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破臉
第16章--撕破臉
高妍華是不會去深入了解李昭的,因為她的人生順風順水,前程有父母為她籌謀,再者年紀小,想不了那麼多。
但如意娘會。
我翻閱著秘檔,從左良傅的寥寥數語中,重讀當年那段驚心動魄的廢立太子案,還有李昭的上位之路。
李昭的母親是紀賢妃,出身寒微,有意思的是,她在伺候皇帝前曾嫁過人,守了三年寡,夫君是誰不可考,如何與皇帝相遇不可考,只知道她生前頗受聖寵,在李昭三歲的時候重病薨了。
那時皇帝已經立了太子,其餘的孩子也長成人,年幼的李昭在諸皇子中顯得那麼平庸,軟懦又呆笨,沒人會注意到他,包括皇帝。
當年的廢太子正忙著和晉王斗,雙方爭權奪利,相互攻訐,黨爭不休,若只是爭個儲君之位,倒罷了,可他們的手伸太遠了,伸到了皇帝身邊,那就不為皇帝所容了。
如果父親敏感些,可能就會發現,皇帝其實對李昭很上心,明著給他定了高家的親,其實暗地裡,卻讓他和更有手腕的張家接觸。
高家顯貴,但人才凋零,扶不動李昭。
可張家就不一樣了,祖孫三代都身居高位。
若父親再敏感些,會發現巫蠱和黨爭案剛發時,皇帝就給李昭封了王,早早讓他就藩,看著不重視,其實真是用心良苦,把兒子支出去后,大刀闊斧收拾了太子和晉王,還有一眾權臣。
當年的李昭太弱小,他只能不管我,一步步由皇帝和張家扶著走向太子之位。
做了太子的李昭仍那麼平庸,做事謹小慎微,對於老皇帝的政策,蕭規曹隨,不會勞民傷財去攻打越國,建立不世功勛,也不會內耗國力去狠手鎮壓魏王,故而在朝中有個仁厚的名聲。
但我覺得,他能在疑心甚重的老皇帝底下當十幾年太子,能力壓野心勃勃的諸皇子一頭,能贏得朝臣讚譽,能讓左良傅害怕,還能讓袁文清死心塌地效忠,這個男人,並不簡單。
從秘檔中,我看到他是近乎完美的。
不近女色,東宮只有素卿和兩個側妃;
不好奢侈,器具服飾和飲食都照宮規用,不多添,也不少裁;
異於常人的精力,早起晚睡,不曾貽誤一樁政事。
我反覆翻閱秘檔,查找不到一點李昭的弱點,真的無從下手。
無奈之下,我再次去找了陳硯松,我想聽聽他的意見。
還像之前那樣,我和他在陳府的後花園見面。
他給我準備了些補氣血的湯羹,披著厚實的棉袍,盯著自己缺了三根指頭的手,苦笑了聲,問:「我閨女最近好不好?」
我點點頭:「左良傅很疼愛她,還親自動手給她洗貼身的衣裳。」
陳硯松盯著湖心的小舟,沉默了良久,冷不丁說了句:「倘若我沒逼她和淮兒成親,她興許……還能認我。」
說這話的時候,陳硯松揉了揉眼,笑著問我:「遇到什麼難處了?」
我嘆了口氣,把難處說給了他。
陳硯松裹著襖子,站起來反覆走了幾圈,想了許久,笑著問我:「你覺得我的女人里,誰在我心裡最重要?」
我脫口而出:「不是袁玉珠么?」
陳硯松笑著搖搖頭。
我皺眉細細思考,道:「袁玉珠曾經是你著迷的女人,你真的深愛過她,可喜歡這東西並不能維持一輩子,你對她,更多的是愧疚;
在袁玉珠和你瘋鬧的時候,你心裡煩悶,迫切地想逃避,再加上考慮生意,於是找到了名門千金江嫻,她不需要賢良淑德,更不需要會持家,裝點個門面即可;
至於後院的姨娘,除了雁秋是為了女兒納的,其餘的皆是你發泄.慾望的對象;
而你心裡最重要的,怕是李良玉吧,你把她兄弟李良平扶成了校尉,還給她掌家之權,她對你很重要,我說的對么?」
陳硯松拊掌微笑,說:「瞧,其實你都懂。」
他給我添了一碗湯,笑道:「李昭是君,謀的是天下怎樣安定,想的是如何讓百姓吃飽穿暖,他已經不是少年郎,要做的是征服,而不是把寶貴的精力浪費在如何贏得女人芳心,更不會在床上縱.欲,你得清楚自己位置在哪兒,做一枚有用的棋子,一個能讓他疲憊時倚靠的紅顏知己,一個懂進退、不給他添麻煩的女人。」
有時候我發現,其實男人更了解男人。
末了,陳硯松壞笑了聲,覷向我的胸脯:「當然,男人有時候也很賤,惦記著自己得不到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人.妻有時候比少女更有誘惑力,你自己琢磨一下吧。」
從陳府出去后,我豁然開朗。
我知道,來日,我要做一個對李昭有用的女人,這個有用,最終能讓他容許我生下他的孩子。
而現在,我要做的,就是給他的暗樁賀三娘做戲,這婦人在給主子遞上北疆、曹縣、梅濂、榮國公父子等人消息的時候,捎帶提我一兩句,而就這一兩句,得勾起他的興趣和好奇。
我在瓦市買了些點心,回了左府。
