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弱女子

她是一個弱女子

她是一個弱女子

她的名字叫鄭秀岳。上課之前點名的時候,一叫到這三個字,全班女同學的眼光,總要不約而同的會聚到她那張蛋圓粉膩的臉上去停留一刻;有幾個坐在她下面的同學,每會因這注視而忘記了回答一聲「到!」男教員中間的年輕的,每叫到這名字,也會不能自已地將眼睛從點名簿上偷偷舉起,向她那雙紅潤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整的鼻樑,試一個急速貪戀的鷹掠。雖然身上穿的,大家都是一樣的校服,但那套腰把緊緊的藍布衫兒,折皺一定的短黑裙子,和她這張粉臉,這雙肉手,這兩條圓而且長的白襪腿腳,似乎特別的相稱,特別的合式。

全班同學的年齡,本來就上下不到幾歲的,可是操起體操來,她所站的地位總在一排之中第五六個人的樣子。在她右手的幾個,也有瘦而且長,比她高半個頭的;也有腫胖魁偉,像大寺院門前的金剛下世的;站在她左手以下的人,形狀更是畸畸怪怪,變態百出了,有幾個又短又老的同學,看起來簡直是像歐洲神話里化身出來的妖怪婆婆。

暑假后第二學期開始的時候,鄭秀岳的座位變過了。入學考試列在第七名的她,在暑假大考里居然考到了第一。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的熱,到了開學后的陽曆九月,殘暑還在蒸人。開校后第二個禮拜六的下午,鄭秀岳換了衣服,夾了一包書籍之類的小包站立在校門口的樹陰下探望,似乎想在許多來往喧嚷著的同學、車子、行人的雜亂堆里,找出她家裡來接她回去的包車來。

許多同學都嘻嘻哈哈的回去了,門前擱在那裡等候的車輛也少下去了,而她家裡的那乘新漆的鋼弓包車依舊還沒有來。頭上面猛烈的陽光在穿過了樹陰施威,周圍前後對幾個有些認得的同學少不得又要招呼談幾句話,家裡的車子尋著等著可終於見不到蹤影,鄭秀岳當失望之後,臉上的汗珠自然地也增加了起來,紗衫的腋下竟淋淋地濕透了兩個圈兒。略把眉頭皺了一皺,她正想回身再走進校門去和門房談話的時候,從門裡頭卻忽而叫出了一聲清脆的喚聲來:

「鄭秀岳,你何以還沒有走?」

舉起頭來,向門裡的黑陰中一望,鄭秀岳馬上就看出了一張清麗長方,瘦削可愛的和她在講堂上是同座的馮世芬的臉。

「我們家裡的車子還沒有來啦。」

「讓我送你回去,我們一道坐好啦。你們的家住在哪裡的?」

「梅花碑後頭,你們的呢?」

「那頂好得咧,我們住在太平坊巷裡頭。」

鄭秀岳躊躇遲疑了一會,可終被馮世芬的好意的勸招說服了。

本來她倆,就是在同班中最被注意的兩個。入學試驗是馮世芬考的第一,這次暑假考後,她卻落了一名,考到了第二。兩人的平均分數,相去只有一點三五的差異,所以由鄭秀岳猜來,想馮世芬心裡總未免有點不平的意氣含蓄在那裡。因此她倆在這學期之初,雖則課堂上的坐席,膳廳里的食桌,宿舍的床位,自修室的位置都在一道,但相處十餘日間,鄭秀岳對她終不敢有十分過於親密的表示。而馮世芬哩,本來就是一個理性發達,天性良善的非交際家。對於鄭秀岳,她雖則並沒有什麼敵意懷著,可也不想急急的和她締結深交。但這一次的同車回去,卻把她兩人中間的本來也就沒有什麼的這一層隔膜穿破了。

當她們兩人正挽了手同坐上車去的中間,門房間里,卻還有一位二年級的金剛,長得又高又大的李文卿立在那裡偷看她們。她的臉上,滿灑著一層紅黑色的雀斑,面部之大,可以比得過平常的長得很魁梧的中年男子。她做校服的時候,裁縫店總要她出加倍的錢,因為尺寸太大,材料手工,都要加得多。說起話來,她那副又洪又亮的沙喉嚨,就似乎是徐千歲在唱《二進宮》。但她家裡卻很有錢,獅子鼻上架在那裡的她那副金邊眼鏡,便是同班中有些破落小資產階級的女孩兒的艷羨的目標。初進學校的時候,她的兩手,各戴著三四個又粗又大的金戒指在那裡的,後來被舍監說了,她才咕噥著「那有什麼,不戴就不戴好啦」的泄氣話從手上除了下來。她很用功,但所看的書,都是些《二度梅》《十美圖》之類的舊式小說。最新的也不過看到了鴛鴦蝴蝶式的什麼什麼姻緣。她有一件長處,就是在用錢的毫無吝惜,與對同學的廣泛的結交。

她立在門房間里,獃獃的看鄭秀岳和馮世芬坐上了車,看她們的車子在太陽光里離開了河沿,才同男子似的自言自語地咂了一咂舌說:

「啐,這一對小東西倒好玩兒!」

她臉上同猛犬似的露出了一臉獰笑,老門房看了她這一副神氣,也覺得好笑了起來,就嘲弄似的對她說笑話說:

「李文卿,你為啥勿同她們來往來往?」

李文卿聽了,在雀斑中間居然也漲起了一陣紅潮,就同壯漢似的呵呵哈哈的放聲大笑了幾聲,隨後拔起腳跟,便雄赳赳地大踏步走回到校裡面的宿舍中去了。

梅花碑西首的謝家巷裡,建立有一排朝南三開間,前後都有一方園地的新式住屋。這中間的第四家黑牆門上,釘著一塊泉唐鄭的銅牌,便是鄭秀岳的老父鄭去非的隱居之處。

鄭去非的年紀已將近五十了,自前妻生了一個兒子,不久就因產後傷風死去之後,一直獨身不娶,過了將近十年。可是出世之後,輾轉變遷,他的差使卻不曾脫過,最初在福建做了兩任知縣,卸任回來,閑居不上半載,他的一位好友,忽在革命前兩年,就了江蘇的顯職,於是他也馬上被邀了入幕。在幕中住了一年,他又因老友的薦挽,居然得著了一個揚州知府的肥缺。本來是優柔不斷的好好先生的他,為幾個幕中同事所包圍,居然也破了十年來的獨身之戒,在接任之前,就娶了一位揚州的少女,為他的掌印夫人。結婚之後,不滿十個月,鄭秀岳就生下來了。當她還不滿周歲的時候,她的異母共父,在上海學校里念書的那位哥哥,忽在暑假考試之前染了霍亂,不到幾日竟病歿了在上海的一家病院之中。

鄭去非於痛子之餘,中年心裡也就起了一種消極的念頭。民國成立,揚州撤任之後,他不想再去折腰媚上了,所以便帶了他的嬌妻幼女,搬回到了杭州的舊籍泉唐。本來也是科舉出身的他,墨守著祖上的宗風,從不敢稍有點違異,因之罷仕歸來,一點俸余的積貯,也僅夠得他父女三人的平平的生活。

政潮起伏,軍閥橫行,中國在內亂外患不斷之中時間一年年的過去,鄭秀岳居然長成得秀媚可人,已經在杭州的這有名的女學校里,考列在一級之首了。

馮世芬的車子,送她到了門口,鄭秀岳拉住了馮世芬的手,一定要她走下車來,一同進去吃點點心。

鄭家的母親,見了自己的女兒和女兒的同學來家,自然是歡喜得非常,但開頭的第一句,鄭秀岳的母親,卻告訴她女兒說:「車夫今天染了痧氣,午飯後就回了家。最初我們打電話打不通,等到打通的時候,門房說你們已經坐了馮家的包車,一道出校了。」

馮世芬伶伶俐俐地和鄭家伯父伯母應對了一番,就被鄭秀岳邀請到了東廂房的她的卧室。兩人在卧房裡說說笑笑,吃吃點心,不知不覺,竟夢也似的過了兩三個鐘頭。直到長長的午後,日腳也已經斜西的時候,馮世芬堅約了鄭秀岳於下禮拜六,也必須到她家裡去玩一次,才匆匆地登車別去。

太平坊巷裡的馮氏,原也是杭州的世家。但是幾代下來,又經了一次辛亥的革命,馮家在任現職的顯官,已經沒有了。尤其是馮世芬的那一房裡,除了馮世芬當大,另外還有兩個弟弟之外,財產既是不多,而她的父親又當兩年前的壯歲,客死了在漢陽的任所。所以馮世芬和母親的生活的清苦,也正和鄭秀岳她們差仿不多。尤其是杭州人的那一種外強中乾,虛張門面的封建遺澤,到處是鞭撻杭州固有的舊家,而使他們做了新興資產階級的被征服者被壓迫者還不敢反抗。

馮世芬到了家裡,受了她母親的微微幾聲何以回來得這樣遲的責備之後,就告訴母親說:

「今天我到一位同學鄭秀岳家裡去耍子了兩個鐘頭,所以回來遲了一點,我覺得她們家裡,要比我們這裡響亮得多。」

「芬呀,人總是不知足的。萬事都還該安分守己才好。假使你爸爸不死的話,那我們又何必搬回到這間老屋裡來住哩?在漢陽江上那間洋房裡住住,豈不比哪一家都要響亮?萬般皆由命,還有什麼話語說哩!」

在這樣說話的中間,她的那雙淚盈盈的大眼,早就轉視到了起坐室正中懸挂在那裡的那幅遺像的高頭。馮世芬聽了她母親的這一番沉痛之言,也早把今天午後從新交遊處得來的一腔喜悅,壓抑了下去。兩人沉默了一會,她才開始說:

「娘娘,你不要誤會,我並不在羨慕人家,這一點骨氣,大約你總也曉得我的。不過你老這樣三不是地便要想起爸爸來這毛病,卻有點不大對,過去的事情還去說它作什麼!難道我們姊弟三人,就一輩子不會長大成人了么?」

「唉,你們總要有點志氣,不墮家聲才好啊?」

這一段深沉的對話,忽被外間廳上的兩個小孩的腳步跑聲打斷了。他們還沒有走進廳旁側門之先,叫喚聲卻先傳進了屋裡:

「娘娘,今天車子作啥不來接我們?」

「娘娘,今天車子作啥不來接我們?」

跟著這喚聲跑進來的,卻是兩個看起來年紀也差仿不多,面貌也幾乎是一樣的十二三歲的頑皮孩子。他們的相貌都是清秀長方,像他們的姊姊。而鼻腰深處,張大著的那一雙大眼,一望就可以知道這三人,都便是那位深沉端麗的中年寡婦所生下來的姊弟行。

兩孩子把書包放上桌子之後,就同時跑上了他們姊姊的身邊,一個人拉著了一隻手,昂起頭笑著對她說:

「大姊姊,今天有沒有東西買來?」

「前禮拜六那麼的奶油餅乾有沒有帶來?」

被兩個什麼也不曉得的天使似的幼兒,這麼一鬧,剛才高在起坐室里的一片愁雲,也漸漸地開散了。馮夫人帶著苦笑,伸手向袋裡摸出了幾個銅元,就半嗔半喜地罵著兩個小孩說:

「你們不要鬧了。諾,拿了銅板去買點心去。」

秋漸漸的深了,鄭秀岳和馮世芬的交誼,也同園裡的果實坂里的乾草一樣,追隨著時季而到了成熟的黃金時代。上課,吃飯,自修的時候,兩人當然不必說是在一道的。就是睡眠散步的時候,她們也一刻兒都捨不得分開。宿舍里的床位,兩人本來是中間隔著一條走路,面對面對著的。可是她們還以為這一條走路,便是銀河,深怨著每夜舍監來查宿舍過後,不容易馬上就跨渡過來。所以鄭秀岳就想了一個法子,和一位睡在她床背後和她的床背貼背的同學,講通了關節,教馮世芬和這位同學對換了床位。於是白天掛起帳子,儼然是兩張背貼背的床鋪,可是晚上帳門一塞緊,她們倆就把床背後的帳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來爬去。

每禮拜六的晚上,則不是鄭秀岳到馮家,便是馮世芬到鄭家去過夜。又因為鄭秀岳的一刻都拋離不得馮世芬之故,有幾次她們倆簡直到了禮拜六也不願意回去。

人雖然是很溫柔,但情卻是很熱烈的鄭秀岳,只教有五分鐘不在馮世芬的邊上,就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全世界所遺棄的人,心裡頭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空洞之感,簡直苦得要哭出來的樣子。但兩人在一道的時候,不問是在課堂上或在床上,不問有人看見沒有看見,她們也只不過是互相看看,互相捏捏手,或互相摸摸而已,別的行為,卻是想也不會想到的。

同學中間的一種秘密消息,雖則傳到她們耳朵里來的也很多很多,譬如李文卿的如何的最愛和人同鋪,如何的臨睡時一定要把上下衣褲脫得精光,更有一包如何如何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帶在身邊之類的消息,她們聽到的原也很多,但是她們卻始終沒有懂得這些事情究竟是什麼意義。

將近考年假考的有一天晴寒的早晨,鄭秀岳因為前幾天和馮世芬同用了幾天功,溫了些課,身體覺得疲倦得很。起床鍾打過之後,馮世芬屢次催她起來起來,她卻只睡著斜向著了馮世芬動也不動一動。忽兒一陣腰酸,一陣腹痛,她覺得要上廁所去了,就懇求馮世芬再在床上等她一歇,等她解了臭回來之後,再一同下去洗面上課。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卻臉色變得灰白,眼睛放著急迫的光,滿面驚惶地跑回到床上來了。到了去床還有十步距離的地方,她就尖了喉嚨急叫著說:

「馮世芬!馮世芬!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了床邊,她就又急急的說:

「馮世芬,我解了臭之後,用毛紙揩揩,竟揩出了滿紙的血,不少的血!」

馮世芬起初倒也被她駭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情了,但等聽到了最後的一句,就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因為馮世芬比鄭秀岳大兩歲,而鄭秀岳則這時候還剛滿十四,她來報名投考的時候,卻是瞞了年紀才及格的。

鄭秀岳成了一個完全的女子了,這一年年假考考畢之後,剛回到家裡還沒有住上十日的樣子,她又有了第二次的經驗。

她的容貌也越長得豐滿起來了,本來就粉膩潔白的皮膚上,新發生了一種光澤,看起來就像是用絨布擦熟的白玉。從前做的幾件束胸小背心,一件都用不著了,胸部腰圍,竟大了將近一寸的尺寸。從來是不大用心在裝修服飾上的她,這一回年假回來,竟向她的老父敲做了不少的衣裳,買了不少的化妝雜品。

天氣晴暖的日子,和馮世芬上湖邊去閑步,或湖裡去划船的時候,現在她所注意的,只是些同時在游湖的富家子女的衣裝樣式和材料等事情。本來對家庭毫無不滿的她,現在卻在心裡深深地感覺起清貧的難耐來了。

究竟是馮世芬比她大兩歲年紀,漸漸地看到了她的這一種變化,每遇著機會,便會給以很誠懇很徹底的教誡。譬如有一次她們倆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時候,忽而從前面埠頭的一隻大船上,走下來了一群大約是軍閥的家室之類的人。其中有一位類似蕩婦的年輕太太,穿的是一件彷彿由真金線織成的很鮮艷的袍子。袍子前後各綉著兩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遠看起來,簡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緊跟在她後面的一位年紀也很輕的馬弁臂上,還搭著一件長毛烏絨面子烏雲豹皮裡子的斗篷在那裡。鄭秀岳於目送了她們一程之後,就不能自已地微嘆著說:

「一樣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樣才算是不枉過了一生。」

馮世芬接著就講了兩個鐘頭的話給她聽。說,做人要自己做的,濁富不如清貧,軍閥、資本家、土豪劣紳的錢都是背了天良剝削來的,衣飾服裝的美不算是偉大的美,我們必須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來才算偉大,清貧不算倒霉,積著許多造孽錢來誇示人家的人,才是最無恥的東西,虛榮心是頂無聊的一種心理,女子的墮落階級的第一段便是這虛榮心,有了虛榮心就會生嫉妒心了。這兩種壞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輕自己、不謀獨立、專想依賴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有了這種心思,一個人就永沒有滿足快樂的日子了,錢財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駕馭錢財反被錢財所駕馭,那還算得是人么?

