的台階,走入了有許多青年婦女圍立在那裡的那間樓下的大廳。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腳,朝這一群婦女圍立著的中心處一看,也不知不覺的呆住了。靠近桌子立在這些婦女們的中間,手裡拿著了許多衣料罐頭食物之類,在分送給大家的那一位女主人公,原來就是那一天他在西泠印社裡看見過的那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她對黑的顏色,似乎是特別喜歡的樣子,今天穿的仍舊是一件黑色天鵝絨的長褂。

小李從人叢中擠了進去,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鞠躬禮,向一位中老的看護婦長也打了一個招呼,似乎很輕很輕的說了幾句什麼話,就把目光掉轉,回頭來向外面立在夕陽影里的逸群看了一眼。那位黑衣少婦,也和小李一道的把目光注向了外面,同時圍立在那裡的許多婦女也都掉轉了頭,看向了逸群的身上,他倒一霎時不由自主的害起羞來了,一轉瞬間竟把他那張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正在進退維谷,想舉起腳步來走開的時候,那位少婦卻拉了小李的手走出到了大廳外的迴廊上面,和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說:

「是陳先生么?我已經聽見梅先生說起過了,等一會我就來看你,那間病室里我從前也住過的。」

不知所措的逸群只覺得聽到了一段異常柔和異常諧合的音樂,頭腦昏得利害,耳根燒得火熱,她說的究竟是幾句什麼話,和自己對她究竟回答了幾句什麼等,全都記不起了。伏倒了頭從小道上一個人慢慢走回病室來的中間,在他的眼前搖映著的只是一雙冷光四射同漆皮似的黑晶晶發亮的眼睛,與從這眼睛里放出來的一痕同水也似的微波。他一個人像這樣的昏亂地走了不久,後面小李又跑著追上來了。小李的面色,也因興奮之故漲得紅紅。一面拉住了逸群的手走著,一面他就同急流似的說出了一大堆話來。

「她就是那位大慈善家康太太呀!每年冬天過年的時候,她總要來施捨一次的,不但對男女老幼的貧苦患者,就是對我們也都有得分到的。她家裡很有錢,在上海杭州開著十幾家銀行哩。我不是同你說過了么?清氣院就是由她一個人出資捐造的,她自家也曾患過肺病來著,住的就是你現在住的那一間房,所以她對肺癆病者是特別的有同情,特別的肯幫助的。每年她在我們這裡捐助的葯錢和分送的東西,合算起來怕也得要幾千塊錢一年哩。在葛嶺山上她還有一間很好的莊子在那裡,陳先生,幾時我同你去玩去,從這裡的後門走出,過棲霞嶺走上去是很近的。她說她還要上你這邊來看你哩。我們快回去把房間收拾收拾,叫下男去燒好茶來等著吧。陳先生,我們快走,快走,快走回去!」

被她這麼一催,逸群倒也自然而然的放快了腳步。回到了病室,把散亂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叫下男預備好了一點茶水,他就在沙發上坐下,在那裡細細地咀嚼起那天和她初次見面時候的事迹來了。小李看了逸群的沉默的樣子,看了他那種獃獃地似在沉思的神氣,卻覺得有點奇怪起來,所以也把自己的興奮狀態壓了下去,鎮靜地問他說:

「陳先生,你又在那裡想什麼了?她怕就要來了呢!」

逸群聽了這小孩的一種似在責備他的口氣,倒不覺微微地笑破了臉。對小李看了一眼,他就有點羞縮似的問她說:

