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聽著公主的嘴裡犯嘀咕,銀迢倒想起來有樁重要事未來得及同公主說:「公主,奴忘了說,國師大人他以前就常常一語成讖……」
這是個傳說了。
過往不論,就說昨日里徐家嫁女,國師列於席上,當時顯國公因為久不出山入世的國師親自來了府上賀他嫁女之喜,心裡倍覺有面子,酒至三巡,喝到微醺處原形畢露,不知在喜宴上說了什麼開罪於國師的話,國師大人離席而去。去時徐家小廝緊隨其後唯恐伺候不周,姜偃停在一側主廳南門之外,告訴小廝,大梁不穩,年久失修,今歲必壞矣。
銀迢接過公主地來的雪色毛巾,驚奇而佩服地說道:「誰也沒當回事,可是,就今晌午,顯國公府的房梁就塌了!傷了兩個老夥計,差點兒死了人讓國公府喜事變喪事!」
元清濯駭然,指尖攥緊了柔潤地披在胸前的濕發:「竟有這種事?」
那照這麼說來,今日姜偃也是頂著艷陽天氣說下雨便下雨,這張嘴不但能呼風喚雨,還能張口令人家大梁塌落,他若是發下什麼毒願,那這……
「巧合吧。」
元清濯艱難地擠出一絲笑。不是她願意替姜偃辯駁,這樣的人放在京都是極其危險的,尤其他如今陪王伴駕,伺候君前。若是他一個心有不滿,詛咒她家小皇帝,她皇弟豈不是會一直走霉運?這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
她不覺輕輕一哆嗦,激靈著想道:憑他是個再美的美人,嘴這麼玄學的美人,也是要不得。
「萬一成婚後夫妻兩口子吵架,他咒我出門被馬車撞死,被土匪劫色呢?夫妻哪有不吵架的?萬一吵起來,我豈不是危矣?」一想,又是一哆嗦。美人是帶刺玫瑰啊,難怪他長成這樣都嫁不出去。
銀迢沒能聽清公主的嘀咕聲,她只是見公主渾身被雨水澆透了,兩片胭脂紅齊胸的長綃半透明狀黏於凹凸有致的花房上,絲衣之下,可見雪膚光澤,又見公主玉體輕顫不止,忙催促道:「公主,熱水好了,公主淋了雨身子涼,好沐浴了。」
她就近到屏風后,試了試水溫,冷熱適宜,於是走回來,勸她:「公主莫多想,奴覺得這世上哪有什麼真神仙……」
仔細品咂,元清濯想起自己一輩子求仙問道最後磕了葯發瘋墜亡的父皇,覺得銀迢這話說得沒毛病。皇帝動用舉國人脈資源,尚且不能飛升,老國師兢兢業業一生,也不過是吃了點隔夜餿飯,便不幸仙逝。那麼身為老國師關門弟子的姜偃,又怎會真有窺測天機的能耐?
也許只是姜偃身上發生了許多巧合,配合他特殊的身份,和地龍儀的製造,給住在人間仙境般的聽泉府的姜偃蒙上了一層神秘的紗,其實戳破了後面什麼都沒有,但卻叫愚者敬畏,妄者不敢打他的主意。
若不是見他舉止端莊,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懷疑徐家的大梁是他一早派人潛入割斷的,配合一下雨,毀損的房梁不堪重負塌得正正好好。由是他料事如神的聲名遠揚。
雖然從姜偃本人看來,他並不像是這種無聊之人。何況他一向清高自恃,徐家與他又會有什麼過節?
熱湯浴身,身子恢復了暖意。元清濯拉上了被褥歪在榻上閉目歇息。
儘管大魏依然人才輩出,數任皇帝也沒有特別昏庸的,然自古以來打江山易守江山難,武帝朝將版圖擴張得空前遼闊以後,數代以來卻是在不斷縮減。昔日西域三十六國咸來朝貢,而今連河西走廊業已丟失,整個南明以西全部陷入敵手,毗連西疆的神京已不再適合留作都城。皇祖父毅然決然遷於東都,也便是梁城。
神京架作空城,這也是近幾十年以來北胡人日益猖獗屢屢犯境的原因。
梁都不比神京,初春的氣候尤為濕潤,雖處於中原,然而雨水豐沛堪比江南。
一夜碧雨微瀧,鱗瓦千瓣都在寒雨籠罩下泠泠作響。窗外杏花簌簌搖影,浮光瀲灧,屋內樹香沁鼻,宵寒襲肘。
把錦衾拉上來一些蓋住下巴,還是覺得在這種潮濕冷夜裡聚不起什麼熱氣,於是摸著臂膀瑟瑟想著事難以入眠。
離京三年,今時不同往日,一切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離京前還會慈愛摸自己腦勺的父皇已經不在。
功臣良將個個眼角額頭多添了幾道皺紋。
小皇帝根基不穩,過於信賴姜偃。
姜偃這人來路不明,不知道是老國師從哪旮旯里提出來的山精野魅,他若一直安分地待在聽泉府不出也罷,但小皇帝卻拜他為師,過分親近他。朝臣對其也不乏諂諛巴結,顯國公就是最好的例子。
長此以往這是極其危險的。
這麼厲害的一個人,放在這麼一個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可縱可橫的位置上,他如貳心,輕則剷除異己,重則動搖國本。
這是長公主絕不能容忍的。皇弟還小不知事,她必須去提醒他一下。
長公主這夜難眠,聽了半宿的春雨。
次日一早,公主府外的深巷裡傳來叫賣杏花的甜嗓。
「雨後杏花最鮮嘍,賣杏花嘍!」
元清濯在被窩裡翻了個身,人迷迷糊糊未醒,跟著耳畔就傳來公主府門房的暴躁呵斥:「喂!賣花的!上一邊去!瞎了你眼了不怕驚擾了貴人!」
她的睡意頓時消散,擁被坐起身,視線不清,她輕揉眼睛想:幾年不回來,公主府的人現在都這麼囂張了?