馮世芬說到了後來,幾乎興奮得要出眼淚,因為她自己心裡也十分明白,她實在也是受著資本家土豪的深刻壓迫的一個窮苦女孩兒。

鄭秀岳馮世芬升入了兩年級之後,座位仍沒有分開,這一回卻是馮世芬的第一,鄭秀岳的第二。

春期開課後還不滿一個月的時候,杭州的女子中等學校要聯合起來開一個演說競賽會。在聯合大會未開之前,各學校都在預選代表,練習演說。鄭秀岳她們學校里的代表舉出了兩個來,一個是三年級的李文卿,一個是二年級的馮世芬。但是聯合大會裡出席的代表是只限定一校一個的。所以在聯合大會未開以前的一天禮拜六的晚上,她們代表倆先在本校里試了一次演說的比賽。題目是《富與美》,評判員是校里的兩位國文教員。這中間的一位,姓李名得中,是前清的秀才,湖北人,擔任的是講解古文詩詞之類的功課,年紀已有四十多了。李先生雖則年紀很大,但頭腦卻很會變通,可以說是舊時代中的新人物。所以他的講古文並不拘泥於一格,像放大的纏足姑娘走路般的白話文,他是也去選讀,而他自己也會寫寫的。其他的一位,姓張名康,是專教白話文新文學的先生,年紀還不十分大,他自己每在對學生說只有廿幾歲,可是客觀地觀察他起來,大約比廿幾歲總還要老練一點。張先生是北方人,天才煥發,以才子自居。在北京混了幾年,並不曾經過學堂,而寫起文章來,卻總娓娓動人。他的一位在北京大學畢業而在當教員的宗兄有一年在北京死了,於是他就頂替了他的宗兄,開始教起書來。

那一晚的演說《富與美》,系由李文卿作正而馮世芬作反的講法的。李文卿用了她那一副沙喉嚨和與男子一樣的姿勢動作在講台上講了一個鐘頭。內容的大意,不過是說:「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富,富的反對面窮,便是最大的罪惡。人富了,就可以買到許多東西,吃也吃得好,穿也穿得好,還可以以金錢去買許多許多別的不能以金錢換算的事物。那些什麼名譽、人格、自尊、清節等等,都是空的,不過是窮人用來聊以自娛的名目。還有天才、學問等等也是空的,不過是窮措大在那裡嚇人的傲語。會括地皮積巨富的人,才是實際的天才,會亂鑽亂剝,從無論什麼裡頭都去弄出錢來等事情,才是實際的學問。什麼叫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要顧到這些的時候,那你早就餓殺了。有了錢就可以美,無論怎麼樣的美人都買得到。只教有錢,那身上家裡,就都可以裝飾得很美麗。所以無錢就是不能夠有美,就是不美。」

這是李文卿的演說的內容大意,馮世芬的反對演說,大抵是她時常對鄭秀岳說的那些主義。她說要免除貧,必先打倒富。財產是強盜的劫物,資本要為公才有意義。對於美,她主張人格美勞動美自然美悲壯美等,無論如何總要比肉體美裝飾美技巧美更加偉大。

演說的內容,雖是馮世芬的來得合理,但是李文卿的沙喉嚨和男子似的姿勢動作,卻博得了大眾的歡迎。尤其是她從許多舊小說里讀來的一串一串的成語,如「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之類的口吻,插滿在她的那篇演說詞里,所以更博得了一般修辭狂的同學和李得中先生的讚賞。但等兩人的演說完后,由評判員來取決判斷的當兒,那兩位評判員中間,卻惹起了一場極大的爭論。

李得中先生先站起來說李文卿的姿勢喉音極好,到聯合大會裡去出席,一定能夠奪得錦標,所以本校的代表應決定是李文卿。他對「錦標」兩個字,說得尤其起勁,翻翻覆覆地竟說了三次。而張康先生的意見卻正和李先生的相反,他說馮世芬的思想不錯。後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許多時候,形勢倒成了他們兩人的辯論大會了。

到了最後,張先生甚至說李先生姓李,李文卿也姓李,所以你在幫她。對此李先生也不示弱,就說張先生是亂黨,所以才贊成馮世芬那些犯上作亂的意見。張先生氣起來了,就索性說,昨天李文卿送你的那十聽使館牌,大約就是你贊成她的意見的主要原因吧。李先生聽了也漲紅了臉回答他說,你每日每日寫給馮世芬的信,是不是就是你贊成馮世芬的由來。

兩人先本是和平地說的,後來喉音各放大了,最後並且敲台拍桌,幾乎要在講台上打起來的樣子。

台下在聽講的全校學生,都看得怕起來了,緊張得連咳嗽都不敢咳一聲。後來當他們兩位先生的熱烈的爭論偶爾停止片時的中間,大家都只聽見了那張懸挂在講堂廳上的汽油燈的此此的響聲。這一種暴風雨前的片時沉默,更在台下的二百來人中間造成了一種恐怖心理,正當大家的恐怖,達到極點的時候,馮世芬卻不忙不迫的從座位里站立了起來說:

「李先生,張先生,我因為自己的身體不好,不能作長時間的辯論,所以去出席大會當代表的光榮,我自己情願放棄。我並且也贊成李先生的意見,要李文卿同學一定去奪得錦標,來增我們母校之光。同學們若贊成我的提議的,請一致起立,先向李代表,李先生,張先生表示敬意。」

馮世芬的聲量雖則不洪,但清脆透徹的這短短的幾句發言,竟引起了全體同學的無限的同情。平時和李文卿要好,或曾經受過李文卿的金錢及贈物的大部分的同學,當然是可以不必說,即毫無成見的少數中立的同學也立時應聲站立了起來。其中只兩三個和李文卿同班的同學,卻是滿面呈現著怒容,仍兀然的留在原位里不肯起立。這可並不是因為她們不贊成馮世芬之提議,而在表示反對。她們不過在怨李文卿的棄舊戀新,最近終把她們一個個都丟開了而在另尋新戀,因此所以想借這機會來報報她們的私仇。

到底是年長者的李得中先生的眼光不錯,李文卿在女子中等學校聯合演說競賽會裡,果然得了最優勝的金質獎章。於是李文卿就一躍而成了全校的英雄。從前大家只以滑稽的態度或防衛的態度對她的,現在有幾個頑固的同學,也將這種輕視她的心情減少了。而尤其使大家覺得她這個人的可愛的,是她對於這次勝利之後的那種小孩兒似的得意快活的神情。

一塊雙角子那麼大的金獎章,她又花了許多錢拿到金子店裡去鑲了一個邊,裝了些東西上去,於是從早晨到晚上她便把它掛在校服的胸前,遠看起來,彷彿是露出在外面的一隻奶奶頭。頭幾天把這塊金牌掛上的時候,她連在上課的時候,也盡在伏倒了頭看她自己的胸部。同學中間的狡滑一點的人,識破了她的這脾氣,老在利用著她,因為你若想她花幾個錢來請請客,那你只教跑上她身邊去,拉住著她,要她把這塊金牌給你看個仔細,她就會笑開了那張鰲魚大嘴,挺直身子,張大胸部,很得意地讓你去看。你假裝仔細看后,再加上以幾句讚美的話,那你要她請吃什麼她就把什麼都買給你了。後來有一個人,每天要這樣的去看她的金牌好幾次,她也覺得有點奇怪了,就很認真地說:

「怎麼啦,你會這樣看不厭的?」

這看的人見了她那一種又得意又認真的態度表情,便不覺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來。捧腹大笑了一陣之後,才把這要看的原因說出來給她聽。她聽了也有點發氣了,從這事情以後她請客就少請了許多。

與這請客是出於同樣的動機的,就是她對於馮世芬的特別的好意。她想她自己的這一次的成功,雖完全系出於李得中先生的幫忙,但馮世芬的放棄代表資格,也是她這次勝利的直接原因。所以她於演說競賽完后的當日,就去亨得利買了一隻金殼鑲鑽石的瑞士手錶,於晚飯之後,在操場上尋著了馮世芬和鄭秀岳,誠誠懇懇地拿了出來,一定要給馮世芬留著做個紀念。馮世芬先驚奇了一下,盡立住了腳張大了眼,莫名其妙地對她看了半晌。靠在馮世芬的左手,同小鳥似的躲縮在馮世芬的腋下的鄭秀岳也駭倒了,心裡在跳,臉上漲出了兩圈紅靨。因為雖在同一學校住了一年多,但因不同班之故,她們和李文卿還絕對不曾開過口交過談。況且關於李文卿又有那一種風說,凡是和她同睡過幾天的人,總沒有一個人不為同學所輕視的。而李文卿又是個沒有常性的人,持了她的金錢的富裕和身體的強大,今天到東,明天到西,盡在校內校外,結交男女好友。所以她們這一回受了她突如其來的這種襲擊,就有半晌不能夠開口說話,鄭秀岳並且還全身發起抖來了。

馮世芬於驚定之後,才急促的對李文卿說:

「李文卿,我和你本來就沒有交情。並且那代表資格,是我自己情願放棄的,與你無關,這種無為的贈答,我斷不能收受。」

斬釘截鐵的說出了這幾句話,馮世芬便拖了鄭秀岳,又向前走了。李文卿也追了上去,一邊跟,一邊她仍在懊惱似的大聲的說:

「馮世芬,我是一點惡意也沒有的,請你收著吧,我是一點惡意也沒有的。」

這樣的被跟了半天,馮世芬卻頭也不回一回,話也不答一句。並且那時候太陽早已下山,薄暮的天色,也沉沉晚了。馮世芬在操場里走了半圈,就和鄭秀岳一道走回到了自修室里,而跟在後面的李文卿,也不知於什麼時候走掉了。

鄭秀岳她們在電燈底下剛把明天的功課預備了一半的時候,一個西齋的老齋夫,忽而走進了她們的自修室里,手裡捏了一封信和一隻黑皮小方盒,說是三年級的李文卿教送來的。

馮世芬因為幾刻鐘前在操場上所感到的余憤未除,所以一刻也不遲疑地對老齋夫說:

「你全部帶回去好了,只說我不在自修室里,尋我不著就對。」

老齋夫驚異地對馮世芬的嚴不可犯的臉色看了一下,然後又遲疑膽怯地說:

「李文卿說:一定要我放在這裡的。」

這時候鄭秀岳心裡,早在覺得馮世芬的行為太過分了,所以就溫和地在旁勸馮世芬說:

「馮世芬,且讓他放在這裡,看它一看如何?若要還她,明天教女佣人送回去,也還不遲呀。」

馮世芬卻不以為然,一定要齋夫馬上帶了回去,但鄭秀岳好奇心重,從齋夫手裡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過來,在光著眼打開來細看。老齋夫把信向桌上一擱,馬上就想走了,馮世芬又叫他回來說:

「等一等,你把它帶了回去!」

鄭秀岳看了那隻精緻的手錶,卻愛惜得不忍釋手,所以眼看著盒子里的手錶,一邊又對馮世芬說:

「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開來看它一看,明天寫封回信教傭人和手錶一道送回,豈不好嗎?」

老齋夫在旁邊聽了,點了點頭,笑著說:

「這才不錯,這才可以叫我去回報李文卿。」

鄭秀岳把表盒擱下,伸手就去拿那封信看,馮世芬到此,也沒有什麼主意了,就只能教老齋夫先去,並且說,明朝當差這兒的傭人,再把信和表一道送上。

世芬同學大姊妝次

桃紅柳綠,鳥語花香,芳草繽紛,落英滿地,一日不見,如三秋矣,一秋不見,如三百年也,際此春光明媚之時,恭維吾姊起居迪吉,為欣為頌。敬啟者,茲因吾在演說大會中奪得錦標,殊為僥倖,然飲水思源,不可謂非吾姊之所賜。是以買得銅壺,為姊計漏,萬望勿卻笑納,留作紀念。吾之此出,誠無惡意,不過欲與吾姊結不解之緣,訂百年之好,並非即欲雙宿雙飛,效魚水之歡也。肅此問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

鄭秀岳讀了這一封信后,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什麼叫作魚水之歡,但心裡卻佩服得了不得,從頭到尾,竟細讀了兩遍,因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幾句白話,讀起來總覺得不大順口。就是有幾次有幾位先生私私塞在她手裡的信條,也沒有像這一封信樣的富於辭藻。她自己雖則還沒有寫過一封信給任何人,但她們的學校里的同學和先生們,在杭州是以擅於寫信出名的。同學好友中的私信往來,當然是可以不必說,就是年紀已經過了四十,光禿著頭,戴著黑邊大眼鏡,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時常也還在那裡私私寫信給他所愛的學生們。還有瘦弱長身,臉色很黃,頭髮極長,在課堂上,居然嚴冷可畏,下了課堂,在房間里接待學生的時候,又每長吁短嘆,老在訴說身世的悲涼,家庭的不幸的張康先生,當然也是常在寫信的。可是他們的信,和這封李文卿的信拿來一比,覺得這文言的信讀起來要有趣得多。

她讀完信后,心裡盡這樣在想著,所以居然伏倒了頭,一動也不動的靜默了許多時。在旁邊坐著的馮世芬,靜候了她一歇,看她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了,就用手向她肩頭上去拍了一下,問她說:

「你在這裡獃想什麼?」

鄭秀岳倒臉上紅了一紅,一邊將寫得流利豁達大約是換過好幾張信紙才寫成的那張粉紅布紋箋遞給了馮世芬,一邊卻笑著說:

「馮世芬,你看,她這封信寫得真好!」

馮世芬舉起手來,把她的捏著信箋的手一推,又朝轉了頭,看向書本上去,說:

「這些東西,去看它作什麼!」

「但是你看一看,寫得真好哩。我信雖則接到得很多,可是同這封信那麼寫得好的,卻還從沒有看見過。」

馮世芬聽了她這句話之後,倒也像驚了一頭似的把頭朝了轉來問她說:

「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紅了一紅臉,輕輕回答說:

「不看它們又有什麼辦法呢?」

馮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著,回身就把書桌下面的小抽斗一抽,雜亂地抓出了一大堆信來丟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這裡還有許多在這兒。」

這一回倒是鄭秀岳吃起驚來了。她平時總以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個人,是在接著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幾次很想對馮世芬說出來,但終於沒有勇氣。而馮世芬哩,平常同她談的,都是些課本的事情,和社會上的情勢,關於這些私行污事,卻半點也不曾提及過。故而她和馮世芬雖則情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曉得馮世芬的也在接收這些秘密信件,這倒還是第一次。驚定之後,她伸手向桌上亂堆在那裡的紅綠小信件撥了幾撥,才發見了這些信件,都還是原封不動地封固在那裡,發信者有些是教員,有些是同學,還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過其中的一大部分,卻是曾經也寫信給她自己過的。

「馮世芬,這些信你既不拆看,為什麼不去燒掉?」

「燒掉它們作什麼,重要的信,我才去燒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燒?什麼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寫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對於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說李文卿的這封信寫得很好,讓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麼的大文章。」

鄭秀岳這一回就又把剛才的那張粉紅箋重新遞給了她,一邊卻靜靜地在注意著她的讀信時候的臉色。馮世芬讀了一行,就笑起來了,讀完了信,更樂得什麼似的笑說:

「啊啊,她這文章,實在是寫得太好了。」

「馮世芬,這文章難道還不好么?那麼要怎麼樣的文章才算好?」

馮世芬舉目向電燈凝視了一下,明明似在思索什麼的樣子,她的臉上的表情,從嚴肅的而改到了決意的。把頭一搖,她就伸手到了她的夾襖裡層的內衣袋裡摸索了一回,取出了一個對摺好的狹長白信封后,她就遞給鄭秀岳說:

「這才是我所說的重要的信!」

鄭秀岳接來打開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幾行外國字。兩個郵票,也是一紅一綠的外國郵票。信封下面角上頭才有用鋼筆寫的幾個中國字,「中國杭州太平坊巷馮宅馮世芬收。」

世芬小同志:

別來三載,通信也通了不少了,這一封信,大約是我在歐洲發的最後一封,因為三天之後,我將繞道西伯利亞,重返中國。

你的去年年底發出的信,是在瑞士收到的。你的思想,果然進步了,真不負我二年來通信啟發之勞,等我返杭州后,當更為你介紹幾個朋友,好把你造成一個能擔負改造社會的重任的人才。中國的目前最大壓迫,是在各國帝國主義的侵略,封建餘孽、軍閥集團、洋商買辦,都是帝國主義者的忠實代理人,他們再和內地的土豪、劣紳一勾結,那民眾自然沒有翻身的日子了。可是民眾已在覺悟,大革命的開始,為期當不在遠。廣州已在開始進行工作,我回杭州小住數日,亦將南下,去參加建設革命基礎。

不過中國的軍閥實在根蒂深強,打倒一個,怕又要新生兩個。現在黨內正在對此事設法防止,因為革命軍閥實在比舊式軍閥還可怕萬倍。

我此行同伴友人很多,在墨斯哥將停留一月,最遲總於陽曆五月底可抵上海。請你好好的用功,好好的保養身體,預備我來和你再見時,可以在你臉上看到兩圈鮮紅的蘋果似的皮層。

你的小舅舅陳應環二月末日在柏林

鄭秀岳讀完了這一封信,也呆起來了。雖則信中的意義,她不能完全懂得,但一種力量,在逼上她的柔和猶惑的心來。她視而不見地對電燈在呆視著,但她的腦里彷彿是朦朧地看出了一個巨人,放了比李文卿更洪亮更有力的聲音在對她說話:「你們要自覺,你們要革命,你們要去吃苦犧牲!」因為這些都是平時馮世芬和她常說的言語,而馮世芬的這些見解,當然是從這一封信的主人公那裡得來的。

旁邊的馮世芬把這信交出之後,又靜靜兒的去看書去了,等她看完了一節,重新掉過頭來向鄭秀岳回望時,只看見她將信放在桌上,而人還在對了電燈發獃。

「鄭秀岳,你說怎麼樣?」

鄭秀岳被她一喊,才同夢裡醒來似的眨了幾眨眼睛,很嚴肅地又對馮世芬看了一歇說:

「馮世芬,你真好,有這麼一個小舅舅常在和你通信。他是你娘娘的親兄弟么?多大的年紀?」

「是我娘娘的堂小兄弟,今年二十六歲了。」

「他從前是在什麼地方讀書的?」

「在上海的同濟。」

「是學文學的么?」

「學的是工科。」

「他同你通信通了這麼長久,你為什麼不同我說?」

「半年來我豈不是常在同你說的么?」

「好啦,你卻從沒有說過。」

「我同你說的話,都是他教我的呀,我不過沒有把信給你看,沒有把他的姓名籍貫告訴你知道,不過這些卻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的私事,要說他作什麼。重要的,有意義的話,我差不多都同你說了。」

在這樣對談的中間,就寢時候已經到了。鐘聲一響,自修室里就又雜亂了起來。馮世芬把信件分別收起,將那封她小舅舅的信仍復藏入了內衣的袋裡。其他的許多信件和那張粉紅信箋及小方盒一個,一併被塞入了那個書桌下面的抽斗裡面。鄭秀岳於整好桌上的書本之後,便問她說:

「那手錶呢?」

「已經塞在小抽斗里了。」

「那可不對,人家要來偷的呢!」

「偷去了也好,橫豎明朝要送去還她的。我真不願意手觸著這些土豪的賜物。」

「你老這樣的看它不起,買買恐怕要十多塊錢哩!」

「那麼,你為我帶去藏在那裡吧,等明朝再送去還她。」

這一天晚上,馮世芬雖則早已睡著了,但睡在邊上的鄭秀岳,卻終於睡不安穩。她想想馮世芬的舅舅,想想那替馮世芬收藏在床頭的手錶和李文卿,覺得都可以羨慕。一個是那樣純粹高潔的人格者,連和他通通信的馮世芬,都被他感化到這麼個程度。一個是那樣的有錢,連十幾塊錢的手錶,都會漫然地送給他人。她想來想去,想到了後來,愈加睡不著了,就索性從被裡伸出了一隻手來,輕輕地打開了表盒,拿起了那隻手錶。拿了手錶之後,她捏弄了一回,又將手縮回被裡,在黑暗中摸索著,把這小表繫上了左手的手臂。

「啊啊,假使這表是送給我的話,那我要如何的感謝她呀!」

她心裡在想,想到了她假如有了這一個表時,將如何的快活。譬如上西湖去坐船的時候,可以如何的和船家講鐘頭說價錢,還有在上課的時候看看下課鐘就快打了,又可以得到幾多的安慰!心裡頭被這些假想的愉快一掀動,她的神經也就弛緩了下去,眼睛也就自然而然地合攏來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馮世芬忽而在朦朧未醒的鄭秀岳手上發見了那一隻手錶。這一天又是陰悶微雨的一天養花天氣,馮世芬覺得悲涼極了,對鄭秀岳又不知說了多少的教誡她的話。說到最後,馮世芬哭了,鄭秀岳也出了眼淚,所以一起來后,鄭秀岳就自告奮勇,說她可以把這表去送回原主,以表明她的心跡。

但是見了李文卿,說了幾句馮世芬教她應該說的話后,李文卿卻痴痴地瞟了她一眼,她臉紅了,就俯下了頭,不再說話。李文卿馬上伸手來拉住了她的手,輕輕地說:

「馮世芬若果真不識抬舉,那我也不必一定要送她這隻手錶。但是向來我有一個脾氣,就是送出了的東西,決不願意重拿回來,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將這表收下,作為我送你的紀念品。可是不可使馮世芬知道,因為她是一定要來干涉這事情的。」

