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求醫
她們的馬車在隊伍中間,她們當然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觀若掀開車簾看了一眼,似乎所有的馬車都停了下來,很快四周變的亂糟糟的,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
但也只是混亂了片刻,周圍就重新安靜了下來,只是也隊伍沒有繼續朝前走。
纏繞著觀若的窒息感,在馬車猛然停下的時候就消失了。
她收起了注意著馬車之外動靜的心,很快又把注意力落回了馬車裡。
呂婕妤似乎沒有力氣重新坐好,她仍然跌坐在地上,似乎已經連呼痛的力氣都沒有,眉頭緊皺。
觀若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半晌才問出一句,「你沒事吧?」
這自然只是一句廢話,呂婕妤沒有回答,雙手緊緊的捧著她的肚子。
觀若伸出手想要去扶她,她的手攀上她的手臂,像是繞樹而生的菟絲花終於尋到了得以生存的支點。
「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方才用言語帶給了觀若無盡的窒息感的女子,此刻又化為一個柔弱無依的母親,低聲下氣的想要從她手上求一條命。
她沒有和孕婦打過交道,她只會包紮一些簡單的傷口,還是前生在雲蔚山的時候,那個人教給她的。
她沒有辦法幫到她,就只能去求別人。
馬車還是沒有朝前走,看來前面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但她也不敢輕易下車去尋求幫助,這說不定會給她們帶來更大的麻煩。
正在躊躇間,她聽見了一陣鼓聲。是原地休整,安營紮寨的意思。
隊伍太長,軍營之中往往是以鼓聲來傳遞各種訊息的。
前生她也在軍營中生活過數月,已經爛熟於心的東西,不會再忘。呂婕妤攀著她手臂的手落下去,她已是疼的暈厥了過去。
觀若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她也沒有冷漠到見死不救,這畢竟是兩條性命。
眾人都在陸陸續續的下車,別人沒有用,她只有去尋鄭嬤嬤。
那位晏將軍也算是看得起她,就連派來看管她的嬤嬤,都是最有威望的。
觀若四處張望了一下,很快在附近的一片樹蔭里找到了正在休息的鄭嬤嬤。她畢竟年老,走了這麼多路,縱然此刻在休息,看起來神色也很有幾分不耐煩。
她快步走過去,恭順的行了禮,「與妾同車的呂氏身懷六甲,方才驟然停車,她感到身體不適,煩請嬤嬤救命,請一位軍醫來為她看一看。」
鄭嬤嬤連正眼也不看她,「如今你已是自身難保,還想著要救別人的命,真是自不量力。」
她心平氣和,「正是知道自己不過如螻蟻一般,所以才來求嬤嬤救命。」
「你倒是乖覺。」鄭嬤嬤冷笑了一下,「想找大夫,可以。把那一日你手上的寶石髮釵給我。」
觀若下意識的抬頭看了她一眼。
「怎麼?不願意?不過這點東西你也不肯,出頭裝什麼博愛?」
「那呂氏也是梁帝的妃子,你們從前在一起,難道還能沒有一點齟齬?也不知道是要裝相給誰看。」
她應該知道,在這裡她是無用的,是沒有一點價值的。她早就應該接受了,上輩子就應該接受了。
但她偏偏還是想要證明,她該有的一點價值。這比她擁有著這支髮釵,這支髮釵陪伴著她,是更大的價值。
觀若把那支髮釵收藏的很好,離開了錦匣,也離開了她的發間。她用衣裙上撕下的布條小心翼翼,仔仔細細的將它包裹的很好,妥善的收藏在身邊。
她把它遞給了鄭嬤嬤。
鄭嬤嬤眼中只現出了片刻的貪婪,便又恢復了她刻薄的本性,「你既然要替她求醫,軍醫就在隊列前面,你若是不怕,便自己去吧。」
平日觀若生活的地方,周圍大多是和她一樣的女俘,還有一些從梁宮中被帶出來的內侍。而軍醫是和其他的士兵住在一起的。
並不是她對於自己的容貌有多少自信,只是這裡畢竟是軍營。
她和鄭嬤嬤說話,又浪費了許久的時間了。
觀若沒有再猶豫,她沒得選,總不能白白的把那支髮釵遞了出去,「謝嬤嬤成全。」
隊列前面的都是男子,動作要比他們快的多,她一路走過去,已經看到了不少紮好的營帳。
她儘力的低著頭,偶爾向路過的士兵詢問軍醫所在的地方。
但她身上俘虜所穿的粗布麻衣和女子的身份畢竟還是太過顯眼,有太多的人都曾向她投過來目光。
她不想去分辨,也不敢去分辨。
她一直低著頭快步向著方才問到的方向走,她覺得她離軍醫所在的地方已經很近了,因為越來越多的傷兵出現在她面前。
而後一匹馬橫亘在了她眼前。
「看管你的嬤嬤沒有告訴你,戰俘是不準隨意走動的么?」
觀若不必抬頭,也知道坐在馬上的那個人是誰。