「小李,你曉得這一位康太太的男人,是幹什麼的?」

「說起康承裕這三個字,杭州還有哪一個不知道他是一位銀行老闆呢!」

「你看見他過的么?」

「怎麼會不看見過啊。」

「他多大年紀了?」

「那我可不曉得。」

「有鬍鬚么?」

「嘴上是有幾根的,可是並不多。」

「是穿洋服的么?」

「有時候也穿,尤其是當他從上海回來的時候。」

「噢,那麼我倒也看見過他了。」

「噯,你怎麼會看見他呢?」

「我是在西湖上遇見他的。」

兩人坐在沙發上這樣的談了半天,那位康太太卻終究沒有到來。小李倒等得心急起來了,就立起了腳跳了出去,說是打算上麻風院及主治醫室等處去探問她的究竟是走上了什麼地方去的。

松木場廣濟分院的房屋,統共有一二十棟。山下進門是一座小小的門房,上山北進,朝東南是一所麻風院兼禮拜堂的大樓。沿小路向西,是主治醫師與護士們的寄宿所。再向西,是一間灰色的洋房,系安置猩紅熱、虎列剌等患者的隔離病室。直北是廚房,及看護下男等寄宿之所。再向西南,是一所普通的肺病男子居住的三等病房。向西偏北的半山腰裡,有一間紅磚面南的小築,就是當時陳逸群在那裡養病的特等病室。再西是一所建築得很精緻很寬敞的別莊式的住屋,系梅院長來松木場時所用的休息之處。另外還有幾間小築,雜介在這些房屋的中間。西面直上,當山頂最高的一層,就是那間為女肺病患者所建的清氣院了。全山的地面約有二百餘畝,外面環以一道矮矮的女牆,宛然是一區與外界隔絕的小共和國。

逸群一個人在那間山腰病室的起坐室里守候著康夫人的來謁,時間已經挨得很久了,小李走出去后,他更覺得時間過去的悠長,正候得有些不耐煩起來的時候,小李的那雙輕腳卻又從後面門裡跳跑了進來。還沒有跑到逸群的那間病室門口,她右手擎著了一隻銀殼手錶,就高聲叫著說:

「陳先生,你瞧你瞧,這是康太太給我的!」笑紅了臉,急喘著氣,走到了逸群的身邊,她的左手又拿出了一張名片來。名片上面印著康葉秋心的一行小號宋字,在名片的背後,用自來水筆纖細地寫著說:

「今天因為還要上麻風院去分送東西,怕時間太晚,不能來拜訪了。明天下午三時,請你和小李同來舍間喝茶,我們可以來細談談病中的感想。」

小李把名片交給逸群看后,臉上滿堆著歡笑,還在一心玩弄那隻手錶。等逸群問她康太太另外還有什麼話沒有的時候,她才舉起頭來對逸群說:

「康太太請你明天去喝茶,教我陪了你同去,她已經向主治醫生為我請好假了。她說今天因為還要上麻風院去,怕是來不成的。」

「康太太的家裡,你喜歡去么?」

「為什麼不喜歡呢?那兒景緻又好,吃的東西又多,還有留聲機器聽。」

「那麼明天你就非去不可,我可是有點怕,怕走多了路。」

「怕走多了路?從後門出去是很近的,並且路也好走,並不是山路。康太太明天在候著你的,你不去可不行哪。」

「好,到了明天再說吧。」

這時候太陽已經在清氣院的西邊隱沒了下去,天上四周只充滿了一圈日暮的紅霞,晚風涼冷,吹上了逸群的興奮得微紅的兩頰,病室里的景象也灰頹蕭索起來了。聽逸群止住了口,小李驟然舉起頭來向四邊一看,也覺著了時候的不早,重訂了一遍明天一定同去的口約,她就又拔起雙腳,輕輕快快的跳了出去。

