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龍年的雪
(一)
幽靜山野一隅,黑夜中的雪花揮揮撒撒而至,為這座孤零零的別墅平添了幾分生氣。二樓道口的老式吊鐘沉鳴不已,足足敲了十二下。
「龍年到了。」
總參謀部第三部直屬第七處副處長陳邦上校站在沒有燈光的窗檯前,憑欄遠眺,透過紛飛雪絲,無邊無盡的夜幕下,京東市的方向隱隱徘徊著些許光暈,吝嗇地散發著微渺的暖意。
長年看守別墅的老管家穩鍵地走上樓來,右手托舉著盤子,有一瓶百年的紅酒和九隻小號高腳杯。
陳邦轉過身來,問候道,「新年快樂,您老還沒睡?」
管家微微一笑,「劉先生新年快樂。給小姐和幾位客人送點喜慶來了。小姐11歲時是來這過年的,當時就吵著要喝這酒,我家老爺也拿這小表妹沒辦法,就讓她喝了一口,結果睡了兩天,到現在還記著呢。」
「小時候就這麼頑皮,呵呵。哎?有鞭炮么?」
「嗨,那東西在小鬼子這早就絕種了。您呀就將近點吧。小姐吩咐過不要招搖,要是在往年,我准把在橫須賀的侄兒侄媳婦一塊叫過來。」
「聽口音…….老哥像是老北京?」
「看樣子劉先生是闖蕩多年的主了,這都能聽出來。咱還真是北京人。來,先給您倒一杯。小姐和李經理都還沒睡吧?」
「李經理和我手下的弟兄在對屋打牌,時女士一人在屋裡想事呢,不妨多坐會,陪小弟聊幾句?」
「也好。小姐想事時最恨打擾,呵呵。我看先生您像是吃刀口硬飯的,以前在哪營生呢?」
「哦,當過兵。回地方混不下去,跑澳大利亞混過幾年,全賴著時家二老爺照應,如今也拉扯了點家底。老哥怕也是行伍出生吧?」
「老黃曆了。您先嘗嘗,這酒好。我呢,是65年的兵,71年轉業到雲南建設兵團做排長。」
「後來?」
「那年月各師各團陸續跑過去對面的人不少,好幾千呢,有點小能耐的都成山大王了,班長過去當連長,排長過去能帶好幾百號人,咱沒本事,不過命好,折騰著大半輩子也就這麼過了。」
「沒回過家?」
「唉,都是自己跑過去的,說好聽點是國際主義,說難聽點是逃兵,敢回嗎?那年月的年輕人吶,想得高跌得也慘。有點小文化的崇拜切.格瓦多,要麼就是因為林帥出了事,好好的一個接班人、大統帥雜就背叛革命了呢?想不通,覺得天下的太陽一下子變黑了,沒出路了。說著慚愧,我跟排里幾個新來的知青一湊合就跑緬甸支援革命打游擊去了。有的人死在那了都還沒想明白,像我這號的命大,倒也撐了幾年,倦了,累了,等國內寬鬆時都成家了,聽說老家裡也沒人了,就沒那心思回去,索性落根了。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哎,大過年的,我也是!提這幹嘛。來,您先喝著,我再弄點熱的來,中國年該有點熱呼的吃。」
「哎,勞煩您了。新年快樂。」
望著老管家遠去的蒼老身影,陳邦感喟不已。
他久久目視悠長的樓道,依稀中竟如置身於北京城老衚衕,無數熟識的音容笑貌、陳年景緻歷歷在目,兒時的鞭炮聲在耳際間轟鳴不止,然而遙望著細細探去,也只是憶海悵然罷了,如此情形心景,恍如隔世一般。
(二)
機要參謀高小樂開著一直處於接收狀態的電台,守候在一台已經聯網的電腦邊,每隔半分鐘便刷一次網頁。這是一個伺服器架設在名古屋的華人社區網站,純粹的交友信息服務平台,網站主辦方與中國情報系統毫無瓜葛。高小樂所關心的是一個充斥著無數諸如「援助交際」等無聊信息的個人博客。
統戰部正局級特派員兼W字型大小部門黨委書記的任飛飛正和兩名輪值的隊員玩「鬥地主」,剛輸了一把,遂走過來,看了幾眼,低聲罵道:「這博客的主人名字也太……什麼『弟大物勃』?跟帖的也是些亂七八糟的什麼援助交際的…….你們三部七處可真變態。」
高小樂揉了揉不堪重負的眼皮,露出久違的笑容,「首長。這才夠無聊,夠庸俗。誰會想到一個用於『援助交際』的博客會跟堂堂的中國總參三部七處京東站有關係呢?呵呵。」