鄭秀岳俯伏了頭,漲紅了臉,聽了李文卿的這一番話,心裡又喜又驚,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好。李文卿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倒覺得好笑起來了,就一邊把擺在桌上的那黑皮小方盒,向她的袋裡一塞,一邊緊捏了一把她的那隻肥手,又俯下頭去,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快上課了,你馬上去吧!以後的事情,我們可以寫信。」

她說了又用力把她向門外一推,鄭秀岳幾乎跌倒在門外的石砌階沿之上。

鄭秀岳於踉蹌立定腳跟之後,心裡還是猶疑不決。想從此把這隻表受了回去,可又覺得對不起馮世芬的那一種高潔的心情;想把手錶毅然還她呢,又覺得實在是拋棄不得。正當左右為難,去留未決的這當兒,時間卻把這事情來解決了,上課的鐘,已從前面大廳外噹噹當地響了過來。鄭秀岳還立在階沿上躊躇的時候,李文卿卻早拿了課本,從她身邊走過,走出圓洞門外,到課堂上去上課去了。當大踏步走近她身邊的時候,她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以後我們通信吧!」

鄭秀岳見李文卿已去,不得已就只好急跑回到自修室里,但馮世芬的人和她的課本都已經不在了。她急忙把手錶從盒子里拿了出來,藏入了貼身的短衫袋內,把空盒子塞入了抽斗底里,再把課本一拿,便三腳兩步地趕上了課堂。向座位里坐定,先生在點名的中間,馮世芬就輕輕地向她說:

「那表呢?」

她遲疑了一會,也輕輕地回答說:

「已經還了她了。」

從此之後,李文卿就日日有秘密的信來給鄭秀岳,鄭秀岳於讀了她的那些桃紅柳綠的文雅信后,心裡也有點動起來了,但因為馮世芬時刻在旁,所以回信卻一次也沒有寫過。

這一次的演說大會,雖則為鄭秀岳和李文卿造成了一個訂交的機會,但是同時在校里,也造成了兩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就是李得中先生和張康先生。

李得中先生老在課堂上罵張康先生,說他是在借了新文學的名義而行公妻主義,說他是個色鬼,說他是在裝作頹廢派的才子而在博女人的同情,說他的文憑是假的,因為真正在北大畢業者是他的一位宗兄,最後還說他在北方家鄉蓄著有幾個老婆,兒女已經有一大群了。

張康先生也在課堂上且辯明且罵李得中先生說:

「我是真正在北大畢業的,我年紀還只有二十幾歲,哪裡會有幾個老婆呢?兒女是只有一男一女的兩個,何嘗有一大群?那李得中先生才奇怪哩,某月某日的深夜我在某旅館里看見他和李文卿走進了第三十六號房間。他做的白話文,實在是不通,我想白話文都寫不通的人,又哪兒會懂文言文呢?他的所以從來不寫一句文言文,不做一句文言詩者,實在是因為他自己知道了自己的短處在那裡藏拙的緣故。我的先生某某,是當代的第一個文人,非但中國人都崇拜他,就是外國人也都在崇拜他,我往年常到他家裡去玩的時候,看看他書架上堆在那裡的,儘是些線裝的舊書,而他卻是專門做白話文的人。現在我們看看李得中這老朽怎麼樣?在他書架上除了幾部《東萊博議》《古文觀止》《古唐詩合解》《古文筆法百篇》《寫信必讀》《金瓶梅》之外,還有什麼?」

像這樣的你攻擊我,我攻擊你的在日日攻擊之中,時間卻已經不理會他們的仇怨和攻擊,早就向前跑了。

有一天五月將盡的悶熱的禮拜二的午後,馮世芬忽而於退課之後向鄭秀岳說:「我今天要回家去,打算於明天坐了早車到上海去接我那舅舅。前禮拜回家去的時候,從北京打來的電報已經到了,說是他准可於明天下午到上海的北站。」

鄭秀岳聽到了這一個消息,心裡頭又悲酸又驚異難過的狀態,真不知道要如何說出來才對。她一想到從明天起的個人的獨宿獨步,獨往獨來,真覺得是以後再也不能做人的樣子。雖則馮世芬在安慰她說過三五天就回來的,雖則她自己也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但是這目下一時的孤獨,將如何度過去呢?她把馮世芬再留一刻再留一刻地足足留了兩個多鐘頭,到了校里將吃晚飯的時候,才揩著眼淚,送她出了校門。但當馮世芬將坐上家裡來接、已經等了兩個多鐘頭的包車的時候,她仍復趕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嗚咽著說:

「馮世芬,馮—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

鄭秀岳所最恐懼的孤獨的時間終於開始了,第一天在課堂上,在自修室,在操場膳室,好像是在做夢的樣子。一個不提防,她就要向邊上「馮世芬!」的一聲叫喊出來。但注意一看,看到了馮世芬的那個空席,心裡就馬上會起絞榨,頭上也像有什麼東西罩壓住似的會昏轉過去。當然在年假期內的她,接連幾天不見到馮世芬的日子也有,可是那時候她周圍有父母,有家庭,有一個新的環境包圍在那裡,雖則因為馮世芬不在旁邊,有時也不免要感到一點寂寞,但決不是孤苦零丁,同現在那麼的寂寞刺骨的。況且馮世芬的住宅,又近在咫尺,她若要見她,一坐上車,不消十分鐘,馬上就可以見到。不過現在是不同了,在這同一的環境之下,在這同一的軌道之中,忽而像剪刀似的失去了半片,忽而不見了半年來片刻不離的馮世芬,叫她如何能夠過得慣呢?所以禮拜三的晚上,她在床上整整的哭了半夜方才睡去。

禮拜四的日間,她的孤居獨處,已經有點自覺意識了,所以白天上的一日課,還不見得有什麼比頭一天更難受之處。到了晚上,卻又有一件事情發生了,便是李文卿的知道了馮世芬的不在,硬要搬過來和她睡在一道。

吃過晚飯,她在自修室剛坐下的時候,李文卿就教那老齋夫送了許多罐頭食物及其他的食品之類的東西過來,另外的一張粉紅箋上,於許多桃紅柳綠的句子之外,又是一段什麼魚水之歡,同衾之愛的文章。信箋的末尾,大約是防鄭秀岳看不懂她的來意之故,又附了一行白話文和一首她自己所註明的「情」詩在那裡。

秀岳吾愛!

今晚上吾一定要來和吾愛睡覺。

附情詩一首

桃紅柳綠好春天,吾與卿卿一枕眠,

吾欲將身化綿被,天天蓋在你胸前。

詩句的旁邊,並且又用紅墨水連圈了兩排密圈在那裡,看起來實在也很鮮艷。

鄭秀岳接到了這許多東西和這一封信,心裡又動亂起來了,叫老齋夫暫時等在那裡,她拿出了幾張習字紙來,想寫一封回信過去回復了她。可是這一種秘密的信,她從來還沒有寫過,生怕文章寫得不好,要被李文卿笑,一張一張地寫壞了兩張之後,她想索性不寫信了,「由它去吧,看她怎麼樣。」可是若不寫信去復絕她的話,那她一定要以為是默認了她的提議,今晚上又難免要鬧出事來的。不過若毅然決然地去復絕她呢,則現在還藏在箱子底下,不敢拿出來用的那隻手錶,又將如何的處置?一陣心亂,她就顧不得什麼了,提起了筆,就寫了「你來吧!」的三個字在紙上。把紙折好,站起來想交給候在門外的齋夫帶去的時候,她又突然間注意到了馮世芬的那個空座。

「不行的,不行的,太對不起馮世芬了。」

腦里這樣的一轉,她便同新得了勇氣的鬥士一樣,重回到了座里。把手裡捏著的那一張紙,團成了一個紙團,她就急速地大著膽寫了下面那樣的一條回信。

文卿同學姊:

來函讀悉,我和你宿舍不同,斷不能讓你過來同宿!萬一出了事情,我只有告知舍監的一法,那時候倒反大家都要弄得沒趣。食物一包,原璧奉還,等馮世芬來校后,我將和她一道來謝你的好意。匆此奉復。

妹鄭秀岳敬上

那老齋夫似乎是和李文卿特別的要好,一包食品,他一定不肯再帶回去,說是李文卿要罵他的,推讓了好久,鄭秀岳也沒有辦法,只得由他去了。

因為有了這一場事情,鄭秀岳一直到就寢的時候為止,心裡頭還平靜不下來。等她在薄綿被裡睡好,熄燈鍾打過之後,她忽聽見後面馮世芬床里,出了一種窸窣的響聲。她本想大聲叫喊起來的,但怕左右前後的同學將傳為笑柄,所以只空咳了兩聲,以表明她的還沒有睡著。停了一忽,這窸窣的響聲,愈來愈近了,在被外頭並且感到了一個物體,同時一種很奇怪的簡直聞了要窒死人的爛蔥氣味,從黑暗中傳到了她的鼻端。她是再也忍不住了,便只好輕輕地問說:

「哪一個?」

緊貼近在她的枕頭旁邊,便來了一聲沙喉嚨的回答說:

「是我!」

她急起來了,便接連地責罵了起來說:

「你作什麼,你來作什麼?我要叫起來了,我同你去看舍監去!」

突然間一隻很粗的大手蓋到了她的嘴上,一邊那沙喉嚨就輕輕地說:

「你不要叫,反正叫起來的時候,你也沒有面子的。到了這時候,我回也回不去了,你讓我在被外頭睡一晚吧!」

聽了這一段話,鄭秀岳也不響了。那沙喉嚨便又繼續說:

「我冷得很,馮世芬的被藏在什麼地方的,我在她床上摸遍了,卻終於摸不著。」

鄭秀岳還是不響,約莫總過了五分鐘的樣子,沙喉嚨忽然又轉了哀告似的聲氣說:

「我的衣褲是全都脫下了的,這是從小的習慣,請你告訴我吧,馮世芬的被是藏在什麼地方的,我冷得很。」

又過了一兩分鐘,鄭秀岳才簡潔地說了一句「在腳後頭」。本來腳後頭的這一條被,是她自己的,因為昨天想馮世芬想得心切,她一個人怎麼也睡不著,所以半夜起來,把自己的被摺疊好了,睡入了馮世芬的被裡。但到了此刻,她也不能把這些細節拘守著了,並且她若要起來換一條被的話,那李文卿也未見得會不動手動腳,那一個赤條條的身體,如何能夠去和它接觸呢?

李文卿摸索了半天,才把鄭秀岳的薄被拿來鋪在里床,睡了進去。聞得要頭暈的那陣爛蔥怪味,卻忽而減輕了許多。停了一回,這怪氣味又重起來了,同時那隻大手又摸進了她的被裡,在解她的小衫的紐扣。她又急起來了,用盡了力量,以兩手緊緊捉住了那隻大手,就又叫著說:

「你作什麼?你作什麼?我要叫起來了。」

「好好,你不要叫,我不作什麼。我請你拿一隻手到被外頭來,讓我來捏捏?」

鄭秀岳沒有法子,就以一隻本來在捉住著那隻大手的手隨它伸出了被外。李文卿捉住了這隻肥嫩嬌小的手,突然間把它拖進了自己的被內。一拖進被,她就把這隻手牢牢捏住當作了機器,向她自己的身上亂摸了一陣。鄭秀岳的指頭卻觸摸著了一層同沙皮似的皮膚,兩隻很松很寬向下倒垂的奶奶,腋下的幾根短毛,在這短毛里凝結在那裡的一塊粘液。漸摸漸深,等到李文卿要拖她的這隻手上腹部下去的時候,她卻拚死命的掙扎了起來,馬上想抽回她的這隻手臂上已經被李文卿捏得有點酸痛了的右手。她雖用力掙扎了一陣,但終於掙扎不脫,李文卿到此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了,就停住了不再往下摸,一邊便以另外的一隻空著的手拿了一個涼陰陰的戒指,套上了鄭秀岳的那隻手的中指。戒指套上之後,李文卿的手放鬆了,鄭秀岳就把自己的手縮了回去,但當她的這隻手拿過被頭的時候,她的鼻里又聞著了一陣更猛烈更難聞的異臭。

鄭秀岳的手縮回了被裡,重將被頭塞好的時候,李文卿便輕輕的朝她說:

「乖寶,那隻戒指,是我老早就想送給你的,你也切莫要把馮世芬曉得。」

早晨天一亮,大約總只有五點多鐘的光景,鄭秀岳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向里床一看,李文卿的臉朝了天,獅子鼻一掀一張,同男人似的呼吸出很大的鼾聲,還在那裡熟睡。

把帳子放了一放下,鞋襪穿了一穿好,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下了樓,去洗臉去。因為這時候還在打起床鍾之先,在挑臉水的齋夫倒奇怪起來了,問了一聲「你怎麼這樣的早?」便急忙去挑熱水去了。鄭秀岳先倒了一杯冷水,拿了牙刷想刷牙齒,但低頭一看,在右手的中指上忽看見了一個背上有一塊方形的印戒。拿起手來一看,又是一陣觸鼻的爛蔥氣味,而印戒上的篆文,卻是「百年好合」的四個小字。她先用冷水洗了一洗手,把戒指也除下來用冷水淋了一淋,就擦乾了藏入了內衣的袋裡。

這一天的功課,她簡直一句也沒有聽到,在課堂上,在自修室,她的心裡頭只有幾個思想,在那裡混戰。

—馮世芬何不早點回來?

—這戒指真可愛,但被馮世芬知道了不曉得又將如何的被她教誡!

—李文卿人雖則很粗,但實在真肯花錢!

—今晚上她倘若是再來,將怎麼辦呢?

這許多思想雜亂不斷地擾亂了她一天,到了傍晚,將吃晚飯的時候,她卻終於上舍監那裡去告了一天假,雇了一乘車子回家去了。

在家裡住了兩天,到了禮拜天的午後,她於上學校之先,先到了太平坊巷裡去問馮世芬究竟回來了沒有?她娘回報她說:

「已經回來了。可是今天和她舅舅一道上西湖去玩去了,等她回來的時候,就叫她上謝家巷去可好?」

鄭秀岳聽到了這消息,心裡就寬慰了一半。但一想到從前馮世芬去游西湖,總少不了她,她去游西湖,也決少不得馮世芬的,現在她可竟丟下了自己和她舅舅一道去玩了。在回來的路上,她愈想愈恨,愈覺得馮世芬的可惡。「我索性還是同李文卿去要好吧,馮世芬真可惡,真可惡!我總有一天要報她的仇!」一路上自怨自惱,恨到了幾乎要出眼淚。等她將走到自家的門口的時候,她心裡已經有絕大的決心決下了,「我馬上就回校去,馮世芬這種人我還去等她作什麼,我寧願被人家笑罵,我寧願去和李文卿要好的。」

可是等她一走進門,她的娘就從客廳上迎了出來叫著說:

「秀!馮世芬在你房裡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來的。」

一口氣跑到了東廂房裡,看見了馮世芬的那一張清麗的笑臉,她一撲就撲到了馮世芬的懷裡。兩手緊緊抱住了馮世芬的身體,她什麼也不顧地便很悲切很傷心地哭了出來。起初是幽幽地,後來竟斷斷續續地放大了聲音。

馮世芬兩手撫著了她的頭,也一句話都不說,由她在那裡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鐘的樣子,胸中的鬱憤大約總有點哭出了的時候,馮世芬才抱了她起來,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來把臉上的眼淚揩了揩乾凈。這時候鄭秀岳倒在淚眼之下微笑起來了,馮世芬才慢慢地問她說:

「怎麼了?有誰欺侮你了么?」聽到了這一句話,她的剛才止住的眼淚,又接連不斷地落了下來,把頭一衝,重複又倒到了馮世芬的懷裡。馮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聲低了一點的時候,便又輕輕地慰撫她說:

「不要再哭了,有什麼事情請說出來。有誰欺侮了你不成?」

聽了這幾句柔和的慰撫話后,她才把頭舉了起來。將一雙淚盈盈的眼睛注視著馮世芬的臉部,她只搖了幾搖頭,表示她並沒有什麼,並沒有誰欺侮她的意思。但一邊在她的心裡,卻起了絕大的後悔,後悔著剛才的那一種想頭的卑劣。「馮世芬究竟是馮世芬,李文卿哪裡能比得上她萬分之一呢?不該不該,真不應該,我馬上就回到校里把她的那個表那個戒指送還她去,我何以會下流到了這步田地?」

一個鐘頭之後,她兩人就又同平時一樣地雙雙回到了校里。一場小別,倒反增進了她們兩人的情愛。這一天晚上,馮世芬仍照常在她的里床睡下,但剛睡好的時候,馮世芬卻把鼻子吸了幾吸,同鄭秀岳說:

「怎麼啦,我們的床上怎麼會有這一種狐腋的臭味?」

鄭秀岳聽她不懂,便問她什麼叫作狐腋,等馮世芬把這種病的癥狀氣息說明之後,她倒笑了起來,突然間把自己的頭挨了過去,在馮世芬的臉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馮世芬兩人交好了將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這些個日子,這舉動總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污的行為,而她們兩人心裡卻誰也不感到一點什麼別的激刺,只覺得這不過是一種不能以言語形容的最親愛的表示而已。

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時候了。學校里的情形雖則沒有什麼大的變動,但馮世芬的近來的樣子,卻有點變異起來了。

自從上海回來之後,她對鄭秀岳的親愛之情,雖仍舊沒有變過,上課讀書的日程,雖仍舊在那裡照行,但有時候竟會痴痴獃呆地,目視著空中呆坐到半個鐘頭以上。有時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鄭秀岳,一個人到操場上去散步,或一個人到空寂無人的講堂上去坐在那裡的。自然對於大考功課的預備,近來也竟忽略了。有好幾晚,她並且老早就到了寢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聲不響地去睡在被裡。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後,她草草吃完午飯,就說有點頭痛,去向舍監那裡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來的時候,鄭秀岳看見她的兩眼腫得紅紅的,似乎是哭過了一陣的樣子。

正當這一天馮世芬不在的午後三點鐘的時候,門房走進了校內,四處在找李文卿,說她父親在會客室里等著要會她。李文卿自從在演說大會得了勝利以後,本來就是全校聞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體又高又大,無論在操場或在自修室里總可以一尋就見的,而這一天午後竟累門房在校內各處尋了半天終於沒有見到。門房尋李文卿雖則沒有尋到,但因為他見人就問的關係上,這李文卿的爸爸來校的消息,卻早已傳遍了全校。有幾個曾經和李文卿睡過要好的同學,又在誇示人地詳細說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歷史和李文卿的家庭關係。說他—李文卿的爸爸—本來是在徐州鄉下一個開宿店兼營農業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裡的一位木客暴卒了,他為這客人衣棺收殮之後,更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墳庄。後來他就一年一年的買起田來,居然富傾了敵國。他鄉下的破落戶,于田地產業被他買佔了去以後,總覺得氣他不過,便造他的謠言,說他的財產是從謀財害命得來的東西。他有一個姊姊,從小就被賣在杭州鄉下的一家農家充使婢的,後來這家的主婦死了,他姊姊就升作了主婦,現在也已經有五十開外的年紀了。他老人家發了財后,便不時來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於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對他的仇恨太深,所以於十年前就賣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產業,遷徙到杭州他姊姊的鄉下來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後就一直沒有娶過,兒女只有李文卿一個,因此她雖則到了這麼大的年紀,暑假年假回家去,總還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鋪。杭州的鄉下人,對這一件事情,早也動了公憤了,可是因為他的姊姊為人實在不錯,又兼以鄉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過在背後罵罵他是豬狗畜生,而公開的卻還沒有下過共同的驅逐令。

