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湖路上

第七章 江湖路上

破廟外頭的山路一頭,喊聲四起。

一夥灰頭土臉的男子追逐著一個神色倉皇的美婦。

一個高大壯漢大笑道:「賤貨,跑!繼續跑!這次給大爺逮著了吧,看不把你剝得精光,到時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大爺得好好想一想,先從哪裡下嘴!」

壯漢身旁有五六人,一個個快意大笑,笑意猙獰,滿滿的酣暢和恨意。

「這等蛇蠍心腸的臭婆娘,直接下鍋燉了吃肉便是,再來幾把蔥蒜花椒,嘖嘖,必然美味。這一身肉怎麼都有百來斤,夠咱們痛痛快快吃上好幾頓的了。」

「你們別跟我搶啊,我打小就愛吃乳鴿!」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

陳平安讓粉裙女童幫著煮飯,自己站起身,來到破廟門口。

青衣小童躍躍欲試,被陳平安按住腦袋,只得乖乖站在原地。

另外一側的山路則是馬蹄陣陣,歡聲笑語,很快就發現路上的異樣。聽聞那撥山賊似的漢子的污穢葷話后,一名背負長弓的妙齡女子頓時面若寒霜,滿臉不悅。她瞥了眼那個踉踉蹌蹌的豐腴婦人,很快收起視線,望向那些舞刀揮劍的匪人,冷哼一聲,修長雙腿一夾馬腹,驟然加速,率先策馬前衝出去:「我去救人!」

一名佩劍上系掛銀色劍穗的年輕人立即跟上,與女子並駕齊驅,同時笑著小聲提醒道:「蘭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說什麼,但是根據我們郡府的密檔記載,這條蜈蚣嶺山脈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亂,甚至幾大山頭的妖物還知道互為奧援,本就極為難纏,只是每次官府請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們都早早聞風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帶人掃蕩過一遍蜈蚣嶺,我是不敢答應你們進山的。」

年輕女子除了背負一張篆刻有古樸符文的銀色長弓外,腰間還懸挂有一柄烏鞘狹刀。她手按刀柄,冷聲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斬妖除魔,又不是只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們一樣可以!」

年輕男子無奈而笑,不再多說什麼,縱馬飛奔,只希望這次行俠仗義不會出現什麼幺蛾子。不同於離開師門初出茅廬的女子,他是家世不俗的官家子弟,對於世間險惡有著更多的體會。

那個婦人衣衫破碎,衣不遮體,裸露出大片白皙粉嫩的肌膚,模樣凄涼。雖是個練家子,可被追殺一路,早已是強弩之末,腳步輕浮,見著了縱馬而來的男女,便強提了一口氣,大聲疾呼道:「懇請兩位義士救命!」

年輕女子摘下披風拋給婦人,嫻熟駕馭駿馬,剛好與婦人擦身而過。她抽出狹刀,勒韁停馬,氣勢洶洶地對那伙大漢怒目相向:「滾遠點!」

年輕男子停馬在婦人身側,微笑道:「夫人受驚了。」

婦人用披風罩住嬌軀,大口喘息,臉色雪白,心有餘悸地顫聲道:「公子你們千萬要小心那些山野強人,他們自稱修行中人,也確實會一些道法神通,公子最好提醒你的朋友不要貿然行事。若是實在不行,公子與那姑娘幫我阻擋一二即可,我這就繼續趕路。只是這披風,就對不住那個俠義心腸的姑娘了……」

年輕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婦人,聽聞這番言語,不曾發現明顯破綻,就笑道:「夫人不用忙著逃命,光天化日之下,諒他們也不敢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殺人越貨慣了的亡命之徒,他們即便是山上修行過的,我們也自有計較,夫人只管放寬心便是。」

婦人慾言又止,不再反駁辯解什麼,只是楚楚可憐道:「公子還是小心些,那伙歹人什麼惡事都做得出來,惡言惡語更是家常便飯,小心臟了二位的耳朵。」

年輕男子稍稍放鬆戒備,微笑點頭:「夫人如此心善,不該遭此劫難。」

婦人聽到這裡,死死咬著嘴唇,驀然神傷,低下頭去,泣不成聲道:「只是可憐了我的夫君和女兒,真是……我那女兒才十二歲大啊,我也不活了……」

身後數騎已經來到年輕男子和可憐婦人身旁,聽到婦人如此言語,不用問就知道她遭遇了何等慘絕人寰的事。行走於窮山惡水間,匪人劫財劫色,在黃庭國不算多見,但絕不罕見。

一名年紀輕輕卻故意蓄鬚如戟的男子頓時火冒三丈,雖然在宗門內和江湖上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只是生平最見不得人欺凌弱小,憤而揚鞭繼續前沖:「蘭芝,我來助你!這幫挨千刀的匪人,罪該萬死!」

