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影
煙影
一
每天想回去,想回去,但一則因為咳血咳得厲害,怕一動就要發生意外,二則因為幾個稿費總不敷分配的原因,終於在上海的一間破落人家的前樓里住下了的文朴,這一天午後,又無情無緒地在秋陽和暖,灰土低翔的康腦脫馬路上試他的孤獨的慢步。
以節季而論,這時候晚秋早已過去,閏年的十月,若在北方,早該是冰凍天寒,朔風狂雪在橫施暴力的時候,而這江南一廓,卻依舊是秋光澄媚,日暖風和,就是道旁的兩排阿葛西亞,樹葉也還沒有脫盡。四面空地里的雜草,也不過顏色有點枯黃,別緻的人家的籬落,還有幾處青色,在那裡迎送斜陽哩!
然而時間的痕迹,終於看得出來,道路兩旁的別墅前頭的白楊綠竹,漸離塵市,漸漸增加起來的隙地上的衰草斜陽;和路上來往的幾個行人身上的服飾,無一點不在表現殘秋的凋落。文朴慢慢地向西走去,轉了幾個彎,看看兩旁新築的別莊式的洋房漸漸稀少起來了,就想迴轉腳步,尋出原來的路來,走回家去。
回頭轉來,從一條窄狹的、兩邊有一丈來高的竹籬夾住的小路穿過,又走上一條斜通東西的大道上的時候,前面遠遠的忽而飛來了一乘蛋白色的新式小汽車。文朴拿出手帕來掩住口鼻,把身子打側,穩穩的站在路旁,想讓汽車過去。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乘汽車,突然的在離他五六尺路的地方停住了。同時從車座上「噢,老文,你在這裡幹什麼?」的叫了一聲,文朴平時走路—尤其是在田野里散步—的時候,總和夢遊病者一樣,眼睛凝視著前面的空處,注意力全部內向,被吸收在漫無聯絡的空想中間;視野里非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對象,譬如很美麗的自然風景,極雅緻的建築或十分嬌艷的異性之類,斷不能喚醒他的幻夢的,所以這一回忽而聽到了汽車裡的呼聲,文朴倒吃了一驚,把他半日來的一條思索的線路打斷了。
「噢,你也在上海么?幾時出京的?」
文朴的清瘦的面上同時現出了驚異和欣喜的神情,含了一臉枯寂的微笑,急遽地問了一聲;問后他馬上搶上前去伸出手來去捏他朋友的一隻套著皮手套的右手。
「你怎麼也到上海來了呢!聽說你在××,同時到這裡的?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文朴被他朋友一問,倒被問得臉上有點紅熱起來了。因為他這一次在××大學教書,系受了兩三個被人收買了的學生的攻擊,同逃也似的跑到上海來的。到上海之後,他本來想馬上回到北京去,但事不湊巧,年年不息的內戰,又在津、浦沿線勃發了。奸淫擄掠,放火殺人,在在皆是,那些匪不像匪,兵不像兵的東西,惡毒成性,決不肯放一個老百姓平安地行旅過路的。況平日里講話不謹慎的文朴,若冒了鋒鏑,往北進行,那這時候恐難免不為亂兵所殺戮。本來生死的問題,由文朴眼裡看來,原也算不得一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一樣的死,他卻希望死在一個美人的懷裡,或者也應該於月白風清的中夜,死在波光容與的海上。被這些比禽獸還不如的中國軍人來砍殺,他以為還不如被一條毒蛇來咬死的時候,更光榮些。因此被他的在上海的幾位窮朋友一勸,他也就貓貓虎虎的住下了。現在受了他半年余不見的老友的這一問,提醒了他目下的進退兩難的境況,且使他回想起了一個月前頭,幾個兇惡的學生趕他的情形,他心裡又覺得害羞,又覺得難過,所以只是默默的笑著,不回答一句話,他的朋友,知道他的脾氣,所以也不等他的回話。就匆促地繼續問他說:
「你近來身體怎麼樣?怎麼半年多一點不見,就瘦得這一個樣兒?我看你的背脊也有點駝了。喂,老文,兩三年前的你的鬧酒的元氣,上哪裡去了?」
