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防空警報
(1)
飛機進入警戒空域時,我再也無法通過狹小的艙窗打量這片令我留戀不已的土地,只有一片海,它屬於中國;還有一個隱約可見的島嶼,它屬於中國。我只知道,它們比那片令我熟悉的陸地更需要我。
艙內的燈已經關閉,坐在我對面的一名約莫三十四、五歲的少校訓誡我道,「把你的軍裝換上,落地后一旦出了意外,敵人會把你當成間諜處置。」
我感謝他的善意提醒,並在黑暗的機艙內摸出了背包里的軍裝,慢慢地換上。突然聽到有人說,「你是CB師的?」我依稀看到,那是個列兵。
「我去CB師ID團,」我如實回答。
「我也是,」列兵低聲哽咽道:「聽前線回來的傷員說ID團在宜蘭死了好多人,好多……」
漸漸地,傳來更多人的啜泣聲。這架運輸機里運載著幾部防空導彈火控雷達車,除了押運人員,就是來自雲南省各後備部隊的補充人員,有陸軍,也有武警,有資深的軍官、士官,更多的則是新兵,飛機降落後,他們將通過各種輸送通道奔赴一線。
「哭吧,」那位少校輕嘆一聲,幽幽道:「等上了戰場,你們就會連哭的權利都沒有。哭吧,盡情地哭吧。」
我不禁感謂:我何嘗不曾哭過。
身旁的列兵抽泣著,竟埋頭進我的懷裡,一手捏著我的軟式肩章,「中尉,我也去ID團,如果您當了我的連長,可不要跟老兵們說我哭的事啊。」
「我也是第一天上戰場,我也想哭的,你就當我是你的連長好了,」我摸摸列兵的額頭,柔聲撫慰。他也許摸到了兩顆星,便下意識地認為我是中尉。
列兵「哇」地一聲,哭得更凶了,「連長……我不怕,我一點都不怕。」
機艙內哀鴻一片,即便是我也難以自禁。駕駛艙的門突然被人推開,走出一個飛行員模樣的人,「機長讓你們都安靜點!哭個屁的哭,我們天天在敵機的眼皮子底下飛來飛去,要說害怕我們最有資格!」
少校反詰道:「你是英雄!你不哭!難道還不讓這些新兵蛋子發泄一下嗎?哪個不是爹媽養的,你自己要是忍不住想哭也沒人說你什麼!」
頓時一陣騷動,有人咆哮道:「你們空軍有種!有種怎麼不把敵機全打光,讓我們在地下一個接著一個送命!」
我竄起來,循著那個口無遮攔的聲音,狠狠地給了他一腳。
「你一個小小的連長憑什麼踢我!」他逼近我,瞪圓雙眼,倏忽,又縮了半步。
「在飛機或艦船上,機長或船長有權利制止任何不利於飛行或航行的行為,」我冷笑一聲,擰過頭直視飛行員,說道:「所有人聽著,管好自己和手下,誰他媽的敢破壞軍隊內部團結,老子就以間諜罪起訴他!」
飛行員怔怔地站了一會,轉回去。
再沒有人哭,更沒有人意氣用事。人是有感情的,但是,沒有一名軍人膽敢質疑軍法的嚴肅性。
(2)
黑暗中我拿出隨身攜帶的掌上電腦,用指紋啟動系統后,開始錄入腦海里的詞句,這是回家探親前總參直屬政治部保衛處的同志交給我的。我的審查並沒有結束,只因前線需要,才臨時調整了了審查方式。沒有軍事檢察官,也沒有在千篇一例的問話,只有這部掌上電腦,我必須用它來回憶那四年來的工作與生活,要精確到何時何地因何事而罵了一井由子一句……飛機降落之後,我不知道能否在犧牲之前做完這件事。
「你也有?」少校湊過來詫異地問。
我不明白他想表示什麼。他從腰帶上摘下一隻款式相同的掌上電腦,說道:「這玩意兒在基層部隊只配備到少校以上軍官;機關里倒是參謀、幹事、助理人手一部。莫非你是機關人員的?」