「能想出這種掩護方式的人本身也不是個好鳥,我真是為小蘭擔心…….」
「奇怪了。」
「怎麼?」
「按慣例,如果內部的人要與其它人聯絡,會在上面按照一定的形式留言。剛才我發現了一條,從信息格式、照片附件驗證碼到發言時間都附合預定的規格,但是我用指定的換算程序解讀了照片附件的二進位編碼時卻沒有發現任何多餘的信息。」
「會是誰留的?」
「說不準。這個聯絡通道只有七處正副處長、我、專用機房的四名機務長,還有1024成員知道。按理說現在中J兩國處於戰爭狀態,處里在北京是無法直接登錄這個網站的,也不會輕易在國內通過這條通道聯絡我們。營救小組出發后處長就交代,讓副處長便宜行事,我的電台只收不發。只要國內沒有重大的計劃變改,他們是不會貿然主動聯絡的。那是庭車常?也不像。」
「為什麼不像。」
「如果是他留的,他想聯絡誰?聯絡申明?不可能,申明失蹤這麼久,這種方式應該早就用過,沒有效果,自然不會來第二次。聯絡七處總部?可是為什麼又不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呢?依我與他多年異地聯絡的經驗,他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到底,絕不會模稜兩可,讓總部多繞彎子。」
「莫非真是七處發的?也許國內高層對這個計劃做了重大調整,必須及時通知我們,出於安全考慮,他們在這一通道上沒有直接下達命令,而是只給個暗示,讓我們換別的方式主動與之聯絡。」
「那為什麼不用無線電?我們只收不發,很安全啊,至少比這種方式安全。」
「上次你收到那份國內用於誤導J國反間諜機關的電文是什麼時候。」
「不久,昨天晚上。」
「如果J國反間諜機關『順利』地截獲了電文,認為我們要在京東發動暴亂,他們會怎麼做。」
「您是說…….對,他們一定會設法干擾一定範圍的長波波段,寧可切斷順藤摸瓜的線索,也要防止我們繼續『做亂』。京東畢竟是首都,維持民眾士氣比殲滅小股敵人更重要。明白了,我測試一下。」
高小樂挪開身體,從電台上取下耳麥戴上。這個電台是在J國不同的民用電子器材店購買到部件后臨時組裝而成的,又改裝了幾個部件以便接收長波信號。用於異地無線機密通訊的信號往往處於民用波段範圍內,七處指定的若干通信頻率則與某些西方反華宣傳電台所用頻率相近,高小樂現在要做的就是,測試這些電台的頻率。
高小樂眉頭緊鎖,專心致志。良久,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了一番。
「怎麼樣?」
「確實有這種可能。首長,都能接收到,但情況異常。像YU44、IO103、PTC14號電台,平時他們使用的公眾頻率與我部相近,現在信號很不穩定。前天我收到那份誤導電文時信號是很正常的。」
「這些電台都是敵對勢力用於反華宣傳的,現在他們正和我們打著戰,J國還不至於為了我們區區幾個人影響到戰略性宣傳吧?」
「只需干擾一定區域內的信號就行了,比如京東地區,因為這些反華電台的主要對象不是他們境內的華人,而是中國境內的敗類,影響不了反華宣傳。」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國內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
「也許真的很緊急。」
高小樂摘下耳麥,挪回電腦前,重新刷新網頁。
(三)
倚在椅子里閉目養神的蔣雲蠕動了幾下,自言自語道,「你為什麼不試一試追查這條交友信息的源地址?」
高小樂調笑道:「IP肯定不是中國的。我不是黑客,沒那能耐入侵網站伺服器。要是賈溪在,倒是有可能。不過,就算真是處里搞的,也會使用友好國家的代理伺服器,我們無法確定是不是處里發的。」
