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節 烏合之眾(1)
(一)
花蓮機場,CB師後勤集散中心某倉庫,八司十一局花蓮前進基地秘密駐地。
肖楊剛從吉普車裡下來,就被候在門口的陳天華帶進堆放雜物的小房間。陳天華掩上門,低聲說:
「處長臉色不太好。」
師通信科副科長兼通信營教導員陳天華少校的幕後身份,是十一局駐花蓮聯絡員,他口中的「處長」是林指技術保障組副組長、十一局技術處處長司馬玲玲上校。
司馬玲玲帶隊秘密進駐花蓮,是師政委木子理(許光祖)隨師南下先遣隊出發之後的事,師里只有楊希山、肖楊、陳天華少數幾人知情。楊希山知情但不介入具體事務,肖楊全權代表CB師和花蓮軍管會給予協助,陳天華常駐這裡負責對外日常聯繫,師後勤部把大門鑰匙交給陳天華后再沒問過吃喝拉撒以外的事。
「大姨媽來了嗎?」肖楊漫不經心拍打衣服上的灰塵。衣服是舊的,從宜蘭平原阻擊戰到花蓮保衛戰都是這一身,領章卻換過多次,這次是嶄新的二杠三星。
同樣是上校,肖楊這個師級副職要比司馬玲玲那個團級正職高出半級。
「先遣隊剛剛用大功率電台向後方上傳數據。」陳天華說。
「那怎麼了?不用大功率電台,難道讓空軍頂著颱風,跑敵人頭上建立長時中繼?」肖楊在下屬面前向來直來直去,沒一點上位者該有的說話藝術,「先遣隊原本就不是干這事,他們是去探路、摸底,為將來奪取台東搜集一切可用敵情。當然,這是對外說法,可他們的人員、裝備確實是專為叢林游擊準備的。因為山區通信不便,才多帶個便攜中繼無人機,攜帶型畢竟是攜帶型,應付十一局的專業活兒是沒辦法的辦法,指望不了太多。」
「關鍵是在無線電管制期,而且是在台東近郊,距敵862旅重兵不過幾里路。」
「木政委就在先遣隊坐鎮,沒他首肯誰敢亂來?她不敢撩頂頭上司虎鬚,就拉我來出氣?」
「您現在進去還是……」
「她抽煙嗎?」
「不抽。」
肖楊把掏出來的香煙塞回褲袋,敲兩下隔壁那扇門。
(二)
「肖參謀長您好,大半夜的請您親自過來……」
「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司馬博士。長話短說,坐下說。」這裡本來就是CB師的地盤,肖楊沒覺得反客為主有何不妥。
「大致情況您應該了解過。」司馬玲玲瞥一眼低著頭的陳天華,正襟危坐道:「在您進來之前,情況又有新的變化,CB師南下先遣隊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事。」
「什麼意思?」肖楊面色一變。
肖楊深知CB師南下先遣隊的重要性和危險性,所以特意挑選了勾文瑞、馬步青、陳誠三人搭夥。這三人都出自他的老部隊ID團:二營長勾文瑞熟悉山地作戰環境,分隊指揮經驗豐富,花蓮-中橫戰役中犯過錯但不是戰術上的錯;馬步青參謀業務功底紮實,戰場感知能力不錯,且有一定的秘密行動經驗;陳誠那小老鄉聰明機靈,能快速、準確地領會上級意圖,應變能力強,是執行「額外任務」的最佳人選。
「額外任務」是林指直接下達到CB師指定人員的,肖楊作為組織者之一也只知與台東特委有關。木政委隱匿身份隨隊坐鎮、司馬玲玲突然進駐花蓮,顯然都是林指「額外任務」的需要,所以肖楊現在最擔心的是「額外任務」出差錯。
司馬玲玲搭在電腦鍵盤上的右手動了幾下指頭,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屏幕轉過去。
「請容我組織下語言……」或許感覺到肖楊看似不經意的目光,那隻右手很快移開,「某類設備的損壞,主要影響到台東方面某些行動的實施。坦率講,我也不清楚行動目標和計劃細節——您應該很清楚秘密戰線上一些規則。」
肖楊點頭。從特招入伍成為AD集團軍特偵營成員那天起,他就與秘密戰線結下不解之緣(詳見前作《狼煙深處》),自然是懂規矩的。
「從先遣隊冒險發回的異常數據看,」司馬玲玲稍微加重「異常數據」的語氣,與肖楊對視兩秒后,斟字酌句道:「修復某類設備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似乎有待進一步考量。」
如果肖楊能看到電腦屏幕上的無線電信號分析圖表,以其電信專業畢業、前特偵營專職通信官的出身,不難明白司馬玲玲的意思。可惜他不能,而司馬玲玲又拙於表達。