顧不得昨宵失眠了,長公主用在軍營里的速度馬虎地浴了身,疾風似的穿堂過院拉開大門,遏止了門房的無禮,幾句話說得門房老臉通紅,連連反省稱是。
元清濯的睡意也全鬧散了,既然不睡了,便還不如趁著今日沒有朝會早些入宮去。
她知道小皇帝還小,還要跟著幾位輔政大臣學習如何治國,時間不大能抽得出來。
她同時也擔心,十三四歲正是最叛逆的時期,自己這番逆耳忠言他能不能聽得進去,要是弄砸了,傷了姊弟親情,這就反蝕把米了。所以說,語言藝術還是非常重要的。
長公主馳馬天街,招搖過市,卻一路都在沉思著語言加工問題。如何委婉而又一語中的,直切肯綮……難怪自古以來出名的遊說政客就是少之又少啊。
小皇帝勤勉刻苦,比賣杏花的小娘子還要早上半個時辰,便起來看奏摺了,宮人和玉林報信說長公主來了,小皇帝筆一頓,如遇救星,高低眉唰就耷拉了下來,再也不緊張了:「讓皇姐進來。快。」
元清濯負手踱步到他面前,笑語盈盈:「陛下好乖啊,這一大早就起來了。」
小皇帝見她一身清素,只雪衣肩上沾了幾片珍珠攢成蕊的粉色桃花,常服溫婉清麗,頭髮卻梳了個不倫不類的衝天高馬尾,審美與昨日相見時簡直是天淵之別,不由地癟了嘴陰陽怪氣地哼唧起來:「女為悅己者容啊,看來昨日皇姐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分明來面聖的,好傢夥,不尊重弟弟也得看在他好歹是陛下的面上,將自己好好拾掇拾掇吧,放別的人身上都夠治一個殿前失儀罪了。
被看破,元清濯臉不紅,心不跳,畢竟昨日種種譬如朝露,已經死了,姜偃這人她是不會再惦記了,男人哪有他們老元家的江山重要,她擠出兩分薄笑:「皇姐就這點兒小癖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這姜偃又不識時務,我昨天連他一片衣角都沒摸到,說來也甚是慚愧,你皇姐還沒這麼出師不利過呢。唉,不願提他了,他真是深深傷了你姐姐的心。唉。」
元清濯立刻戲精附體,上演西子捧心狀,搖首哀嘆數聲。
小皇帝沒想到皇姐居然真在姜偃身上碰了釘子,更沒想到皇姐如此執著於美色的人這次居然這麼快就放棄了,他忙摸摸姐姐臂膀勸撫她:「不過這姜先生本就不是那麼好拿捏的人,他和皇姐你以前看上的那些都不一樣。這點皇姐你以後就知道了。咱魏人愛美,梁都里喜愛先生美色的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卻沒有敢上門說親的,這還不能說明問題?皇姐你早早兒想開是對的。」
元清濯假假地包一包並不存在的眼淚,委委屈屈地點頭。
過了片刻,偷瞄一眼,卻發現小皇帝長吁短嘆,似在發愁。
她看了眼御案,小皇帝手邊壓著一道奏摺:「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皇姐實不相瞞,你今日要不來,朕已經傳旨令國師入宮了。」他順手將奏摺拿給元清濯,「河間鼠疫,餓殍遍野,河間王遞的奏摺,要朕發錢發粱。」
元清濯正色讀完奏摺:「河間王是陛下的親兄弟,陛下不預備應允河間?」
小皇帝抬起腦袋深深看了一眼元清濯,這一眼令她亦感到有幾分駭然震懾。
「皇姐你有所不知,你在外征戰三年,朕就排除萬難給你用了三年國庫,河間王到任之前,朕就告訴過他,河間佔據平原,實為寶地,他只要稍加勤勉治理,不會出什麼大亂。可是皇姐你看,他有什麼能力嗎?瘟疫初起,他就只想著息事寧人,各州官欺上瞞下,拒不上報,一直到河間疫情爆發,死者數百,甚至出現了死村,朕這裡,才剛剛知道。朕知道朕的能力還不足以治理偌大國家,朕還要日理萬機,必須仰仗底下人,河間王是朕的異母兄弟,朕本該非常信任他,可要是人人都像他這樣,朕如何去治理國家?」
小皇帝越說越激動,咬牙磨齒,目眥發紅。
元清濯被說沉默了,她揩拭去臉頰上的一點唾沫星子,在漫長的靜寂后,似終於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號稱料事如神,也深受小皇帝信任,卻在這個故事中沒有出現過的人。
「陛下居於深宮,難免閉目塞聽,這本不怪陛下,但朝臣耳聾目瞎,確該治一治了。那姜國師號稱是占卜第一算無遺漏,這麼大的事,他就竟然沒算出來?」元清濯垂面,微微掀了下眼瞼,靈動狡黠的眸子輕在撲朔。自己這麼快把姜偃拖出來,好像是不道德。
小皇帝氣呼呼的鼓著臉,說到姜偃,卻慢慢冷靜了下來,「他在疫情初發時給朕留了一個字。」
知皇姐好奇,小皇帝的食指探進了煙碧瓷茶盞里,蘸了一點茶水,在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了一個字:
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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