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節 BOSS(2)

士官長回來了。他和清亮的陽光擁抱在一起，倒在倉房大門口。連一句遺言都沒有。

越南女人終於閉嘴了。她剛把「寡婦」組織里她能叫出名字的所有人都罵了一遍。那些不長眼的子彈，居然沒有一顆擊中她。剛從鬼門關走過一回的她驚魂未定。

陽光無法企及的角落裡，有一雙沉默的眼睛正看著她。

外面的人如果從大門衝進來，首先會看到她，接著會注意到雜物間，因為雜物間的門半掩著。但那雙眼睛不在雜物間里。

她會提醒外面的人嗎？

不會。因為那雙眼睛用沉默告訴她，有時一枚霰彈比一梭子機槍彈更致命。

她忽然笑了。

就算他能幹掉一個、兩個甚至三個，那又如何？最後都得死。死了就是死了，閻王爺從不會因為誰臨死前多拉幾個墊背就讓誰死而復生。她看著要把她當成炮灰的他，得意地笑。

可那雙眼睛依然沉默。

這裡的世界很安靜，安靜得讓她漸漸笑不出來。

她猛然意識到，外面那些人並不想要他的命。如果想要他的命，外面那些人根本不用從大門進來，只需一通掃射，或者幾枚手雷......

「塔瑪的你到底是誰！」她怒道。

他至少曾經是組織里的人，否則不可能一眼就認出她，還提到司南菲，以及毒蜂堂潛伏台東的真正目的。可他不是自己人，因為組織里有一條鐵律：未經指令明確或不按規矩表明身份的自己人不是自己人。

不管怎樣，他現在打定主意要把她當成炮灰。

他突然垂下槍口，豎起食指。

那食指裹著紗布，放到嘴邊的樣子一點都不好看。食指很快抬起來、折過去，指指耳朵，示意她聽。

她仔細聽。外面的世界突然安靜了。

麥卡上尉走了，「三角洲」走了。

從解除圍攻態勢到撤出庫區，再到登車離開，他們只用了27秒鐘。28秒鐘之前，K上校下達了一條再簡短不過的命令：「撤，馬上。」沒有為什麼。

三輛悍馬車載著仍然全副武裝的突擊隊員和一路呻吟的傷員向北疾馳，游弋在空中的「捕食者」無人機則朝西邊飛去。K上校此時正在西邊約四英里處的卡車上，一面等待無人機歸航，一面向正在「卡爾.文森」號航母上待命的另一隊「三角洲」下達動員令：

「高雄！我需要你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高雄，在萊布其海軍上將最需要JSOC的時候，全副武裝出現在該出現的位置！」

同樣沒有為什麼。

在直接聽命於總統、隨時準備與「A國最危險的敵人」作戰的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里，每一名來自軍種特種作戰司令部的特種兵在正式成為「白宮之刃」之前，就已學會接受也許永遠也不知道為什麼的命令。

但在倉庫任務突擊隊撤至幾裡外的中轉營地后，麥卡上尉還是提出了疑問：

「我不明白，長官。當時情況如您所見，已到了最後關頭，我方儘管負傷三人，但殺敵七人，成功圍困目標人物，總體態勢仍然良好，可您為何偏偏在這時候下令撤退？」

「你的側翼有『第三隻手』，這就是原因。」

「是的，時間的確拖得太長，無人機載彈所剩無幾，很難再給我有力支援。可哪怕再給幾秒鐘，我至少可以把目標幹掉。撤離之前幹掉他，任務就不算失敗。」

「忘記掉那該死的任務吧，上尉。『第三隻手』在你只需要最後幾秒鐘的時候冒頭絕非偶然。他們或許沒有能力吃掉你，但至少能留下幾條A國屍體，好讓台東當局去找萊布其海軍上將麻煩。如果你能在我要求的二十分鐘內解決戰鬥，這本來可以是一起典型的共軍潛入事件。類似的偽裝潛入襲擊，紅蜘蛛可沒少干，他們連吐在地下的唾沫都可以做到『A國製造』。台東當局就算知道我們是罪魁禍首，也拿不出真憑實據。」

「抱歉，長官，我的確辜負了您的期望。我應當為此次任務的失敗負主要責任。」

「你想太多了，上尉。沒人知道我把你調到哪裡、做了什麼，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失敗的任務』。」

「長官......」

「即使某些部門真要較真，你也只不過是在我的決策下，忠實履行了一名行動指揮官應盡的職責，至於我的決策是對是錯，都與你毫無關係。值得慶幸的是，除了一噸半彈藥和三名光榮退役的傷員，A國軍隊沒有別的損失，不是嗎？好了，上尉，剩下的事情交給軍士長，你現在該好好休息，為接下來的任務打好十二分精神。」

「您是指......」

「A國陸軍最優秀的『三角洲』，居然讓人牽著鼻子走，呵，你摸著胯下那玩意兒對上帝發誓，你這輩子都不想知道，讓你功虧一簣的第三隻手什麼來頭、多少實力。」

「不，長官，我會讓他們見上帝。」

「嗯哼。」

「三角洲」和「捕食者」消失在荒野盡頭的時候，司南菲也下達了全員疏散令。

組織將毒蜂堂最精華的力量秘密集結在台東，當然不是當「救火隊」用的。若非冷月臨機獨斷，司南菲絕不會把這支或許是龍頭唯一指望的生力軍帶到這裡，提前、主動地暴露給A國人，尤其是自詡專殺世間一切暗勢力的A國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