好在肖楊的理解能力和口頭表達能力都不弱,「某類設備主要用於什麼?」
這是一個參謀長有權過問的問題,司馬玲玲臉上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
「像追蹤定位、定向偵聽這一類的特工儀器——我們稱之為客戶端。客戶端必須做得很小,才能不讓敵人察覺,那麼就要犧牲某些方面的性能,比如作用範圍、傳輸功率、工作時長等等,這時候就需要一些設備,我們稱之為傳輸端……」
肖楊「哦」一聲,打斷司馬玲玲不那麼爽快的進一步提示。
「先遣隊那架無人機本身就是通信營裝備的中繼用機,結果歪打正著,恰好能夠替代某類設備——至少在某些功能上——是這樣嗎?」
司馬玲玲既不承認,也沒否認,只是輕輕合上筆記本電腦,彷彿卸掉了大山一般沉重的負擔。
「歪打正著這事,先遣隊知道嗎?」肖楊學某人的樣子摸了摸鼻子。
「信號分析、設備切換以及系統匹配調拭只有我這裡能做,先遣隊能意識到這項導常數據的重要性並第一時間上報,已屬不易。有一點我必須強調,一旦將無人機用於替代某類設備,先遣隊就必須做好最壞打算,因為他們沒有專業的反電子偵察人員,那架無人機也不像專業設備那樣具有自動規避功能,他們隨時可能被敵軍鎖定。」
「不能從客戶身上想辦法?」前特偵營專職通信官提出解決方案,「比如事先約定,在他們需要時再升空,這樣無人機操作員和先遣隊的危險就降低了許多。」
司馬玲玲苦笑道:「我只提供服務,不知道客戶是誰,更不可能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需要……我們在為敵後秘密戰線上的客戶提供基礎性服務,參謀長同志,只有他們提出要求……而不是我們要求他們。」
肖楊掏出煙,點燃,沉默。
那煙沒吸幾口就掐滅了,這讓司馬玲玲臉上重新凝起的不悅緩和了許多。
「林指、戰司那邊都不用請示了,王(達明)副參謀長給我的要求是不惜代價。」肖楊收拾好煙頭,拿起軟帽,撣了撣肩章。
肖楊要走,司馬玲玲急忙起身。
「該幹嘛幹嘛,別送了。CB師需要一次真正的進攻來確保先遣隊安全,確保你的客戶及時享受穩定、安全的基礎性服務。我,親自帶隊。」
(三)
幾乎所有的秘密工作者都喜歡選擇倉庫作為安全屋,令狐遲也不免俗。
不過跟以往不同,他這次帶來整整一個區隊(排)憲兵和十餘名從街頭徵召的「義勇」,堂而皇之地重新接管被「三角洲」血洗過一遍的城郊後勤倉庫。
亂麻麻一片的台東城果然沒派人來收拾殘局。憲兵們默默不語,將為保衛「總統行在」保障基地安全而戰死的「國安特勤中心」七名憲兵、一條警衛犬的遺體,抬進大倉房。
他們開了個簡單的追悼會。
「A國人殺我們的人,當局不把我們當人看,憑什麼還為他們賣命!」執行官黃笑第一個哭出聲來。其實他哭的是阿哭下士,那條曾與他形影不離卻不幸陣亡於此的警衛犬,但不管是即興表演,還是發自肺腑,他都贏得了在場眾人的共鳴。
令狐遲倒是真為防腐袋裡的那幾位掉了幾滴眼淚。若非那幾位拚死抵抗,他此時已成「三角洲」的槍下鬼,或者在太平洋某個孤島的監獄里孤獨地終此一生,儘管他已經夠孤獨了。
追悼會迅速演變為自發的訴苦大會。令狐遲感覺沒自己什麼事,默默拎起電台,走出大倉房,到武器庫做他此行要做的事。
「三角洲」撤離前連看都沒看武器庫一眼,因為島軍除了武器彈藥,其實一無所有。即便島軍擁有全世界最大、最強的武器庫,也不能把掩耳盜鈴的「三角洲」怎麼樣。
夜深了,風涼了,哭夠、罵夠的憲兵和義勇陸續走入武器庫。
武器庫里有火箭筒、迫擊炮、「渡鴉」式手拋無人機(早期型號)等步兵重裝備,還有他們的指揮官——令狐遲上尉。
令狐遲已將他們能用的武器都清點出來,此時正坐在電台旁,對著地圖上剛標定的點發獃。
「我知道這地方,」有個義勇說,「以前是炮兵靶場,一下雨就塌方,北邊有個看守所本來要搬走,縣裡一直沒經費。」
黃笑插了一句,「台東有那麼窮?」
「現任縣長跟計劃要搬的是前任不是一個襠。」那義勇回答。
令狐遲難得「呵」一聲,掏出手機。所有委任指揮官的手機都能上網,但他平時幾乎不用,以至於大家都忘了他有手機。用黃笑的話說:「優秀的狙擊手只是槍法好、心態好,頂尖的狙擊手拒絕一切容易沉迷的事物,比如煙酒賭毒、戀愛和手機,所以我永遠達不到師父那個級別。」
「三角洲」撤離后,倉庫的對外通訊自然恢復正常。手機順利登錄瑞士某銀行客戶端,令狐遲點開批量轉賬界面,將手機遞給黃笑。
