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頭馬司南菲(3)
第三十節頭馬司南菲(3)
「我找周長官,不是你。」
在挎槍哨兵注視下面無懼色的女孩,一臉譏誚,斜視著士官長。
士官長知道她說的是誰。那是空特862旅前任副旅長的高中同學,本名姓周,辦事周全。幾天前,那位在862旅當了二十多年大頭兵的周士官,將這座倉庫里所有在冊資產清清楚楚、明明白地移交給憲兵總局,然後帶上兩名和他一樣明顯缺乏鍛煉的手下,開走那輛塞滿一個加強排私人物品的五噸卡車。接收過來的倉庫很整潔,所有設備、物資均按分類、編號擺放在該放的位置,可光鮮的表面,怎麼也掩蓋不了藏匿在幾乎每個角落的人體私密氣味。
空特862旅是陸軍常規作戰序列中與機步298旅齊名的兩大煉獄之一,其管理之嚴格、紀律之嚴酷堪比憲兵特勤隊,相比之下,這座隸屬於旅後勤處的倉庫顯然是無人問津的化外之地。
女孩的來意不言而喻,也符合常理。但在國安特勤中心前「總統行在警衛」眼裡,越是符合常理的表象,越值得懷疑。
「欠你多少?」本著坐等表演的心態,士官長順坡下驢。
女孩掏出一疊蓋有某快捷酒店對公差旅專用章的賬單,看來已做足了功課。
「進來說。」士官長示意難得嚴肅的哨兵打開大門右側的單人通行門。
不出所料,女孩表現得對這裡很熟,一進門便徑直朝空特862旅那位周長官的辦公室走去。
士官長啞然失笑:「真敢進來。」
女孩揚起臉,不看士官長,只瞅著「戰備永無止境、一刻不容鬆懈」齊刷刷幾個大字的高牆,「您會在這種地方,為了幾千塊錢滅口?」
「我手下這些兵跟周士官那批可不一樣。個個如虎似狼,而且膽大包天。」士官長在臨時充作軍官宿舍的倉房前停下。
女孩愣了一會兒,自己推開門,走進去。
「大不了先奸后殺。」女孩抽抽鼻子,顯然聞到烤肉香,「記得弄乾凈點,長官,可別讓憲兵逮著。」
這種自以為看透天下所有男人的屁大孩子,士官長見得實在太多了,懶得貧嘴,只是笑眯眯道:
「我就是憲兵。」
倉門轟地關上,女孩的臉刷一下白了。
嚇到她的不是那些話,不是這扇門,而是士官長手裡的槍。由始至終都沒聽到拉槍栓的聲音,可見這槍一開始就上好了膛。
三角灶前吃肉的男人轉過臉來。
是個上尉,長得不帥,但身材修長,肌肉緊繃。看似沉默了千年的眼神,更是不知迷倒過多少喜歡挑戰極限的少女。
令狐遲一眼就認出這女人。
這女人出生在越南,十一歲隨母移居A國,是百靈堂主曾佳專程到賭城拉斯維加斯挑選的兩個荷官中年紀最大的。百靈堂專司地上交通,需要各種各樣擅長在陽光底下與不同階層人士打交道的伶俐人物,隸屬於各地分舵的交通員也由其統一招攬、審查和培訓。但在審查時曾佳發現,這女人手裡居然有七條人命,其中不乏商界名流、退役將官,於是順水推舟,讓給尤其青睞陰狠角色的毒蜂堂。
司南菲派這麼個內外兼修的人才來,貌似選對了。
「你打算怎麼回去?」士官長說出關鍵。
士官長右手繼續端著槍,左手撈起門邊的繩索,扔給女孩。
女孩真的咬破了嘴唇,不知所措。
士官長同令狐遲快速交流過眼神后,將她踹倒在地。腳法是國家安全局特勤中心檢驗多年的「半分腿」,只要技術過關,被踢者至少三十秒內都無力反抗。士官長從容將她捆綁。繩索另一頭扔過房梁,單手一拉,輕鬆吊起,系牢。
做到這一步,士官長定在原地,望著懸在跟前的毫無疑問的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大約一分多鐘時間,沒有動手。
國家安全局特種勤務中心每一名成員都受過在CIA顧問組指導下進行的抗審訊訓練,作為眾多受訓者中的一員,士官長偶爾也有幸客串審訊者,對各種花樣的嚴刑拷打可謂輕車熟路。然而無限接近於真實的模擬終歸是模擬,受訓者在肉體、心理上的煎熬只是一時的,並不會真的缺胳膊少腿,終身後遺。