這些歷史,這些消息,也很快的傳遍了全校,所以會客室的門口和玻璃窗前頭,竟來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攏了許許多多的好奇的學生。長長胖胖,身體很強壯,嘴邊有兩條鼠須的這位李文卿的父親的面貌,同李文卿簡直是一色也無兩樣。不過他臉上的一臉橫肉,比李文卿更紅黑一點,而兩隻老鼠眼似的肉里小眼,因為沒有眼鏡戴在那裡的緣故,看起來更覺得荒淫一點而已。

李文卿的父親在會客室里被人家看了半天,門房才帶了李文卿出來會她的父親。這時候老門房的臉上滿漾著了一臉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臉上卻罩滿了一臉不可抑遏的怒氣。有幾個淘氣的同學看見老門房從會客室里出來,就拉住了他,問他有什麼好笑。門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痴的笑了一聲。等同學再擠近前去問他的時候,他才輕輕地說:「我在廁所里才找到了李文卿。她這幾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頭簇緊的樣子,實在真真好笑不過。」

一邊在會客室裡面,大家卻只聽見李文卿放大了喉嚨在罵她的父親說:

「我叫你不要上學校里來,不要上學校里來,怎麼今天忽而又來了哩?在旅館里不好打電話來的么?你且看看外面的那些同學看,大約你是故意來倒倒我的霉的吧?我今天旅館里是不去了,由你一個人去。」

大聲的說完了這幾句話,她一轉身就跑出了會客室,又跑上了上廁所去的那一條路。

到了晚上,鄭秀岳和馮世芬睡下之後,鄭秀岳將白天的這一段事情詳詳細細的重述給馮世芬聽了,馮世芬也一點兒笑容都沒有,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

「唉!這些人家的無聊的事情,去管它作什麼?」

十二

暑假到了,許多同學又各歸各的分散了。鄭秀岳回到了家裡,似乎在路上中了一點暑氣,竟吐瀉了一夜,睡了三日,這中間馮世芬絕沒有來過。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親准她出門去了,她換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頭,想等太陽斜一點的時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馮世芬,去問問她為什麼這麼長久不來的。可是,長長的午後,等等,等等,太陽總不容易下去,而她父親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車也總不回來,聽得五點鐘敲后,她卻不耐煩起來了,立起身來,就向大門外走。她剛走到了大門口邊,鬥頭卻來了一個郵差,信封上的遒勁秀逸的字跡,她一看就曉得是馮世芬寫來給她的信。「難道她也病了么?為什麼人不來而來信?」她一邊猜測著,一邊就站立了下來在拆信。

最親愛的秀岳:

這封信到你手裡的時候,大約我總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塊地方的空氣了。我也哪裡忍心別你?因此我不敢來和你面別。秀岳,這短短的一年,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的一年,回想起來,實在是有點依依難捨!

秀岳,我的自五月以來的胸中的苦悶,你可知道?人雖則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現在已經犯下了一宗決不為宗法社會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狹小的杭州。但是社會是前進的,戀愛是神聖的,我們有我們的主張,我們也要爭我們的權利。

我與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發,去自己開拓我們的路去。

在舊社會不倒,中國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們是決不再回杭州來了。

秀岳,在將和自幼生長著的血地永別之前的這幾個鐘頭,你可猜得出我心裡絞割的情形?

母親是安閑地睡在房裡,弟弟們是無邪地在那裡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飯吃不下的時候,母親還問我「可要粥吃?」

我在書房裡整理書籍,到了十點多鐘未睡,母親還叫我「好睡了,書籍明朝不好整理的么?」啊啊,這一個明朝,她又哪裡曉得明朝我將漂泊至於何處呢?

秀岳,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請你切不要去打聽。你若將來能不忘你舊日的好友,請你常來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來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只恨我「母老,家貧,弟幼」。

寫到了此地,我眼睛模糊了,我擱下了筆,私私地偷進了我娘的房。她的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飽受過憂患的洗禮的臉色,實在是比聖母的還要聖潔。啊啊,只有這一刻了,只有這一刻了,我的最愛最敬重的母親!那兩個小弟弟哩,似乎還在做踢球的好夢,他們在笑,他們在微微地笑。

秀岳,我別無所念,我就只丟不了,只丟不了這三個人,這三個世界上再好也沒有的人!

我,我去之後,千萬,千萬,請你要常來看看他們,和他們出去玩玩。

秀岳,親愛的秀岳,從此永別了,以後你千萬要來的哩!

另外還有一包書,本來是舅舅帶來給我念的,我包好了擺在這裡,用以轉贈給你,因為我們去的地方,這一種冊籍是很多的。

秀岳,深望你讀了之後,能夠馬上覺悟,深望你要墮落的時候,能夠想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別了,秀岳,等杭州的蘇維埃政府成立之後,再來和你相見。這也許是在五年之後,這也許要費十年的工,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見到的了。

秀岳,秀岳,我們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馮世芬含淚之書七月十九日午前三時

鄭秀岳讀了這一封信后,就在大門口她立在那兒的地方「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娘和傭人等趕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哭倒在地上,坐在那裡背靠上了牆壁。等女佣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頭髮也已經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陣,又拿信近她的淚眼邊去看看,她的熱淚,更加涌如驟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決然地立了起來,把頭髮拴了一拴,帶著不能成聲的淚音,哄哄地對坐在她床面的娘說:

「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馮世芬的母親!」

十三

鄭秀岳勉強支持著她已經哭損了的身體,和紅腫的眼睛,坐了車到太平坊巷馮世芬的家裡的時候,太陽光已經只隱現在幾處高牆頭上了。

一走進大廳的旁門,大約是心理關係罷,她只感到了一陣陰戚戚的陰氣。馮家的起坐室里,一點兒響動也沒有,靜寂得同在墳墓中間一樣。她低聲叫了一聲「陳媽!」那頭髮已有點灰白的馮家老傭人才輕輕地從起坐室後走了出來。她問她:

「太太呢?小少爺們呢?」

陳媽也蹙緊了愁眉,將嘴向馮母卧房的方向指了一指,然後又走近前來,附耳低聲的說:

「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曉得了沒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飯也沒有吃過,兩位小少爺在那裡陪她。你快進去,大小姐,你去勸勸我們太太。」

鄭秀岳橫過了起坐室,踏進了旁間后廂房的門,就顫聲叫了一聲「伯母!」

馮世芬的娘和衣朝里床睡在那裡,兩個小孩,一個已經手靠了床前的那張方桌假睡著了,只有一個大一點的,臉上露呈著滿臉的被驚愕所壓倒的表情,光著大眼,兩腳掛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邊一張靠背椅上。

鄭秀岳進了一間已經有點陰黑起來的房,更看了這一種周圍的情形,叫了一聲伯母之後,早已不能說第二句話了。便只能靜走上了兩孩子之旁,以一隻手撫上了那大孩子的頭。她聽見床里漏出了幾聲啜泣吸鼻涕的聲音,又看見那老體抽動了幾動,似在那裡和悲哀搏鬥,想竭力裝出一種鎮靜的態度來的樣子。等了一歇歇,馮世芬的娘旋轉了身,斜坐了起來。鄭秀岳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線之中,只見她的那張老臉,於淚跡斑斕之外,還在勉強裝作比哭更覺難堪的苦笑。

鄭秀岳看她起來了,就急忙走了過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間總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著這一位已經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馮夫人先開了口,頭一句就問:

「芬的事情,你可曉得?」

在話聲里可以聽得出來,這一句話真費了她千鈞的力氣。

「是的,我就是為這事情而來的,她……她昨晚上寫給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鄭秀岳先作了一種混濁的斷續的淚聲。

「對這事情,我也不想多說,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預先同我說一說明白。應環的人品,我也曉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過……不過……這……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們家裡,教我……教我如何的去見人呢?」

馮母到了這裡,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鄭秀岳臉上的兩條冷淚,也在慢慢地流下來,可是最不容易過的頭道難關現在已經過去了,到此她倒覺得重新獲得了一腔談話的勇氣。

「伯母,世芬的人,是決不會做錯事情的,我想他們這一回的出去,也決不會發生什麼危險。不過一時被剩落在杭州的我們,要感到一點寂寞,倒是真的。」

「這倒我也相信,芬從小就是一個心高氣硬的孩子,就是應環,也並不是輕佻浮薄的人。不過,不過親戚朋友知道了的時候,教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沒法子的。說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顧慮不得許多。昨天世芬的信上也在說,他們是決不再回到杭州來了,本來杭州這一個地方,實在也真太閉塞不過。」

「我倒也情願他們不再來見我的面,因為我是從小就曉得他們的,無論如何,總可以原諒他們,可是杭州人的專喜歡中傷人的一般的嘴,卻真是有點可怕。」

說到了這裡,那隻手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轉來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卻向鄭秀岳問說:

「我們的大姊姊呢?」

鄭秀岳當緊張之餘,得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個擋駕的幫手,心上也寬鬆了不少。回過頭來,對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對他說:

「大姊姊到上海去讀書去了,等不了幾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張大了兩隻大眼,呆視著她,只對她把頭點了幾下。坐在他邊上的哥哥,這時候也忽而向他母親說話了:

「娘娘!那一包書呢?」

馮母到這時候,方才想起來似的接著說:

「不錯,不錯,芬還有一包書留在這裡給你。珍兒,你上那邊書房裡去拿了過來。」

大一點的孩子一珍跑出去把書拿了來后,鄭秀岳就把她剛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內容詳細說了一說。她勸馮母,總須想得開些,以後世芬不在,她當常常過來陪伴伯母。若有什麼事情,用得著她做的,伯母盡可吩咐,她當盡她的能力,來代替世芬。兩位小弟弟的將來的讀書升學,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學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託人家,也並不是一件難事。說了一陣,天已經完全的黑下來了。馮母留她在那裡吃晚飯,她說家裡怕要著急,就告辭走了出來。

回到了家裡,上東廂房的房裡去把馮世芬留贈給她的那包書打開一看,裡面卻是些她從沒有聽見過的《共產主義ABC》《革命婦女》《洛查盧森堡書簡集》之類的封面印得很有刺激性的書籍。她正想翻開那本《革命婦女》來看的時候,傭人卻進來請她吃晚飯了。

十四

這一個暑假裡,因為好朋友馮世芬走了,鄭秀岳在家裡得多讀了一點書。馮世芬送給她的那一包書,對她雖則口味不大合,她雖還不能全部了解,但中國人的為什麼要這樣的受苦,我們受苦者應該怎樣去解放自己,以及天下的大勢如何,社會的情形如何等,卻朦朧地也有了一點認識。

此外則經過了一個暑假的蒸催,她的身體也完全發育到了極致。身材也長高了,言語舉止,思想嗜好,已經全部變成了一個爛熟的少女的身心了。

到了暑假將畢,學校也將就開學的一兩星期之前,馮世芬的出走的消息,似乎已經傳了開去,她竟並不期待著的接到了好幾封信。有的是同學中的好事者來探聽消息的,有的是來弔慰她的失去好友的,更有的是借題發揮,不過欲因這事情而來發表她們的意見的。可是在這許多封信的中間,有兩封出乎她的意想之外,批評眼光完全和她平時所想她們的不同的信,最惹起了她的注意。

一封是李文卿從鄉下寄來的。她對於馮世芬的這一次的戀愛,竟讚歎得五體投地。雖則又是桃紅柳綠的一大篇,但她的大意是說,戀愛就是性交,性交就是戀愛,所以戀愛應該不擇對象,不分畛域的。世間所非難的什麼血族通姦,什麼長幼聚麀之類,都是不通之談,既然要戀愛了,則不管對方的是貓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末后便又是一套一日三秋,一秋三百年,和何日再可以來和卿同衾共被,合成串呂之類的四六駢文。

其他的一封是她們的教員張康先生從西湖上一個寺里寄來的信。他的信寫得很哀傷,他說馮世芬走了,他猶如失去了一顆領路的明星。他說他雖則對馮世芬並沒有什麼異想,但半年來他一日一封寫給她的信,卻是他平生所寫過的最得意的文章。他又說這一種血族通姦,實在是最不道德的事情。末了他說他的這一顆寂寞的心,今後是無處寄託了,他很希望她有空的時候,能夠上里湖他寄寓在那裡的那個寺里去玩。

鄭秀岳向來是接到了信概不答覆的,但現在一則因假中無事,寫寫信也是一種消遣,二則因這兩個人,雖則批評的觀點不同,但對馮世芬都抱有好意,卻是一樣。還有一層意識下的莫名其妙的渴念,失去了馮世芬后的一種異常的孤凄,當然也是一個主要的動機,所以對於這兩封信,她竟破例地各作了一個長長的答覆。回信去后,李文卿則過了兩日,馬上又來信了,信裡頭又附了許多白話不像白話,文言不像文言的情詩。張康先生則多過了一日,也來了信。此後總很規則地李文卿二日一封,張康先生三日一封,都有信來。

到了學校開學的前一日,李文卿突然差旅館里的傭人,送了一匹白紡綢來給鄭秀岳,中午並且還要邀她上西湖邊上錢塘秀色酒家去吃午飯。鄭秀岳因為這一個暑假期中,馮世芬不在杭州,好久不出去玩了,得了這一個機會,自然也很想出去走走。所以將近中午的時候,就告知了父母,坐了家裡的車,一直到了湖濱錢塘秀色酒家的樓上。

到了那裡,李文卿還沒有來,坐等了二十分鐘的樣子,她在樓上的欄邊才看見了兩乘車子跑到了門口息下。坐在前頭車裡的是怒容滿面的李文卿,後面的一乘,當然是她的爸爸。

李文卿上樓來看見了她,一開口就大聲罵她的父親說:

「我叫他不要來不要來,他偏要跟了同來,我氣起來想索性不出來吃飯了,但因為怕你在這裡等一個空,所以才勉強出來的。」

吃過中飯之後,她們本來是想去落湖的,但因為李文卿的爸爸也要同去,所以李文卿又氣了起來,直接就走回了旅館。鄭秀岳的歸路,是要走過他們的旅館的,故而三人到了旅館門口,鄭秀岳就跟他們進去坐了一坐。他們所開的是一間頭等單房間,雖則地方不大,只有一張銅床,但開窗一望,西湖的山色就在面前,風景是真好不過,鄭秀岳坐坐談談,在那裡竟過了個把鐘頭。李文卿的父親,當這中間,早就鼾聲大作,張著嘴,流著口沫,在床上睡著了。

開學之後,因為天氣還熱,同學來的不多,所以開課又展延了一個星期。李文卿於開學的當日就搬進了宿舍,鄭秀岳則遲了兩日才搬進去。在未開課之先,學校里的管束,本來是不十分嚴的,所以李文卿則說父親又來了,須請假外宿,而鄭秀岳則說還要回家去住幾日,兩人就於午飯畢后,帶了一隻手提皮篋,一道走了出來。

她們先上西湖去玩了半日,又上錢塘秀色酒家去吃了晚飯,兩人就一同去到了那鄭秀岳也曾去過的旅館里開了一個房間。這旅館的賬房茶房,對李文卿是很熟的樣子,她一進門,就李太太李太太的招呼得特別起勁。

這一天的天氣,也真悶熱,晚上像要下陣頭雨的樣子,所以李文卿一進了房,就把她的那件白香雲紗大衫脫下了。大約是因為她身體太肥胖的緣故,生來似乎是格外的怕熱,她在大衫底下,非但不穿一件汗衫,連小背心都沒有得穿在那裡的。所以大衫一脫,她的上半身就成了一個黑油光光的裸體了。她在電燈底下,走來走去,兩隻奶頭紫黑色的下垂皮奶,向左向右的搖動得很厲害。倒是鄭秀岳看得有點難為情起來了,就含著微笑對她說:

「你為什麼這樣怕熱,小衫不好拿一件出來穿穿的?」

「穿它做什麼?橫豎是要睡了。」

「你這樣赤了膊走來走去的走,倒不怕茶房看見?」

「這裡的茶房是被我們做下規矩的,不喊他們他們不敢進來。」

「那麼玻璃窗上的影子呢?」

「影子么,把電燈滅黑了就對。」

拍的一響,她就伸手把電燈滅黑了。但這一晚似乎是有十一二的上弦月色的晚上,電燈滅黑,窗外頭還看得出朦朧的西湖夜景來。

鄭秀岳盡坐在窗邊,在看窗外的夜景,而李文卿卻早把一條短短的紗褲也脫了下來,上床去躺上了。

「還不來睡么?坐在那裡幹什麼?」

李文卿很不耐煩地催了她好幾次,鄭秀岳才把身上的一條黑裙子脫下,和衣睡上了床去。李文卿也要她脫得精光,和她自己一樣,但鄭秀岳怎樣也不肯依她。兩人爭執了半天,鄭秀岳終於讓步到了上身赤膊,褲帶解去的程度,但下面的一條褲子,她怎麼也不肯脫去。

這一天晚上,蒸悶得實在異常,李文卿於爭執了一場之後,似乎有些疲倦了,早就呼呼地張著嘴熟睡了過去,而鄭秀岳則翻來覆去,有好半日合不上眼。

到了後半夜在睡夢裡,她忽而在腿中間感著了一種異樣的刺痛,朦朧地正想用手去摸,而兩隻手卻已被李文卿捏住了。當睡下的時候李文卿本睡在里床,她卻向外床打側睡在那裡的。不知什麼時候,李文卿早已經爬到了她的外面,和她對面的形成了一個合掌的形狀了。

她因為下部的刺痛實在有些熬忍不住了,雙手既被捏住,沒有辦法,就只好將身體往後一縮,而李文卿的厚重的上半隻方肩,卻乘了這勢頭向她的肩頭拚命的推了一下,結果她底下的痛楚更加了一層,而自己的身體倒成了一個仰卧的姿勢,全身合在她上面的李文卿卻輕輕地斷續地乖肉小寶的叫了起來。

十五

學校開課以後,日常的生活,就又恢復了常態。生性溫柔,滿身都是熱情,沒有一刻少得來一個依附之人的鄭秀岳,於馮世芬去后,總算得著了一個李文卿補足了她的缺憾。從前同學們中間廣在流傳的那些關於李文卿的風說,一件一件她都曉得了無微不至,尤其是那一包長長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現在是差不多每晚都寄藏在她的枕下了。