「第一筆人均一份,現在發;第二筆先轉你賬戶,明天這時候還是在這地方,論功行賞。重傷雙倍、陣亡五倍,你登記好撫恤受益人信息。」
貨幣是瑞士法郎,自全球兩大經濟體發生「局部高烈度軍事衝突」(未正式宣戰)以來最穩定的避風港貨幣。島內急毒當局公投當天,瑞士各大銀行駐島內分支機構突然人滿為患,與雷聲大雨點小的投票現場形成鮮明對比,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島上居民除乞丐以外人人持有瑞士法郎賬戶。
最讓黃笑驚訝的不是買命錢總額,而是某類專屬跨境跨行實時轉賬服務。該服務手續費極其高昂,只有沙特王室成員那樣的土豪,或中情局之類的特殊需求客戶才會需要且有資格開通。
我受憲兵總局委派監視他這事,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正當黃笑心跳加速時,驟然一聲槍響。
情治助理兼特支組組長王翔少尉倒在門口。
準確地說,離門口只有一步之遙。王翔少尉犯下的唯一錯誤是反應比誰都快,但跑得不如子彈快。
開槍的不是令狐遲。他正一門心思撲在地圖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還有誰?」特支組副組長錢正民上士揚著意猶未盡的M1911A1大口徑手槍。
憲兵區隊編有軍官4名、三級士官長1名、上士2名,錢正民上士無論軍銜、資歷都不算顯眼,昨天因為王明久失蹤才暫代區隊士官督導長。士官督導長管不了軍官,但乾淨利落幹掉直屬長官的那一槍表明,他才是令狐遲的鐵杆心腹。
後勤助理萬文少尉探了探王翔少尉的脈搏,淡淡說道:「涼了。」
隊伍組建時間不長,平時又是執行官和士官督導長在管理,令狐遲看似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竟然不顯山不露水地發展了兩個……至少兩個鐵杆心腹……黃笑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黃笑霍地起身,冷冷地掃錢正民一眼。
「除了王明久、王翔,我們的家屬都在難民營,無牽無掛,橫豎都是賣命。當局勳章沒卵用,瑞士銀行轉賬假不了!從今往後,我只認師父一人。」
「比搶銀行爽快!」原本就是街頭惡霸的義勇頭目反應也不慢,再加上槍配發到手,嗓門一下子大起來,「跟令狐大哥有肉吃!誰不服令狐大哥我干誰!」
「我也干!」「幹什麼都行!」「幹了、幹了!」
(四)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有人不認同這話,但總是將這話運用到淋漓極致,庭車常如此,1024特別行動小組的小夥伴們亦然。1024最不缺的就是錢,因為1024背後就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1024的老闆也不需要像全球第一大經濟體掌舵人那樣,應付國會沒完沒了的情報預算質詢。很多時候,7個人集中決策總要比535張嘴互噴唾沫更有效率。
庭車常說過:「能為財死的都是烏合之眾。」
令狐遲原本也不指望這群烏合之眾能起多大作用,他收編並重新武裝他們,僅僅因為無事可做。
能做的都做了,庭車常依然沒有消息,他不能妄動,更不敢懈怠。他是個戰士,從追隨庭車常踏上這個戰場開始,無時無刻不在戰鬥。戰士一旦閑下來就會失去鬥志,失去鬥志的戰士只能任人宰割。
好在之前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幾分鐘以前,追蹤器上線了。
這是個好消息,也是壞消息。追蹤器一度斷線又突然複線,無非兩種情況:一、被敵發現並加於利用;二、發生故障,但被保障單位成功修復。
客觀而言,第二種情況可能性更大,但他傾向於第一種,因為那是最壞的情況。
庭車常還說過:「基於最壞的可能,做最好的準備。」他不是庭車常,他要比庭車常做得更徹底。
按計劃,他應當第一時間通知台東特委,讓整裝待發的專業的行動單位與追蹤器連線——他沒有這麼做。他糾集起一群烏合之眾,直接朝目標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