真到動真格的時候,他反倒不知從何入手。
沒錯,國安特勤中心本身是軍隊編製,從最普通的見習生到實際執掌大權的專職副主任(主任由國安局長兼任),大多來自憲兵系統。但憲兵訓練中心初級班為期五周的業務培訓,只教過他如何在刑事訴訟法授權範圍內行使軍內審訊權,如何應付吹毛求疵的獨立檢察官和蒼蠅一樣四處亂竄的記者,唯獨沒教過如何嚴刑拷打——真正學過嚴刑拷打的,都進了憲兵調查組或者軍事情報局。他甚至沒在連隊裡帶過兵,沒折磨過細皮嫩肉還不聽話的新兵蛋子。
也罷,複雜的事情簡單辦。
如是想著,士官長打開武器櫃,拿出一根皮鞭。皮鞭在阿兵哥手掌心啪啪作響,嚇破膽的女孩終於想起自己唯一能做的——尖叫。
士官長沒把她的嘴塞上。
因為他正要讓藏在倉區外面不知哪個角落的覬覦者們,真真切切聽到同伴的呼救。
正如令狐長官所說,該來的終歸會來,躲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經過憲兵總局技術處秘密改造的倉庫安保系統,雖說也做不到絕對的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但是至少在不明其里的入侵者發動時,能夠及時發出預警。只要撐過半小時,從總統行在抽身而來的憲兵特勤隊也該趕到了。
抽幾鞭下去,士官長漸漸找到感覺。
絕望的呼嚎、刺鼻的血味,以及每次鞭打停下便止不住的抽搐,全方位地刺激著潛伏在感覺器官深處的那隻惡魔.......
令狐遲並未多看這邊一眼,只是吃著烤肉,坐等審訊結果。
這女人是「寡婦」組織成員、是他在毒蜂堂的部下不假,可「寡婦」組織不是軍隊,沒有袍澤之情,沒有同生共死之義。
「寡婦」組織是冒險家、野心家的樂園,是講契約、論本事的地方。除了庭車常、程習、申明、何仕林、周成武、歐陽克、賈溪,以及同為「南中御庭番眾」的白建、曾佳等少數核心以外,組織與成員之間只有契約關係。
契約很簡單:組織出錢、你賣命,如此而已。
當然也有人不是因為錢加入組織,而組織能夠提供的也不僅僅是錢.....總之沒有人會逼誰非要加入,可一旦加入就得遵守契約,盡一切所能拿到你想要且該得到的東西,並做好承受一切代價的打算。
「是她的聲音!」
「我知道。」
「什麼也不做?」
「沒頭沒腦闖進去又沒本事回來的廢物,我不需要。」
司南菲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沒把那個越南女人當成廢物。恰恰相反,從聽到第一聲確實因為挨打而發出的慘叫聲起,她就感覺自己上當了——上了越南女人的當。
「寡婦」從不虧待任何一個銘守契約、盡心辦事,尤其是因此比別人付出更多代價的人。
依眼下情況,越南女人不管是否半身不遂,都有可能獲得提前解除契約的資格,拿著足以保證下半生衣食無憂的退休金,和很多人苦幹一輩子都未必拿得到的巨額撫恤金,去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逍遙自在。
越南女人不會死。
組織從不鼓勵任何人去死,越南女人也不會傻到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退休金、撫恤金當然不是司南菲出,司南菲心疼的是自己的傭金。「寡婦」組織不是軍隊,但有不亞於軍隊的森嚴紀律和系統完備的功過評定體系,就功過評定方面簡單而言,行動代價越小,指揮者傭金就越高,反之亦然。
這是騙保!赤果果地騙保!我要向獬豸堂申訴!司南菲的心在滴血.....
