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長公主手裡握著那枚薑片,早掐出了汁,只是,她覺得自己已經藏得挺好的了,萬沒想到竟還是被姜偃看了出來。
她仰目看他。
他在背後的晨曦熏染里,衣端卻不染雜色,依舊高潔而神聖。連漆黑得不見光的深眸,看去都彷彿蘊著幾分縱容和慈悲。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出現了幻覺。
慢慢地,手抖地從身後捧出那枚薑片,攤開五指。
一股濃姜味頓升騰而起直衝人鼻尖,姜偃到底是蹙了長眉。
他這一蹙眉,元清濯就愈發惶恐:「先生,我錯了!我再也不拿薑片哄你了!」
說完就把薑片老老實實上交,擺到了石桌上,怕還不夠,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
姜偃凝然的長眉因為嗆鼻的味道便一直沒有松下來。
怕他還生氣,可是她也已經黔驢技窮了,想不出的辦法的元清濯只好埋了腦袋,唇縫裡一字一字地傾吐著:「可是,明明是你想不守信嘛……」
她埋著螓首,縮著香肩,鼻音濃濃,嬌氣無比地輕哼著。
頭頂飄下來一道微啞的疲倦的聲音:「一月之期,姜偃始終記得。」
她驀然抬起下巴,只見姜偃正俯視著自己。
她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幾分。
那這就是要……守信的意思?一月之期還作數?
內心雀躍歡騰起來,臉色卻波瀾不興,繼續委屈:「那,你還把我送你的崑山玉還回來!」
姜偃好像渾然忘了自己有多可惡,道:「公主不是說,欲將那塊崑山玉為臣磨成一條玉勾帶,需要臣親自來琢磨么。」
元清濯立馬會過意來,嫣然一笑,連忙搖首搖得像撥浪鼓:「不是,我親自磨,磨好了再給你送來!」
姜偃便微微頷首,不說話了。
好像由始至終,他都從來沒理虧過。
元清濯卻責怪起了自己,把頭埋得低低的,帶著十二萬分的懺悔,道:「是我太小心眼了,先生你說的沒有錯,就算你是因我是公主你沒法拒絕才答應我的,我也不應該小氣地計較這些,還對你惱羞成怒。我現在想通了,倘若不是京中貴女沒我這樣的勇氣和魄力,也沒我這樣的權勢和地位,是不是一早就輪不到我了呢。」
「先生是高潔雅士,山巔白雪,可遠觀而不可攀,而我行徑放浪,名聲不好,還想要來染指你,多半人都會覺得是我貪心妄想……」
說著說著,身畔卻沒了聲音。
她不禁錯愕地抬眸,姜偃不知何時已沉入了夢境。他單手支額,如雲賽雪的衣袍覆壓在那薑片上,他也沒理會可能臟污了。
他閉著眼眸,長睫持凝,只投下纖薄的密影。
其實姜偃的膚色勻凈,白膩如瓷,不需傅粉便已橫絕於世,他偏又喜著白衣,兩相映襯,恰如終年覆雪嵯峨群玉之山,孑然不群地立於塵世。
誰若是自作主張,把他拉入紅塵都是一種褻瀆神靈的罪過。
可是這罪受得人甘之如飴。
所謂一見鍾情二見傾心,遇見姜偃,不外如是了。
見他眼底青影未散,也不知是忙碌著什麼,這般不顧惜身體,但到底是不忍心他一個人在空氣里漂浮著層層水霧的晨間,就這麼睡過去,多半於身體有礙,會著涼的。
鏡熒照顧先生久了,最是周到嚴謹不過的,當下他就抱了一張厚絨毛毯子過來,要給先生蓋上。
元清濯快他一步,對他比劃了個噤音的動作。
那小童子還不明所以,只見公主低下頭,飛快纏起了胳膊上的繃帶。
那傷不是受的假的,無法當它不存在,元清濯三五下綁成了結,也不顧美觀不美觀了,當那幅榴花灼紅的衣袖被放下來時,隔著層布料還能看見一個碩大鼓包。
公主也不管了,彎腰去小心地探臂,從姜偃的腿彎之下抄去,隨後右臂用力托住他後背。
在鏡熒目不轉睛錯愕的注視之下,元清濯一把輕飄飄抱起了先生。
好像身長八尺的先生瞬間柔若無骨,教公主抱著在懷,如同掬了一把雲朵。
長公主居然絲毫不感到吃力,臉上一個猙獰的表情都看不到,轉過身便抱著橫抱著先生回閣樓。
她甚至還能腳下生風、平穩地上樓!