從嚴格意義上講，冷月連組織成員都不是，她實際擁有的權力從未付諸於明文，但她對龍頭的忠誠無可爭辯，她作為龍頭意志傳達者和行使者的權威無人質疑，而她從不濫用這種特權。

司南菲心裡明白，能讓冷月動用特權的目標人物不管是誰，都必定與龍頭安危密切相聯。此前的一井揚子和申明就是例子。這次的目標人物的重要性，自然不會低於一井揚子和申明，所以她不打折扣地帶齊人馬趕來，並在目標人物徹底喪失自救可能時，毫不猶豫選擇了發動。

事實證明，她做對了。

毒蜂堂才剛剛發動，敵人就果斷撤退。如此果斷的敵人絕非一般，能被如此果斷的敵人盯上的目標當然更不一般。

「這就走？」

「不走等死？方圓幾十里全是A軍、島軍。敵人撤得越果斷，回過頭來就越要命。他們現在沒準正躲在哪，打量我們底細，等打量清楚.......哼哼。」司南菲瞥一眼依依不捨回望倉庫方向的手下，「別告訴我，你又相信愛情。」

「規矩我懂。」手下正色道。

「你懂個蛋！」司南菲又哼了一聲，「只要她熬得住不亂說話，頂多就是行跡可疑。眼下時局混亂，島軍憲兵有大把要命的麻煩事，哪有功夫理會一個行跡可疑的女人。我們這時候跑去救她，不等於告訴全世界她有多值錢？」

「頭兒英明！」

「其實她也沒多值錢，要不我不會讓她去。」

「......」

他一槍未發，戰鬥就已經結束。

類似的情況，以前不是沒有。過去的四年裡，習慣獨來獨往的他偶爾也會參與集團作案，集團作案的BOSS不是周成武就是申明，這兩位都是天生的集團作案組織者，只要不發生情報出錯之類的意外，他根本沒機會發揮「第三隻手」作用。

現在他是BOSS。嘍羅死光了，BOSS一槍未發居然沒事。

死掉的只是嘍羅，是本質上處於敵對陣營的嘍羅，不是周成武、申明那樣勝似手足的袍澤。他本不該悲傷。

他蹲在連死都沒忘記跑回來陪他一程的憲兵士官長的屍體前，撿起身份銘牌。上面寫著姓名、軍銜和部隊番號。部隊不是他「生前」所在並為之獻身的部隊，而是一直武裝分裂國家、正被十幾億中國公民和數千萬海外華人共同唾棄和討伐的叛軍。他們本該服滿兵役，回到家中，一邊看著西化精英與傳統權貴在電視里對罵，一邊向進店詢價的大陸遊客報以殷切笑容，盤算著什麼時候把隔壁門面給盤下來.......

世間有太多本該和本不該，最後都輸給了命運。

他忽然明白，庭車常為何至今也沒能忘掉一井由子，忘掉純粹出於身份需要湊到一塊的所謂妻子。

「大哥！」越南女人在背後喊道：「差不多該放我下來了。」

他拿起槍，朝後扣動扳機。這一手他練了七年，敵後四年來從未失手，這次也一樣。只是槍里沒有子彈。之前肯定是有的，他記得士官長從武器櫃里拿走時，比平常還多壓了一發彈。

瞪著正對心臟位置的槍口，越南女人再次閉嘴。

「以你閱人無數，兩眼就能看透一個男人的經驗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問。

她不說話。

他轉過身，用匕首劃了兩刀，看著女人被地心引力狠狠摔到地上。

女人沒有努力動起來，只是呻吟著，等待身體機能恢復到合適狀態。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他收起房樑上斷了的繩索，扔進三角灶。「我想找個毫不相干的人說說話，這真的很難嗎？」

「這裡的人都死光了，死人不會說話，你當然會放我走。」

她慢慢坐起來，花費更長的時間，解開手腕上所有的繩結。三角灶里的炭渣，正被他重新聚攏起來，並加了新炭。看起來，他想繼續呆著這，繼續如今的身份。她嘆了一口氣，將自己身上的繩索也扔進灶里。

「你是個賤人，」她說，「從小長得丑沒人搭理，長大了、變帥了，就不愛搭理人。」

「在哪學的漢語？」其實他知道。

「十七歲跟姐姐到中國做Ji。」

「哦。」

「家裡不窮。只想在成家前買個Iphone。」她自覺地把手伸到他腰間，掏出急救包。「我們那邊的男人不愛幹活，成家得靠女人養。聽說以前不這樣，跟你們打完一仗就成這樣了。哦，忘了你不是大陸人。」

「我是。」他說實話。

「第一次給了誰？」

「Ji女。」

「誠實的賤人。再見。」

她報以不出所料的笑容，只拿了雲南白藥粉和兩卷繃帶，拖著依然在滴著鮮血的身體，起身便走。踩過清亮的陽光，繞過那具屍體，消失在門外。

最後一截繩索在三角灶里燒成灰燼。UH-60「黑鷹」通用直升機的引擎轟鳴由遠及近，層層壓來，彷彿要將已成廢墟的倉庫徹底埋葬一般。

出門之前，他在只給他當了幾天嘍羅的屍體旁逗留三秒。

「不管我是誰，就當我為你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