那伙大漢眼見那婦人就要逃走,為首之人便急紅了眼,大罵道:「瞎了眼的小娘兒們,叫老子滾?你們才是要趕緊滾遠點,一個個毛沒長齊奶水沒斷的崽子就敢逞英雄?換成你們師門長輩在這裡,老子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那婦人是作惡百年的老妖,壞事做盡,等老子將她剝皮抽筋,是人是妖,自見分曉!」

單獨一騎疾馳而至的絡腮鬍年輕人抽出長劍,劍尖指向那伙人,哈哈笑道:「喲呵,還惡人先告狀上了?」

壯漢身後一名青衫老者皺眉道:「劍尖指人!是誰教給你的禮數規矩?」

絡腮鬍年輕人瞪眼道:「你祖宗!」

青衫老者冷笑道:「老宋,你們先去擒拿妖婆,我來給這後生長長記性。」

「別太拖延,老妖明顯還藏著殺手鐧呢,需要你的回春術以防萬一。」壯漢臉色凝重地點頭后,帶著眾人策馬前沖,全然不理會攔路之人。

山路並不寬闊,僅供三騎並肩而過,面容秀美的狹刀女子厲色道:「還不止步?」

壯漢縱馬從名叫蘭芝的狹刀女子和絡腮鬍年輕人之間一衝而過,蘭芝橫刀攔截,被那壯漢手握刀刃輕輕一抬就給推了出去。自視武道小成的江湖名門女子愣在當場,滿臉愕然。絡腮鬍年輕人脾氣更加火爆,一劍迅猛刺出,那壯漢視而不見,只是死死盯住前方婦人,隨手一抓,就把那長劍抓在手心,繼而丟到山下。兩個下山時意氣風發的江湖兒女,一左一右像是兩尊獃獃的門神,任由這伙山野匪徒縱馬飛奔揚長而去。

留在最後的青衫老者緩緩驅馬前行,望向滿臉驚駭的年輕劍客,嗤笑道:「三境武夫也敢造次?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死在那老妖婆手底下的下五境練氣士有多少嗎?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就憑你還想護著她?人家指不定正在肚子里盤算著如何將你們這些救命恩人一點點生吞活剝呢!」

老者又扯了扯嘴角:「不過也說不定,老妖婆擅長一門歹毒的陰陽雙修術,喜好蠶食青壯男子的精血,你這小兔崽子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絡腮鬍年輕人滿臉漲紅,惱羞成怒道:「老匹夫,你欺人太甚!」

青衫老者抬臂虛空甩出了一巴掌,離那絡腮鬍年輕人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可是後者臉上重重響起清脆聲響,整個人被打得離開馬背,在空中旋轉兩圈才墜地。

這一手神通,若是換成江湖上的認知,那最少都是四五境小宗師才能具備的本事。六七境,無一不是有資格在一國境內開宗立派的大宗師。至於傳說中的八九境?想見都難,哪一位不是世俗王朝皇帝的座上賓?所以早就超脫於江湖了。

蘭芝到底心志不差,立即轉頭提醒朋友:「小心那婦人!」

說時遲那時快,身罩披風的婦人猛然抬頭,探手一抓,就將身邊一個年輕人拽下馬背,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嬌媚笑道:「還以為好歹能幫著攔上一攔,不承想全是些廢物螻蟻。既然如此,便幫你們家青芽山夫人一把!」

只是她剛剛催動氣機,要汲取年輕男子的氣血化為她的氣府養料,眼角餘光就發現破廟那邊一直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身形矯健遠超想象,動若脫兔,一個躍身而起,一拳朝她當頭砸下。青芽山夫人嫵媚而笑,只當是個年少無知的小傻子,對於那一拳根本視而不見,就不信砸在自己身上后,能打出個衣衫褶皺。

但是她剛享受上青壯氣血補充氣府的陶醉氣息,那當頭一拳便如鐵鎚般砸在她一側太陽穴上,打得她整個腦袋大幅度晃蕩出去,雖太陽穴未被一拳捶破,可是肌膚處也傳來了一陣灼燒疼痛。婦人握住年輕男子手臂的五指成鉤,狠狠釘入男子胳膊,痛得那人嘶聲尖叫,如同魂魄給人撕裂一般。