被剩落在孤獨與暮色里的逸群,一個人在病室里為沉默所包圍住的逸群,靜聽著小李的腳步聲幽幽地幽幽地遠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間他忽而感到了一種內心的衝動,想馬上趕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風院去探視一回,可是天色晚了,即使老了臉皮走到了麻風院里,她也未必會還在那裡的。況且還有明朝的約會,明朝豈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裡去接近著她和她去談談笑笑了么?但是但是,到明朝的午後為止,中間還間著一個鐘漏綿綿的長夜,還間著一個時間悠久的清晨,這二十幾個鐘頭將如何的度過去呢?啊啊,那一雙深沉無底的眼睛,那一對盈盈似水的瞳神!你這一個踏破鐵鞋也無覓處的黑衣女影,今天卻會這樣偶然的闖到這枯乾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里來,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個人在黑沉沉的沙發上坐著,像這樣的想想這裡,想想那裡,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熱病患者似的在開著了眼睛做夢。門外面無聲無臭地逼近前來的夜色,天空里一層一層漸漸地淺淡下去的空明,和四圍山野里一點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動,他都忘記了,直到朝東南的兩面玻璃窗里有灼爍的星光和遠遠的燈火投映進來的時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邊的現實世界而在黑暗裡睜開了兩眼。像在好夢醒后還有點流連不舍似的,他在黑暗裡清醒轉來以後,還是兀兀地坐著不動,不想去開亮電燈來照散他的幻夢。在這柔和甘美與周圍的靜悄悄的夜陰很相稱的回憶里沉浸得不久,後面的門呀的一響,迴廊上卻有幾聲笨重的腳步聲到了。

「陳先生,陳先生,你怎麼電燈都還沒有點上?」

與這幾句話同時走進他的病室里來的,是送晚飯來的看護下男。在這松木場的廣濟分院的別天地里又是一天單調和平的日子過去了。

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曉陰,在松木場的山坳里破亮了。空闊的東天,和海灣相接之處,孕懷著一團赭色。微風不起,充塞在天地之間的那層乳樣的煙嵐,遲遲地,遲遲地,沉澱了下去。大氣一澄清,黝蒼的天際,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種晨裝畢后的嬌羞的臉色,深藍無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后的紅薇暈,更還有幾縷,微明細散,薄得同蟬翼似的粉條雲。

覓恨尋愁,在一尺來厚的鋼絲軟墊上輾轉了半夜的陳逸群,這時候也從期待和焦躁的亂夢裡醒過來了。一睜開眼,他就感到了一種晴天侵早所給與我們的快感。舉頭向粉刷得潔白的四壁望了一周,又從床頭玻璃窗的窗帷縫裡,看取了一線室外的快晴的煙景,他的還沒有十分恢復平時清醒狀態的腦里,也就記起了昨夜來的記憶—在不意之中忽而遇到的那一位黑衣的神女,她含著微笑走出到迴廊上來招呼他的風情,同音樂似的柔和諧整的她的聲氣,他自己的那種窘急羞臊得同小學生似的心狀,在暮色蒼然的病室里鵠候她來訪的幾刻鐘中間的焦急,聽說她不來了以後的那一種失望和衷心感到的淡淡的哀愁,隨後又是半夜的不眠和從失眠的境里產生出來的種種離奇的幻想,—這許許多多昨夜來的記憶,很快很快的同電影場面似的又在他的剛醒過來的腦里重新排演了一回。因為這前後的情節,實在來得太變幻奇突,而他自己的感情起伏,也實在來得波浪太大了,所以回想起來,他幾乎疑信自己還在那裡做夢,這一切的一切,都還不免是夢裡的悲歡。然而伸出手向枕頭邊上一摸,一張涼陰陰的長方小片,卻觸著了他的手指,拿將起來一看,正面還是黑黑的康葉秋心的四個宋字,反面仍舊是幾行纖麗的約他於今天午後去茶敘的傳言。

