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節 烏合之眾（2）

（一）

一路有驚無險，K部門ISR事務見習助理切爾中尉回到K701秘密據點。

K701任務特遣組指揮官，一個瘦小如東南亞Ren種但沒人敢低估他拳頭威力的海軍上尉，剛剛從看守所某女警隔壁房間的床上醒來。海軍上尉睜眼看到狼狽如車禍現場的陸軍中尉，開口便道：

「上校掛了？」

「是的，頭豬士，你眼裡永遠只有三招放倒你的上校。到底多深的怨念讓你如此詛咒直屬長官？」

話雖如此，切爾中尉心裡從未把這位綽號「頭豬士」的「海豹六隊」成員視為一介莽夫。

「頭豬士」畢業於麻省理工學院物理系，卻將知名碩士導師媚眼拋於腦後，跑到比豬窩還糟糕的海軍陸勤部隊兵營。他將包括排軍士長在內的所有老兵都揍了一遍，終於進入海軍特司募兵官法眼，此後再也不到處約架，而是掐著秒錶似地趕上海軍候補軍官學校撤併前最後一次招考。獲得海軍少尉軍銜第二年，他又以一貫優異的任職表現感動由「海豹三隊」指揮官和海軍特司兩名人事官組成的任職考核小組，直接進入學院考核，比大多數後備軍官訓練團出身甚至部份軍官學校出身的少尉更早晉陞中尉，爾後如願跳槽到聯合特司，成為「海豹六隊」一員。他奉命到哥倫比亞「消失」了462天，一瘸一拐帶著毫髮無損的部下和只剩半條命的「獵物」歸來后聲稱：「一生都在與豬一樣的對手打交道！」

有些人放蕩狂傲，有些人怯懦膽小，這些在切爾中尉眼裡都只是殼子。

「頭豬士」每逢休期外出無不遊走於形形色色女人之間，可是在這裡，他從未推開隔壁美艷離異小少婦那扇半掩著的門……

「90488那膽小鬼，」綽號「頭豬士」的海軍上尉打著呵欠，漫不經心地彙報近況，「每天端茶送水、倒尿壺，跟普通囚犯沒兩樣……他知道暴露身份沒好處……昨晚，大概，做了不好的夢，醒來狂吼幾曲，被室友胖揍一頓……關照他的張警官今天輪休，看守長只關心糧食和蔬菜，我也並不過問。」

沒過問是對的，否則就是「此地無銀」，但切爾中尉皺了皺眉。

「頭豬士」將床頭杯中殘留的伏特加兌可樂一飲而盡，微微有點醉意道：「是的，90488雖然受過刑但康復不錯，同室那傻大個只是力氣大點，從未受過專業訓練，至少，嗯，該是兩敗俱傷才對……我複查近三天監控記錄，沒發現可疑人員與他接觸……他智商不低，應該知道海豹六隊不是J國獄警，心狠手辣的K上校也遠非板田少室那個多愁善感少年可比。單憑一己之力，他逃不出去……你真不需要雙氧水和大一碼的鞋嗎？中尉。」

「……瑪利亞！」

切爾中尉一邊忍受「頭豬士」如同其綽號般粗暴的動作，一邊顫抖著打開電腦和寬頻通信衛星地面便攜終端，連接太平洋聯合情報中心。

大數據時代，公民在國家機器面前幾乎沒有隱私可言，即便是遵紀守法的電商也能輕易掌握客戶的收入水平、購物喜好、居住地點、出行痕迹、家庭關係等日常信息。A國太平洋聯合情報中心沒法知道中國公民庭車常在申領第一張信用卡、購買第一部個人手機之前，中國現役軍人常曙在戰爭爆發之後都幹了什麼，但只需一紙公文發到J國警視廳警備局，即可獲取J國公民、重大軍事間諜案嫌疑人「南中車常」的大數據。

「南中車常」是間諜，但首先是人，必須是人類社會中正常的人，才可能在實名制完善、信息化發達的J國境內活到第二集。

在大數據分析信息里，「南中車常」有「音樂控」、「酒鬼」、「剁手黨」等標籤，他經常在某尼精選音樂商城購買各大交響樂團和一些華語女歌手的正版音樂資源，在某馬遜海淘知名品牌HIFI音響，在免稅店刷卡消費各類高中低檔威士忌、白蘭地，喜歡呼朋喚友到指定KTV狂歡，而J國警視廳警備局外務三課（課長佐島）也的確在他家中的無損音樂播放器、解碼機、功放機、空酒瓶、玻璃杯上，以及指定KTV的貴賓簽銷冊上，提取到他本人指紋的長年痕迹。

