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節 警察局長

第三十一節 警察局長

太陽不毒,視野很好。

從回蕩著女人慘叫的倉房裡走出來的士官長,正在遛狗。這老傢伙從東邊遛到西邊,再轉向北,將沿途的攝像頭、紅外線感應器、聲波定位儀等等,都暗中檢查過一遍,爾後調頭南行,穿過兩個光膀子士兵正苦練「三分球」的多功能操場,走到大門值班室里,跟沒精打採的哨兵拿了一支煙,放好顯得有些多餘的長槍。狗趴在門外陰涼處,耷拉著耳朵,不時「汪汪」兩聲,嚇跑棲在草尖上談情說愛的蜻蜓。

「他們有準備,長官。」

K上校的耳機里,傳來「三角洲」J分隊指揮官麥卡上尉一貫沉穩的嗓音。

「我從來沒把國安特勤中心當煞筆。」K上校目送例行巡航的F/A-18E/F「超級大黃蜂」雙機編隊消失在天際,掏出速記本看了看,說道:「十分鐘解決戰鬥,六分鐘清掃,兩分鐘撤離。所有事情要在二十分鐘內全部搞定。」

「無意質疑您的權威,長官,但我仍然建議,有必要搞清楚女人慘叫是怎麼回事。」

「比如SM?好吧,我的上尉,攻擊發起前的等待的確枯燥乏味,你有展開豐富想象力的自由。不要忘記天空是我們的。夜鷹突擊隊最快也要半小時才能趕到這裡,這麼寬裕的時間,難道不夠全球最專業的特種兵解決掉所有意外嗎?這不是FARC(見注)噩夢製造者——你,麥卡上尉——以往的風格。或許,我高估了『三角洲』履歷評定含金量,低估了『夜鷹』突擊隊飛車水平?」

/註:FARC,即「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哥國境內規模最大、裝備最完善、戰鬥力最強的反政斧武裝,長期從事毒品製造與交易,現實中於2016年11月24日與哥國政斧簽署全面和平協議。*/

「只需您一聲令下。」

「那就干吧,讓永遠長不大的夜鷹們統統吃灰去。」

信心滿滿地打完氣,K上校凝起眉頭,又將速記本看了一遍。

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速記符,簡單明了地記錄了台東憲兵隊今天一則行程。根據行程,台東憲兵隊將調集全部機動兵力和三分之一定點執勤兵力,由署理隊務的副隊長鐵良中校親自帶隊,對城區某區域實施為期六小時的交通管制。為避免A軍空中偵察部門過度敏感,行都衛戍司令部將該部行程及敵我識別代碼通報給聯軍指揮部,做了備案。由於是島軍獨立行動,備案內容並未提及具體內情。

另據可靠線報,鐵良中校此次出勤的彙報對象,不是總統府憲兵總局、不是行都衛戍司令部,更不是很久沒辦過案子的台東地方法院檢察署,而是總統府侍衛長兼國家安全局特種勤務指揮中心專任副主任,花定遠中將。

依眼下複雜的島內局勢,「三軍統帥」要出門,負有應急支援之責的「夜鷹」憲兵特勤隊必然精銳盡出,明裡暗裡協同「鐵衛」憲兵211營、國安特勤中心護其周全,無暇他顧。

「夜鷹」無暇他顧的機會實在不多,過了這村沒那店。

鐵良點齊兵員、車輛、物資,看了看錶:10時11分。

距離交通管制時間還有半小時。

坐進行都衛戍司令部調來的裝甲指揮車,拿起電話。鐵良將早在六小時前就通報給A軍的「緊急任務」,向警政署主任秘書兼台東縣警察局局長汪海洋作了情況說明。

只是「情況說明」,不需要配合。汪海洋的口吻難免酸溜溜。

「我手下弟兄不會閑到跑去給你添亂。只求你一件事,別讓那個令狐什麼的有事沒事就『局裡有事』。治安強化作戰是總統督辦的大事,要真出什麼岔子,你我都承擔不起。」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鐵良卻不接招,「黃中尉不是一直隨隊的嗎?」

