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入住的長公主看著上上下下煥然一新的府苑,雖然比不上原敬武公主府雕甍綉闥,但勝在境界清幽闃寂,背臨深山老溪,早間也不會有賣花女的歌聲擾人清夢,一覺能睡到日上三竿。
要知道賴床在營地里屬於奢侈,由儉入奢易,一回來,她這別了三年才別過來的臭毛病又出來作妖了。
當她在兩位婢女的服侍下,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聽泉府扣門時,已經是晌午時分。
廢掉的星宿圖已被國師重繪了一份,趁閑暇,於東院的老松下擺了一局棋,自己與自己對弈,棋到中盤,開權咋呼地跑過來傳話:「先生,謝公子來了。」
不待姜偃回話,謝淳風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步了進來。
論起資輩來,他是老國師的親傳弟子,姜偃的師兄,聽泉府他一向能夠自由出入,不過謝淳風生性風流不羈,不喜拘束,更願意浪跡四海,不願留梁都常住。
他扇面一收擱在石案上,尋了姜偃對面落座,自來熟地用了鏡熒新沏的姜偃尚未來得及用過的茶,觀這棋局,搖了搖頭:「一個人下棋有何意思?來來,師兄正好手癢,跟你手談一局。」
說完大袖一抹,將棋盤上的黑白子混成一團,鏡熒跟在先生身後,親眼看著先生一步一步走到這局面的,不禁慍色上臉。
但謝淳風視如不見,執白先行,率先落子,「天師,我記得你好像不愛沾染那些胭脂俗粉,怎麼了,近日京中卻傳聞頗多,說那長公主,看上你了。」
落完棋子,他拿起扇展開扇面,扇了兩道風,好整以暇地等待姜偃應對。
姜偃隨之落入座子,淡聲道:「此事與我無關。」
「知道知道。」謝淳風皺著眉頭忍著笑,「你哪裡想過這些,八成到現在還是只未開葷的童子雞。也就是這樣,為兄我才分外擔心你嘛,若你是情場得意花間高手,何須懼怕長公主?你可知,梁都的美男子讓長公主調戲了個遍,就一人免於此難,是誰?」
他的摺扇收起,在自己筆尖上敲了下,意指自己。
「可知為何?長公主心裡最明白,她與我在風月場上是旗鼓相當的二人,相遇,必有一人非死即傷,她是女子,自然更吃虧。是以,她從來沒找過我。」
說話間,與姜偃又落了几子。
鏡熒略有譏意:「聽起來,謝公子還甚為得意。」
「哈哈哈,哪裡哪裡。」謝淳風笑道,「你家先生是我親師弟,我關心愛護他嘛,怕他這隻小雛鳥守不住自個兒心,受個情傷什麼的,你可知道,在這梁都為公主殿下受過情傷的有多少?我師弟這麼天真無邪,柔弱不能自理,單純不諳世事……」
「打吃。」
姜偃忽然出聲,一語掐斷了謝淳風的話。
他猛一低頭,自己西南角已經被吃了四子。他愕然:「天師,你來真的?」
既然師弟要真刀真槍地干,那他也必須認真對待了,謝淳風頓時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仔細琢磨起這局棋來。
晌午的日頭到了頂上,松綠橫柯正遮蔽著明媚艷陽,棋盤上撒下碎錢般的金斑。
元清濯在聽泉府結結實實地吃了個閉門羹,叉腰踱步來來回回了幾十遍,說實在話,以前從沒這麼憋屈過。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見謝淳風從裡頭出來,扇面輕展,擱顱頂上遮陽,元清濯一肘搭在石獅子頭上,輕咳了兩聲。
謝淳風輸了一局棋,還在回想方才師弟毫不留情的殺招,沒留意有人在此,但這夢魘般的咳嗽聲,還是讓他一激靈。
「公公公公……公主?」
「什麼公公太監的,你過來。」元清濯朝他勾了勾食指,笑靨如春曉之花。
謝淳風滿額巨汗,凝而直下,沿著顴骨滾到了下頜角,教他扇子急扇之下飛濺出去,他緊張得咽干:「不知公主,有何貴幹?」
敬武長公主把府邸搬遷到聽泉府東小院的事早就不脛而走,滿城盡知。
謝淳風不願久留京都,一半原因也是因為自己這個曾經風流俊俏的美郎君已經過了時,如今的梁都少女都只知有姜郎,而不知有謝郎,沒有紅粉知己,實在寂寞難遣啊。
「你領我進去。」
她的玉指,點了下聽泉府大門,聲音帶有威脅。
謝淳風無奈:「公主,這不好吧?」
元清濯冷笑:「咱們不是老交情了嗎?你到處跟人說,我是怕你,所以不敢和你玩,你我自己心知肚明誰怕了誰,我替你背了這麼久的黑鍋,可曾辯駁一句?這麼個小忙你都不肯幫我?」
謝淳風搖頭,極是無力地說道:「不是謝某不肯幫公主殿下,我師弟他不一樣……」
「你這是何意?」
元清濯凝眉,一手攢住他衣襟,非得迫他說出個門道來。
謝淳風嘆口氣:「唉,尊貴的長公主殿下,你捫心自問,你是真心的么?不是謝某看不起你,從小到大,你哪次不是只有三根柴的火,別人但凡對你有些好感,你抽身便走,白白吹皺人一池春水……我師弟他不一樣,他天資卓絕,是要承我師父的衣缽的。咱們國師一脈說白了就是和尚廟,雖沒有明令禁止成婚,但你看看,老國師,老老國師,他們有誰成婚了么?我師弟當年為了虔心修學他還發過毒誓呢,入我玄門,一輩子終老不娶。」
元清濯鬆開他,道:「你想錯了,我這次從邊關回來,早已決定收心,不是貪圖一時新鮮,我就要讓姜偃做我的駙馬。這不是要他娶,是要他嫁給我,如此,可就算不違背誓言了?」
謝淳風怔然:「還有這種……」
元清濯等不及要見姜偃了,從後頭推了一把謝淳風胳膊:「快帶路。」
謝淳風被推了個趔趄,不情不願退到了門邊上,對著門房不大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兒,額汗如雨,猶豫著說道:「公主,你看上了姜偃哪點?不如你看看我吧,我可比他好多了……」
元清濯沒想到謝淳風居然把自己都豁得出去,嘖嘖兩聲:「不行,你沒他美,山雞比鳳凰。」
「……」拒絕就完事了唄,還帶人身攻擊的!