「還好還好,這一次的這一位黑衣神女,倒還不是夢裡的曇花!」

這樣的在腦里一轉,他的精神也就抖擻起來了,四肢伸了一伸,又縱身往上一跳,他那瘦長的病後的軀體,便從鴨絨被裡起立到了病室的當中。按鈴叫了一聲看護下男,換上衣服,匆匆梳洗了一下,他拿起立在屋角的那枝白藤手杖,便很輕快地從病室走上了迴廊,從迴廊走出到了晴光四溢的天空的底下。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薄薄的晨霜,早已化成了萬千的水滴,把山中的泥路,濕潤得酥軟可人。帶點辛辣味的尖寒空氣,刺激著他的露出在衣外的面部手部,皮膚上起了一種恰到好處的緊縮感覺;溲溜溜一股陰涼的清氣,直從他的額頭腦頂,貫穿了他的全身。他從低處的山道漸漸地走上山去,朝陽所照射著的地域因而也漸在他的周圍擴大了開來,而他的心神全部,也覺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鎮靜下去。到了一處聳立在一個小峰之上的茅亭里立定,放眼向山後北面的曠野瞭望了幾分鐘,他的在一夜之中為愛欲情愁所攪亂得那麼不安的心靈思慮,竟也自然而然地化入了本來無物的菩提妙境,他的慾念,他的小我,都被這清新純潔的田園朝景吞沒下去了。

面對著了這大自然的無私的懷抱,肩背上滿披著了行程剛開始的健全的陽光,呼吸了幾口深呼吸后,他的恢復了平時的冷靜的頭腦,卻使他取得了一種對自己的純客觀的批評的態度。

以自己的經歷來論,風花雪月,離合悲歡,也著實經過了不少了,即以對女性的經驗來講吧,遠的姑且不論,單講近的,回國之後在北京游散著的幾年之中,除詒孫之外,新的舊的,已婚的未婚的,美的智的,高貴的溫柔的女性,也不知曾經接觸過了幾多,可是自己卻從沒有顛倒昏亂,完全忘卻過自己,何以這一回的與這一個漠不相關的女性,偶爾在歧路上的匆匆的一遇,便會發生出這許多幻想來的呢?難道是自己的病的結果么?然而據主治醫生之所說,則不久之後,就可以完全恢復健康,安然出院去了。難道是這康葉秋心的財富在誘惑著自己么?可是自己父祖的遺產還未盪盡,雖然稱不得巨富,但也盡可以養活自己的一生而有餘;並且自己所有的教養,決不會使自己的心性墮落到這一個地步的。那麼大約是她的美麗吧,大約是她的肉體的美在挑撥引誘著自己吧?然而這康夫人之美,卻又並不是這一類玩弄男子,挑引肉感的妖婦式的美,況且對於這一層自己是曾經受過試驗,覺得很有把握的。

對自己的心理的批評分析,到了這裡,他卻漫然地想起了從歐洲回國的途中的一段浪漫史來。不自覺地再舉目向遠近四周的田園清景望了一望,他的對於這一段Episode的回憶,尤其是覺得生動而活現了,因為那時候的背景,是熱烈濃艷的地中海里的炎夏三伏夜,而眼前的景緻,卻是和平清靜的故國的晴冬。

十二

正當那隻法國定期船將到蘇彝士河口PortSaid的前夜,在回國的途上的陳逸群和許多其他的乘客,卻在船上逢迎了法國革命紀念的那一天七月四日。自從馬賽出發以來,就招呼認識的那位同船的美國少女,對逸群的態度表情,簡直是旁若無人,宛然像從小就習熟的樣子。有時候倒弄得飽受著英國的保守的紳士式的教育的陳逸群,反不得不故意尋出口實來避掉她的大膽的襲擊。

她的父母本來是德國北部的猶太系的移民,五六十年前跟了他們的祖父移住到蜜士西畢河上流去開墾的時候,那一塊北美的沃地,還是森林密聚,人煙稀少的,冷僻到不可思議的地方。而現在卻不同了,水陸的交通,文明的利器,都市的美觀,農村的建設,無一處不在誇示著它的殷富了。因而貝葛曼(Bergman)的一家,也就成了米西根地方的豪富。然而巨富之家,族種不繁,似乎是天公裁斷定的制度,是以由貝葛曼兩代的辛苦經營而積下來的幾千萬財產,只有這一個今年才二十一歲的如花少女冶妮(Jennie)來繼承相續。雄心勃勃的她的父親愛杜華(Eduard)貝葛曼自己,近年來也感到了老之將至了,將所有的事業都交給了可托的管理人後,他自己就帶了妻兒,走上了世界漫遊的旅途。他們三人的這一回的和陳逸群的同船,原是因為已經看厭了歐洲各大都會的頹廢文明的結果,想上埃及內部,非洲蠻地去尋點新奇,冒點小險的。

