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常曙

第五節 常曙

(1)

夜色正濃,寂靜的山林中幽閃著一對眼睛,正偷偷地窺視著黑暗中某一角落。

「小狗日的躲在那三個小時了,也不見睡覺,難道真想襲擊團部救出那個特工?」陳誠小聲嘀咕道,將微光望遠鏡遞給身邊的人,「如果沒什麼事兩個小時后再叫醒我,不要亂動。」

「是」,戰友牢牢地接過望遠鏡,換崗警戒。

陳誠回視一眼,見昆明籍新兵小展一手環抱著槍,另一手緊攥著隱隱反襯著夜光的刺刀,沉沉入睡。不知從何時起,這把烈士留下來的刺刀從此便長在小展的身上,從來沒有離開過手,每到棲息時都要仔細地磨幾下,試一試刀鋒。陳誠湊向前,挪過小展的行軍包的一角,準備蓋住刺刀。

「陳哥……」小展夢中囈語般出聲道。

陳誠拍拍他胸口,「睡吧,刀會反光,注意點咯。」

小展「嗯」一聲,緊緊了手中的刺刀,微側過身體,輕輕壓著,嘴裡仍念念不忘道:「老子跟你沒完……海、豹、突、擊、隊……」

子夜的冷風拂過臉頰,陳誠拭去殘留在眼角的微小冰晶顆粒,依著小展身旁躺下,臉帖著他握刀的手,疲倦地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中,依稀聽到哨兵腳下打滑的聲響,陳誠在夢中笑話他,「站著都能跌倒」,那新兵蛋子居然還嘴硬,說是看見了美女。恍惚望去,頓時回到昆明街頭,走在金碧廣場上,穿著初夏弔帶裙的漂亮小女生正盈盈走來……

美女說,「乖,不許說話。」

陳誠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說話,我不說話。」

「輕輕地睜開眼,不要吵醒其它人,」美女微笑地撫摸著他的額頭,還故意生氣地說,「會炸營的喲。」

炸營?陳誠依稀記得方排長說過,戰事頻繁時,士兵都是提心弔膽地過日子,尤其是大戰鬥前夕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如果半夜之中某人睡出「臆症」或者做惡夢時發出尖叫,繼而就是所有的人一齊尖叫,大家互相毆鬥混戰,甚至互相啃咬,追殺軍官、仇人、不認識的人和戰友。這就叫炸營。

可是,才四個人也會炸營嗎?陳誠疑惑地睜開了眼睛,想看清美女的模樣。

「不要緊張哦,是自己人。」

光線很暗,看不清她的容貌,但聲音很甜,很清楚,手上還拿著一枚臂章,隱隱能看到熟悉的雙槍交叉的八一圖案。陳誠倏地醒了,瞪大了眼睛,腦海里轟地一聲,斷電了!

來人臉上塗著迷彩油,露出一對大大的眼睛,直溜溜地盯著陳誠,「口令!」

陳誠壓低嗓音回答:「天龍八部」,雖然心裡很緊張,但直覺告訴他,來人絕對沒有惡意,否則他早就橫屍野外了。

「葵花寶典」,來人再次確認口令完畢后,嘻嘻一笑,「你們的口令真有意思。」

陳誠終於緩過神來,舒了一口氣,「你是哪部份的。」

「總參情報部駐第八戰區特工局直屬特偵大隊凌小芳中尉。一個個叫醒,我要見你們班長,」凌小芳移開目光,另一條女人的身影正在不遠處蹲著,翻看著什麼。

「我是四連九班代理班長陳誠,」陳誠回答,循著她的目光望去,駭然道:「他是哨兵!」

凌小芳愛理不理道:「知道是哨兵。隊長怕他大驚小怪,就讓他暫時先睡一會兒。」

陳誠一陣怵然:幸好她們不是海豹。

約莫一分鐘后,四連九班全體成員——一名上等兵、三名列兵用興奮的目光打量著像鬼一樣突然冒出來的兩名女軍官。

「我是特工局直屬特偵大隊蠍子少校,不要問我的真實姓名。」蠍子的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一剎那,再也沒有人把她當成女人,只見她抬起纖細的手指點了點陳誠,「我剛看過電台,很正常。你為什麼不與ID團指揮部聯絡。」

「首長您過來一下。」

陳誠把蠍子領到高處,遞上微光望遠鏡,小聲地報出了方位。

不多時,蠍子放下望遠鏡,面無表情道:「你做得對。雖然我暫時只能確認六個目標,但是那台A國制UOIE558型智能化無線電測距儀一直豎著天線,一千米內任何無線電通信行為都將引起他們的警覺。」