用行話講，90488是典型的本色出演型間諜。

區別於那些使用偽造身份，只能執行短期性甚至可能是一次性任務的同行，本色出演型間諜不必在各種身份之間頻繁切換，而是常年保持其本我該有的七情六慾，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吃喝拉撒過馬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因此更難進入反間諜機構視線。若非唐人街莞花酒店事發，這位頗有文藝氣質，人緣、酒量都不賴的華人精英甚至可能被J國外務省情報機構吸納為線人，到東南亞國家（在中國坐過牢所以不宜回中國）華人社會中發展……

「他今天吼什麼歌？」切爾中尉突然問。

「切爾，你不能像文藝青年那樣『想一出是一出』，先別誇獎我的中文水平。今天情況是不對，但一切尚在掌握中。掌握中，始終比捕風捉影靠譜，霉里煎荷粽鍋崇尚實力而非陰謀詭計。當然！當然，你是情報人員，我是行動人員，我們不在一個世界。」

「頭豬士」望一眼遠在兩臂之外的旅行袋裡，那裡有醫用剪刀。他淡定地用手撕掉切爾中尉腳上多餘的紗布，絲毫不為殺豬般嚎叫所動。

「嗷嗚……」

「你得學會像膽小鬼那樣咬著牙含著淚，才不會引來一大波RPG。難道ISR事務助理不需要深入敵後？真替你感到惋惜，中尉老兄，你好像是西點生？」連後備軍官訓練團生都不是的海軍上尉微微挑起眉頭。

「以主的名義懇求您，讓我自己穿鞋……謝謝。我有種預感，你或許不以為然，但我是K部門派駐據點的代表，我有權要求你提高……草！草！！草！！！」

「好了、好了，親愛的，隔壁小妞不只一次暗示我，我也想踢開門幹個爽，可是你知道嗎？我連最喜歡的伏特加都不敢純飲。美色和酒是『最強男人』（意指海豹）的天敵，不能掉以輕心，我必須忍耐，喔，忍耐！你霸佔我擼管的地方太久，多一秒鐘都不行。」

切爾中尉氣急敗壞跳到床對面的椅子邊，用手撐著，小心翼翼坐下——只能側坐。

依照軍規，獲得K上校明確授權的切爾中尉的確有權調動K701特遣組，但陸軍中尉永遠沒資格指責海軍上尉話太多、手太重。更何況，像「斗豬士」這樣常年活動在敵後的特種兵跟職業間諜一樣，都是不同程度的精神病患者。敵後沒有醫生，唯有自救，跟「家裡人」多嘮幾句甚至痛快乾一架是最好的自救。

「我聽到槍聲。」「頭豬士」這時說。

切爾中尉一怔。原本就是雷雨天氣，仔細聽，能聽到一些炮聲。這很正常，台東、花蓮兩地守軍隔三岔五打炮問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頭豬士」將用剩的紗布卷好、包好，悠悠起身，放回旅行袋裡本來的位置。切爾中尉心定了許多，聽得也更仔細了，果然能聽到零碎的槍聲。

「說曹操，曹操到。」切爾中尉說。

這句中文發音堪稱標準，還帶點河南腔。「頭豬士」沒有誇獎，只是默默套上防彈背心，默默整理陸戰靴扣帶。五瓦對講機靜坐在床頭，和杯子一樣近在咫尺。因為沒插耳塞，所以揚聲器「嘀」了一聲。

值班哨在測試線路，並沒有說話。

「頭豬士」拿起插上耳塞，扣好喉式送話器，按一下測試鍵。繼續沉默。

K701特遣組指揮官在行動上有很大發言權，「頭豬士」不發表意見，值班哨也沒有示警，所以切爾中尉不打算瞎指揮。

「台東在內鬥，」切爾中尉先往好處想，「石將軍手握兵權，早就不滿花將軍指手劃腳，行在那位又似乎有意縱容，內鬥升級內戰不是沒可能。」

「頭豬士」的眼神，像蒼蠅一樣落到K上校帖身親信的臉上，「上校究竟在哪？」一旦事態惡化，他至少得知道K部門指揮官暨K701任務彙報上級的準確下落，而不是一味聽從連敵後行動經驗都沒有的見習生。

切爾中尉猶豫片刻，「高雄。」

「頭豬士」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對於緊急情況，K部門制定了多種預案供K701特遣組選擇，然而預案畢竟基於預設情況，無法應對所有未知威脅。

中國人不是傻子也從不懶惰，其軍事運籌學發展晚於西方國家但後勁十足，在假設信息對等的情況下，A國參謀們及其計算機得出的定量分析結論，中國參謀們及其計算機一樣能得出。唯有信息對等這問題是計算機沒法解決的，計算機能讓人類最大概率不犯錯，並不能全面取代人力工作。