雲蔚山的小屋只有一間屋子,夜間他們也住在一起。雖然不同榻,但是也常常在黑暗之中與彼此說話。
什麼也看不見,只是聽著彼此的聲音,想象著彼此說話的模樣。
而此刻她低著頭,能看見他的靴尖,也只能看見他的靴尖。除了聲音,她對他已經一點也不熟悉。
她往後退了一步,「與妾同車的呂氏身懷六甲,突感不適。妾恐怕出事,請示過看管妾鄭嬤嬤,才獨自一人斗膽前來求醫。」
他沒有說話。
下一刻,他的劍鞘抵著她的下巴,迫著她抬起頭來。
既然彼此不能像在雲蔚山時一樣平等,她只能仰望他,那他們的對視就是毫無意義的。
觀若沒有望他,始終讓自己的視線落在低處。
她可以很恭敬,只要他能放過她,在她逃走之前。
「看著我。」
對於他此刻的聲音,觀若的腦海里忽而又有了更具象的描繪,就像抵著她下巴,戳著她的脖頸的劍鞘一樣冰冷而堅硬。
她順從的把目光落在了他臉上,只是仍然避開了他的眼睛。一個俘虜而已,怎配和擄掠了她的將軍對視?
含元殿前他做的事情很有效,至少儆到了她這隻「猴」。
她總覺得若是她不肯聽話,下一刻抵在她脖頸上的就是他的劍尖了。
不過過去數日而已,今日的晏既和那一日的晏既是一樣的面容,一樣的裝束,也是一樣冷肅的神情。
她也不至於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對一個時刻威脅著自己的生命的人生出什麼旖思來。
晏既冷笑了一下,「眾人都說,梁帝的珩妃,有七分肖似文嘉皇后。上次看來,如魚目與明珠,今日看來,仍舊是雲泥之別。」
文嘉皇后,晏皇后。她的族人已經盡數獲罪,她卻仍然是皇后。
梁帝的確是愛她的,但他的愛也是自私的,只服務於他自己。
搜羅一個像髮妻的女子,雕琢她,愛護她,究竟於文嘉皇后本人又有何益?
晏既收回了他的劍,觀若即刻便又低了頭,做出恭順至極的樣子來。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放她走,呂婕妤的情況,想必已經很是不妙了。
他對她的嘲諷卻還沒有結束,「梁帝不過把你當個替身罷了,你對他倒是真心真意。」
「縱然他要殺你,今日你還是要為了他的子嗣冒險。倒是當得上一句情深義重。」
觀若沒有說話,也沒有給出任何的反應。儘管在心裡她已經反駁了一萬遍了。
她才不是這樣的。
方才呂婕妤對她的嘲弄,縱然在當下時她覺得窒息,可到了馬車猛然停下來的那一刻,在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心中生出了更具象的恐懼的時候,她忽而又覺得不算什麼了。
若她沒有經歷過在雲蔚山的那幾年,她驟然聽到這些話,是一定會感到痛苦的,而且恐怕會痛不欲生。
那時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愛梁帝的,她身邊沒有一個人會告訴她,你不愛梁帝,你可以不愛梁帝。
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把她人生的價值歸納成梁帝的附庸,彷彿她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走到他身邊去,做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
她那時很傻,她從十二歲起就被他佔有,圈養在華美的牢籠中,從沒想過這是不對的。
但有一個人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她不是誰的附庸,她是活生生的,獨立的人。有權利拒絕,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愛人。
那個人是她的良醫,把她從昭台宮的那條白綾里救了下來,幫助她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已選擇過了,她不愛梁帝。
她也早已經接受了梁帝對自己並沒有多少愛意的事實,既然是如此,她很可以不必在意他對她的佔有慾,施加在她身上的病態的愛意究竟是因為什麼。
是對她的也好,是透過她施加給另一個女人的也好。
這場宮變縱然也給她帶來了太多的痛苦,但至少,給了她逃離了一輩子活在另一個女人的陰影下的機會,讓她可以不用一輩子那麼傻。
也許是觀若一直沒有什麼反應,晏既也很快失去了嘲諷她的興趣。
但他還是施捨給她一點憐憫,「邢熾,你帶著吳先生跟著她過去。」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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