「那孩子做事倒是挺認真,可我手下的人可能在溝通方面......我說鐵隊長,偌大個憲兵總局難道真找不出個眼神好能辦事的?」

「這您得跟局裡說呀。」鐵良笑道:「『鷹頭』不是您大學同班嗎?雖說不管人事,但人事處長、局長面前說話都管用的。」

洪海洋心裡哼一聲,嘴上卻道了謝。

鐵良口中的『鷹頭』,本名區子龍,執掌「夜鷹」憲兵特勤隊多年,如今兼任總統府憲兵總局行動處處長、侍衛室警衛組副組長、行都衛戍司令部調查主任等要害職務,軍銜仍然是上校。但洪海洋知道,這位「清華大學」(非彼清華)土木工程專業同班同學的實際權勢、地位,已遠非相當於少將的內政部警政署主任秘書可比。

統帥行在警衛工作分得很細:50米內為侍衛區,隨扈人員由國家安全局特勤中心抽調,憲、警職各半;內衛區人員由國防部警衛大隊和中央警官大學抽調,同樣憲、警職各半;中衛區由「鐵衛」憲兵二一一營負責,清一色憲兵;外衛區由地區憲兵指揮部和轄區警察局特勤單位負責,憲、警職比例不定。中衛區(含)以內憲、警職人員均由總統府侍衛室統一指揮,侍衛長同時還兼任國家安全局特勤中心副主任。除此之外,總統府侍衛室還可調動直屬於國防部憲兵指揮部的裝甲憲兵一營、「夜鷹」憲兵特勤隊,作為應急機動。

曾任憲兵指揮部調查主任的機步298旅旅長王建川少將在高雄發動兵變時,負有統帥行在外衛之責的憲兵二零四指揮部和高雄市警察局「反應遲緩」,致使叛軍裝甲車一度沖入中衛區,與「鐵衛」憲兵二一一營直接交火。

駐守內衛區的國防部警衛大隊副大隊長,未經侍衛室警衛組許可,即帶隊打開重武器庫,與正好奉命帶隊領取反坦克火箭筒的憲兵二一一營副營長「發生誤會」,雙方險些拔槍相向,后被帶領中央警官大學隨扈警官趕到的副侍衛長全部解除武裝。

當夜,侍衛長花定遠中將急調「夜鷹」憲兵特勤隊全部、裝甲憲兵一營一個加強排入戍,將所有警職人員和國防部警衛大隊憲職人員解除武裝,集中看管。隨後又傳「統帥口喻」,暫停副侍衛長、侍衛室警衛組長、行政組長、憲兵二一一營副營長等數名軍官職務,以憲兵特勤隊隊長署理侍衛室警衛組、夫人警衛組副組長署理行政組,又令憲兵特勤隊一部暫時接管內衛、侍衛區所有武裝防務。

數日後,「三軍統帥」在「夜鷹」憲兵特勤隊帖身保護下,安全轉移到台東。

不久,國防部憲兵指揮部重組為總統府憲兵總局,取消因「國土淪陷」而名存實亡的地區憲兵指揮部,提升台東憲兵隊規格,將追隨「三軍統帥」陸續抵達台東的憲兵單位和個人,或補充到軍中憲兵和台東憲兵隊,或划入總局直屬隊;國家安全局取消沿用自登輝時代的「憲七警三」混編體制,改回經國逝世前的單一軍職體制;總統府侍衛室除侍衛長花定遠中將原職不動、憲兵特勤隊隊長區子龍兼任警衛組副組長外,其餘校級以上軍官或罷黜、或調離、或平調互換,同時取消統帥行在的警職人員編製;經國家安全會議修訂后的憲兵相關制度明確規定,憲兵總局無論出於何種原因調動憲兵特勤隊,須事先知會侍衛室。

至此,區子龍儼然「聖眷」僅次於總統府侍衛長花定遠中將、因「戡亂首功」晉陞參謀本部常務次長兼行都衛戍司令並「多次主動要求辭去」空特862旅旅長職務的石雲生中將。與實際分掌禁衛、野戰部隊大權,互為制衡的花、石二將不同,區子龍雖然掌握憲兵部隊最精銳的力量,但不論職級地位還是個人威望都不足以壓服軍警政諸派系,因而從某些方面講,他才是最讓「三軍統帥」放心的人。

