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蠍子的眼淚
(一)
凌晨三時左右,山上傳來零碎的槍聲。帳篷里四個女人都是抱著槍睡的,沒有一個人的睡袋發出動靜,我感到很欣慰:她們都是最好的軍人,就算外面山崩地裂,只要沒有收到命令就不會亂動。槍聲在半個多小時后漸漸平息,帳外傳來白天那個口出垢語的警偵連排長的漫罵聲,依稀是某個新兵因為慌亂而犯下了什麼錯誤。
一整夜,我都難以入睡。因為我再也不用帶著那條暗藏著毒針的胸罩靜躺在被子里,牢記著屋裡每一件武器的存放點,隨時都要防備著,任何一種突如其來的危險。這裡實在是太安全了,我一時還無法習慣。
阿武,如果你就在身邊,難怕是在何等危機四伏的境地,我都能夠做個好夢。你不會讓任何人靠近我的,對嗎?阿武。
阿武,為什麼活著的時候,你從來都不肯走近我,是不是因為我脾氣不好,長得也不好看,讓你煩心了呢?為什麼你總是那麼粗心,我好想讓你送我一支花,難怕是路邊瘋長的野花也好,可是你從來都不知道。也許都是我的錯,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我和天下的女人都一樣,只想讓你送我一支花,最好,能抱一抱我。
阿武,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我知道你能聽見,我也知道,自己永遠都聽不到你的回應了。我覺得好冷,好冷……
(二)
局長仍然沒有給我分配任務,他還在等待倉鼠的到來,等待戰區情報部更新的消息,等待被關押在ID團團部的那隻「雛鳥」開口。
見到ID團團長時我才覺得這個地球真的很小。我記得他,雖然只見過一面。是在廣州的酒吧里,當時他跟倉鼠一塊。肖楊沒有認出我,因為我的臉上塗著迷彩油。我想像著再過幾天他大吃一驚的模樣,心情頓時好了許多,彷彿此前在J國經歷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肖楊很奇怪我為什麼叫「蠍子」,我沒有理會他的搭訕,任憑他尷尬的臉上一陣白一陣青。如果他非要問,我只能告訴他:我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男人不忍心做的事,我能做好,而且更好。
他一定會很震驚。
這個世界還有誰能理解我呢,除了阿武,也只有倉鼠。
我的阿武死在我面前,用的是我的毒針,他寧願讓我看著他死,也絕不讓1024小組四年來的心血化為烏有;一井由子同樣死在倉鼠的面前,在祖國與丈夫之間,她做了最好也是最殘酷的選擇,為了讓丈夫活著,她親手殺死一名J國官員,然後,用死來向自己的祖國懺悔、贖罪。
倉鼠和我一樣,都是可憐的人。
我曾經問過倉鼠一個問題:由子和小蘭,你到底愛誰。倉鼠一直沒有得出答案。
其實我已經可以替他回答。倉鼠心愛的人無疑是時小蘭,那種愛是最單純最深摯的愛情,他寧願默默地面對,也從不開口。然而時小蘭永遠都無法取代由子在倉鼠心目中的地位——由子是倉鼠的親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獨一無二的,永遠的妻子。
我難於接受周成武的死,倉鼠同樣難以面對死去的由子和活著的時小蘭。肖楊無從理解這一些,同為軍人,他能夠在槍林彈雨中從容地死去,而我們卻不能,我很羨慕他。對我們來說,活著比死去更需要勇氣,要面對逝者留下的厚重蒼涼,要繼續未盡的使命,還要殘忍地活著。
(三)
午餐是警衛連的炊事班做的,每人都有一份干牛肉和熱呼呼的大米飯。我一口也沒有咽下,因為我在懷念J國的壽司——我可以想像得出,如果我把這句話說出口,一定會被ID團全體官兵撕成碎片。他們怎能知道我為什麼會懷念J國的壽司?