冶妮貝葛曼,今年二十一歲了。不長不短的她的肥艷的身上,處處都密生著由野外運動與自由教育而得來的結實的肌肉。長圓形的面部,紅白相間到恰好的地步,而使她的處女美尤其發揮到極致的,卻是那一雙瞳神藍得像海洋似的大眼,與兩條線紋彎曲得很的紅潤的櫻唇。本來就把全身的曲線透露得無微不至的歐羅巴的女裝,更因為是炎夏半裸的單衣的緣故,她穿在身上的服飾,簡直可以把她的肉色都映照得出來。而更是風情別樣,不得不教人惱殺的,是在她那頂銀絲夏帽下偷逃出來的幾圈條頓民族所特有的,金髮的絲兒,因為當她舉起手來整發的時候,在嫩紅的腋下與肉乳的峰旁,時時可以看得出來的,也就是與此同樣的幾縷淺軟的金毛。

大約是因為從小就生長在富庶的環境里的結果吧,到了這一個年齡,按理也應該是稍知稼穡,博通世故的時候了,可是她卻還同在大學學窗下的女青年一樣,除了尋歡作樂,學媚趨時而外,彷彿是社會的禮義,世間的生活,和她都絕不相干的樣子。

在微風邀醉的餐室外面的迴廊陰處,舉起兩手枕抱了頭,深深地斜躺上安樂的搖椅,朦朧地遠視著地中海里的白日青天,大約映寫到她的腦里來的風物人群,總還是那些由好萊塢特的明星等所模製出來的東方眾香之國,和又年青又勇敢,又多情又美貌的印度皇子,或老大帝國的最富華最偉大的貝勒與親王。所以也曾飽受過歐洲近代的教育,面貌也並不十分醜陋,行動舉止卻又非常嫻雅的陳逸群的出現,大約是正適合了她的妖幻的夢境,滿足了她的浪漫的嗜好。故而自從馬賽出發以來,短短的幾日地中海里的行程,竟成了她的演習幻夢裡的操練的疆場,而生來就有點膽怯,體格也不十分強健的陳逸群,倒變作了文王囿內,在被追逐的小兔麋鹿了。

太陽在船尾西北的地中海里沉沒了下去,深藍的海面和淺碧的天空,同時都烘染上了一層銀紅的彩色。從東南面吹上船來的微風陣陣,暗暗地都帶著些海水的辛咸,和熱帶地方特有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濃香釅味,船上的七月四日,又這樣的慢慢地晚了。

這一天,冶妮從點心時候起,就拖住了逸群不肯放他走開,直到兩人在船欄邊看完了落日,她的曝露在外面的臂上胸上微有點感到了涼意,船上頭慶祝法國革命紀念的夜宴將就開始的時候,她和他堅約定了今晚的跳舞,眼角唇邊滿含著了招引他來吮吸的微笑,低徊躊躇,又緊握了一回長時不放的手,才匆匆地分頭別去,各回到了自己的艙室里去梳洗更衣,預備赴宴。

在燈光燦爛,肉色衣香交混著的聚餐室里,冶妮當然是坐在逸群的上手,於歡呼健啖之餘,他們倆也不曉得干盡了幾多杯的葡萄香檳。冷紅茶,米果,冰激凌過後,就是小息的時間了。休息二十分鐘之後,跳舞的音樂馬上就要開始的。