「公主,你這還不是見色起意么,說的收心呢,你讓我師弟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啊?」
元清濯沒空理會他,門開了,童子鏡熒立於門內,折腰恭敬地道:「先生請二位。」
這童子待人前倨後恭,看來真的是受姜偃所命。莫非是美人兒改變心意了?長公主熱血沸騰,「好啊好啊,快帶路。」
謝淳風方才輸棋過慘,本只想夾著尾巴悻悻離去,並不想此時回去惹師弟嘲笑,無奈被公主給揪住了,不巧看笑話的成了局中人。
姜偃仍在松陰下擺棋。
春日遲遲,陰如綠雲,他從雪衫下探出的小截手臂勻亭瓷白,腕骨分明,修長的指從棋笥之中拈出墨玉般的棋子,伴隨清沉一聲,黑子落於石盤上,如一錘定音。
謝淳風看呆了似的走過去,恨得牙痒痒要掐他脖子:「不是吧,我中盤就投子認輸了,我才出去這麼會兒,你就自己跟自己對弈,把我殺得滿盤無子?你……你……不帶你這麼羞辱人的!」
國師置之不理,連袖袍都未曾動一下。
從進來,就一直沉溺於國師美貌的元清濯,被謝淳風誇張的怪叫驚醒,走了過來。
見果然是滿盤無子,不禁一把拍在謝淳風肩頭:「棋藝不精,不要丟人現眼,來,我來跟美人兒……咳咳,國師對上一局。」
她落座石墩,原謝淳風坐的位置,謝淳風則退到一旁木椅上靜靜關戰。
謝淳風搖著衫抖著腿弔兒郎當地道:「公主,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師弟的棋力不遜於國手,公主還是話別太滿。」
元清濯眯了眯眸子,臉朝對面無視她的姜偃湊過了些:「先生,不如來立個賭誓,我若贏了,有一事要做,咱們把東牆西牆拆了,開個門出來好不好?你不知我雖成了你的芳鄰,可要走過來,還得七彎八拐走老大一段路呢,你不知我腿酸死了……」
公主殿下同師弟說話這股濃濃的鼻音腔要先把自己酸死了,謝淳風耷拉眼皮轉到一邊,靜靜喝茶,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等會兒,你若輸給我師弟了,這怎麼辦?」他又轉了回來。
公主單手支頤,左臂橫在石案上,左手后三指來回敲打石案,眸光狡黠清湛:「咱們賭個大的,我若是輸了,就到先生府上為奴為婢,時限一個月,好不好?」
謝淳風險些一口老茶噴出來:公主殿下真是厲害啊,甭管誰贏,她都不輸啊這是。這顆色心真是一點都不藏著掖著。
論皮厚,在這世上的女子當中,她認第二,只怕沒人敢認第一,那第三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元清濯絲毫不理會謝淳風心底犯什麼嘀咕,只顧盯著姜偃那張完美無缺的臉看,如飲純醪,越看越上頭,千杯不醉似的。
聽了小皇帝一席話后還是決心要了他,這個決定下的時候,別提心裡多喜歡了。
絕世大美人,這世上有誰不喜歡?
不過,她可是正經人,不能讓姜郎沒名沒分地跟著自己,等和他好上了,一定要八抬大轎哄他成親。
不知不覺,公主的思緒已飄到了大婚之日去了。
姜偃將黑棋一顆一顆地放回棋笥里,伴隨清晰的落子聲,他的嗓音則顯得極沉:「公主請。」
謝淳風更是驚呆了,「師弟,你這……不能吧,為兄今日對你的教導,你你……你要牢記啊……」
怕說多了公主聽出端倪,事實上他已經說得太多惹公主不悅了,被一記眼刀橫過來,他只好訕訕閉口。
姜偃擺上座子,舉止爾雅,無一絲多餘動作,眸也未曾抬過。
「師兄,聽泉府木椅不甚堅實,師兄坐穩當,莫要摔了。」
謝淳風一愣,脫口而出「你這是什麼意思」,話音一落,屁股下原本穩穩噹噹的木椅突然傳來木塊斷裂的急促開叉聲,伴隨著一片驚起的木灰,謝淳風噗通一聲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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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淳風:還有這種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