她的對李文卿的熱愛,比對馮世芬的更來得激烈,因為馮世芬不過給了她些學問上的幫助和精神上的啟發,而李文卿卻於金錢物質上的贈與之外,又領她入了一個肉體的現實的樂園。

但是見異思遷的李文卿,和她要好了兩個多月,似乎另外又有了新的友人。到了秋高氣爽的十月底邊,她竟不再上鄭秀岳這兒來過夜了;那一包據她說是當她入學的那一年由她父親到上海去花了好幾十塊錢買來的東西,當然也被她收了回去。

鄭秀岳於悲啼哀泣之餘,心裡頭就只在打算將如何的去爭奪她回來,或萬一再爭奪不到的時候,將如何的給她一個報復。

最初當然是一封寫得很悲憤的絕交書,這一封信去后,李文卿果然又來和她睡了一個禮拜。但一禮拜之後,李文卿又不來了。她就費了種種苦心,去偵查出了李文卿的新的友人。

李文卿的新友人叫史麗娟,年紀比李文卿還要大兩三歲,是今年新進來的一年級生。史麗娟的幼小的歷史,大家都不大明白,所曉得者,只是她從濟良所里被一位上海的小軍閥領出來以後的情形。這小軍閥於領她出濟良所后,就在上海為她租了一間亭子間住著,但是後來因為被他的另外的幾位夫人知道了,吵鬧不過,所以只說和她斷絕了關係,就秘密送她進了一個上海的女校。在這女校里住滿了三年,那軍閥暗地裡也時常和她往來,可是在最後將畢業的那一年,這秘密突然因那位女校長上軍閥公館里去捐款之故,而破露出來了。於是費了許多周折,她才來杭州改進了這個女校。

她面部雖則扁平,但臉形卻是長方。皮色雖也很白,但是一種病的灰白色。身材高矮適中,瘦到恰好的程度。口嘴之大,在無論哪一個女校里,都找不出一個可以和她比擬的人來。一雙眼角有點斜掛落的眼睛,靈活得非常,當她水汪汪地用眼梢斜視你一瞥的時候,無論什麼人也要被她迷倒,而她哩,也最愛使用這一種是她的特長的眼色。

鄭秀岳於偵查出了這史麗娟便是李文卿的新的朋友之後,就天天只在設法如何的給她一個報復。

有一天寒風凄冷,似將下秋雨的傍晚,晚飯過後在操場上散步的人極少極少。而在這極少數的人中間,鄭秀岳卻突然遇著了李文卿和史麗娟兩個的在那裡攜手同行。自從李文卿和她生疏以來,將近一個月了,但她的看見李文卿和史麗娟的同在一道,這卻還是第一次。

當她遠遠地看見了她兩個人的時候,她們還沒有覺察得她的也在操場,盡在俯著了頭,且談且往前走。所以她眼睛里放出了火花,在一枝樹葉已將黃落的大樹背後躲過,跟在她們後面走了一段,她們還是在高談闊論。等她們走到了操場的轉彎角上,又回身轉回來時,鄭秀岳卻將身體一撲,辟面的沖了過去,先拉住史麗娟的胸襟,向她臉上用指爪挖了幾把,然後就迴轉身來,又拖住了正在預備逃走的李文卿大鬧了一場。她在和李文卿大鬧的中間,一面已見慣了這些醋波場面的史麗娟,卻早忍了一點痛,急忙逃回到自修室里去了。

且哭且罵且哀求,她和李文卿兩個,在空洞黑暗,寒風凜冽的操場上糾纏到了就寢的時候,方才回去。這一晚總算是她的勝利,李文卿又到她那裡去住宿了一夜。

但是她的報復政策終於是失敗了,自從這一晚以後,李文卿和史麗娟的關係,反而加速度地又增進了數步。

她的計策盡了,精力也不繼了,自怨自艾,到了失望消沉到極點的時候,才忽然又想起了馮世芬對她所講的話來:

「肉體的美是不可靠的,要人格的美才能永久,才是偉大!」

她於無可奈何之中,就重新決定了改變方向,想以後將她的全部精神貫注到解放人類、改造社會的事業上去。

可是這些空洞的理想,終於不是實際有血有肉的東西。第一她的肉體就不許她從此就走上了這條狹而且長的棧道;第二她的感情,她的後悔,她的怨憤,也終不肯從此就放過了那個本來就為全校所輕視,而她自己卒因為意志薄弱之故,終於闖入了她的陷阱的李文卿。

因這種種的關係,因這複雜的心情,她於那最後的報復計劃失敗之後,就又試行了一個最下最下的報復下策。她有一晚竟和那一個在校中被大家所認為的李文卿的情人李得中先生上旅館去宿了一宵。

李得中先生究竟太老了,而他家裡的師母,又是一個全校聞名的夜叉精。所以無論如何,這李得中先生終究是不能填滿她的那一種熱情奔放,一刻也少不得一個寄託之人的慾望的。

到了年假考也將近前來,而李文卿也馬上就快畢業離開學校的時候,她於百計俱窮之後,不得已就只能投歸了那個本來是馮世芬的崇拜者的張康先生,總算在他的身上暫時尋出了一個依託的地方。

十六

鄭秀岳升入三年級的一年,李文卿已經畢業離校了。馮世芬既失了蹤,李文卿又離了校,在這一年中她輾轉地只想尋一個可以寄託身心,可以把她的全部熱情投入去燃燒的熔爐而終不可得。

經過了過去半年來的情波愛浪的打擊,她的心雖已成了一個百孔千瘡,鮮紅滴瀝的蜂窩,但是經驗卻教了她如何的觀察人心,如何的支配異性。她的熱情不敢外露了,她的意志,也有幾分確立了。所以對於張康先生,在學校放假期中,她雖則也時和他去住住旅館,游游山水,但在感情上,在行動上,她卻得到了絕對的支配權。在無論哪一點,她總處處在表示著,這愛是她所施與的,你對方的愛她並不在要來,就是完全沒有也可以,所以你該認明她仍舊是她自身的主人。

正當她在這一次的戀愛爭鬥之中,確實把握著了這勝利的駕馭權的時候,暑假過後,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個消息,說李文卿於學校畢業之後,在西湖上和本來是她住的那西齋的老齋夫的一個小兒子同住在那裡。這老齋夫的兒子,從前是在金沙港的蠶桑學校里當小使的,年紀還不滿十八歲,相貌長得嫩白像一個女人,鄭秀岳也曾於禮拜日他來訪他老父的時候看見過幾次。她聽到了這一個消息,心裡卻又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觸,因為將她自己目下的戀愛來比比李文卿的這戀愛,則顯見得她要比李文卿差得多,所以在異性的戀愛上,她又覺得大大的失敗了。

自從她得到了這李文卿的戀愛消息以後,她對張康先生的態度,又變了一變。本來她就只打算在他的身上尋出一個暫時的避難之所的,現在卻覺得連這仍舊是不安全不滿足的避難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張先生的這若即若離的關係,正將隔斷,而她的學校生活也將完畢的這一年冬天,中國政治上起了一個絕大的變化,真是古來所未有過的變化。

舊式軍閥之互相火併,這時候已經到了最後的一個階段了。奉天鬍子匪軍佔領南京不久,就被孫傳芳的販賣鴉片,虜掠姦淫,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閩海匪軍驅逐走了。

孫傳芳佔據東南五省不上幾月,廣州革命政府的北伐軍隊,受了第三國際的領導和工農大眾的扶持,著著進逼。已攻下了武漢,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來了。革命軍到處,百姓簞食壺漿,歡迎唯恐不及。於是舊軍閥的殘部,在放棄地盤之先,就不得不露他們的最後毒牙,來向無辜的農工百姓,試一次致命的噬咬,來一次絕命的殺人放火,虜掠姦淫。可憐杭州的許多女校,這時候同時都受了這些孫傳芳部下匪軍的包圍,數千女生也同時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的少女,因被輪姦而斃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鄭秀岳所遇到的,是一個匪軍的下級軍官,所以過了一夜,第二天就得從後門逃出,逃回了家。

這前後,杭州城裡的資產階級,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鄭秀岳於逃回家后,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萬的難民之中,奪路趕到了杭州城站。但他們所乘的這次火車已經是自杭開滬的最後一班火車,自此以後,滬杭路上的客車,就一時中斷了。

鄭秀岳父女三人,倉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館里住了幾天,後來就在滬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樓下統廂房,作了久住之計。

這人家的住宅,是一間兩樓兩底的弄堂房子,房東是銀行里的一位行員,房客於鄭秀岳他們一家之外,前樓上還有一位獨身的在一家書館里當編輯的人住在那裡。

聽那家房東用在那裡的一位紹興的半老女佣人之所說,則這位吳先生,真是上海灘上少有的一位規矩人,年紀已經有二十五歲了,但絕沒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來,晚上,也沒有一天在外面過過夜。在這前樓住了兩年了,而過年過節,房東太太邀他下樓來吃飯的時候,還是怕羞怕恥的,同一位鄉下姑娘一樣。

還有他的房租,也從沒有遲納過一天,對底下人如他自己和房東的黃包車夫之類的賞與,總按時按節,給得很豐厚的。

鄭秀岳聽了這多言的半老婦的這許多關於前樓的住客的讚詞,心裡早已經起了一種好奇的心思了,只想看看這一位正人君子,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才。可是早晨她起來的時候,他總已經出去到書館里去辦事了,晚上他回來的時候,總一進門就走上樓去的,所以自從那一天禮拜天的下午,他們搬進去后,雖和他同一個屋頂之下住了六七天,她可終於沒有見他一面的機會。

直到了第二個禮拜天的下午,—那一天的天氣,晴暖得同小春天一樣,—吃過飯後,鄭秀岳聽見前樓上的一排朝南的玻璃窗開了,有一位男子的操寧波口音的聲音,在和那半老女佣人的金媽說話,叫她把竹竿擱在那裡,衣服由他自己來曬。停了一會,她從她的住室的廂房窗里,才在前樓窗外看見了一張清秀溫和的臉來。皮膚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尋常的人似乎要大一點,臉形是長方的。鄭秀岳看見了他伏出了半身在窗外天井裡曬駱駝絨袍子,嗶嘰夾衫之類的面形之後,心裡倒忽然驚了一頭,覺得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過細尋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來了,原來他的面形五官,是和馮世芬的有許多共同之點的。

十七

一九二七—中華民國十六—年的年頭和一九二六年的年尾,滬杭一帶充滿了風聲鶴唳的白色恐怖的空氣。在黨的鐵律指導下的國民革命軍,各地都受了工農老百姓的暗助,已經越過了仙霞嶺,一步一步的逼近杭州來了。

陽曆元旦以後,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路軍,真如破竹般地直到了杭州,浙江已經成了一個遍地紅旗的區域了。這時候淞滬的一隅,還在舊軍閥孫傳芳的殘部的手中,但是一夕數驚,舊軍閥早已經感到了他們的末日的將至了。

處身於這一種政治大變革的危急之中,託庇在外國帝國主義旗幟下的一般上海的大小資產階級,和洋商買辦之類,還悠悠地在送灶謝年,預備過他們的舊曆的除夕和舊曆的元旦。

醉生夢死,服務於上海的一家大金融資本家的銀行里的鄭秀岳他們的房東,到了舊曆的除夕夜半,也在客廳上擺下了一桌盛大的筵席,在招請他的房客全體去吃年夜飯,這一天系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天氣陰晴,是晚來欲雪的樣子。

鄭秀岳他們的一家,在爐火熔熔,電光灼灼的席面上坐定的時候,樓上的那一位吳先生,還不肯下來。等麵糰身胖,嗓音洪亮的那一位房東向樓上大喊了幾聲之後,他才慢慢地走落了樓。房東替他和鄭去非及鄭秀岳介紹的時候,他只低下了頭,漲紅了臉,說了幾句什麼也聽不出來的低聲的話。這房東本來是和他同鄉,身體魁偉,面色紅艷,說一句話,總容易惹人家鬨笑。在他介紹的時候說:

「這一位吳先生,是我們的同鄉,在我們這裡住了兩年了,叫吳一粟,系在某某書館編《婦女雜誌》的。鄭小姊,你倒很可以和他做做朋友,因為他的脾氣像是一位小姊。你看他的臉漲得多麼紅?我們內人有幾次去調戲他的時候,他簡直會哭出來。」

房東太太卻佯嗔假怒地罵起她的男人來了:

「你不要胡說,今朝是大年夜頭,噢!你看吳先生已經把你弄得難為情極了。」

一場笑語,說得大家都呵呵大笑了起來。

鄭秀岳在吃飯的時候,冷靜地看了他好幾眼,而他卻只低下了頭,一句話也不說,盡在吃飯。酒,他是不喝的。鄭去非和房主人的戴次山還正在淺斟低酌的中間,他卻早已把碗筷擱下,吃完了飯,默坐在那裡了。

這一天晚上,鄭去非於喝了幾杯酒後,居然興緻大發,自家說了一陣過去的經歷以後,便和房東戴次山談論起時局來。末后注意到了吳一粟的沉默無言,低頭危坐在那裡,他就又把話牽了回來,詳細地問及了吳一粟的身世。

但他問三句,吳一粟頂多只答一句,倒還是房主人的戴次山代他回答得多些。

他和戴次山雖是寧波的大同鄉,然而本來也是不認識的。戴次山於兩年前同這回一樣,於登報招尋同住者的時候,因為他的資格身分很合,所以才應許他搬進來同住。他的父母早故了,財產是沒有的,到寧波的四中畢業為止,一切學費之類,都由他的一位叔父也系在某書館里當編輯的吳卓人負責的。現在吳卓人上山東去做女師校長去了,所以他只剩了一個人,在上海。那《婦女雜誌》,本來是由吳卓人主編的。但他於中學畢業之後,因為無力再進大學,便由吳卓人的儘力,進了這某書館而充作校對,過了二年,升了一級,就算升作了小編輯而去幫助他的叔父,從事於編輯《婦女雜誌》。而兩年前他叔父去做校長去了,所以這《婦女雜誌》現在名義上雖則仍說是吳卓人主編,但實際上則只有他在那裡主持。

這便是鄭去非向他盤問,而大半系由戴次山替他代答的吳一粟的身世。

鄭秀岳聽到了吳卓人這名字,心裡倒動了一動。因為這名字,是她和馮世芬要好的時候,常在雜誌上看熟的名字。《婦女雜誌》,在她們學校里訂閱的人也是很多。聽到了這些,她心裡倒後悔起來了,因為自從馮世芬走後,這一年多中間,她只在為情事而顛倒,書也少讀了,雜誌也不看了,所以對於中國文化界和婦女界的事情,她簡直什麼也不知道了。當她父親在和吳一粟說話的中間,她靜靜兒的注視著他那靦腆不敢抬頭的臉,心裡倒也下了一個向上的決心。

「我以後就多讀一點書吧!多識一點時務吧!有這樣的同居者近在咫尺,這一個機會倒不可錯過,或者也許比進大學還強得多哩。」

當她正是混混然心裡在那麼想著的時候,她父親和戴次山的談話,卻忽而轉向了她的身上。

「小女過了年也十七歲了,雖說已在女學校畢了業,但真還是一個什麼也不知的小孩子。以後的升學問題之類,正要戴先生和吳先生指教才對哩。」

聽到了這一句話,吳一粟才舉了舉頭,很快很快地向她看了一眼。今晚上鄭秀岳已經注意了他這麼的半晚了,但他的看她,這卻還是第一次。

這一頓年夜飯,直到了午前一點多鐘方才散席。散席后吳一粟馬上上樓去了,而鄭秀岳的父母,和戴次山的夫婦卻又於飯後打了四圈牌。在打牌閑話的中間,鄭秀岳本來是坐在她母親的邊上看打牌的,但因為房東主人,於不經意中說起了替她做媒的話,她倒也覺得有些害起羞來了,便走回了廂房前面的她的那間卧房。

十八

二月十九,國民革命軍已沿了滬杭鐵路向東推進,到了臨平。以後長驅直入,馬上就有將淞滬一帶的殘餘軍閥肅清的可能。上海的勞苦群眾,於是團結起來了,雖則在軍閥孫傳芳的大刀隊下死了不少的鬥士和男女學生,然而殺不盡的中國無產階級,終於在千重萬重的壓迫之下,結合了起來。口號是要求英美帝國主義駐兵退出上海,打倒軍閥,收回租界,打倒一切帝國主義,凡這種種目的條件若不做到,則總罷工也一日不停止。工人們下了堅固的決心,想以自己的血來洗清中國數十年來的積污。

軍閥們恐慌起來了,帝國主義者們也恐慌起來了,於是殺人也越殺越多,華租各界的戒嚴也越戒得緊。手忙腳亂,屁滾尿流,軍閥和帝國主義的醜態,這時候真盡量地暴露了出來。洋場十里,霎時間變作了一個被恐怖所壓倒的死滅的都會。

上海的勞苦群眾既忍受了這重大的犧牲,罷了工在靜候著民眾自己的革命軍隊的到來,但軍隊中的已在漸露狐尾的新軍閥們,卻偏是遲遲其行,等等還是不到,等等還是不來。悲壯的第一次總罷工,於是終被工賊所破壞,死在軍閥及帝國主義者的刀下的許多無名義士,就只能飲恨於黃泉,在地下悲聲痛哭,變作了不平的厲鬼。

但是革命的洪潮,是無論如何總不肯倒流的,又過了一個月的光景,三月二十一日,革命的士兵的一小部分終於打到了龍華,上海的工農群眾,七十萬人,就又來了一次驚天動地的大罷工總暴動。

閘北,南市,吳淞一帶的工農,或拿起鐮刀斧頭,或用了手槍刺刀,於二十日晚間,各拼著命,分頭向孫傳芳的殘餘軍隊衝去。

放火的放火,肉搏的肉搏,苦戰到了二十二日的晚間,革命的民眾,終於勝利了,閩海匪軍真正地被殺得片甲不留。

這一天的傍晚,滬西大華紗廠里的一隊女工,五十餘人,手上各纏著紅布,也乘夜陰衝到了曹家渡附近的警察分駐所中。

其中的一個,長方的臉,大黑的眼,生得清秀靈活,不像是幼年女工出身的樣子。但到了警察所前,向門口的崗警一把抱住,首先繳這軍閥部下的警察的械的,卻是這看起來真像是弱不勝衣的她。拿了槍桿,大家一齊闖入了警察的住室,向玻璃窗,桌椅門壁,亂刺亂打了一陣,她可終於被刺刀刺傷了右肩,倒地睡下了。