任飛飛看了蔣雲一眼,若有所思道,「聽說那妹子在這方面是高手,」忽然想起了什麼,「等等!賈溪!也許是她留的呢?」
蔣雲拿過一本書蓋在頭上,放鬆身體,呼吸勻和,安然靜休。
高小樂拍拍手,「對!虧蔣頭提醒。賈少校消失了這麼久,一定出了什麼意外,因為不便通過常規的方式與我們聯絡,只好借花獻佛也說不定呀。」
「可她不是1024的,怎麼會知道這個通道?」任飛飛很快又否定了剛才的推測。
高小樂卻很興奮,「首長您忘了?賈少校曾是血鳥部隊派駐1024的內保幹事,說明了就是監視。1024的秘密,只要是七處知道的,她肯定也知道。」
「讓我好好看看那條留言。」
「是」,高小樂讓出位置,再次補充道:「留言內容是符合預定規格的,只是附件文件的二字制碼里沒有任何夾帶任何額外信息。」
「也許,她知道自己本來就不是七處的,為了避免誤導我們,所以故意沒有按七處的慣例去做,」任飛飛動起了心思,目光在那條只有區區一行字的留言上掃過了幾遍。她相信,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思。
(三)
陳邦端著銀色托盤進來,八隻杯子里都盛著紅酒,他反身合上門,在每一位隊員的肩膀上都輕輕地拍了拍,「新年快樂」。
睡著的人沉沉地閉著眼,沒有動彈,這是長年來養成的默契,由於絕對的互相信賴,他們可以放鬆警惕,放心入睡。
今夜帶隊輪值的「紅蜘蛛」一中隊教導員伍眉少校接過酒杯,微微一嗅,知道是好酒,便慢慢品嘗起來。隊員小飛倒是一口喝乾,拱拱手道,「祝上校同志龍年龍威、新年好運。嘻,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陳邦踢了他一腳,「子彈倒是有」,說罷移步到任飛飛、高小樂二人身後。
「小樂真是好興緻,喲,任前輩也有興趣?喲,這應招的還有照片,長得不錯……」
「陳、副、處、長!」
「前輩新年快樂,前輩快樂……耶?這妞的網名也挺眼熟——Mfkdngah……」
「怎麼?這並不符合拼寫規則,不就是隨手亂敲出來的一串字母嗎?你真見過?」
「你用五筆打出來看看。」
「我試試…….M、F、K、D、N、G……周成……A、H……武!周成武!」
「『孤膽格殺英雄』周成武,我永遠都忘不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我無數次地在鍵盤上敲打……MFKDNGAH周成武、YTFPLGIPKH庭車常、SSDQQ林爽……」
陳邦的眼神黯淡下來,貌似輕鬆的口吻舒緩地列數那一串串單調而熟識的字母。
任飛飛喃喃道:「是他……為什麼是…….他不是犧牲了嗎…….這留言……」
陳邦從托盤上拿下最後三隻杯子,緩緩轉過身去,嘆了一聲,「他是死了。不過在有的人心裡,他一直活著。」
「等等,你說的是庭車常嗎?留言的人是庭車常!」
「有可能,不過,我更傾向於賈溪。」
「為什麼?」
「如果庭車常沒有騙我的話,周成武和賈溪是一對苦命鴛鴦。」
「原來如此……是賈溪!我明白了,絕對是她。一個女人再怎麼善於掩飾也很難抑制這種感情,一旦真心地愛上一個人……我明白了。你來看,這也許是她在試圖與我們取得聯絡。」
任飛飛恍然大悟,便將剛才的情形向陳邦重述了一番,最後以嚴謹地態度提醒道:「話說回來,這事有點古怪,不同尋常,上述分析都是我們單方面的推斷,並不能為我們的行動提供科學的依據。」
良久,陳邦悠悠說道:「她沒有在附件內夾帶任何額外的信息。對於我們而言,此事的確古怪,但是對庭車常而言就一點都不古怪了。」
「你是說,這是賈溪給庭車常留的,而不是我們?」
「是的。公開的內容本身就是一個很明顯的提示。在其它人看來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對庭車常而言,她的提示已經夠明顯了。你看她註冊信息上的照片頭像。」