我不禁黯然。軍隊制式裝備情況已經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而我這四年來久居海外,對此無從了解。
「是吧,」我想,第八戰區司令部特工局行動處處長應該算機關人員。
「也是,除了機關人員誰會動不動就拿什麼罪來壓人。」少校嘀咕一聲,挪走身體。
機艙廣播里傳來機長簡短的聲音:「系好安全帶。」飛機突然抖了幾下,一個兵大叫一聲「媽媽呀」。
那一瞬間,我的腦海里掠過和子胖乎乎的臉蛋。離開J國返回祖國的途中,潛艇上的水兵們一有空就跑進我的休息艙,捏捏她的臉蛋,拍拍她的小嘴,因為她實在是太可愛了。眼睛像我,其它都像由子。
飛機忽然做出一個大幅度的側轉動作,我的胃裡開始翻江倒海。
乖女兒,爸爸要是回不去,你要聽爺爺媽媽的話。
我在心中祈禱。說不怕死那是假的,因為我有女兒,卻沒能保護好她的母親,她不能再失去我。
整個飛機都在激烈地顫粟,機外的氣流與金屬磨擦的刺耳聲響充斥著這片方寸之地,不知何時能夠結束。
(3)
回連部的路上,抱著T93狙擊槍的中士副班長一直看著她:不到二十歲的樣子,臉蛋因海水的浸泡而略顯浮腫,那雙眼睛很像知名AV女優一井揚子。她的懷裡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這一男一女是在海灘上發現的。
排長讓2號車押著這兩個不明身份人原路返回后,便帶著指揮車和3號車繼續向北搜索。據說,防區內有共軍偵察兵活動的跡象。
「再問你一遍,叫什麼名字,從哪條船上來,在海上遇到了什麼事。」中士分別用國語和英語又問了一遍。
她咬著嘴不說話。
車長笑了一聲,「我看他們一定是那艘被A國海軍擊沉的J國偷渡船上的。」
「看來真是J國人,」中士盯著她,目光一直沒有移走,狡黠道:「既然你不說話,我就叫一井揚子好了。」
她突然顯得很緊張,兩塊被泡腫的嘴唇動了動,不知道想表達什麼。
懷裡的男人突然蠕動一下,「殺,殺!」嘴裡吼出兩聲,是國語!
中士瞪大了眼睛,裝甲車裡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槍。車長從座位上跌下來,一屁股坐到乘員艙里,警惕地盯著她,足足有半支煙的功夫。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4)
軍醫剛吊起一瓶葡萄糖,男子便蘇醒過來,兩眼直瞪瞪地盯著中士的帽徽,嘴裡喃喃自語,含糊不清,顯然受過某種刺激。
中士下意識地看了連長一眼,意味深長。
連長的注意力卻一直放在那名女子身上,「你叫什麼名字?」用的是J國語。
「三衣。川口三衣。」她想了很久,小心地回答。
果然是J國人,連長露出令所有在場的部下都難以理解的和藹笑容,說道:「他是你丈夫?」
「是,是我丈夫。」自稱川口三衣的女子很堅決地說,雙手緊握目光茫然的男子。
連長摘下帽子,坐到床邊看著男子,口吻親切,「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一次他用的卻是標準的國語。
「阿明,」男子露出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仰著腦袋又想了想,「北海道的早田君叫我阿明,他教我撒網,你知道哪裡有金槍魚嗎?」
自稱「阿明」的男了一開口,中士頓時明白了連長的用意:此人的國語非常標準!