文朴聽了他老友的這一番責備不像責備,慰問不像慰問的說話,心裡愈是難過,喉舌愈覺得干硬了。舉起了一雙潮潤的眼睛,呆看著他朋友的很壯健的臉色,他只好仍舊維持著他那一臉悲涼的微笑,默默地不作一聲。他的朋友,把車門開了,讓他進去同坐,他只是搖搖頭,不肯進去。到後來他的朋友沒有辦法,就只好把車擱在道旁跳下來和他走了一段,作了些懷舊之談,漸漸地引他談到他現在的經濟狀況上去。文朴起初還不肯說,經他朋友屢次三番的盤詰,他才把「現在一時橫豎不能北上,但很想乘此機會回浙江的故里去休養休養;可是他的經濟狀況又不許可」的話說了。他的朋友還沒有把這一段話聽完之先,就很不經意地從褲子袋裡摸出了一個煙盒子來獻給他看:
「你看這盒子怎麼樣?」
一邊說著,一邊他就開了盒子,拿了一支香煙出來。隨即把盒子蓋上,遞給文朴之後,他又從另外的褲腳袋裡摸出一個石油火盒來點火吸煙。文朴看了這銀質鑲金的煙盒,心裡倒也很覺得可愛,但從吐血的那一天起,因為怕咳,不十分吸煙,所以空空把盒子玩了一回,並不開起蓋子拿煙來吸,又把這盒子交還了他的朋友。他朋友對他笑了一笑,向天噴了一口青煙,輕輕地對他說:
「這煙盒你該認得吧?是密斯李送我的。現在她已經嫁了,我留在這裡,倒反加添我的懊惱,請你為我保留幾天,等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再還我,或者簡直永久地請你保管過去也好。」
文朴手裡拿了煙盒,和他朋友一邊談話,一邊走回汽車停著的地方去。他的朋友因為午後有一位外國小姐招他去吃茶,所以於這時候一個人坐汽車出來的,外國小姐的住宅,去此地也不遠了。到了汽車旁邊,他朋友又強要文朴和他一塊兒去,文朴執意不肯,他的朋友也就上車向前開了。開了兩步他朋友又止住了車,回頭來叫文朴說:
「煙盒的夾層里,還有幾張票子在那裡,請你先用—」
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汽車卻突突的向前飛奔開走了。文朴獃獃的向西站住了腳,只見夕陽影里起了一層透明灰白的飛塵,汽車的響聲漸漸地幽了下去,汽車的影子也漸漸地小下去了。
二
文朴的朋友,本來是英國倫敦大學的畢業生,回國以後,就在北京××銀行當會計主任。朋友的父親,也是民國以來,許多總長中間的一個。在北京的時候,文朴常和他上衚衕里去玩,因此二人的交情,一時也很親密。不過文朴自出京上××城以來,半年多和他還沒有通過一封信,這一次忽漫相逢,在夕陽晼晚的途中,又在人事常遷的上海,照理文朴應該是十分的喜悅,至少也應該和他在這十里洋場里大喝大鬧的玩幾天的,但是既貧且病的文朴,目下實在沒有這樣的興緻了。
文朴慢慢地走近寓所的時候,短促的冬日,已將墜下山去了,西邊的天上,散滿了紅霞。他寓所附近的街巷裡,也滿擠著了些從學校里回家的小孩和許多從××書局裡散出來的賣知識的工人。天空中起了寒風,從他的腳下,吹起了些泊拉丹奴斯的敗葉和幾陣灰土來,文朴的心裡,不知不覺的感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就在街上的寒風裡站住了。過了一會,看見對面油酒店裡上了電燈,他也就輕輕地摸上他租在那裡的那間前樓來,想倒在床上,安息一下,可是四面散放在那裡的許多破舊的書籍,和遠處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陣嘈雜的市聲,使他不住地回憶到少年時候的他故里的景象上去。把懷中的鐵表拿出來一看,去六點鐘尚有三刻多鐘,又於無意之中,把他朋友留給他的銀盒打開來看時,夾層里,果然有五十餘元的紙幣插在裡頭。他的平穩的腦里忽而波動起來了。不待第二次的思索,他就從床上站了起來,換了幾件衣服,匆促下樓,一雇車就跑上滬寧火車站去趕乘杭州的夜快車去。