元清濯送姜偃回房,將他平放在榻,枕頭替他墊好,將疊得規整的棉被拉過來替他蓋在身上。
屋內還漂浮著燭油焚燒過後的淡淡煙氣,聽泉府分例不短,上好的燭油燒起來味道自帶甜香。
順著那股味道望去,姜偃的書案上放著一隻錯金銀的大擺件,照形制所見,她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就是名揚天下,能夠預測地動的地龍儀。
不過這傢伙外觀看上去平平無奇,遠沒有傳說得那麼神乎兒。
看模樣是新鑄的。
她回眸,榻上的人睡得如此安熟,一呼一吸規律綿長。
元清濯真恨不得,動魔爪摸摸他。
但到底只是想法罷了。
她出去時,替姜偃拉上了門。
鏡熒禮數周到地過來送客。
哪知公主壓根沒想著走,「庖廚在哪?」
鏡熒驚呆了,但也只好為公主指路。
這日公主大馬金刀殺入國師府,不知怎的,就隨著春風滿京都傳遍了。
在傳聞中,公主變成了凶神惡煞的女羅剎,喝人血髓的女妖精,國師大人終究是人非仙,不堪抵擋,於是效法著書立傳甘受腐刑的前代先賢,決意偷生忍辱被褻玩。
這當然都是些無稽之談,但是奇怪的是,那一日明明是她放低了姿態,柔腸百般,求著他和好的。但即便到了銀迢的心裡,也相信的是外面的版本。實在令她叫屈。
元清濯本想熬點兒米粥,等姜偃醒了先墊墊肚子。
但猝不及防地,就炸了國師府的庖廚。
姜偃從睡夢之中醒來,日頭已經偏西,問適才發生了何事,開權灰頭土臉地奔進來:「先生,廚房炸了!」
姜偃咽干,聲音低而暗啞:「因何炸了?」
開權敘事一向誇張,登時手舞足蹈地給姜偃演示起方才一切。
故事的起因竟然是,公主要親手給他熬粥。
姜偃蹙眉:「為何不攔著她?」
他披衣下榻,往外走去。
開權苦著臉亦步亦趨地跟在先生身後:「先生,不是我們不攔著,公主這人你是知道的,攔不住啊。再者,先生你確實一整日都沒吃過東西了……」
他和鏡熒是心疼先生的身體,以為長公主的廚藝縱然可怕,但廚房裡都是乾淨的食材和調料,料也燒不出毒藥來。
誰知竟會炸了廚房。
公主到底是燒飯,還是趁著燒飯往灶膛里塞了兩顆霹靂雷火彈?
元清濯自知好心辦壞事惹下大禍,手足無措地蹲在廚房裡,像頭受驚的梅花小鹿,蒙著一層氤氳水霧的明眸凝滯地往外間呆望。
然後她便望見了姜偃。
姜偃的腳步有些疾,似乘風而至。
停在門口時,見她可憐兮兮地蹲在那兒,小臉讓灶灰熏得黧黑,額前的細碎青絲讓火燎沒了,眼眶紅彤彤的,煞惹人疼,心反而落了下來。
再看周遭,開權說的「炸了」毫無言過其實。
灶台上架著的那口鐵鍋不翼而飛,只剩地上幾塊黢黑殘片,尚且餘韻未盡地吐著白煙。
掛蒜、大蔥、稀粥魚龍混雜地潑得遍地皆是。
連馬勺,都被炸沒了銅柄,斷作兩節,此刻正靜靜地蹲在她腳邊。
而燒了他房子的公主,卻委委屈屈地眨著淚眼同他告狀:「先生,你家的灶房根本不聽話,它欺負我。你看。」
她可憐巴巴地伸出兩隻爪子,兩隻手背讓爆炸的火焰衝出燎傷了大片,通紅的肌膚立刻就起了泡。
※※※※※※※※※※※※※※※※※※※※
姜偃:牆都不服,就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