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逃兵

第六節 逃兵

(一)

1月21日9時,戰區中央山脈北段,中國陸軍第14集團軍CB師ID團休整地。

年僅28歲就坦任ID團代理團長的肖楊中校怎麼都無法理解這道命令,它只有八個字,看似漫不經心,又看似意味深長。

兩天前,總參謀部某特種部隊的王少校(蔣雲化名姓王)押解來兩名在IF團防區里捕俘到的間諜——是間諜,因為這兩人無疑是J國人,有武器,但是沒有穿軍裝——不穿軍裝的軍人是不受國際公約保護的,只要有必要,完全可以就地處決。誠然,這兩名間諜是總參謀部少校親自押來的,自然非同小可,所以區區一個ID團是不敢擅作主張的,於是,肖楊便上報了CB師、東線指揮部暨54集團軍總部(簡稱「東指」)。然而,東指政治部的指示卻只有這八個字——「就地羈押,嚴防破壞」。

肖楊一再詢問譯電員,「沒搞錯?」

譯電員確定地點點頭,「我敢下軍令狀,師部轉發的東指政治部的指示就只有這八字,一字不差。」

即便是長年深居54集團軍機關,久浸宦海的何政委也無法解釋這個奇怪的命令。

「政委,您總得給我一個解釋吧?」肖楊很無奈,畢竟他這個軍事主官才剛剛出道,頭一次接觸這種奧妙的事。

何政委想了想,「那就就地羈押吧,好生伺候著,既不釋放也不審詢。既然東指政治部沒有明確指示我們可以自行處置,那就說明東指政治部默認地接收了這兩名俘虜,只是暫時羈押在我們這裡,所以我們無權擅自審詢。」

「也只能這樣了,保衛股牽頭,調警衛連一個班來輪流看押。那女的有傷,還得讓野戰醫院給她治傷。」段理參謀長萬般無奈,轉念又說,「另外,『嚴防破壞』這四字值得斟酌。」

肖楊覺得頭大了,「怎麼講?」

「這說明,東指政治部認為敵人可能會來破壞,比如……哦,比如他們可能會來營救。」

「對!」何政委眼睛一亮,說道,「在戰場上捉到兩個間諜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是偏偏這是總參謀部直屬單位捉的,而東指政治部可能還沒有受到總參謀部或者中央軍委前線總指揮部(簡稱「總指」)方面明確的指示或者解釋,所以既無從下手,又不能掉以輕心。只好就地羈押。從那位王少校的敘述看,這兩名間諜確實不是一般的便裝偵察兵,而是貨真價實的間諜,價值很大。敵人可能會千萬百計地來營救,他們一來,就什麼都明白了。基於其假設,如果關押在東指或者總指,敵人是不敢營救的。如果關押在基層,即ID團駐地,這種可能性就很大了,敵人完全有可能、也有條件來營救。說到底,這是以靜制動,欲擒故縱。」

「這解釋雖然很有道理,但是東指政治部為什麼不明說?要是真出意外怎麼辦?」肖楊又迷糊了。

何政委款款而談道:「因為戰區目前的體制還是軍事管制,尚未建立起完整的地方政權以及相關配套的國家機關各級機構。如果在大陸,捉到這麼一個間諜直接由軍方保衛部門看押,再交由國家安全部門處理就行了;在法國或者二戰時的日本,有憲兵隊之類的軍事警察專門負責此類事務。在這裡就不行,這裡還沒有國家安全部門的派出機構呀,當然了,軍隊的各級保衛部門有安全保衛、反間諜的職責,但並非專業的反間諜機構;情報部門有情報搜集與反偵查的職責,但是沒有獨立的偵查權和逮捕權。開戰才沒多久呢,主要焦點還在正面戰場上,總指以及下屬的戰區東指、南指尚未來得及就戰區可能呈現的微觀複雜局勢建立起相應的專項性業務單位。這兩名來路不明的間諜若交到東指政治部,也未必能審出個眉頭來,直接交到總指吧,那可能又是小題大做了。所以呀,乾脆——扔我們這裡,靜觀其變。」