陳誠露出欽佩的目光,短短的幾分鐘內,這位女少校就能發現這麼多隱蔽目標,其視力之強、觸覺之敏銳就連警偵連的阿流也甘敗下風。

「白天我數過,他們至少有十來人。」陳誠如實述說。

蠍子「嗯」一聲,「這就是海豹的實力,野外偽裝水平確實很高。」

「他們潛伏在那裡已經三個多小時了,團部營地離這裡不遠。我手下那三個都是新兵,讓誰回去報告情況都不保險,我暫時想不出什麼辦法,就只好先跟著。」

蠍子尋思片刻,便做出了決定,「肖楊那邊是來不及了。你帶你的人悄悄地從後面繞過去,直接到團部找方政委,讓他派一個連到CP52號地區待命,我盡量將敵人引過去。」

陳誠小心提醒道:「留守團部的步兵只有警偵連兩個排,另一個是坦克連。」

「要的就是59D坦克連,」蠍子沒有多說一句費話,陳誠已經明白了:CP52號地區正好處於團屬炮兵射界內,且地形較平坦,利於機械化分隊機動。

「如果引誘沒有成功,敵人直撲團部怎麼辦?」陳誠大膽地提出了疑問。他覺得這位女少校太過於自信了。

冷哼一聲,「他們呆在這不動就是在打團部的主意。調走一個連更能增強他們襲擊團部的信心——正中下懷。」

陳誠腦海里電光火石一閃,恍然大悟:調走坦克連,便能打消敵人的顧慮,誘其主動襲擊我團部營地。警偵連兩個排加上所有能拿槍的勤雜人員,保守估計也有二百號人,難道還防不住區區十幾人的偷襲?

「你還不走?」蠍子突然擰過頭來,眼神中透射出一股與纖秀身段毫不相稱的戾氣。

陳誠激靈一震,壓低嗓音道,「保證完成任務!首長保重。」說罷,偷偷地瞄了凌小芳一眼,轉身便帶上班裡的兄弟,隱沒在黑夜中。

凌小芳望著陳誠的背影,小聲嘀咕著:「賊眉鼠眼的別以為我不知道,男人沒個好東西。」

「等你見到處長,就知道什麼才叫真正的賊眉鼠眼,」蠍子菀爾一笑。

「隊長,咱們處長叫什麼名字…….我是說……化名?」

「常曙。」

(2)

東南部海岸,烏雲密布,急風驟雨,海浪層層湧來,狠狠地摔打著礁石。距海灘不遠的公路上,三輛「雲豹」步兵戰車打著探照燈,在黑暗中徘徊,小心地觀察著風雨飄搖的海岸。

「聽說昨天A國人在海上打沉了一艘無國籍漁船,上面全是J國人。」抱著T93狙擊槍的中士副班長昏沉沉地倚坐在軟綿綿的靠墊上,跟車長說話。

車長席傳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最好能吵翻臉,我們也不用打仗了。」

「吵不起來的。A國大兵一有空就去街上強姦J國女人,沒種的J國男人遊行了大半天還不是照樣幫A國人當馬前卒。哎,上次你拿給我那張無碼AV是誰演的。」

「一井揚子,剛出道沒多久就退隱了,給你那張是絕版。」

「真可惜,網上沒說退隱的原因嗎?」

「我在J國論壇上聽人說,好像是因為家裡出了命案。她姐夫是叫什麼南中來著,大陸人,到J國做IT的,有傳聞說是唐人街什麼宗人社的老大是把兄弟。」

「然後?」

「大陸姐夫把姐姐給殺了,然後被J國警察關起來了。」

「嗯,一定是跟姐夫上床被當場捉姦,然後合夥把姐姐給殺了。」

「我想也是,哈哈。要是我我也那麼干。」

兩人的笑聲越來越大,被吵醒的其它士兵不敢抱怨長官,也只能忍聲吞氣,心中不斷祈禱著能再多活幾天。

車載電台突然傳來排長的聲音,「沙灘上好像有人,2號車過去看看。」

車長罵了一句娘,操起一隻鐵扳手猛敲車壁,「想活命的都給我起來,拿好槍擦亮眼睛!兩分鐘后副班長帶隊,出艙警戒。」

車艙內頓時一陣躁動。

(3)