然而越南女人此行的目的確實達到了。
一進去就被吊起打的事實證明,這座倉庫絕非表面看的那樣毫不設防,倉庫駐軍也絕非只會衝鋒陷陣的大頭兵,他們甚至可能比即將進攻這裡的人更難對付。故意讓慘叫聲傳出來,試探周邊反應,未嘗不是變相的「火力偵察」。
既然如此,那就沒必要再把人聚到一塊。正面交火畢竟不是毒蜂堂的專長。冷月把毒蜂堂乃至整個組織駐台東的大部精銳派到這裡,也不是為了給島軍擋子彈。
「各就各位吧。盯好該盯的,保護好自己。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沒我命令不準插手。」
士官長終於累了。
除了鞭打沒別的花樣,時間一長自然會累。
他的辛苦,換來一塊大約二兩的七分熟牛肉。扔進醬碟里撈了撈,「嘖」一口下去,味道不賴。只是想到它出自外科醫生之手,吞下去的感覺不免有些怪異。
不知什麼時候摸進來的阿哭下士,出現在士官長右邊,距離臉頰不過兩三公分。它傲嬌地不看不看士官長、令狐遲,也不看肉,只是高高昂著頭顱,喉嚨里直哼哼。
士官長吃得更歡了......
阿哭下士很快意識到,既非正餐時間又寸功未立,於是自告奮勇,朝那女人走去。它看看吊在房梁下那女人,又回頭看看兩位長官,希望能得到明確的指令。
看似奄奄一息的女人,倏地睜眼,正好對上眼神。
狗安靜地看著她。不咬不叫,眼神里沒有一絲躁動。這顯然是一條受過嚴格訓練,有組織、有紀律的狗,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它會比任何動物都更兇殘。
某種令人避之不舍的氣味,迅速吞噬空氣中的烤肉香,佔領百餘平方米的倉房。當士官長意識到那是什麼時,渾濁的液體正沿著破爛的褲腿,涔涔滴下......
「世上真有那麼一些人是從不懼怕任何同類的。這一點,她比你我都強。」令狐遲忽然開口。
士官長默然,沮喪地吐掉嚼爛在嘴裡的肉。他踢開擱在腳邊的皮鞭,到武器櫃前拿回自己的手槍,又挑了一支T95步槍,掛到肩上。
「阿哭。」士官長推開門,叫那隻狗。「我們到士兵該到的崗位去。」
阿哭下士「汪」一聲,昂起頭顱追隨而去。
世界重新靜下來,只剩下鐵架上的烤肉「吃吃」作響。令狐遲心無旁鶩地切割、刷油、翻動,再切割。每烤好一片,便放下不鏽鋼軍用餐盒,整整齊碼到一起。盛滿一盒,蓋好蓋子,繼續下一盒。
「司南菲奉了誰的令,把你們都召集這裡?」
令狐遲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肉。
不看也知道,女人此刻的表情必然茫然。只有茫然,才能掩飾內心的震驚,並給下一個套路留出足夠的準備時間。
「你知道不管怎麼樣,這裡的人都不至於殺你。撐到里裡外外摟上火,司南菲會趁亂殺進來,把你弄走。只要不死,什麼代價都值得。」
令狐遲很少說話,只喜歡在自己想說的時候自言自語、沒完沒了。從前如此,現在如此。
「這事兒你們不該摻和。你們這一動,組織在台東潛伏的力量一下子都暴露出來。好在A國人是沖著我來的,意識到這一點,大概也是三五天後。三五天後,你們得換新的渠道、新的人手,重新組織力量,繼續潛伏待命。可台東不是京東,只是個小縣城,夠你們折騰幾回?」
令狐遲拿起盛滿牛肉的餐盒,起身盯著女人繼續茫然的眼睛。
「回去告訴司南菲。毒蜂堂是龍頭的毒蜂堂,不是什麼人隨便發個話就能使喚得了。如果她再自作聰明,去討好某個靠張臉瞎指揮的女人,獬豸堂會讓她知道什麼叫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