肖楊忿忿地抽了一口煙,「他媽的,上了戰場還有官僚主義在害人。那就好生伺候著吧,保衛股牽頭,警衛連1排的方排長專門負責日常看押。政委你看著辦吧。」

何政委看著這位年輕的軍事主官,笑道:「行,你就安心處理部隊整訓和預期作戰方案的事吧。這事我來負總責來辦就行了。」

(二)

午飯時,因為近幾日略染風寒的緣故,肖楊多喝了幾口酒。

保衛股送來一份材料,是關於警衛連1排1班士兵陳誠被俘情況的審查報告和鑒定書。材料上,陳誠如實交代了潛伏時臨戰脫逃、被俘時主動向敵軍透露部隊番號和任務的經過。保衛股的定性是明確的——「逃兵」。政治處的處理意見倒是模稜兩可——「建議酌情處理」。

肖楊看了兩遍,便拋下一句話,「開除軍籍送回家,地方上按『因病提前退伍』處理。」

參謀長段理連忙放下筷子,拉一把政治處主任的衣袖,然後拿了一支煙,一邊點燃一邊起身向賬外走去。

政治處主任會意地抬著飯盒坐到肖楊旁邊,「團長,我看這事…….形勢不一樣,現在是戰時……」

「戰時?」肖楊又喝了一口,覺得身子暖和了許多,說話也有力氣了,「呃,你的意思是要加重處罰了。也行,軍法無情啊。」

「不不不,」政治處主任連忙擺擺手,「我的意思是,這事可大可小,從更利於部隊適應戰場環境的角度考慮……」

肖楊大眼一瞪,愣是沒反應過來。

這時,外出巡視新兵集訓情況的何政委回來了。

政治處主任見狀便埋下頭,夾起鍋里的肉努力地吃起來。剛出去一會的參謀長叨著半支煙又轉回來了,也湊到鍋前,一聲不吭,小口小口地喝湯。

何政委支開在場的幾個參謀、幹事,只留下參謀長和政治處主任,從鍋里撿了塊大肥肉扔進肖楊的碗里,「肖團,依我看這事得從輕處理。」

肖楊咬了一嘴的油水,連連點頭,倏忽愣住了,大諤:「為哪樣?」

「這個叫陳誠的還是新兵,剛參軍不久,臨場怯戰是新兵們普遍存在的心理癥狀。咱們是不是應該考慮考慮?」

「臨場怯戰…….」,肖楊若有所思,方才覺得這裡面學問不小:這事即可以定性為「逃兵」,也可以說成「臨場怯戰」。

「人心是肉長的,哪個剛上戰場的兵不怕死呢?大炮一轟,機槍一響,嚇得尿褲子的、聽不進命令死僵著不敢衝鋒的多了去了,說到底這屬於心理疾病,還上升不到惡意抗命的程度。」

「有道理,」肖楊狠咬了一口,這肉可真香。

「至於一被俘就主動交代了部隊番號和任務這件事上,從他個人的角度考慮,那同樣是受到刺激后意識混亂的表現;從全局角度講,他區區一個列兵能夠交代的東西壓根算不上什麼機密,也沒有引發不良後果。」

「嗯,那倒是,」肖楊想了想:確實有道理。

「軍法無情,但說法是可以斟酌,在在這事上我們可以只做內部處理,給個記大過就行了,當然了,他也不適合呆在警衛連了,可以調到機動單位去,好馬劣馬都要拉出去溜一溜。我們團一結束這次體整就要再次投入戰場了,全團的新兵佔了一半之多,老兵的作用至關重要。這個叫陳誠的新兵經歷了這件事後,就成老兵了。哎對了,材料里也確認過,他親自擊斃過一名敵人,這就是好兆頭。我相信,經過那場特殊的經歷,這個膽小如鼠的新兵一定能夠成長為一名合格的老兵,一定能夠為新兵們做好表率。另外,我覺得現在最緊要的事不是作戰訓練,而是心理訓練。新兵們如果都臨場怯戰的話縱有再好的軍事技能也有百害而無一利。你看,怎麼樣?」

「政委說得好,我同意,」肖楊心服口服。

恍然間,肖楊方感到自己的確太嫩,不論是和平年代還是戰場環境,帶兵經驗的重要性毫不亞於作戰指揮,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段理突然叫起來,「喂,我說!政委還沒吃呢!」