一個合格的「三軍統帥」心腹,必然自矜孤臣,以結交大臣、廣積人緣為最高忌諱。

人情這東西用一點少一點,洪海洋浸染宦海多年,當然不會為了這種只會顯得自己沒能力的小事,給「簡在帝心」的老同學添麻煩。

盤算那麼多有用嗎?洪海洋不禁自嘲:共軍一打城,縱是手眼通天也得淪為階下囚、殿前鬼,功名利祿不過是南柯一夢。

可越是風雨飄搖、大廈即傾之際,越沒有人肯鬆開手中哪怕很小的權力。原因無他:跑路是需要資本的。

拉著警笛的巡邏車拖著不知甚物的咣當碰撞聲,從身旁駛過。洪海洋驀地轉身,發現自己正站在街上,手裡拿著自台北淪陷以來就沒離身的HTC製造步話機,四周並無一人,只見純粹充作門面的巡邏車消失在巷尾。這時他才想起,他是自己走出因為限時供電而悶熱不堪的辦公室,走出警察局,一邊避開人多眼雜之地,一邊接起台東憲兵隊長的電話。

幾天前,鐵良以某數額美金的價碼,答應給他弄一輛因戰時損耗而報廢的吉普車和足夠開進阿里山區的油料。剛才忙著扯淡,倒把這正事給忘了。

這兵荒馬亂的,警察局長孤身出現街頭會怎麼樣?洪海洋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冒了一身冷汗。他摸摸腰間那支自高雄兵變當夜起就取代制式配槍的軍用M1911手槍,一邊往回走,一邊安慰自己:那只是低概率事件。

「洪海洋!」

這聲音似曾聽過,只是一時對不上號。

洪海洋定了定神,眯起眼睛,看著早就人去樓空的「旺旺食品台東分銷中心」里探出一個腦袋。

「搞什麼嘛......」洪海洋放下打開手槍保險的手,狠不得立刻招呼到對方臉上。「鬼鬼祟祟!不知道的還以為,堂堂民意代表也被亂民洗劫了。」

來者劉正義,國民襠議員,台東縣民意代表。這位可是近日來頻頻佔領各大媒體頭條,連「三軍統帥」聽到名字都禁不住嘴角抽搐兩秒的的風雲人物。和往常衣著簡樸,自矜草根、為民請命的作派不同,他今天竟是一色軍綠。細細一看,是二十年前就退出裝備序列的舊式陸軍作訓服,歷經歲月沖刷,已褪色泛白。

「不是真遭了難,我會呆在這?」劉正義面容憔悴,眉間卻鎖著一股狠戾之氣。

當發現劉正義從褲袋裡拿出的右手正握著一支手槍時,洪海洋果斷放棄重新摸槍的念頭。

「依您的身份,電話打進局裡會找不到我嗎?」洪海洋故作譏諷狀,以示並無戒備之意。

槍口雖然斜著朝地,但那隻明顯握力不減當年的前陸軍上等的手,一刻也沒有鬆懈。「進去!」劉正義完全是命令口吻。

「老子也是零二前的兵!」洪海洋怒了。

*/註:寶島軍隊自2002年開始實行「募兵為主、徵兵為輔」,逐步縮短強制義務役服役期。*/

憤怒的台東縣警察局長,在台東縣民意代表目光威逼下,無奈地走進不知從何時起恢復了一絲生氣的「旺旺食口台東分銷中心」。壞了鎖的門被側倒過來的沙發抵住后,劉正義坐到顯然不是「旺旺」出品的「康師傅」紙箱上說:

「隨便坐。」

這裡推滿了食物,水和酒,甚至還有兩個標有軍供專用符號的戶外救護器械專用箱。唯一一張椅子搭在窗上,左邊彈匣,右邊M16步槍,竟似量身定製的射擊口支撐物一般。的確也只能隨便坐。

「我走到這裡純屬巧合。」洪海洋誠懇地解釋道。

事實上,城內有頭有臉的人,哪一個沒私下備著幾條槍、滿屋子避難用品,甚至從某部隊高價弄來的軍需品?臨時查訪的警察即使親眼見到,多半也不了了之。

「我知道。」劉正義不耐煩地打斷,「先聽我說,我說完才到你。聽著,我老婆孩子被綁架了。我沒報案。」

洪海洋暗暗鬆了口氣。

報案也沒用。局長一定高度重視,公共關係課一定召集記者招待會,但早已划入治安強化作戰序列的刑事課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緩過勁,著手處理這等無礙總統府督辦大局的刑事案件。劉正義能在媒體面前上竄下跳,是因為他手裡沒有實質性權力。若非當局還需要他來充當民主秩序的門臉,他連電話直達警察局長辦公室的所謂特權都沒有。這位老兄弟看來也是急紅了眼,不得於而為之。