我所懷念的不是壽司,而是那一個個熟悉而從此一去不復返的身影。
我多麼希望倉鼠現在就坐在這裡,聽我親口對他喊道,「我不要吃牛肉,不要吃大米飯,我要吃壽司,吃由子做的壽司!把周成武、林爽他們都叫來,我要看到活生生的他們津津有味的樣子。」
我恨不得現在衝到宜蘭海灘上,把那一個個跟在A國人屁股后登上中國領土的J國人統統撕成碎片,並在他們斷氣之前告訴他們,「死回J國去!永遠都不要染指這片土地!中國人也絕不稀罕你們那塊彈丸之地!」
吞下最後一片牛肉時,我的眼淚已經出來了。偵察員小芳悄悄地遞給我一隻手絹,她不知道我為什麼落淚。
數日前,在北京西郊的傘兵訓練基地里以教官身份作掩護秘密選撥行動處人選時,我也流過淚。一些不知內情的教官和所有的士兵都用異樣地目光打量著我:一個柔弱的女子如何能做他們的教官呢?甚至有人暗地裡說我是某某高官的情人,撒個嬌就能鑽進高度戒備的基地里,心血來潮地逛一圈。我第一次穿上的07式校官制服上,與紫底一星的副團職級別資歷章相對應的只有區區六年的軍齡略章,雖然擁有令人望其項背的「血葉」勳章,我卻不能戴上去;我可以承受多年來的孤獨、悲傷以及為世俗所不容的種種,卻難以忍受身著同樣軍裝的人們的那種目光;我可以挑一個人出來比試以驗證自己的實力與身份,但我同樣做不到,因為我已經忘記了如何與人比試,我只會殺人。那時,我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孤獨過。
也許倉鼠過得更孤獨。從他踏上祖國的土地的那一天起,隨著戰爭進程的發展,七處——這個專門針對J國展開戰前諜報工作的特設單位完成了最終的使命,大部歸入三部某局,從此從總參三部的序列中消失了,能夠保留下來的只有用鉛字記錄的檔案。他的老上級王達明也不再是總參三部直屬第七海外行動處處長,晉陞了,進了軍委辦公廳。七處整編了,他這個還沒上任的處長助理處於待安排狀態,還有審查,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至少,在此後的很少一段時間裡,他哪裡都不能去,只能呆在原七處生活區大院,整日坐在組織上分配給他的320平方米的公寓里,穿著那身嶄新的07式校官制服,扛著兩顆耀眼而沉重校星,每日面對著各種內參資料、戰事快報,以及由中央保密委員會、總政治部保衛部、總參謀部直屬政治部等多方人員組成的審查組提出的每一個細緻的問題。
審查進行了一周后,經劉清正將軍的特別批示,他才得於暫時離開那裡,到傘兵訓練營找到我,一同前往一座無名山頭。劉清正將軍交給了他一些東西,他告訴他:「都安頓好了,就等你。只有倖存的當事人才有資格為死去的英雄們頒發勳章——這是行內不成文的規矩。1024特別行動組的兄弟們在等著你們。去吧,庭車常中校。去吧,賈溪少校。」
上山的路口,列隊站著兩排高大魁梧的士兵,沒有花圈、白布和黑帶,沒有撕聲裂肺、哀鴻遍野,那是軍人的葬禮,只有青山肅穆,只有一排排56式儀仗步槍,槍上的刺刀如雪皚皚、威嚴耀眼。
倉鼠和我走出車門,碧空萬里,山野幽靜,每邁出一步身體就輕了一分,彷彿魂魄出竅,遊離無著,唯獨手上捧著的東西是沉重的,帶著體內真切的冰冷,一步一步登上山頭。
他,庭車常。總參謀部第三部原直屬第七海外行動處京東站站長兼政委、1024特別行動小組組長。
我,賈溪。總政治部保衛部「血鳥」部隊原駐1024特別行動小組特別保衛幹事。
因身負不可坦白的使命而沉淪於海外的遊子,終於回到魂牽夢縈的土地。站在寂靜的山腳下,胸前掛滿了勳章,帶著榮譽和悲傷,當遙遠而嘹亮的號聲再一次響起,雄壯的軍歌像多年以前那樣在心口激蕩澎湃,那一串串熟悉的身影,音容笑貌,在潮濕的眼角處模糊,在冷卻的淚痕上凝成細密的冰霜,讓風帶走,一粒,又一粒。
當儀仗隊士兵邁著整齊的步伐,聲聲鏗鏘,目光堅定,如同閃亮的刺刀,我的心碎了。不是刀刺碎了我的心,而是堅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後,碎了,碎片割得心很痛。戰友們死了,在刺入敵人的心口后,坦然地碎了,就像當年深深隱埋刺刀的光輝甘願化為大漠孤石一般從容。只有我很痛,因為我還活著,活著就會痛。
當我們來到靜悄悄的墓地,從懷裡拿出一枚枚勳章,一枚一枚地放進空蕩蕩的、只有編號的骨灰盒裡,身旁空無一人,只有青山綠草,風中搖曳,只有他們永遠的戰友和兄弟——倉鼠,還有我,有權力在此獨處,因為我們的生命屬於他們。
最後一把黑土從手指頭邊墜下,塵埃落定。
山頭的另一邊走來一個身影,他的肩上多了一顆星,軍帽下卻少了一隻眼睛,沉默狐狸變成獨眼狐狸。他和我們一樣,墨綠色校官制服上縈繞著檀香木的空幽暗香,殘留著黑土的濕重氣味。他也剛剛獨自地掩埋了他的兄弟們——總參二部特勤局代號「紅蜘蛛」部隊一中隊的三名隊員。同樣沒有骸骨,只有忠魂永駐青山,萬年不渝。
那雙手分別搭在我和倉鼠的肩膀上,儘管風很冷,手掌里仍淌流著一種溫暖,融進我的軀體,從此血肉相連、不離不棄。
原來,我一直都不是孤獨的,將來也不再孤獨。
刺刀依舊閃亮,是用那一塊塊毫無光澤的石頭磨利的,比從前更亮。
心依舊會痛,是熱血與肉體存在的意義,會讓敵人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