沒想到,恰好在廊子里碰見了盈袖。
她提著食盒,興高采烈地去給左良傅送夜宵,原本笑容滿面,一看見我,臉色登時變得很差,什麼話都沒說,瞪了眼我,疾步離去。
我一把拉住她,咬牙問她:「你還要記恨多久?我就算有天大的過錯,可這麼多年,我辛苦把你拉扯大,難道這份情就能一筆勾銷了么?你怎麼這麼沒良心。」
盈袖依舊沒說話,盯著我,恨得渾身都抖,呼吸急促。
她又犯病了。
我著急了,趕忙丟下食盒,抓住她的雙臂,給她道歉:「別急別急,是嫂子說錯了。」
我環住她,把她帶到長凳上坐下,用力撫著她的背,掐她的人中,讓她緩過這口氣。
我又輸了。
輸的一敗塗地。
我再陰狠,面對她,只能節節敗退。
她推搡開我,身子貼在朱紅柱子上,一開始只是哭,後來開始揪扯自己的頭髮。
我知道,她的心被傷透了,才做出這些激烈的反應。
她哭,我也跟著哭。
最後,我起身,對她說:「我明兒就走。」
我逃似的跑回了屋子,趴在床上,狠狠哭了,她打我罵我都好,就是,別不說話。
夜深了,我的情緒也逐漸平緩。
我沒有點燈,失魂落魄地走到窗邊,隔著紗窗,看天上的月亮。
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給盈袖教的第一句詩就是「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那個蜷縮在我懷裡的娃娃,她恨我。
是我的錯,我傷害了她。
忽然,我看見遠處多出個窈窕清瘦的黑影,是盈袖,她抱著個極大的包袱,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門前,嘴張了下,終究沒說話。
她將包袱放在地下,快速地敲了三下門,轉身就跑了。
我苦笑了聲,她真的見不得我,連行李都給我準備好了。
我疲憊地打開門,蹲下身,解開那個大包袱,愕然發現裡面不是行李,原來,是一床厚厚的被子。
我手摸著那帶著白槐香氣的被子,淚如雨下,空了的心,逐漸被填滿,原來她不恨了,她只是不知道怎麼和我說話,她還惦念著我呀。
那晚,我蓋著這床被子,終於睡了個安穩覺。
次日天不亮,我就走了,走之前給盈袖留下封信,信里,我囑咐她一定要保養好身子,按時吃藥,務必要做好避孕,你現在餘毒未清,生的孩子肯定不健康。
再者,我讓她慢慢開始接手管家,賬冊下人一定要心裡有數,好好和良傅過日子,別使小性子。
趕了十多日路,我終於回到了曹縣。
那時天已經很冷了,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雪。
日子還是那麼無聊瑣碎,梅濂很忙,得知我回來,打發下人給我提了盒點心,沒有過來看我,反倒是蓮生抱著兒子元寶來了,歡喜地幫我拾掇從洛陽帶回來的東西,給各位姨娘分發了下去。
這丫頭對我笑道:「到底還是洛陽的水好,養人,太太這次回來,越發明艷照人,肌膚嫩的像豆腐似的。」
我逗弄著元寶,問蓮生:「方才看見個臉生的女人,給我跪下磕頭,說叫什麼憐玉?我也沒太注意,是大人新納進門的么?」
蓮生氣的甩了下昭君套:「太太這些日子在洛陽,不知道家裡的事,大人回來后夜夜去酒樓胡混,奴瞧他臉色很差,似乎受了什麼委屈,也沒敢問,誰知他前幾日帶回來個妖妖喬喬的婦人,說是新姨娘。奴略打聽了下,誰知竟是個賣的,奴知道太太肯定容不下這樣的女人,便去跟大人說,讓打發出去,否則太太回來肯定得生氣的,誰知大人惱了,打了奴兩耳光,罵了些好難聽的話。」
我問:「罵什麼了?」
蓮生支支吾吾的,沒敢說。
我把孩子輕輕放在床上,道:「你只管說,還有什麼是我承受不住的。」
蓮生眼睛紅了,撲通一聲跪下:「大人吃醉了,說、說您過去也是個千人騎,萬人壓的妓,充什麼太太娘子。」
過去的梅濂,不會這麼當著下人的面打我的臉。
過去的我,被戳脊梁骨罵,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忍一時風平浪靜,可如今,我不想忍了。
一則,因為盈袖和這些年的種種,我心裡的窩囊氣憋的夠多了
二則,家中還有個李昭的細作,我得適當地表現出委屈,讓李昭心裡閃過些許同情。
我壓低了聲音,問蓮生:「今兒后廚哪個媽媽值夜?」
蓮生想了想,道:「是賀三娘。」
我心裡一喜,卻憤怒地拍了下桌子,喝令蓮生:「立馬給我發賣了那個憐玉,娼門女子能有幾個好的?他不嫌臟,我還怕染病呢。」
我知道,梅濂這回在洛陽吃了大憋。