探親結束那天,我回到了昆明,突然接到通知說,那架準備直飛前線的運輸機由於特殊原因改在民用機場起飛。我隱隱有一種預感:成都軍區空軍將有大動作。

「叔叔,這裡不能亂扔果皮紙屑。」

一個童聲打斷我的思緒,每一個字都要停頓一會,慢慢地念出來。

調頭回視,是個戴著寬大的白色帽子、約莫四、五歲的男童,正閃著一對大眼睛,嘟起嘴用左手指著地上零散的報紙。我很奇怪這個小不點怎麼會獨自在機場大廳里亂跑。

小不點看我沒有絲毫反應,於是蹲下來,一片一片地撿起紙屑,放進右手上的紙袋裡,一個字接著一個字慢慢地念叨道:「老師說,不能亂扔果皮紙屑的。」

我蹲下去,一邊撿起自己撕掉的報紙,一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亂跑?」

「我叫仇無月。」

「仇無月?哈,很好聽的名字!」我笑道,看看四周好像沒有認識她的人,便開玩笑道:「你很可愛,小心我把你拐去賣哦。爸爸呢?」

仇無月一邊埋頭認真地維護公共衛生,一邊說道:「爸爸死了。」那口吻沒有絲毫異樣,彷彿只是回答一個很普通的問題似的。

我一怔,心裡一酸,小心地問道:「媽媽呢?」

仇無月扭過頭去,大聲喊道:「媽——媽!」

「哎,來啦!」一個年過不惑的中年婦人從人群中鑽出來,匆匆跑來,身邊還跟著幾個年紀大小不一的孩子。我這才發現,她們都戴著同樣款式的帽子,貌似在做義工。

「中校同志,請和我們一起維護環境的清潔,謝謝。」中年婦人露出親切的笑容對我說,接著摸摸小可可的腦袋,「可可辛苦啦,過去跟大家一塊,不要走散了,乖。」

仇無月攬起自己的紙袋,向我搖搖手,「叔叔再見」,爾後向其它孩子跑去。

「非常抱歉,想事情走了神,下次一定注意。」我滿懷歉意地撿乾淨地上的紙屑,心中隨即湧起一陣苦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名軍人。

我提醒她道:「這地方人雜,看好孩子,別走掉了。」

「謝謝,我會看好孩子的。我常帶孩子們來,這裡的工作人員都很熟了,會幫著注意的,不用擔心,」她輕聲對我說,「我是幼兒園的老師,得到家長的同意、教育局的允許、安排好安全事宜后才帶他們來的。」

「辛苦啦。」我由衷贊道,又問道:「是你的孩子啊,很乖呢。」

「不是我的,」她低聲說道,「怪可憐的,還什麼都不知道。她媽媽原來就有心臟病,幾年前一聽到消息就跟著去了。孩子原本是跟爺爺,那時好哇,他爺爺也不知道是什麼官,住在長沙的干休所里,雖然腦子有點毛病,但待遇很高呢。後來爺爺也去了,現在跟外婆,唉,她的舅舅舅媽……唉,都不是人。」

我突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憤懣。

「他外婆不讓送兒童院,現在守著點養老金養著這孩子。部隊派人來幾次,聽說級別都蠻高的,但都說服不了。唉,他外婆的日子也沒多少了。」她憂心忡忡地說。

「他父親怎麼去的?」

「好幾年前的事了,當時孩子還在她媽媽肚子里。部隊說的是失蹤,解釋得很含糊。失蹤就失蹤吧,反正都這麼多年了。」

「混賬東西!前幾年沒打仗哪來『失蹤』!」

「唉,聽著憋氣啊。父親是上校處長、母親也是個少校,爺爺更不用說了……長沙干休所的人提起他都說是老英雄。」

我直起腰,腦海里電光一閃,姓仇!我強壓住內心的緊張,刻意做出搭訕的口吻問道:「她父親……不,他母親叫什麼?」

「展婷。」

宛如晴天霹靂,生生地打在我的身上。

「先生?」

「他的父親是不是叫仇唯,海軍駐廣州某部原上校處長,還是個博士。」

「對!你認識?」

「您能給我留個他外婆的聯繫方式嗎?我現在就得上飛機了。」

「您……」

「我叫常曙,是第八戰區司令部某局的處長。這仗打完如果我還能活著回來的話,我想收養這孩子。展婷是我軍校同學。」

我今天穿的是便衣,所以掏出了軍官證遞給她。

她喜出望外,「好!我寫給您。」

我接過紙條,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遙望著仇無月遠遠的身影,道:「請您一定要照顧好他,拜託了。這孩子是英雄的後代,是紅葉的孫子……」

「紅葉…….」

「拜託您啦!」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調轉身,埋下頭,急步向登機口奔去。隱約中聽到她犯著嘀咕,「真的假的?有這麼年輕的處長嗎?我怎麼看著他像J國小鬼子。」

運-8中型運輸機緩緩啟動,不斷地攪擾著塵封在我腦海里某處的回憶,又一陣陣被那孩子的呼喚打斷…….爸爸,爸爸…….

孩子,不管那個人有多壞,他永遠是你的爸爸。是叔叔親手殺死了他。孩子,叔叔對不起你。

紅葉前輩,我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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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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