等劉正義說完情況,洪海洋卻不禁啞然:

近日來鬧得滿城風雨的喬治上尉交通肇事案原來還有這等內幕。原本以為,劉正義是藉此案來炒作A國駐軍治外法權,以提升自身聲望。沒想到真相反了過來。事發當晚,肇事受害人的男伴闖入劉正義家中,以其妻兒性命為要挾,要求給予肇事受害人最好的治療,此外,還要求劉正義在受害者傷情穩定后,協助將肇事受害人弄出醫院,並助其出境前往他國。於是,劉正義拿A國駐軍治外法權作文章,成功地引起媒體關注和當局重視,將肇事受害人送進台東縣醫院最好的病房,找寶島南部最好的外科醫生主刀......

「你確定昨天突襲醫院、帶走女人的不是他?」

「肯定不是。」

「你的反映情況很重要。醫院遇襲案死了兩個憲兵,兇手組織嚴密、手段兇殘,憲兵總局已經掛牌督........」

「你以為隨便開個空頭支票就能完事?」劉正義毫不客氣地揭穿道:「就算我跟你到憲兵隊不被關起來,那些丘八也不會真關心我老婆、孩子死活。」

洪海洋嘆了一口氣。

「照你的說法,綁匪只為了那個女人。現在女人被弄走,不管是被誰弄走,你的老婆、孩子都得找回來,可眼下的情況絕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嚴重。我辦過的綁架案不多,七八起總是有的。依我判斷,綁匪很聰明也很理智,不會放著正事不幹,死瞅住你老婆、孩子兩大個拖油瓶,讓憲兵隊一網打盡。他現在一定在追蹤那伙襲擊者的路上,根本沒那閑功夫跑回去撕票。如果我猜得沒錯,你的老婆、孩子多半正呆在某個地方,除了餓點沒其它問題。聽我說,老兄。不管綁匪和突襲醫院者是不是一伙人,都必然存在著某種密切關聯......」

劉正義哼一聲,「憲兵隊能不能交差管我屁事。」

「那就別管憲兵隊。這事我給你處理。想要我怎麼處理?在這打個電話出去,就能讓滿城的警察、巡防隊和後備憲兵都找你老婆、孩子?」

被揭穿過兩次后,洪海洋已經意識到,眼前這位屢敗屢戰終成正果的政壇老手不是那麼好糊弄。索性扔掉官場面具,回到什麼無所謂的輕狂歲月。

「省省吧,劉議員。別太高估我。簡單點!說話的方式都簡單點。」

「你是治安作戰指揮長。」劉正義說。

「你還是沒聽.......」洪海洋把「明白」嚼了嚼,混著唾沫,咽進肚子。在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注視下,他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劉正義盯著洪海洋,大約半支煙功夫。點了一支煙,將失去的耐心一點一點抽回來.......

「我需要你派幾個人去守著碼頭,」劉正義粗暴地掐掉煙頭,「頂新碼頭。大概就在這一兩天內,他會從那出境。」

洪海洋這才發現自己挺幼稚的。混跡大街小巷黑白兩道多年的民意代表,怎能沒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索性跳到下一個問題,「幾個人就夠?」

「光明正大守著就行,其它不用管。」

「那簡單。」

連猶豫都沒有,洪海洋立刻打開原本打算一言不合就砸過去的步話機。

跟一直不好溝通但從來不質疑任何命令的後備憲兵協勤區隊執行官黃笑中尉通話三分鐘后,台東治安強化作戰憲警聯命指揮部指揮長洪海洋放下步話機,看看四周,起身走到充當鋪蓋的紙箱皮旁,抽出包裝帶。熟練地在手腳之間穿了幾道,擺到身後,打上死結。

劉正義這才拿起早已準備好的登山繩,走過來,多加一套保險。

「對了。」洪海洋在雜布包伸到嘴邊時,提出那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怎麼肯定我會從這兒路過?」

「本來想打電話告訴你的。」

劉正義踢開洪海洋身後空掉的紙箱。警察局長公子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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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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