「我還是看不明白。沒有人會在這種社區里放自己的真實照片,這種頭像很常見,只是從流傳甚廣網路美女中揀出來帖上去的,現在的男人不是都喜歡這樣做嗎?我看這照片,倒像是個什麼知名的AV女優。」
「是AV女優。你知道這女優叫什麼名字嗎?」
「去,我哪關心過這些。」
「一井揚子。」
「一井……庭車常的J國妻子?太荒誕了,連小蘭都知道一井不是那種女人,她是女警,怎麼會是女優。」
「一井揚子——庭車常的小姨子。我是庭車常的上級,不會連他的家庭成員都不了解,這照片是一井揚子沒錯的。」
「哦!還是沒有提到正題。別繞彎子,想到什麼直說吧。」
「科學地分析,她的留言必定也只能是給庭車常看的。首先,她知道這個以尋找一夜情為掩護的博客是1024的內部專用聯絡通道,知道七處或者1024的倖存者肯定會看到。其次,她用庭車常的小姨子一井揚子的照片做頭像,只要庭車常看到,就一定會注意到。最後,她不是1024的人,所以沒有按照1024的慣例在附件的二字制編碼中留下信息,庭車常和她共事多年,是知道她與周成武之間的隱情的,而我們卻未必知道。同時,她用周成武名字的五筆碼做網名,已經再一次地提醒庭車常:『我是賈溪』——她知道庭車常是用五筆打字的。這些安排,既能引起庭車常注意又能避免庭車常搞錯對象,足以確保她要表達的信息能夠準確地反饋到庭車常那裡。」
「我贊成你的分析。但是除了表明自己的身份以外,她並沒有告訴庭車常點什麼呀。她這麼做的意義何在?」任飛飛提出疑問。
陳邦也陷入了苦思。
「對了,附件里是什麼文件?」任飛飛突然說道。
一語道破千機,高小樂腦海里靈光一閃:大家所關注的只是附件文件轉換成二字制碼,反倒忽略了附件文件本身。
高小樂下載附件后,雙擊打開,「是一首歌」,
陳邦打開電腦音箱,將音量調到恰好能讓屋裡的人聽到。
(四)
山風冷,江雪寒,漁舟唱晚邀明月。
楊柳岸,湘水淡,平湖霜滿天。
英雄少,劍出鞘,仗劍江湖為紅顏。
羨神仙,不如上九天共嬋娟。
雨打芭蕉,滄海變桑田。
君如磐石,情繾綣。
曉風愁怨,越上心頭越遮掩。
瓊霄,雲殿,冷月。
一夜江湖一生逍遙。
一場漂泊紅顏老。
龍泉劍,聲聲慢,夜夜吟嘯著蒼遠。
絕塵揚,踏歌來,御長劍嘯九天。
人世間,思華年落英盡染層林煙。
卻問情,原道手心柔情盛開一千年。
(五)
凄婉動人的音樂久久回蕩,縈繞不止。不禁感觸之餘,高小樂卻失落了,因為它畢竟只是一首歌,仍然無法表明更多的信息。如果它真的暗藏什麼秘密的話,也只有賈溪和庭車常知道。
陳邦沉默了。秘密進駐京東以來,營救小組一直無法找到庭車常和申明,海外撤歸計劃停滯不前,態勢愈發撲朔迷離,詭瀾難測,作為計劃的執行指揮官,他如坐針氈,然而,除了等待,卻無計可施。
「小蘭。」
任飛飛輕呼了一聲。
時小蘭站在門口,眼神迷離,「我還以為他回來了呢,原來不是……」
陳邦微微一怔,「為什麼這麼說?對了,你……思考出什麼眉目了嗎?」
任飛飛卻注意到了時小蘭剛才的話,「小蘭,剛才你為什麼那麼說?」
「你聽過這首歌!快告訴我們,這有什麼特別的?」高小樂呼地起身,滿懷期待地看著時小蘭。
時小蘭茫然地點了點頭。
「仙劍4的主題曲,你沒聽過嗎?他的車上有一張仙劍4的原聲CD,還是我送給他的,他平時最喜歡聽這首歌了,記得他還跟我說過,很久以前玩仙劍4就被『韓菱紗』這個人物感動過——我知道他是說我,他也只是這麼說而已,不想說得太明白……」
窗欞上的雪越積越厚,不經意間,屋外山野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緘默的天穹倏忽張狂起來,大雪鋪天蓋地而至,彷彿意欲吞噬無邊黑夜,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