他得罪狠了陳硯松和左良傅,袁文清對他很是厭恨,他之前許諾王爺,要將盈袖嫁給世子爺,誰知最後花落左家,王爺對他也頗有意見,再加上妹妹與他決裂,他真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心情煩悶,可以理解。
蓮生素來聽我的話,立馬喊了人牙子來,將那個娼婦憐玉領了去。
當晚,梅濂就踹開了我的門。
聲響太大,當即把睡著的元寶嚇醒了,蓮生不知道哄兒子,還是給我擋梅濂,她哭著跪在地上,只說是自己錯了,求大人別沖太太發火兒,太太這些日子勞心勞力,實在是辛苦。
梅濂冷冷瞪了眼蓮生,讓她把元寶抱走。
蓮生被梅濂鐵青的臉色嚇著了,她怕梅濂打我,抱住這男人的腿,誰知還是被人踹了個窩心腳。
我把她扶起,讓她抱著元寶先出去。
終於,我們最終走到了這步,將夫妻和順的那層皮撕破,誰都不給誰留臉面,把最醜惡的一面坦露給對方。
梅濂渾身的酒氣,他瞪著我,質問:「誰讓你把憐玉賣了的。」
此時的我,不知道是做給那些細作看,還是真的在發泄這十幾年的恨:「區區娼婦,也配進我的宅院,梅濂,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梅濂雙眼通紅,刻薄地譏諷我:「娼婦怎麼了?她全心全意待我,比你這毒婦強多了。」
「毒婦?」
我氣勢更凶了。
這麼多年的市井生活熏陶,我也學會了撒潑。
我索性扯開衣襟,大罵:「我是殺了你娘?還是賣你妹妹?」
聽見賣妹妹三字,梅濂臉色更差了,將桌上的茶碗全都拂在地上,喝道:「你明知道南淮是我親兄弟,還敢算計謀害他,你殘害我手足。」
這就是梅濂。
他要是想害某人,不會親自動手,會利用別人。
我也懶得和他掰扯當初是誰把陳南淮哄出去,方便我算計,我直接戳他痛處:「你有手足么?對,你有,你像養豬一樣把盈袖養大,就是方便有一日用她換取前程,你坑害了她一次不夠,還想賣她一次,你還算男人嗎?用女人的裙帶往上爬,什麼東西!」
啪!
我被他打了一耳光,在左臉。
那一瞬間,我被打得摔倒在地,耳鳴眼花,臉疼的要命。
而梅濂還不解氣,連著又踹了我幾腳,到處找棍子,要打死我。
我知道外頭聚了好多婆子丫頭,還有他的那幾個小老婆,好,都來看熱鬧吧。
咚地一聲,門被人從外頭撞開。
蓮生抱著兒子沖了進來,她跪下,擋在我身前,把兒子高舉起,向來乖順的她,這回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敢頂撞梅濂。
「大人要打太太,就先打死我和元寶吧。」
蓮生咬牙,恨道:「打老婆算什麼男人?把娼婦納進門又算什麼本事?」
梅濂大怒,登時要收拾蓮生。
他疾走幾步過來,驀地,與我四目相對,他怔住了,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向我,彷彿不相信自己動了手。
「如意,你變了。」
梅濂苦笑了聲,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屋子。
我癱坐在地上,默默掉淚。
我的臉很疼,身子很疼,衣裳上的腳印觸目驚心。
如意,你變了。
我反覆品咂這句話,忽然笑了。
是,我是變了,人要是一成不變,那才是可怕。
那麼大郎你呢?你何嘗沒變。
「太太,你沒事吧。」
蓮生抱著兒子,跪行到我跟前,哭的梨花帶雨。
「沒事。」
我用袖子抹掉眼淚,下巴朝外努了努:「你去,讓那些看熱鬧的小婊.子們都滾。」
「嗯。」
蓮生聞言,趕忙出去轟人。
不多時,她小跑著回來,跪坐在我跟前,哭道:「您平日里最能忍耐,今兒怎麼和大人吵成這樣了,他、他也是的,明明自己理虧,還……」
我冷笑了聲,環抱住雙膝,問蓮生:「你剛才怎麼敢衝進來?不怕被打么?」
蓮生哽咽道:「奴和元寶的命都是太太救下的,怎麼能眼睜睜看您受委屈。」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深呼吸了口,平緩情緒,湊近蓮生,壓低了聲音:「待會兒你去廚房,讓廚娘煮幾個雞蛋,說給我敷臉,務必要當著那個賀三娘的面,哭著埋怨大人刻薄我,對了,大人打我也要添油加醋的說出來,說我臉腫的厲害,身上到處是青紫。」
「賀三娘?」
蓮生疑惑道:「有什麼緣故嗎?」
我眉頭微皺:「別問。」
蓮生自幼在陳硯松跟前長大,腦子轉得快,忙道:「您放心吧,奴會把您的話,帶進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