三
在刻版的時間裡夜快車到了杭州,又照刻版的樣子下了客店,第二天的旁午,文朴的清影,便在倒溯錢塘江而上的小汽船上逍遙了。
富春江的山水,實在是天下無雙的妙景。要是中國人能夠稍微有點氣魄,不是年年爭贓互殺,那麼恐怕瑞士一國的買賣,要被這杭州一帶的居民奪盡。大家只知道西湖的風景好,殊不知去杭州幾十里,逆流而上的錢塘江富春江上的風光,才是天下的絕景哩!嚴子陵的所以不出來做官的原因,一半雖因為他的夫人比陰麗華還要美些,然而一大半也許因為這富春江的山水,夠使他看不起富貴神仙的緣故。
一江秋水,依舊是澄藍澈底。兩岸的秋山,依舊在裊娜迎人。蒼江幾曲,就有幾簇葦叢,幾彎村落,在那裡點綴。你坐在輪船艙里,只須抬一抬頭,劈面就有江岸烏桕樹的紅葉和去天不遠的青山向你招呼。
到上海之後,吐血吐了一個多月,豪氣消磨殆盡,連伸一個懶腰都怕背脊脫損的文朴,忽而身入了這個比圖畫還優美的境地,也覺得胸前有點生氣回復轉來了。
他斜靠著欄杆,舉頭看看靜肅的長空,又放眼看看四面山上的濃淡的摺痕,更向清清的江水裡,吐了幾口帶血的濃痰,就覺得當年初從外國回來的時候的興緻,又勃然發作了。但是這一種童心的來複,也不過是暫時的現象,到了船將要近他的故里的時候,他的心境,又忽而灰頹了起來。他想起了幾百年來的傳習緊圍著的他的家庭,想起了年老好管閑事的他的母親,想起了鄉親的種種麻煩的糾葛,就不覺打了幾個寒噤,把頭接連向左右搖了好幾次。
小汽船停了幾處,江上的風景,也換了幾回,他的在遠地的時候,總日夜在想念,而身體一到,就要使他生出恐怖和厭惡出來的故鄉近在目前了。汽笛叫了一聲,轉過山嘴,就看得見許多縱橫錯落緊疊著的黑瓦白牆的房屋,沿江岸圍聚在那裡。計算起來,這城裡大約也有三四千家人家的光景。靠江岸一帶,樣子和二三十年前一樣,無論哪一塊石頭,哪一間小屋,文朴都還認得。雖則是正午已過,然而這小縣城裡,彷彿也有幾家遲起的人家,有幾處午飯的炊煙,還在晴空里繚繞。
文朴臉上,仍復是含了悲涼的微笑,在慢慢的跟著下了船的許多人,走上碼頭,走回家去。文朴的家,本來就離船碼頭不遠,他走到了家,從後門開了進去,只有他的一位被舊式婚姻所害,和他的哥哥永不同居的嫂嫂,坐在廚房前的偏旁起坐室里做針線。
「呵!三叔,你回來了么?」
她見了文朴,就這樣帶著驚喜的叫了起來。文朴對她只是笑笑,略點了一點頭,輕咳了幾聲,他才開始問嫂嫂說:「我娘呢?」
「上新屋去監工去了。」她一邊答應,一邊就站起來,往廚房下去燒茶和點心去。文朴坐著的這間起坐室,本來就在廚房前頭,只隔了一道有門的薄板壁,所以他嫂嫂雖在起火燒茶,同時也可和文朴接談。文朴從嫂嫂的口中,聽得了許多家裡的新造房屋等近事,一邊也將他自己這幾個月的生活,和病狀慢慢的報告了出來。
「北京的三嬸好么?」
這系指去年剛搬出去住在北京的文朴的女人說的,她們妯娌兩個,從去年不見以後,相隔也差不多有一年了。文朴聽了他嫂嫂的這一問,忽而驚震了一下。因為他自從××大學被逐,逃到上海之後,足有兩個多月,還沒有接到他女人的一封信過。他想到了在北京的一家的開銷,和許久沒有錢匯回去的事情,面上竟現出了一層慘澹的表情來。幸而他嫂嫂在廚下,看不出他的面色,所以停了一會,他才把國內戰爭劇烈,信息不通的事情說了。
半天的興奮,使文朴於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之後,感到了疲倦,就想上樓去睡去。那樓房本來是他和他女人還住在家裡的時候的卧室。結婚也在這一間房裡結的。他成年的漂流在外頭,他的女人活守著空閨,白天侍候他的母親,晚上一個人在燈下抱了小孩灑淚的痕迹,在灰黑的牆壁上,坍敗的器具上,和龐大的木床上,處處都可以看得出來。文朴看看這些舊日經他女人用過的器具,和壁上還掛在那裡的一張她的照相,心裡就突然的酸了起來。他痴坐在床沿上,盡在呆看著前面的玻璃窗外的午後的陽光,把睡魔也驅走了,他覺得和他那可憐的女人是永也不能再見,而這一間空房,彷彿是她死後還沒有人進來過的樣子。一層冷寞的情懷和一種沉悶的氛圍氣,重重的壓上他的心來了。