「川口阿明!我丈夫叫川口阿明!」川口三衣緊張地看著連長,急忙補充道,「他是外國語中學的漢語教師。」
「哦,是嗎?」連長嘿嘿一笑。妻隨夫姓是J國的傳統,因此二人同姓並不足為怪。然而,他並不會輕易地相信「外國語中學的漢語教師」這個解釋。
驀地,微妙的空氣被一道凄厲的防空警倏然報擊碎。連長呼地起身,只見通信兵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天花板說,「飛機!有一架飛機過來啦!」
連長操起步槍奔出屋外,中士緊隨其後,連聲大喊,「全員進入防空工事!」
唯獨軍醫仍不緊不慢地撥走阿明手背上的針頭,用英語對三衣說道:「跟我到地下室去,別急,這裡的制空權是聯軍的,共軍的轟炸機無論如何都不敢出現。」
三衣並不著急,小心翼翼地挽扶起丈夫,柔聲撫慰,「我們現在去地下室,那裡很安全,你身體還很弱,不要說話。記住以後不要亂說話哦。」
「嗯,不說話,我不說話。」
阿明頻頻點頭,出奇地順從,在兩人的攙扶下艱難地移出屋外。
連部駐地里早已亂成一鍋粥,火力排的機槍手手慌腳亂地操作著兩挺架在工事里的高平兩用機槍,遲遲未能打響。剛從營房裡跑出來的士兵擠在防空設施入口處,有人提著褲口,有人抱著大箱壓縮乾糧,也有人被地上的步槍拌倒。
機步1排2班的中士副班長赫然站在空地上,單手持槍朝天上開了幾槍,大聲斥喝:「按秩序進入!不要亂!他媽的平時訓練我是怎麼教的,一架破飛機也把你們嚇成這樣!」
一個龐大的黑影從頭頂壓過,帶著尖銳地呼嘯,向西邊林地方向疾速滑去……..
(5)
當我被人拍醒時,赫然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不錯,是地上,不是機艙。空氣中混雜著濕重泥水氣息與刺鼻的汽油味,嗡鳴不止的耳廓里隱隱傳來一些聲音,「要爆炸了,快跑」、「不要亂,先救人」、「喂,說你呢!那個列兵,給老子站住」…….渾渾噩噩中,我拚命地瞪著眼睛…….飛機,對,那個正冒著黑煙的巨大甚物正是我們的飛機,就在這片尚算得上平坦的空地上,東面……幾百米外是一片森林…….森林?森林!戰區!這裡是戰區!
我還能動,雖然腦袋上有點濕,依稀是血,不知是誰的,但總體情況還不算太差,眼前的景緻也漸漸清晰起來:一些人在拚命地向東面的森林跑去,一些人則正在一名少校的指揮下,營救尚滯留在僥倖迫降成功的飛機里的其它人,黑煙越來越濃,尤其是機頭…….腦海里響著一個不可抗拒的聲音,依稀是在命令我……整個身體在仍然處於意識混亂的狀態下,忽然受到某種力量的驅使,自發地向飛機移動。每移動一步,即將爆炸的飛機帶來的危險就增加十分,然而,我的頭腦卻越來越清楚了…….我必須做一些事了。
向幾處空地開了幾槍后,那幾個正像沒頭蒼蠅一樣盲目逃離的新兵蛋子終於震住了。
我收起手槍,痛斥道:「干你娘娘地我操,都給老子回來,各自向所屬單位靠攏等待命令!喂,那個武警上尉,迅速收擾潰散人員後向我報告!誰他娘地再亂跑你就斃了誰!」
「是,中校同志!」
「你,你,還有你!跟我支援機頭救飛行員!」
「是!」「是!」「是!」
三名貌似老兵的人湊了上來,跟著我向機頭趕去。機頭半埋在土裡的,顯然是在迫降著陸緊急駐停時失重所至。剛才還在指揮營救的少校不見了,我拽住一個剛從主艙門裡跳出來的人,「裡面還有人嗎?」
「駕駛艙里還有,馬營長剛進去。」他說的應該就是那位少校。
一個血人被人從駕駛艙里推出來,一頭栽進我的懷裡,掙扎著撐起一隻手,虛弱無力地攥住我的手臂,「雷……雷達……」
我心中一緊,「什麼雷達!」
「2號艙…..在2號……炸!炸……」他頭一歪,癱軟在我的懷裡,被血染紅的制服告訴我,他就是機長。
「喂!醒醒,你說什麼雷達!」任憑我怎麼喝,他再也醒不過來。
我擰過頭去大聲疾呼,「有空軍嗎!有空軍的人還活著嗎!」來自機體的黑煙奔涌而至,層層壓來,旋即湮沒了我的視野,胸口悶得發慌,四肢也不聽使喚…….冥冥中傳來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
「我是營長馬鎮山少校,聽我命令,所有營救人員馬上撤離,帶上能帶的人和武器離開這裡!我是營長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