當小息的中間,逸群也因為多喝了幾杯酒的原因,被冶妮的眼角一挑,竟不由自主,大著膽跟她走出了眾人還在狂歡大笑的聚餐兼跳舞的廳室,到了清涼潔白的一處離餐室稍遠的前甲板的迴廊角里。

是舊曆的初八九的晚上的樣子,半弓將滿的新月,正懸挂在船樓西南面的黝蒼的天際。輪機仍在繼續著前行,不斷的海風搖拂在他們的微紅的臉上,穿巴黎最新式的、上半身差不多是全裸的夜會服的冶妮,走在他的前面,肩上背上滿受了月光的斜照,由他的醉眼看去,她的整個的身體,竟變作了凡爾賽皇宮園裡的白石的人兒。他慢慢地走著看著,到後來終於立住了腳,不再前進了。在他的心裡真恨不得把這一個在前面蠕動,正滿含著爛熟的青春的肉體,生生地吞下肚去。冶妮似乎也自覺到了她在月光下的自己的裸體的魔力了,回頭來向他微微地一笑,又很妖媚地點了點頭。這一剎那貫流在逸群的血脈里的冷靜的血液都被她煽熱了,同醉漢似的踉蹌向前沖了幾步,當他還沒有立定的時候,一個柔軟得同無骨動物似的微溫的肉體就倒進了他的懷裡。冶妮向後一靠,她的肥突的後部便緊貼上了他的腹下,一陣濃褻得難耐的奧貢特製的百和香味紅蒙地噴進了他的鼻孔,麻醉了他的神志。注目向自己的鼻下一看,他只看見了一張密閉著眼睛,嘴唇抽動,向後倒粘在他頰下的冶妮的臉。

「冶—妮—……我的可愛—的冶—妮—……」

緊抱住了她的腰部,這樣很細很細地拖長叫了一聲,他就覺得兩條微帶著酒氣的,同火也似的熱烈的嘴唇往上一聳竟吸上他的嘴邊來了。

在月光底下,在海浪高頭,保住了這樣的一個姿勢,吸著吻著,他們倆不曉得躕立了多少時候,忽而朦朧地幽遠地Orchestra的樂音就波渡過來了。冶妮突然狠命地鉤舌吸了他一口,旋轉了身子,捏住了他的右手,張大了眼盯視住他的兩眼,就開始移動了起來,逸群也便順勢對抱住了她的腰圍和她半走半跳地走回到了跳舞的廳里。

這一晚的酣歌醉舞,一直鬧到了午前兩三點鐘的樣子。貝葛曼老夫婦早已回到了自己的艙室里去睡了,而冶妮當跳到了舞興闌珊的夜半,又引誘著逸群出來,重到了月落星繁,人影全空的那一角回欄的曲處。她獻盡了萬種的媚態,一定要逸群於明朝也和她們一道,同在PortSaid上陸,也和她們同上埃及內部去旅行。她一定要逸群答應她永遠地和她在一處作她的伴侶。但這時候,逸群的酒意,也已經有七八分醒了,當他靠貼住冶妮的呼吸起伏得很急的胸腰,在聽取她娓娓地勸誘他降伏的細語的中間,終於想起了千創百孔,還終不能和歐美列強處於對等地位的祖國;他又想起了亨利詹姆斯也曾經描寫過的那一種最喜玩弄男子,而行為性格卻完全不能捉摸的美國的婦人型。

第二天船到了埠頭,他雖則也曾送她們上了岸,和她們一起在岸上的大旅館里吃了一次豐盛的大晚餐,兩人之間可終沒有突破那最後的一道防線。晚餐之後,她和他同來到了埠頭月下,重送她上船去的時候,雖則也各感到了一重隱隱的傷感,雖則也曾交換了幾次熱烈的擁抱與深吻,但到後來卻也終只堅約了後會,高尚純潔地在岸邊各分了手。

原載一九三一年三月至五月《青年界》第一卷第一號至第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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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小說家(套裝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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