四
文朴在那間卧房裡獃獃的坐在那裡出神,不曉得經了好久,他才聽見樓下彷彿是他母親回來的樣子,嫂嫂在告訴她說:
「三叔回來了,睡在樓上。」
文朴聽了,倒把心定了一定,嘆了一口氣,就從他的凄切的回憶世界里醒了過來。面上裝著了他特有的那種悲涼的笑容,他就向樓下叫了一聲「娘!」這時候他才知道冬天的一日已經向晚,房內有點黝黑起來了。
走下了樓,洗了手臉,還沒有坐下,他母親就問他這一回有沒有錢帶回來。他聽了又笑一笑對她說:
「錢倒是有的,可是還存在銀行里。」
「那麼可以去取的呀!」
「這錢么,只有人家好取,而我自家是取不動的,哈哈……」
文朴強裝的笑了半面,看看他母親的神氣不對,就沉默了下去。
晚飯的時候,文朴和他的母親在洋燈下對酌。他替母親斟上了幾杯酒之後,她的脾氣又發了。
「朴嚇朴,你自家想想看,我年紀也老了……你在外邊掙錢掙得很多,我那裡看見你有一個錢拿回來過?……你自己也要做父母的,倘使你培植了一個兒女,到了掙錢的時候把你丟開,你心裡好過不好過?……你爸爸死的時候……你還只是軟頭貓那麼的一隻!……你這一種情節,這一種情節,大約,大約總不在那裡回想想看的吧!……」
文朴還只是含了微笑,一聲也不響,低了頭,拚命的在喝酒,一邊看見他母親的酒杯乾了,他就替她斟上,她一邊喝,一邊講的話更加多起來了:
「朴嚇朴,我還有幾年好活?人有幾個六十歲?……你……你有對你老婆的百分之一的心對待我,怕老天爺還要保佑你多掙幾個錢哩!……」
文朴這時候酒也已經有點醉了,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收斂了起來,臉色也有點青起來了。他額上的一條青筋脹了出來,兩邊臉上連著太陽窩的幾條筋,盡在那裡抽動。他母親還在繼續她的數說:
「朴嚇朴,你的兒子,可以不必要他去讀書的,……我在痛你嚇,我怕你將來把兒子培植大了之後,也和我一樣的吃苦嚇!……你的女人……」
文朴聽見她提起了他的女人來,心裡也無端的起了一種悲感,彷彿在和他對酌的,並不是他的母親,她所數說的,也並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只覺得面前有一個人在那裡說,世上有怎樣怎樣的一個男人和怎樣怎樣的一個女人,在那裡受怎樣怎樣的生離之苦。將這一對男女受苦的情形,確鑿的在心眼上刻畫了一回,他忽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被自家的哭聲驚醒了醉夢,他便舉目看了他母親一眼。從珠簾似的眼淚里看過去,他只見了許多從淚珠里反映出來的燈火,和一張小小的,皺紋很多的母親的歪了的臉。他覺得他的老母,好像也受了酒的熏蒸,在那裡哭泣。從坐位里站了起來,輕輕走上他母親的身邊,他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上,一隻手拍著她的背,含了淚聲,繼續地勸慰她說:
「娘!好啦,……好啦,飯……飯冷了,……您吃飯,……您……您吃飯吧!……」
這時候他們屋外的狹巷裡,正有一個更夫走過,在擊柝聲里,文朴聽見銅鑼鏜鏜的敲了兩下。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
原載一九二六年四月《東方雜誌》半月刊第二十三卷第八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