肖楊驀地抬頭,轉過臉去,只見一直蹲旁邊埋頭吃飯的政治處主任呆若木雞地懸著筷子——鍋里只剩下幾塊油渣。

(三)

剛吃過午飯,警衛連的新兵不約而同地拿出紙和筆,開始寫家書,從各連遞送過來的書信也雪花般地飛進保衛股,負責書信審核的幹事忙得焦頭爛額。

陳誠正默默地整理背包,走出1排1班賬蓬,準備到4連報到。方排長帶了阿流和排里的幾個老兵去看押俘虜,老懞和剩下的熟人們都被抽調到其它連訓練新兵去了,所以沒有人來送行。

有人低聲細語地交淡起來。

「他是誰,怎麼沒見過。」

「是老兵。」

「怎麼訓練時沒見過,老兵們不是都升上等兵升士官了嗎,他怎麼還是列兵。」

「聽說當了逃兵,被俘后又僥倖獲救,剛記了大過。小聲點,咱們班頭也是偷偷聽來的,說不讓聲張,這事說出來影響不好。」

「看起來比咱們班頭的年紀還大哦。」

「本科生,二十好幾啦。」

「噢,難怪這麼老……我以為只有咱們這些技校中專生才會參戰呢,原來這些大學生也不光會遊行示威吶。」

「國內遊行示威的都是嘴硬手軟,偶爾會參軍的也都是嬌貴的主兒……這不?被攆到4連歷練去嘍!4連在戰時是主力,平時是機動分隊,要天天巡邏的,危險得狠。班頭說咱們命好,警衛連一般都做預備隊,很少上一線的。」

「還是警衛連好,我媽就我一個兒子。」

……

陳誠含著眼淚從那群十七、八歲的新兵中間走過,加快了腳步。

路過野戰醫院時,手術房裡傳出激烈的爭吵,像是廣西仔阿流。陳誠停下來,只見方排長火燎眉毛似地從看守俘虜的帳篷里跑出來,向野戰醫院手術房奔去。

過了一會兒,牛高馬大的方排長一手拎著瘦小的阿流出來,扔到地上,罵道:「你小子橫吶!小小的一級士官就敢跟人家上尉軍醫頂嘴,還有沒有王法!」

阿流剛被扔到地上,就把嘴一撇,說道:「他們說剛取出彈頭不能全身麻醉,裡面的軍醫、護士大多是地方醫院裡抽調的預備役,不全身麻醉——要是那母的突然跳起來他們招架得住嗎?我要守在裡面他們又不讓,真是不知好歹,那母的可是偵察兵啊!」

「我操,難道你想呆在手術房裡盯著那母的光著身子啊,羞不羞?」

「軍醫也是公的!我才不看呢,屁股爛了一個大窟窿,噁心。」

「耶!你還橫,想練練?」

「我…….」

阿流晃著腦袋,很不服氣地瞅了方排長几眼,索性盤起了腿來,干坐著生悶氣。他突然一眼瞅見陳誠,便揚手一指道,喊道:「叫他進去守,他不是公的。」

方排長轉身看見陳誠,木訥半天,才擠出話來,「去4連啊?」

「嗯,」陳誠低著頭回答。

「還有機會,好好乾,要掙臉,別讓4連看扁了咱們警衛連。啊?」

「嗯。」

「媽的,還真的像個娘們。」

陳誠打了個哆嗦,奮力喊道:「是!排長!」

方排長欲言又止,擺擺手,緩緩放下,柔聲說道,「去吧,有空過來看看哥幾個。」

一個護士跑出來,王婆罵街似地叉著腰,斥道:「喊什麼喊,不知道傷員需要安靜嗎!」

三個大老爺們頓時啞然無聲。

護士調皮地吐吐舌頭,準備轉回去。

啊——哇——嗚——倏忽一聲尖叫,旋即變成了哭嚎。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護士像驚弓之鳥似地竄出來,一頭撲進虎背熊腰的方排長的懷裡,死死抱著,「救命哇!」

軍醫跌跌撞撞地奔出帳外,大喊:「來人吶,造——造反啦!」

方排長還未從軟綿綿的少女軀體里回過神,阿流還坐在地上鬧不清楚狀況的時候,陳誠已經從背後的行軍包上扯下步槍,拉響槍栓,一箭步搶上前,頭一個衝進了手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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