這樣的混戰了二三十分鐘,女工中間死了一個,傷了十二個,幾個警察,終因眾寡不敵,分頭逃了開去。等男工的糾察隊到來,將死傷的女同志等各抬回到了各人的寓所,安置停妥之後,那右肩被刺刀刺傷,因流血過多而昏暈了過去的女工,才在她住的一間亭子間的床上睜開了她的兩隻大眼。

坐在她的腳后,在灰暗的電燈底下守視著她的一位幼年男工,看見她的頭動了一動,馬上就站了起來,走到了她的頭邊。

「啊,世芬阿姊,你醒了么?好好,我馬上就倒點開水給你喝。」

她頭搖了一搖,表示她並不要水喝。然後喉頭又格格地響了一陣,臉上微現出了一點苦痛的表情。努力把嘴張了一張,她終於微微地開始說話了:

「阿六!我們有沒有得到勝利?」

「大勝,大勝,閘北的兵隊,都被我們打倒,現在從曹家渡起,一直到吳淞近邊,都在我們總工會的義勇軍和糾察隊的手裡了。」

這時候在她的苦痛的臉上,卻露出了一臉眉頭皺緊的微笑。這樣地苦笑著,把頭點了幾點,她才轉眼看到了她的肩上。

一件青布棉襖,已經被血水浸濕了半件,被解開了右邊,還墊在她的手下,右肩肩鎖骨邊,直連到腋下,全被一大塊棉花,用紗布紮裹在那裡,紗布上及在紗布外看得出的棉花上,黑的血跡也印透了不少,流血似乎還沒有全部止住的樣子。一條灰黑的棉被,蓋在她的傷處及胸部以下,仍舊還穿著棉襖的左手,是擱在被上的。

她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之後,臉上又露出了一種訴苦的表情。幼年工阿六這時候又問了她一聲說:

「你要不要水喝?」

她忍著痛點了點頭,阿六就把那張白木檯子上的熱水壺打開,倒了一杯開水遞到了她的嘴邊。

她將身體動了一動,似乎想坐起來的樣子,但啊唷的叫了一聲,馬上就又躺下了。阿六即刻以一隻左手按上了她的左肩,急急地說:

「你不要動,你不要動,就在我手裡喝好了,你不要動。」

她一口一口的把開水喝了半杯,亨亨地吐了一口氣,就搖著頭說:

「不要喝了。」

阿六離開了她的床邊,在重把茶杯放回白木桌子上去的中間,她移頭看向了對面和她的床對著的那張板鋪之上。

只在這張空鋪上看出了一條紅花布的褥子和許多散亂著的衣服的時候,她卻急起來了。

「阿六!阿金呢?」

「嗯,嗯,阿金么?阿金么?她……她……」

「她怎麼樣了?」

「她,她在那裡……」

「在什麼地方?」

「在,工廠里。」

「在廠里幹什麼?」

「在廠里,睡在那裡。」

「為什麼不回來睡?」

「她,她也……」

「傷了么?」

「嗯,嗯……」

這時候阿六的臉上卻突然地滾下了兩顆大淚來。

「阿六,阿六,她,她死了么?」

阿六嗚咽著,點了點頭,同時以他的那隻污黑腫裂的右手擦上了眼睛。

馮世芬咬緊了一口牙齒,張著眼對頭上的石灰壁注視了一忽,隨即把眼睛閉了攏去。她的兩眼角上也向耳根流下了兩條冷冰冰的眼淚水來,這時候窗外面的天色,已經有些白起來了。

十九

當馮世芬右肩受了傷,呻吟在亭子間里養病的中間,一樣的在上海滬西,相去也沒有幾里路的間隔,但兩人彼此都不曾知道的鄭秀岳,卻得到了一個和吳一粟接近的機會。

革命軍攻入上海,閘北南市,各發生了戰事以後,神經麻木的租界上的住民,也有點心裡不安起來了,於是乎新聞紙就驟加了銷路。

本來鄭秀岳他們訂的是一份《新聞報》,房東戴次山訂的是《申報》,前樓吳一粟訂的卻是替黨宣傳的《民國日報》。鄭去非閑居無事,每天就只好多看幾種報來慰遣他的不安的心裡。所以他於自己訂的一份報外,更不得不向房東及吳一粟去借閱其他的兩種。起初這每日借報還報的使命,是托房東用在那裡的金媽去的,因為鄭秀岳他們自己並沒有傭人,飯是吃的包飯。房東主人雖則因為沒有小孩,家事簡單,但是金媽的一雙手,卻要做三姓人家的事情,所以忙碌的上半天,和要燒夜飯的傍晚,當然有來不轉身的時節,結果,這每日借報還報的差使,就非由鄭秀岳去辦不可了。

鄭秀岳起初,也不過於傍晚吳一粟回來的時候上樓去還還而已,決不進到他的住室里去的。但後來到了禮拜天,則早晨去借報的事情也有了,所以漸漸由門口而走到了他的房裡。吳一粟本來是一個最細心、最顧忌人家的不便的人,知道了鄭去非的這看報嗜好之後,平時他要上書館去,總每日自己把報帶下樓來,先交給金媽轉交的。但禮拜日他並不上書館去,若再同平時一樣,把報特地送下樓來,則怕人家未免要笑他的過於殷勤。因為不是禮拜日,他要鎖門出去,隨身把報帶下樓來,卻是一件極便極平常的事情。可是每逢禮拜日,他是整天的在家的。若再同樣的把報特地送下樓來,則無論如何總覺得有點可笑。

所以後來到了禮拜天,鄭秀岳也常常到他的房裡去向他借報去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的過去,她居然也於去還報的時候和他立著攀談幾句了,最後就進到了在他的寫字檯旁坐下來談一會的程度。

吳一粟的那間朝南的前樓,光線異常的亮。房裡頭的陳設雖則十分簡單,但晴冬的早晨,房裡曬滿太陽的時候,看起來卻也覺得非常舒適。一張洋木黃漆的床,擺在進房門的右手的牆邊,上面鋪得整整齊齊,總老有一條潔白印花的被單蓋在那裡的。西面靠牆,是一排麻栗書櫥,共有三個,玻璃門裡,盡排列著些洋裝金字的紅綠的洋書。東面牆邊,靠牆擺著一張長方的紅木半桌,邊上排著兩張藤心的大椅。靠窗橫擺的是一張大號的寫字檯,寫字檯的兩面,各擺有藤皮的靠背椅子一張。東面牆上掛著兩張西洋名畫複製版的鏡框,西面卻是一堂短屏,寫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當鄭秀岳和馮世芬要好的時候,她是尊重學問,尊重人格,尊重各種知識的。但是自從和李文卿認識以後,她又覺得李文卿的見解不錯,世界上最好最珍貴的就是金錢。現在換了環境,逃難到了上海,無端和這一位吳一粟相遇之後,她的心想又有點變動了,覺得馮世芬所說的話終究是不錯的。所以她於借報還報之餘,又問他借了兩卷過去一年間的《婦女雜誌》去看。

在這《婦女雜誌》的《論說欄》《感想欄》《創作欄》里,名家的著作原也很多,但她首先翻開來看的,卻是吳一粟自己做的或譯的東西。

吳一粟的文筆很流利,論說,研究,則做得謹慎周到,像他的為人。從許多他所譯著的東西的內容看來,他卻是一個女性崇拜的理想主義者。他謳歌戀愛,主張以理想的愛和精神的愛來減輕肉慾。他崇拜母性,但以人格感化,和兒童教育為母性的重要天職。至於愛的道德,結婚問題,及女子職業問題等,則以抄譯西洋作者的東西較多,大致還系愛倫凱、白倍兒、蕭百納等的傳述者,介紹到了美國林西的伴侶結婚的時候,他卻加上了一句按語說:「此種主張,必須在女子教育發達到了極點的社會中,才能實行。若女子教育,只在一個半開化的階段,而男子的道德墮落,社會的風紀不振的時候,則此種主張反容易為後者所惡用。」由此類推,他的對於紅色的戀,對於蘇俄的結婚的主張,也不難猜度了,故而在那兩卷過去一年的《婦女雜誌》之中,關於蘇俄的女性及婦女生活的介紹,卻只有短短的一兩篇。

鄭秀岳讀了,最感到趣味的,是他的一篇歌頌情死的文章。他以情死為愛的極致,他說殉情的聖人比殉教的還要崇高偉大。於舉了中外古今的許多例證之後,他結末就造了一句金言說:「熱情奔放的青年男女喲,我們於戀愛之先,不可不先有一顆敢於情死之心,我們於戀愛之後,尤不可不常存著一種無論何時都可以情死之念。」

鄭秀岳被他的文章感動了,讀到了一篇他吊希臘的海洛和來安玳的文字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竟湧出來了兩行清淚。當她讀這一篇文字的那天晚上,似乎是舊曆十三四夜的樣子,讀完之後,她竟興奮得睡不著覺。將書本收起,電燈滅黑以後,她仍復痴痴獃呆地回到了窗口她那張桌子的旁邊靜坐了下去。皎潔的月光從窗里射了進來。她探頭向天上一看,又看見了一角明藍無底的夜色天。前樓上他的那張書桌上的電燈,也還紅紅地點著在那裡。她彷彿看見了一灣春水綠波的海來斯滂脫的大海,她自己彷彿是成了那個多情多恨的愛弗洛提脫的女司祭,而樓上在書桌上大約是還在寫稿子的那個清麗的吳郎,彷彿就是和她隔著一重海峽的來安玳。

二十

新軍閥的羊皮下的狼身,終於全部顯露出來了。革命告了一個段落之後,革命軍閥就不要民眾,不要革命的工農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軍閥竟派了大軍,在閘北南市等處,包圍住了總工會的糾察隊營部屠殺起來。赤手空拳的上海勞工大眾,以用了那樣重大的犧牲去向孫傳芳殘部手裡奪來的破舊的槍械,抵抗了一晝夜,結果當然是槍械的全部被奪,和糾察隊的全部滅亡。

那時候馮世芬的右肩的傷處,還沒有完全收口。但一聽到了這軍部派人來包圍糾察隊總部的消息,她就連晚冒雨赤足,從滬西走到了閘北。但是糾察隊總部的外圍,革命軍閥的軍隊,前後左右竟包圍了三匝。她走走這條路也不通,走走那條路也不通,終於在暗夜雨里徘徊繞走了三四個鐘頭。天亮之後,卻有一條虯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糾察隊的軍械全部被繳去了,糾察隊員也全部被殺戮了,馮世芬趕到了閘北商務印書館的東方圖書館外,仍舊還不能夠進去。含著眼淚,鼓著勇氣,談判爭論了半天,她才得了一個守門的兵士的許可,走進了屍身積壘的那間臨時充作總工會糾察隊本部的東方圖書館內。找來找去的又找了許多時候,在圖書館樓下大廳的角落裡,她終於尋出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陳應環的屍體。因為他是跟廣州軍出發北伐,在革命軍到滬之先的三個月前,從武漢被派來上海參加組織總罷工大暴動的,而她自己卻一向就留在上海,沒有去到廣州。

中國的革命運動,從此又轉了方向了。南京新軍閥政府成立以後,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國主義的投降和對蘇俄的絕交。馮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壓迫不過,從滬西的大華紗廠,轉到了滬東的新開起來的一家廠家。

正當這個中國政治回復了昔日的舊觀,軍閥黨棍、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聯結了帝國主義者和買辦地主來壓迫中國民眾的大把戲新開幕的時候,鄭秀岳和吳一粟的戀愛也成熟了。

一向是遲疑不決的鄭秀岳,這一回卻很勇敢地對吳一粟表白了她的傾倒之情。她的一刻也離不得愛,一刻也少不得一個依託之人的心,於半年多的久渴之後,又重新燃燒了起來,比從前更猛烈地,更強烈地放起火花來了。

那一天是在陽曆五月初頭的一天很晴爽的禮拜天。吃過午飯,鄭秀岳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去購買物品的,但她卻飾辭謝絕了。送她父母出門之後,她就又向窗邊坐下,翻開那兩卷已經看過了好幾次的《婦女雜誌》來看。偶爾一回兩回,從書本上舉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彎同海也似的晴空,又像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曠的地方去翱翔。對書枯坐了半個多鐘頭,她又把眼睛舉起,在遙望晴空的時候,於前樓上本來是開在那裡的窗門口,她忽而看出了一個也是在依欄呆立,舉頭望遠的吳一粟的半身兒。她坐在那兒的地方的兩扇玻璃窗,是關上的,所以她在窗里,可以看得見樓上吳一粟的上半身,而從吳一粟的樓上哩,因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裡的緣故,雖則低頭下視,也看不見她的。

痴痴地同失了神似的昂著頭向吳一粟看了幾分鐘后,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動了。立起身來,換上了一件新制的夾袍,把頭面向鏡子里照了一回,她就拿起了那兩卷裝訂得很厚的《婦女雜誌》合本,輕輕地走出了廂房,走上樓梯。

這時候房東夫婦,似在樓上統廂房的房裡睡午覺,金媽在廚房間里縫補衣服,而那房東的包車夫又上街去買東西去了,所以全屋子裡清靜得聲響毫無。

她走到了前樓門口,看見吳一粟的房門,開了三五寸寬的一條門縫,斜斜地半掩在那裡。輕輕開進了門,向前走了一步,「吳先生!」的低低叫了一聲,還在窗門口呆立著的吳一粟馬上旋轉了身來。吳一粟看見了她,臉色立時漲紅了,她也立住了腳,面孔紅了一紅。

「吳先生,你站在窗門口作什麼?」

她放著微笑,開口就發了這一句問。

「你不在用功么?我進來,該不會耽誤你的工夫吧?」

「哪裡!哪裡!我剛才看書看得倦了,呆站在這兒看天。」

說出了這一句話后,他的臉又加紅了一層。

「這兩卷雜誌,我都讀過了,謝謝你。」

說著她就走近了書桌,把那兩大卷書放向了桌上。吳一粟這時候已經有點自在起來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著移動了一移動藤椅,請她在桌子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馬上在桌子這面坐了下去。

「這雜誌你覺得怎麼樣?」

這樣問著,他又舉眼看入了她的眼睛。

「好極了,我尤其是喜歡讀你的東西。那篇《吊海洛和來安玳》的文章,我反覆地讀了好幾遍。」

聽了她這一句話后,他的剛褪色的臉上又漲起了兩面紅暈。

「請不要取笑,那一篇還是在前兩年做的,後來因為稿子不夠,才登了進去,真是幼稚得很的東西。」

「但我卻最喜歡讀,還有你的另外的著作譯稿,我也通通讀了,對於你的那一種高遠的理想,我真佩服得很。」

說到了這裡,她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卻換上了一臉很率真很純粹的表情。

吳一粟對她呆了一呆,就接著勉強裝了一臉掩藏羞恥的笑,開閉著眼睛,俯下了頭,低聲的回答說:

「理想,各人總有一個的。」

又舉起了頭,把眼睛開閉了幾次,遲疑了一會,他才羞縮地笑著問說:

「蜜司鄭,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樣,你的意見,我是全部都贊成的。」

又紅了紅臉,俯下了頭,他便輕輕地說:

「我的是一種空想,不過是一種空的理想。」

「為什麼說是空的呢?我覺得是實在的,是真的,吳先生,吳先生,你……」

說到了這裡,她的聲調,帶起情熱的顫音來了,一雙在注視著吳一粟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吳先生,你……不要以為婦女中間,沒有一個同你抱著一樣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覺得這理想是不錯的,是對的,完全是對的。」

吳一粟俯首靜默了一會,舉起頭來向鄭秀岳臉上很快很快的掠視了一過,便掉頭看向了窗外的晴空,只自言自語地說:

「今天的天氣,實在是好得很。」

鄭秀岳也掉頭看向了窗外,停了一會,就很堅決地招誘他說:

「吳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面去走走?」

吳一粟遲疑著不敢答應。鄭秀岳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說她的父母都不在家裡,她想先出去,到外面的馬路角上去立在那裡等他。一邊說著一邊她就立起身來走下了樓去。

二十一

晴和的下午的幾次禮拜天的出去散步,鄭秀岳和吳一粟中間的愛情,差不多已經確立定了。吳一粟的那一種羞縮怕見人的態度,只有對鄭秀岳一個人稍稍改變了些。雖則他和她在散步的時候,所談的都是些關於學問,關於女子在社會上的地位等空洞的天,雖則兩人中間,誰也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的話,但兩人中間的感情了解,卻是各在心裡知道得十分明白。

鄭秀岳的父母,房東夫婦,甚而至於那使傭人的金媽,對於她和他的情愛,也都已經公認了,覺得這一對男女,若配成夫婦的話,是最好也沒有的喜事,所以遇到機會,只在替他們兩人拉攏。

七月底邊,鄭秀岳的失學問題,到了不得不解決的時候了。鄭去非在報上看見了一個吳淞的大學在招收男女學生,所以擇了一天禮拜天,就托吳一粟陪了他的女兒上吳淞去看看那學校,問問投考入學的各種規程。他自己是老了,並且對於新的教育,也不懂什麼,是以選擇學校及投考入學各事,都要拜託吳一粟去為他代勞。

那一天是太陽曬得很烈的晴熱的初伏天,吳一粟早晨陪她坐火車到吳淞的時候,已將中午了。坐黃包車到了那大學的門口,吳一粟還在對車夫付錢的中間,鄭秀岳卻在校門內的門房間外,沖見了一年多不見的李文卿。她的身體態度,還是那一種女豪傑的樣子,不過臉上的顏色,似乎比從前更黑了一點,嘴裡新鑲了一副極黃極觸目的金牙齒。她拖住了鄭秀岳,就替站在她邊上的一位也鑲著滿口金牙不過二十光景的瘦弱的青年介紹說:

「這一位是顧竹生,系在安定中學畢業的。我們已經同住了好幾個月了,下半年想同他來進這一個大學。」

鄭秀岳看了一眼這瘦弱的青年,心裡正在想起那老齋夫的兒子,吳一粟卻走了上來。大家介紹過後,四人就一道走進了大學的園內,去尋事務所去。顧竹生和吳一粟走上了前頭,李文卿因在和鄭秀岳談著天,所以腳步就走得很慢。李文卿說,她和顧是昨天從杭州來的,住在上海四馬路的一家旅館里,打算於考後,再一道回去,鄭秀岳看看前面的兩個人走得遠了,就向李文卿問起了那老齋夫的兒子。李文卿大笑了起來說:

「那個不中用的死鬼,還去提起他作什麼?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上了弱症死掉了。可惡的那老齋夫,他於那小兒子死後,向我敲了一筆很大的竹杠,說是我把他的兒子弄殺的。」說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陣。

等李文卿和鄭秀岳走到那學校的洋樓旁門口的時候,顧竹生和吳一粟卻已從裡面走了出來,手裡各捏了一筒大學的章程。顧竹生見了李文卿,就放著他的那種同小貓叫似的聲氣說:

「今天事務員不在,學校里詳細的情形問不出來,只要了幾份章程。」

李文卿要鄭秀岳他們也一道和他們回上海去,上他們的旅館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見人的吳一粟卻向鄭秀岳丟了一個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門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顧竹生坐上了黃包車,而鄭秀岳他們卻慢慢地在兩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車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為怕再遇見剛才別去的李文卿他們,所以吳一粟和鄭秀岳走得特別的慢。但走到了離車站不遠的一個轉彎角上,西面自上海開來的火車卻已經到了站了。他們在樹蔭下站立了一會,看這火車又重複向西的開了出去,就重新放開了平常速度的腳步,走上海濱旅館去吃飯去。

這時候黃黃的海水,在太陽光底下吐氣發光,一隻進口的輪船,遠遠地從煙突里放出了一大捲煙霧。對面遠處,是崇明的一縷長堤,看起來彷彿是夢裡的煙景。從小就住在杭州,並未接觸過海天空闊的大景過的鄭秀岳,坐在海風飄拂的這旅館的迴廊陰處,吃吃看看,更和吳一粟笑笑談談,就覺得她周圍的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她和吳一粟兩人,只有她和他,像亞當夏娃一樣,現在坐在綠樹深沉的伊甸園裡過著無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濱旅館,實在另外也沒有旁的客,所以他們坐著談著,竟挨到了兩點多鐘才喝完咖啡,立起身來,雇車到了炮台東面的長堤之上。

是在這炮台東面的絕無一個人的長堤上,鄭秀岳被這四周的風景迷醉了,當吳一粟正在教她向石條上坐下去息息的時候,她的身體突然間倒入了他的懷裡。

「吳先生,我們就結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讀書了。」

走在她後面的吳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體,聽到了這一句話,卻呆起來了。因為他和她雖則老在一道,老在談許多許多的話,心裡頭原在互相愛著,但是關於結婚的事情,他卻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第一他是一個孤兒,覺得世界上斷沒有一個人肯來和他結婚的;第二他的現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夠他一個人的衣食,要想養活另外一個人,是斷斷辦不到的;況且鄭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閨女,他怎麼配得上她呢?因此他聽到了鄭秀岳的這一句話,卻呆了起來,默默的抱著她和她的眼睛注視了一忽,在腦裡頭雜亂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鄭秀岳談過的許多話的內容回想了一下,他終於流出來了兩滴眼淚,這時候鄭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濕起來了。四隻淚眼,又默默對視了一會,他才慢慢的開始說:

「蜜司鄭,你當真是這樣的在愛我么?」

這是他對她說到「愛」字的第一次,頭靠在他手臂上的鄭秀岳點了點頭。

「蜜司鄭,我是不值得你的愛的,我雖則抱有一種很空很大的理想,我雖則並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戀愛,但我曉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穢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會,不會犯那種自辱的,自辱的手淫了……」

說到了這裡,他的眼淚更是驟雨似的連續滴落了下來。聽了他這話,鄭秀岳也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因為她也想起了從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經污穢得不堪的身體。

二十二

兩人的眼淚,卻把兩人的污穢洗清了。鄭秀岳雖則沒有把她的過去,說給他聽,但她自己相信,她那一顆後悔的心,已經是純潔無辜,可以和他的相對而並列。他也覺得過去的事情,既經懺悔,以後就須看他自己的意志堅定不堅定,再來重做新人,再來恢復他兒時的純潔,也並不是一回難事。

這一年的秋天,吳卓人因公到上海來的時候,吳一粟和鄭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兩家家長作主,定下了婚約。鄭秀岳的升學讀書的問題,當然就擱下來了,因為吳卓人於回山東去之先,曾對鄭去非說過,明年春天,極遲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來把他侄子辦好這一件婚事。

訂婚之後的兩人間的愛情,更是濃密了。鄭秀岳每晚差不多總要在吳一粟的房裡坐到十點鐘才肯下來。禮拜天則一日一晚,兩人都在一處。吳一粟的包飯,現在和鄭家包在一處了,每天的晚飯,大家總是在一道吃的。

本來是起來得很遲的鄭秀岳,訂婚之後,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了,吳一粟上書館去,她每天總要送他上電車,看到電車看不見的時候,才肯回來。每天下午,總算定了他將回來的時刻,老早就在電車站邊上,立在那裡等他了。

吳一粟雖則膽子仍是很小,但被鄭秀岳幾次一挑誘,居然也能夠見面就擁抱,見面就親嘴了。晚上兩人對坐在那裡的時候,吳一粟雖在做稿子譯東西的中間,也少不得要五分鐘一抱,十分鐘一吻地擱下了筆從座位里站起來。

一邊鄭秀岳也真似乎仍復回到了她的處女時代去的樣子,凡吳一粟的身體、聲音、呼吸、氣味等她總覺得是摸不厭聽不厭聞不厭的快樂之泉。白天他不在那裡的將近十個鐘頭的時間,她總覺得如同失去了一點什麼似的坐立都是不安,有時候真覺得難耐的時候,她竟會一個人開進他的門去,去睡在他的被裡,近來吳一粟房門上的那個彈簧鎖的鎖鑰,已經交給了鄭秀岳收藏在那裡了。

可是相愛雖則相愛到了這一個程度,但吳一粟因為想貫徹他的理想,而鄭秀岳因為尊重他的理想之故,兩人之間,決不曾犯有一點猥褻的事情。

像這樣的既定而未婚的蜜樣的生活,過了半年多,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吳卓人果然到上海來為他的侄兒草草辦成了婚事。

本來是應該喜歡的新婚當夜,上床之後,兩人談談,談談,談到後來,吳一粟又發著抖哭了出來。他一邊在替純潔的鄭秀岳傷悼,以後將失去她處女的尊嚴,受他的蹂躪,一邊他也在傷悼自家,將失去童貞,破壞理想,而變成一個尋常的無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結婚之後,兩人間的情愛,當然又加進了一層,吳一粟上書館去的時刻,一天天的挨遲了。又兼以節季剛進了漸欲困人的首夏,他在書館辦公的中間,一天之內呵欠不知要打多少。

晚上的他的工作時間,自然也縮短了,大抵總不上十點,就上了床。這樣地自夏曆秋,經過了冬天,到了婚後第二年的春暮,吳一粟竟得著了一種夢遺的病症。

仍復住在樓下廂房裡的鄭去非老夫婦,到了這一年的春天,因為女兒也已經嫁了,時勢也太平了,住在百物昂貴的上海,也沒有什麼意思,正在打算搬回杭州去過他們的餘生。忽聽見了愛婿的這一種暗病,就決定帶他們的女兒上杭州去住幾時,可以使吳一粟一個人在上海清心節慾,調養調養。

起初鄭秀岳執意不肯離開吳一粟,後來經她父母勸了好久,並且又告訴了她以君子愛人以德的大義,她才答應。

吳一粟送他們父女三人去杭州之後,每天總要給鄭秀岳一封報告起居的信。鄭秀岳於初去的時候,也是一天一封,或竟有一天兩封的來信的,但過了十幾天,信漸漸地少了,減到了兩天一封,三天一封的樣子。住滿了一個月後,因為天氣漸熱之故,她的信竟要隔五天才來一次了。吳一粟因為曉得她在杭州的同學、教員,及來往的朋友很多,所以對於她的懶得寫信,倒也非常能夠原諒,可是等到暑假過後的九月初頭,她竟有一禮拜沒有信來。到這時候,他心裡也有點氣起來了,於那一天早晨,發出了一封微露怨意的快信之後,等到晚上回家,仍沒有見到她的來信,他就急急的上電報局去發了一個病急速回的電報。

實際上他的病狀,也的確並不曾因夫婦的分居而減輕,近來晚上若服藥服得少一點,每有失眠不睡的時候。

打電報的那天晚上,是禮拜六,第二天禮拜日的早晨十點多鐘,他就去北火車站等她。頭班早車到了,但他在月台上尋覓了半天,終於見不到她的蹤影。不得已上近處菜館去吃了一點點心,等第二班特別快車到的時候,他終於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來的禿頭矮胖的老人。她替他們介紹過後,這李先生就自顧自的上旅館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黃包車,回到了他們已經住了很久的戴宅舊寓。

一走上樓,兩人把自杭州帶來的行李食物等擺了一擺好,吳一粟就略帶了一點非難似的口吻向她說:

「你近來為什麼信寫得這樣的少?」

她站住了腳,面上表似著驚懼,恐怕他要重加責備似的對他凝視了半晌,眼睛眨了幾眨,卻一句話也不說撲落落滾下了一串大淚來。

吳一粟見了她這副神氣,心裡倒覺得痛起來了,搶上了一步,把她的頭頸抱住,就輕輕地慰撫小孩似的對她說:

「寶,你不要哭,我並不是在責備你,我並不是在責備你,噢,你不要哭!」

同時他也將他自己的已在流淚的右頰貼上了她的左頰。

二十三

晚上上床躺下,她才將她發信少發的原因說了一個明白。起初他們父女三人,是住在旅館里的,在旅館住了十幾天,才去找尋房屋。一個月之後,終於找到了適當的房子搬了進去。這中間買東買西,添置器具,日日的忙,又哪有空功夫坐下來寫信呢?到了最近,她卻傷了一次風,頭痛發熱,睡了一個禮拜,昨天剛好,而他的電報卻到了。既說明了理由,一場誤解,也就此冰釋了,吳一粟更覺到了他自己的做得過火,所以落後倒反向她賠了幾個不是。

入秋以後,吳一粟的夢遺病治好了,而神經衰弱,卻只是有增無已。過了年假,春夏之交,失眠更是厲害,白天頭昏腦痛,事情也老要辦錯。他所編的那《婦女雜誌》,一期一期的精采少了下去,書館里對他,也有些輕視起來了。

這樣的一直拖挨過去,又拖過了一年,到了年底,書館里送了他四個月的薪水,請他停了職務。

病只在一天一天的增重起來,而賴以謀生的職業,又一旦失去。他的心境當然是惡劣到了萬分,因此脾氣也變壞了。本來是柔和得同小羊一樣的他,失業以後,日日在家,和鄭秀岳終日相對,動不動就要發生衝突。鄭秀岳傷心極了,總以為吳一粟對她,變了初心。每想起訂婚後的那半年多生活的時候,她就要流下淚來。

這中間並且又因為經濟的窘迫,生活也節縮到了無可再省的地步。失業后閑居了三月,又是春風和暖的節季了,人家都在添置春衣,及時行樂,而鄭秀岳他們,卻因積貯將完之故,正在打算另尋一間便宜一點的亭子間而搬家。

正是這樣在跑來跑去找尋房子的中間,有一天傍晚,鄭秀岳忽在電車上遇見了五六年來沒有消息的馮世芬。

馮世芬老了,清麗長方的臉上,細看起來,竟有了幾條極細極細的皺紋。她穿在那裡的一件青細布的短衫,和一條黑布的夾褲,使她的年齡更要加添十歲。

鄭秀岳起初在三等拖車裡坐上的時候,竟沒有注意到她。等將到日升樓前,兩人都快下電車去的當兒,馮世芬卻從座位里立起,走到了就坐在門邊的鄭秀岳的身邊。將一隻手按上了鄭秀岳的肩頭,馮世芬對她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之後,鄭秀岳方才驚跳了起來。

兩人下了電車,在先施公司的檐下立定,就各將各的近狀報告了個仔細。

馮世芬說,她現在在滬東的一個廠里做夜工,就住在去提籃橋不遠的地方。今天她是上周家橋去看了朋友回來的,現在正在打算回去。

鄭秀岳將過去的事情簡略說了一說,就告訴了她以吳一粟的近狀,說他近來如何如何的虐待她,現在因為失業失眠的結果,天天晚上非喝酒不行了,她現在出來就是為他來買酒的。末了便說了他們正在想尋一間便宜一點的亭子間搬家的事情,問馮世芬在滬東有沒有適當的房子出租。

馮世芬聽了這些話后,低頭想了一想,就說:

「有的有的,就在我住的近邊。便宜是便宜極了,可只是齷齪一點,並且還是一間前樓。每月租金只要八塊。你明朝午後就來吧,我在提籃橋電車站頭等你們,和你們一道去看。那間房子里從前住的是我們那裡的一個人很好的工頭,他前天搬走了,大約是總還沒有租出的。我今晚上回去,就可以替你先去說一說看。」

她們約好了時間,和相會的地點,兩人就分開了。鄭秀岳買了酒一個人在走回家去的電車上,又想起了不少的事情。

她想起了在學校里和馮世芬在一道的時節的情形,想起了馮世芬出走以後的她的感情的往來起伏,更想起了她對馮世芬的母親,實在太對不起了,自從馮世芬走後,除在那一年暑假中只去了一兩次外,以後就絕跡的沒有去過。

想到最後,她又轉到了目下的自己的身上,吳一粟的近來對她的冷淡,對她的虐待,她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不能甘心。正想得將要流下眼淚來的時候,電車卻已經到了她的不得不下去的站頭上了。

這一天晚上,吃過晚飯之後,在電燈底下,她一邊縫著吳一粟的小衫,一邊就告訴了他以馮世芬出走的全部的事情。將那一年馮世芬的事情說完之後,她就又加上去說:

「馮世芬她舅舅的性格,是始終不會改變的。現在她雖則不曾告訴我他的近狀怎樣,但推想起來,他的對她,總一定還是和當初一樣。可是一粟,你呢?你何以近來會變得這樣的呢?經濟的壓迫,我是不怕的,但你當初對我那樣熱烈的愛,現在終於冷淡到了如此,這卻真真使我傷心。」

吳一粟默默地聽到了這裡,也覺得有辯解的必要了,所以就柔聲的對她說:

「秀,那是你的誤解。我對你的愛,也何嘗有一點變更?可是第一,你要想想我的身體,病到了這樣,再要一色無二的維持初戀時候那樣的熱烈,是斷不可能的。這並不是愛的冷落,乃是愛的進化。我現在對你更愛得深刻了,所以不必擁抱,不必吻香,不必一定要抱住了睡覺,才可以表示我對你的愛。你的心思,我也曉得,你的怨我近來虐待你,我也承認。不過,秀,你也該設身處地的為我想想。失業到了現在,病又老是不肯斷根,將來的出路希望,一點兒也沒有。處身在這一種狀態之下,我又哪能夠和你日日尋歡作樂,像初戀當時呢?」

鄭秀岳聽了這一段話,仔細想想,倒也覺得不錯。但等到吳一粟上床去躺下,她一個人因為小衫的袖口還有一隻沒有縫好,仍坐在那裡縫下去的中間,心思一轉,把幾年前的情形,和現在的一比,則又覺得吳一粟的待她不好了。

「從前是他睡的時候,總要叫我去和他一道睡下的,現在卻一點兒也不顧到我,竟自顧自的去躺下了。這負心的薄情郎,我將如何的給他一個報復呢?」

她這樣的想想,氣氣,哭哭,這一晚竟到了十二點過,方才嘆了口氣,解衣上床去在吳一粟的身旁睡下。吳一粟身體雖則早已躺在床上,但雙眼是不閉攏的。聽到了她的暗泣和嘆氣的聲音,心神愈是不快,愈是不能安眠了。再想到了她的思想的這樣幼稚,對於愛的解識的這樣簡單,自然在心裡也著實起了一點反感,所以明明知道她的流淚的原因和嘆氣的理由在什麼地方,他可終只朝著里床裝作了熟睡,而閉口不肯說出一句可以慰撫她的話來。但在他的心裡,他卻始終是在哀憐她,痛愛她的,尤其是當他想到了這幾月失業以後的她的節儉辛苦的生活的時候。

二十四

差不多將到和馮世芬約定的時間前一個鐘頭的時候,鄭秀岳和吳一粟,從戴家的他們寓里走了出來,屋外頭依舊是淡雲籠日的一天養花的天氣。

兩人的心裡,既已發生了暗礁,一路在電車上,當然是沒有什麼話說的。鄭秀岳並且在想未婚前的半年多中間,和他出來散步的時候,是如何的溫情婉轉,與現在的這現狀一比,真是如何的不同?總之境隨心轉,現在鄭秀岳對於無論什麼瑣碎的事情行動,片言隻語,總覺得和從前相反了,因之觸目傷懷,看來看去,世界上竟沒有一點可以使她那一顆熱烈的片時也少不得男子的心得感到滿足。她只覺得空虛,只覺得在感到饑渴。

電車到了提籃橋,他們倆還沒有下車之先,馮世芬卻先看到了他們在電車裡,就從馬路旁行人道上,急走了過來。鄭秀岳替他和馮世芬介紹了一回,三人並著在走的中間,馮世芬開口就說:

「那一間前樓還在那裡,我昨晚上已經去替你們說好了,今朝只須去看一看,付他們錢就對。」

說到了這裡,她就向吳一粟看了一眼,凜然的轉了話頭對他說:

「吳先生,你的失業,原也是一件恨事,可是你對鄭秀岳為什麼要這樣的虐待呢?同居了好幾年,難道她的性情你還不曉得么?她是一刻也少不得一個旁人的慰撫熱愛的。你待她這樣的冷淡,教她那一顆狂熱的心,去付託何人呢?」

本來就不會對人說話,而膽子又是很小的吳一粟,聽了這一片非難,就只是紅了臉,低著頭,在那裡苦笑。馮世芬看了他這一副和善忠厚、難以為情的樣子,心裡倒也覺得說的話太過分了,所以轉了一轉頭,就向走在她邊上的鄭秀岳說:

「我們對男子,也不可過於苛刻。我們是有我們的獨立人格的,假如萬事都要依賴男子,連自己的情感都要仰求男子來扶持培養,那也未免太看得起男子太看不起自己了。秀岳,以後我勸你先把你自己的情感解放出來,瑣碎的小事情不要去想它,把你的全部精神去用在大的遠的事情之上。金錢的浪費,原是對社會的罪惡,但是情感的浪費,卻是對人類的罪惡。」

這樣在談話的中間,他們三人卻已經到了目的地了。

這一塊地方,雖說是滬東,但還是在虹口的東北部,附近的翻砂廠、機織廠和各種小工場很多,顯然是一個工人的區域。

他們去看的房子,是一間很舊的一樓一底的房子。由鄭秀岳他們看來,雖覺得是破舊不潔的住宅,但在附近的各種歪斜的小平屋內的住民眼裡,卻已經是上等的住所了。

走上樓去一看,裡面卻和外觀相反,地板牆壁,都還覺得乾淨,而開間之大,比起現在他們住的那一間來,也小不了許多。八塊錢一月的租金,實在是很便宜,比到現在他們的那間久住的寓房,房價要少十塊。吳一粟毫無異議,就勸鄭秀岳把它定落,可是遲疑不決,多心多慮的鄭秀岳,又尋根掘底的向房東問了許多話,才把一個月的房金交了出來。

一切都說停妥,約好於明朝午後搬過來后,馮世芬就又陪他們走到了路上。在慢慢走路的中間,她卻不好意思地對鄭秀岳說:

「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並不十分遠。可是那地方既小又齷齪,所以不好請你們去,我昨天的不肯告訴你們門牌地點,原因也就在此,以後你們搬來住下,還是常由我來看你們吧!」

走到了原來下電車的地方,看他們坐進了車,她就馬上向東北的回去了。

離開了他們住熟的那間戴宅的寓居,在新租的這間房子里安排住下,諸事告了一個段落的時候,他們手頭所余的錢,只有五十幾塊了。鄭秀岳遷到了這一個新的而又不大高尚的環境里后,心裡頭又多了一層怨憤。因為她的父母也曾住過,戀愛與結婚的記憶,隨處都是的那一間舊寓,現在卻從她的身體的周圍剝奪去了。而飢餓就逼在目前的現在的經濟狀況,更不得不使她想起就要寒心。

勉強的過了一個多月,把吳一粟的醫藥費及兩人的生活費開銷了下來,連搬過來的時候還在手頭的五十幾塊錢都用得一個也沒有剩餘。鄭秀岳不得已就只好拿出她的首飾來去押入當鋪。

當她從當鋪里回來,看見了吳一粟的依舊是愁眉不展,毫無喜色的顏面的時候,她心裡頭卻又疾風驟雨似的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憎惡之情。

「我犧牲到了這一個地步,你也應該對我表示一點感激之情才對呀。那些首飾除了父母給我的東西之外,還有李文卿送我的手錶和戒指在裡頭哩。看你的那一副臉嘴,倒彷彿是我應該去弄了錢來養你的樣子。」

她嘴裡雖然不說,但心裡卻在那樣怨恨的中間,如電光閃發般的,她忽而想起了李文卿,想起了李得中和張康的兩位先生。

她心意決定了,對吳一粟也完全絕望了,所以那一天晚上,於吳一粟上床之後,她一個人在電燈下,竟寫了三封同樣的熱烈地去求愛求助的信。

過了幾天,兩位先生的複信都來了,她物質上雖然仍在感到缺乏,但精神上卻舒適了許多,因為已經是久渴了的她的那顆求愛的心,到此總算得到了一點露潤。

又過了一個星期的樣子,李文卿的回信也來了,信中間並且還附上了一張五塊錢的匯票。她的信雖則仍舊是那一套桃紅柳綠的文章,但一種憐憫之情,同富家翁對寒號飢泣的乞兒所表示的一樣的一種憐憫之情,卻是很可以看得出來的,現在的鄭秀岳,連對於這一種憐憫,都覺得不是侮辱了。

她的來信說,她早已在那個大學里畢了業,現在又上杭州去教書了,所以鄭秀岳的那一封信,轉了好幾個地方才接到。顧竹生在入大學后的翌年,就和她分開了,現在和她同住的,卻是從前大學里的一位庶務先生。這庶務先生自去年起也失了業,所以現在她卻和鄭秀岳一樣,反在養活男人。這一種沒出息的男子,她也已經有點覺得討厭起來了。目下她在教書的這學校的校長,對她似乎很有意思,等她和校長再有進一步的交情之後,她當為鄭秀岳設法,也可以上這學校里去教書。她對鄭秀岳的貧困,雖也很同情,可是因為她自家也要養活一個寄生蟲在她的身邊,所以不能有多大的幫助,不過見貧不救,富者之恥,故而寄上大洋五元,請鄭秀岳好為吳一粟去買點葯料之類的東西。

二十五

鄭秀岳他們的生活愈來愈窘,到了六月初頭,他們連幾件棉夾的衣類都典當盡了。迫不得已最怕羞最不願求人的吳一粟,只好寫信去向他的叔父求救,而鄭秀岳也只能坐火車上杭州去向她的父母去乞借一點。

她在杭州,雖也會到了李得中先生和李文卿,但張康先生卻因為率領學生上外埠去旅行去了,沒有見到。

在杭州住了一禮拜回來,物質上得了一點小康,她和吳一粟居然也恢復了些舊日的情愛。這中間吳卓人也有信來了,於附寄了幾十元錢來之外,他更勸吳一粟於暑假之後也上山東去教一點書。

失業之苦,已經嘗透了的吳一粟,看見了前途的這一道光明,自然是喜歡得比登天還要快活。因而他的病也減輕了許多,而鄭秀岳在要求的那一種火樣的熱愛,他有時候竟也能夠做到了幾分。

但是等到一個比較得快樂的暑假過完,吳一粟正在計劃上山東他叔父那裡去的時候,一刻也少不得男人的鄭秀岳又提出了抗議。她主張若要去的話,必須兩人同去,否則還不如在上海找點事情做做的好。況且吳一粟近來身體已經養得差不多快復原了,就是做點零碎的稿子賣賣,每月也可以得到幾十塊錢。神經衰弱之後,變得意誌異常薄弱的吳一粟,聽了她這番話,覺得也很有道理。又加以他的本性素來是怕見生人,不善應酬的,即使到了山東,也未見得一定會弄得好。正這樣在遲疑打算的中間,他的去山東的時機就白白地失掉了。

九月以後,吳一粟雖則也做了一點零碎的稿子去換了些錢,但賣文所得,一個多月積計起來,也不過二十多元,兩人的開銷,當然是入不敷出的。於是他們的生活困苦,就又回復到了暑假以前的那一個狀態。

在暑假以前,他們還有兩支靠山可以去靠一靠的。但到了這時候,吳一粟的叔父的那一條路自然的斷了,而杭州鄭秀岳的父母,又本來是很清苦的,要鄭去非每月匯錢來養活女兒女婿,也覺得十分為難。

九月十八,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和中國軍閥相勾結,打進了東三省。中國市場於既受了世界經濟恐慌的餘波之後,又直面著了這一個政治危機,大江南北的金融界、商業界,就完全停止了運行。

到了這一個時期,吳一粟連十塊五塊賣一點零碎稿子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了。弄得山窮水盡,倒是在廠里做著夜工,有時候於傍晚上工去之前偶爾來看看他們的馮世芬,卻一元兩元地接濟了他們不少。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陰寒的下午,吳一粟拿了一篇翻譯的文章,上東上西的去探問了許多地方,才換得了十二塊錢,於上燈的時候,歡天喜地的走了回來。但一進後門,房東的一位女主人,就把樓上房門的鎖匙交給他說:

「師母上外面去了,說是她的一位先生在旅館里等她去會會,晚飯大約是不來吃的,你一個人先吃好了,不要等她。」

吳一粟聽了,心裡倒也很高興,以為又有希望來了。既是她的先生會她,大約總一定有什麼教書的地方替她謀好了來通知她的,因為前幾個月里,她曾向杭州發了許多的信,在托她的先生同學,為她自己和吳一粟謀一個小學教員之類的糊口的地方。

吳一粟在這一天晚上,因為心境又寬了一寬,所以吃晚飯的時候,竟獨斟獨酌的飲了半斤多酒。酒一下喉,身上也加了一點熱度,向床上和衣一倒,他就自然而然的睡著了。一睡醒來,他聽見樓下房東的鐘,正堂堂的敲了十點。但向四面一看,空洞的一間房裡,鄭秀岳還沒有回來。他心裡倒有些急起來了,平時日里她出去半日的時候原也很多,但在晚間,則無論如何,十點以前,總一定回來的。他先向桌上及抽斗里尋了一遍,看有沒有字條留下,或者知道了她的去所,他也可以去接她。可是尋來尋去,尋了半天,終於尋不到一點她的字跡。又等了半點多鐘,他想想沒有法子,只好自家先上床去睡下再說。把衣服一脫,在擺向床前的那一張藤椅子上去的中間,他卻忽然在這藤椅的低洼的座里,看出了一團白色的紙團兒來。

急忙的把這紙團撿起,拿了向電燈底下去攤開一看,原來是一張三馬路新惠中旅社的請客單子,上面寫著鄭秀岳的名字和他們現在的住址,下面的署名者是張康,房間的號數是二百三十三號。他高興極了,因為張康先生的名字,他也曾聽見她提起過的。這一回張先生既然來了,他大約總是為她或他自己的教書地方介紹好了無疑。

重複把衣服穿好,滅黑了電燈,鎖上了房門,他歡天喜地的走下了樓來。房主人問他,這麼遲了還要上什麼地方去?他就又把鎖匙交出,說是去接她回來的,萬一她先回來了的話,那請把這鎖匙交給她就行。

他尋到了旅社裡的那一號房間的門口,百葉腰門裡的那扇厚重的門卻正半開在那裡。先在腰門上敲了幾下,推將進去一看,他只見鄭秀岳披散了頭髮,倒睡在床前的地毯之上。身上穿的,上身只是一件紐扣全部解散的內衣,胸乳是露出在外面的,下身的襯褲,也只有一隻腿還穿在褲腳之內,其他的一隻腿還精赤著裹在從床上拖下地來的半條被內。她臉上浸滿了一臉的眼淚,右嘴角上流出了一條鮮紅的血。

他真驚呆極了,驚奇得連話都不能夠說出一句來。張大了眼睛呆立在那裡總約莫有了三分鐘的光景,他的背後白打的腰門一響,忽而走進了一個人來。朝轉頭去一看,他看見了一位四十光景的瘦長的男子,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薄的棉襖,兩手還在腰間棉襖下系縛褲子,看起樣子,他定是剛上外面去小解了來的。他的面色脹得很青,上面是蓬蓬的一頭長發,兩隻眼睛在放異樣的光,顏面上的筋肉和嘴口是表示著興奮到了極點,在不斷地抽動。這男子一進來,房裡頭立時就充滿了一股殺氣。他瞠目看了一看吳一粟,就放了滿含怒氣的大聲說:

「你是這娼婦的男人么?我今天替你解決了她。」

說著他將吳一粟狠命一推,又趕到了床前伏下身去一把頭髮將她拖了起來。這時候鄭秀岳卻大哭起來了。吳一粟也就趕過去,將那男子抱住,拆散了他的拖住頭髮的一隻右手。他一邊在那裡拆勸,一邊卻含了淚聲亂嚷著說:

「饒了她吧,饒了她吧,她是一個弱女子,經不起你這麼亂打的。」

費盡了平生的氣力,將這男子拖開,推在沙發上坐下之後,他才問他,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鼻孔里盡吐著深深的長長的怒氣,一邊向棉襖袋裡一摸,就摸出了一封已經是團得很皺的信來向吳一粟的臉上一擲說:

「你自己去看罷!」

吳一粟彎身向地上揀起了那一封信,手發著抖,攤將開來一看,卻是李得中先生寄給鄭秀岳的一封很長很長的情書。

二十六

秀岳吾愛:

今天同時收到你的兩封信,充滿了異樣的情緒,我不知將如何來開口吐出我心上欲說的話。這重重傷痕的夢啊,怎麼如今又燃燒得這般厲害?直把我套入人生的謎里,我掙扎不出來。尤其是我的心被驚動了,「何來余情,重憶舊時人?這般深。」這變態而矛盾的心理狀況,我揭不穿。我全被打入深思中,我用盡了腦力。我有這一點小聰明,我未曾用過一點力量來挽回你的心,可是現在的你,由來信中的證明,你是確實的餘燼復燃了,重來溫暖舊時的人。可是我依然是那麼的一個我,已曾被遺忘過的人,又憑什麼資格來引你贖回過去的愛。我雖一直不能忘情,但機警的性格指示我,叫我莫呆。故自十八年的夏季,在去滬車上和你一度把晤后,我清醒了許多,那印象種的深,到今天還留在。你該記得罷?那時我是為了要見你之切,才同你去滬的,那時的你,你倒再去想一下。你給我的機會是什麼,你說?我只感得空虛,我沒有勇氣再在上海住下去,我只好偷偷的走,那淡漠,我永印上了心。好,我唯有收起心腸。這是你造成我這麼來做,便此數年隔膜,我完全沉默了。不過那潛藏的暗潮仍然時起洶湧,不讓它流露就是了,只是個人知道。不料這作孽的未了緣,於今年六月會相逢於狹路,再攪亂了內部的平靜。但那時你啊,你是復原了熱情,我雖在存著一個解不透的謎,但我的愛的火焰,禁不住日臻熒熒。而今更來了這意料不到的你的心曲,我迷糊了,我不知怎樣處置自己,我只好叫喚蒼天!秀岳,我亦還愛你,怎好!

我打算馬上到上海來和你重溫舊夢。這信夜十時寫起,已寫到十二點半,總覺得情緒太複雜了,不知如何整理。寫寫,又需要長時的深思,思而再寫,我是太興奮了,故沒心的整整寫上二個半鐘頭。祝你愉快!

李得中十一月八日十二時半

吳一粟在讀信的中間,鄭秀岳盡在地上躺著,嗚嗚咽咽地在哭。讀完了這一封長信之後,他的眼睛里也有點熱起來了,所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向地上在哭的她和沙發上坐著在吐氣的他往複看了幾眼,似在發問的樣子。

大約是坐在沙發上的那男子,看得他可憐起來了吧,他於鼻孔里吐了一口長氣之後,才慢慢地大聲對吳一粟說:

「你大約是吳一粟先生罷?我是張康。鄭秀岳這娼婦在學生時代,就和我發生過關係的。後來聽說嫁了你了,所以一直還沒有和她有過往來。但今年的五月以後,她又常常寫起很熱烈的信來了,我又哪裡知道這娼婦同時也在和那老朽來往的呢?就是我這一回的到上海來,也是為了這娼婦的迫切的哀求而來的呀。哪裡曉得睡到半夜,那老朽的這一封污濁不通的信,竟被我在她的內衣袋裡發見了,你說可氣不可氣?」

說到了這裡,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迴轉頭去,更狠狠地向她毒視了一眼,他又叫著說:

「鄭秀岳,你這娼婦,你真騙得我好!」

說著他又捏緊拳頭,站起來想去打她去了,吳一粟只得再嚷著「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而把他按住坐了下去。

鄭秀岳還在地上嗚咽著,張康仍在沙發上發氣,吳一粟也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來。立著,沉默著,對電燈呆視了幾分鐘后,他舉手擦了一擦眼淚,似含羞地吞吞吐吐地對張康說:

「張先生,你也不用生氣了,根本總是我不好,我,我,我自失業以來,竟不能夠,不能夠把她養活。……」

又沉默了幾分鐘,他掀了一掀鼻涕,就走近了鄭秀岳的身邊,毫無元氣似的輕輕的說:

「秀,你起來罷,把衣服褲子穿一穿好,讓我們回去!」

聽了他這句話后,她的哭聲卻放大來了,哭一聲,啜一啜氣,哭一聲,啜一啜氣,一邊哭著,一邊她就斷斷續續地說:

「今天……今天……我……我是不回去了……我……我情願被他……被他打殺了……打殺了……在這裡……」

張康聽了她這一句話,又大聲的叫了起來說:

「你這娼婦,總有一天要被人打殺!我今天不解決你,這樣下去,總有一個人來解決你的。」

看他的勢頭,似乎又要站起來打了,吳一粟又只能跑上他身邊去賠罪解勸,只好千不是,萬不是的說了許多責備自己的話。

他把張康勸平了下去,一面又向鄭秀岳解勸了半天,才從地上扶了她起來。拿了一塊手巾,把她臉上的血和眼淚揩了一揩,更尋著了掛在鏡衣櫥里的她那件袍子替她披上,棉褲棉襖替她拿齊之後,她自己就動手穿縛起襯衣襯褲來了。等他默默地扶著了她,走出那間二百三十三號的房間的時候,旅館壁上掛在那裡的一個圓鍾,短針卻已經繞過了Ⅲ字的記號。

二十七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侵晨,虹口一帶,起了不斷的槍聲,閘北方面,火光煙焰,遮滿了天空。

飛機擲彈的聲音,機關槍僕僕僕僕掃射的聲音,街巷間悲啼號泣的聲音,雜聚在一處,似在奏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前奏序曲。這中間,有一隊穿海軍紺色的制服的巡邏隊,帶了幾個相貌猙獰的日本浪人,在微明的空氣里,竟用槍托斧頭,打進了吳一粟和鄭秀岳寄寓在那裡的那一間屋裡。

樓上樓下,翻箱倒篋的搜索了半小時后,鄭秀岳就在被裡被他們拉了出來,拖下了樓,拉向了那小隊駐紮在那裡的附近的一間空屋之中。吳一粟叫著喊著,跟他們和被拉著的鄭秀岳走了一段,終於被一位水兵旋轉身來,用槍托向他的腦門上狠命的猛擊了一下。他一邊還在喊著:「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但一邊卻同醉了似的向地上坐了下去,倒了下去。

兩天之後,法界的一個戰區難民收容所里,牆角邊卻坐著一位瘦得不堪,額上還有一塊干血凝結在那裡的中年瘋狂難民,白天晚上,盡在對了牆壁上空喊:

「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

又過了幾天,一位清秀瘦弱的女工,同幾位很像是她的同志的人,卻在離鄭秀岳他們那裡不遠的一間貼近日本海軍陸戰隊曾駐紮過的營房間壁的空屋裡找認屍體。在五六個都是一樣的赤身露體,血肉淋漓的青年婦女屍體之中,那女工卻認出了雙目和嘴,都還張著,下體青腫得特別厲害,胸前的一隻右奶已被割去了的鄭秀岳的屍身。

她於尋出了這因被輪姦而斃命的舊同學之後,就很有經驗似的教同志們在那裡守著,而自己馬上便出去弄了一口薄薄的施材來為她收殮。

把她自己身上穿在那裡的棉襖棉褲上的青布罩衫褲脫了下來,親自替那精赤的屍體穿得好好,和幾位同志,把屍身抬入了棺中,正要把那薄薄的棺蓋釘上去的時候,她卻又跑上了那屍體的頭邊,親親熱熱地叫了幾聲說:

「鄭秀岳!……鄭秀岳……你總算也照你的樣子,貫徹了你那軟弱的一生。」又注目呆看了一忽,她的清秀長方意志堅決的臉上,卻也有兩滴眼淚流下來了。

馮世芬的收殮被慘殺的遺體,計算起來,五年之中,這卻是她的第二次的經驗。

后敘

《她是一個弱女子》的題材,我在一九二七年(見《日記九種》第五十一頁一月十日的日記)就想好了,可是以後輾轉流離,終於沒有功夫把它寫出。這一回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來侵,我於逃難之餘,倒得了十日的空閑,所以就在這十日內,貓貓虎虎地試寫了一個大概。寫好之後,過細一看,覺得失敗的地方很多,但在這殺人的經濟壓迫之下,也不能夠再來重行改削或另起爐灶了,所以就交給了書鋪,教他們去出版。

書中的人物和事實,不消說完全是虛擬的,請讀者萬不要去空費腦筋,妄思證對。

寫到了如今的小說,其間也有十幾年的歷史了,我覺得比這一次寫這篇小說時的心境更惡劣的時候,還不曾有過。因此這一篇小說,大約也將變作我作品之中的最惡劣的一篇。

一九三二年三月達夫記

一九三二年四月上海湖風書局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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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小說家(套裝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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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個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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