眼下的關鍵性信息無非幾點：南中車常在哪、守衛兵力多少、誰決定、誰指揮等等，屈指可數。

「剛才你問，他吼的什麼歌。」「斗豬士」微微有些醉意的樣子依然沒有改變，「監控視頻沒聲音，看唇動像是軍歌，簡練明快，似有中國軍歌風格。需要把他室友叫來嗎？你想到了什麼？」

切爾晉陞中尉前選定的學院考核科目是東亞情報，成為K上校助手后，又惡補了不少諸如某珠格格、亮劍、某樂大本營此類的中國民俗文化。剛才用電腦時，他已通過大數據定向採集與分析手段基本確定，90488醒來狂飆三次以至於挨揍的那首歌，是「南中車常」在J國KTV喝高時出現頻率最高的散場曲。

那不是軍歌，在中國也不是熱門歌曲，「南中車常」需要通過手機投屏才能點唱，故而在APP中留下了記錄。

電腦正播放這首歌：「弟兄們走啊走啊，弟兄們走啊走啊……哪一個也不要落後，落後就要錯過黎明，永世不見日頭……」

「好吧，切爾，這能說明什麼？」

「不能。」切爾中尉承認道：「他來這之後，所里沒進過新人，也沒釋放任何人。上校安排他外出與某人會面那天，是你我協手布置監控，你我都非常確定，雙方在語言、肢體交流上沒有實質性內容。總之這幾天來，他基本不可能與外界交流任何信息。飆歌挨揍要麼是小概率隨機事件，要麼是他有什麼預感，客觀講，我目前傾向於前者。」

「但你的預感是對的。」「斗豬士」忽然面色凝重。

五瓦對講機剛剛傳來待命組報告：車載型反狙擊手系統測定，正西偏南約兩英里處發生班排級規模交火。

點開地圖，標定方位。兩位均執有戰鬥參謀資質的尉官很快達成一致結論：那一帶沒什麼軍事價值，不論是台東島軍還是花蓮華軍先遣分隊都沒有理由出現。

好在兩英里是直線距離，而且是在山區，不管是敵、是友，一時半會都到不了這裡。

「你的鞋呢？」斗豬士想起切爾中尉腳上的傷。

頭豬士當然知道切爾中尉如此狼狽的原因：颱風過境，再瘋狂的飛行員也不敢起飛，而高雄至台東公路沿線山區植被飽受炮火蹂躪，極易發生泥石流。切爾中尉沒被泥石流捲走已經是撞大運了，哪裡還顧得上身外之物。

「槍沒丟！」切爾中尉憤怒道：「任何時候都不會丟！」

「你很久沒擦鞋了吧，中尉。」斗豬士面色平淡。

A國大兵再邋遢也會幾天沖次澡、換換內外衣物什麼的，這既是個人衛生健康需要，也是戰場防疫強制要求，但鞋這東西註定要穿到爛。戰場上勤於擦鞋的兵和從不擦槍的兵一樣，都不是好兵。

好兵切爾回到電腦前，將記憶中走過的路線在地圖上標出，導入交火地點坐標……

（二）

交火仍在繼續。

紛飛的子彈飛向天空，落在不知何處的地面。令狐遲坐在泥石流過後勉強還能走人的柏油路上，抽著雪茄，不時拿起對講機責問對面的「敵人」：

「幫誰節省子彈呢！打速射，速射懂嗎？真的撞上共軍，你們有膽一槍一槍慢慢扣？」

「長官，有些兄弟上次入役時間早，不熟悉T91……」

「連扣扳機都不會的廢物！」

*/註：島軍T91步槍快慢機只有保險、半自動、二發點射模式，取消了舊式T65步槍的全自動射擊模式。*/

令狐遲可沒有林爽那樣的好脾氣。

落坡鳳凰不如雞，何況島上所謂的「國防軍」也沒當過鳳凰。眼下這些生來就沒有信仰，現在又放棄效忠當局的「國防軍」後備憲兵，自倉庫招安之後就算是雇傭兵了，但畢竟不是A國「黑水」公司、法國外籍兵團、J國「寡婦」組織鐵豹堂那樣的職業雇傭兵。

職業雇傭兵奔著確定的目標，或高額賞金，或國籍，或體現個人價值等等而來，無論生理、心理都做好了長期準備，只要金主下足功夫，不難拉起一支「軍事過硬、作風優良」的作戰隊伍。鐵豹堂，是當年ZC三部直七處「優秀黨務工作者」庭車常少校掌總、BA集團軍裝甲旅「金牌連長」申明上尉督辦、ZC二部五局「基層帶兵模範」何仕林上尉親手操練出來的隊伍，習慣獨來獨往的林爽中尉用起這支隊伍得心應手，沒什麼脾氣可言。

眼下這群人要麼鬼迷心竅，要麼被眾意綁架，說白了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好了，廢物們！該被嚇傻的廢材獄警們見識下，什麼是軍隊！急行軍六公里，落後的扣五百塊，掉隊就不用再來了！」

脾氣不好的令狐遲甩手一槍，打爆卡車左前胎。

卡車就橫在路中央，備胎已被代理士官長錢正民卸下，藏好。執行官黃笑吹響集合哨。「交火雙方」陸續鑽出樹林，回到公路上整隊。

令狐遲之前要找的信號源就在公路邊坡下的泥沼里。廢物們亂糟糟「相互射擊」時，他曾用自己的步槍和電筒確認過，那裡只有一些類似於衣褲、行軍裝具的東西，散落在爛泥和亂石中。看來目標人物沒有被泥石流直接捲走，而是採取了一些自救措施，至於自救是否成功只有天知道。可能因體力不支最終被泥沼吞噬，也可能在扒掉包括靴子在內的所有累贅后逃出生天，一切皆有可能。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靴子里的追蹤器沒有暴露，之前信號中斷多半是周邊中繼設備的颱風中受損所致。

令狐遲的想法很簡單：不管庭車常在哪，先打草驚蛇。

（三）

「陳參謀，你有聽到槍聲嗎？」

「正南方向，應該是台東城在內訌。情報上說，憲兵和侍衛隊早就看空特862旅不順眼了。」

「這情報我怎麼沒見著？」

師偵察科參謀馬步青上尉面色不善看著陳誠中尉。同為偵察科參謀、同為先遣分隊成員，陳誠是參謀長肖楊指定的「額外任務」執行人，可要求包括分隊指揮官勾文瑞少校在內的任何人提供一切協助。

「額外任務」畢竟不是先遣隊的主要任務，所以勾文瑞安排馬步青與陳誠對接，具體負責「額外任務」所需資源的調配。分隊兵力有限，深入敵後所帶裝備補給更是嚴格管控，什麼能調、能調多少、先調多少，怎麼調不會影響分隊自身任務，這些都得通盤考慮、一一解決。

馬步青知道有些話不該多問，但也沒有哪條命令禁止他問。

肖楊評價陳誠「聰明機靈」，馬步青也不是死腦筋，只是運氣差了點。擬晉作訓股長，碰上對機關參謀素有成見的馬鎮山繼任團長；巡視陣地，一頭撞進敵人沒為他準備的埋伏圈；死裡逃生編入路過的炮二連，任務竟是頂著榮譽營的帽子「拉仇恨」……為掩護榮譽營迂迴穿插，炮二連得過標兵紅旗的兵、買票中過獎的兵都死了。連長折雅志是馬步青從死人堆里挖出來的，至今仍在全國最好的醫院裡躺著，用眼障輔助軟體給陣亡部下家屬一一寫信……

情報是作戰的指南針。深入敵後是很危險的軍事行動，稍有疏忽，很可能把整隊人馬搭進去。人馬沒了，什麼任務都無從談起。

馬步青想跟陳誠講道理。看看錶，算了。

好在陳誠只是遲疑了一會兒，「我有台東特委直接聯絡權。」

馬步青懂了。懂得為何「額外任務」發到師里時，連參謀長都只能看附頁；為何政委非要混在先遣分隊里，暗中坐鎮；為何還有個來路不明的童參謀（紅蜘蛛三中隊長佟國偉化名），半路召來一群萬國牌蒙面俠。

保密真是一把雙刃劍，幸好問了。

「我們暫時不會有危險。」馬步青給出結論后，走到正熟練操作無人機的蒙面俠跟前，建議他適當延長無人機滯空時間。

蒙面俠有些猶豫，確認過馬步青堅定的眼神后，點下頭。

這動作讓人想起大河劇里動不動俯身說「哈依」的武士，但他終究不是武士，武士在明治維新后都死光了，他只是「寡婦」組織鐵豹堂的一員，或因金錢，或因夢想，或因腦袋角落裡那個小人的蠱惑，完全出於自願。這不是馬步青所能理解的。有些人活在世上，根本就塔瑪的不需要誰理解。

「說你呢，老兵！別靠近這裡！」馬步青吼道。

能加入先遣隊的必定是老兵，所有老兵口中的老兵只有一個。

信息化時代，微型無人機操作員取代機槍手，成為前沿最危險的職業。鎖定並幹掉無人機操作員的往往不是狙擊手，而是制導迫擊炮彈，甚至威力更大的空射反輻射導彈。馬步青可不希望那位老兵成為這場戰爭中軍銜最高的陣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