陳平安一擊得手后,借勢后彈,與青芽山夫人稍稍拉開間距。雙腳落地后,氣機在體內迅猛流轉,嫻熟闖過六停途經的一連串氣府,出拳的同時對那個壯漢沉聲道:「一起出手!」

壯漢先是被陳平安雷厲風行的出手給驚到了,又怕自己這方殺力巨大的聯手會傷及無辜,一時間有些兩難,只得做了個手勢,讓身後同盟先困住那老妖物再說,自己則繼續拉近距離,免得陳平安不小心殺妖不成,反而淪為老妖婆壯大氣機的餌料。

相比那些莽莽撞撞的江湖晚輩,壯漢覺得這個看似冷眼旁觀但是出手凌厲的少年郎要順眼太多了。

行走于山野湖澤之間,難免遭遇魑魅魍魎,有沒有足夠的眼力見,往往比本事大小更重要。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要不然就別瞎添亂,這才是長命百歲的本錢。

壯漢倒是欣賞那些年輕男女的古道熱腸,可是委實惱火他們的莽撞無知。

那姿容妖冶的青芽山夫人仍是不願放開男子胳膊,吃過虧后,這次不敢託大,迅速側身,眼見著那可恨少年又一拳劈來,便對著他一腳踹去,勢大力沉,裹挾風雷之聲,那氣勢好像便是山崖石塊也要給她這一腿踹出坑窪來。

陳平安面容堅毅,腳步尤為輕盈,不再直線向前,瞬間橫向挪開,躲了那兇猛一踹,同時身形下沉,一臂立起在肩頭,以防婦人橫掃而至,繼續向前,拳劈婦人。

青芽山夫人這才瞧清楚了少年的古怪底細。原來這一拳看似樸實無華,實則悄然流淌著拳法真意,難怪先前能夠傷到自己。

那壯漢暴喝道:「休要傷人!」

只見他一拳凌空砸下,一道拳罡便裂空而去,自撲青芽山夫人的頭顱。

又有一條並非實質的雪白鐵鏈起始於壯漢身後一人的袖中,嘩啦啦橫掛出去。

更有一名背負桃木劍的男子手指併攏,朝青芽山夫人喊了一個「疾」字,蓄勢待發的桃木劍便橫空出鞘,飛至高空,劃出一條弧線墜向她脖頸。

「真當老娘好欺負不成?老娘之所以忍了你們這二百里山路,圖什麼?」

青芽山夫人肆意大笑,果真如陳平安所料,一踹不成,便橫掃向他肩頭,與此同時,身後竟然虛幻生出三條貂狐似的猩紅長尾,分別攔下壯漢的拳罡、袖中鐵鏈和破空而至的桃木劍。雖然長尾為此鮮血淋漓,到底是擋住了一輪來勢洶洶的齊攻。

她隨手丟開手中男子那條傷可見白骨的胳膊,徹底騰出手來,一手握住陳平安的拳頭,忍住手心灼燒刺痛,另外一手輕輕一指戳向他眉心,誓要戳出腦漿來才解恨。但是真正的生死大敵仍然不是陳平安,她視線望向破敗古廟之後的遠處,輕佻笑道:「老相好,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女人被外人欺負?」

不料陳平安狡猾難纏得很,拳頭被牢牢抓住,身體便後仰出去,雙腿揣在青芽山夫人腹部。青芽山夫人微微吃痛,下意識收回手,並不追殺陳平安,反而媚眼一拋:「等會兒再好好收拾你,夫人我可是出了名的菩薩心腸,保管你欲仙欲死,臨死前只恨不多出幾條命來享福!」

壯漢如釋重負,忍不住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大笑稱讚道:「漂亮!」

陳平安全身而退之後,深吸一口氣。這時,那個早就衝出破敗小廟的粉裙女童幾乎都要哭出聲來:「老爺老爺,那傢伙說讓我保護您,他去對付那個厲害點的,可是我真的不曉得如何打架啊,急死我了。老爺對不住啊,都是我沒用……」

陳平安始終盯著青芽山夫人,但是伸手輕輕拍了拍粉裙女童的腦袋,安慰道:「沒事,下次注意就行。」

自幼就在書樓潛心修行的粉裙女童愈發愧疚,一下子哇哇大哭起來。

壯漢小聲提醒道:「蜈蚣嶺還有道行高深的妖修,我們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好歹護住這些孩子再撤退。」

眾人點頭,雖然明知一旦遇上那種最壞結果,要做到這一點難如登天,可仍是沒有異議。這一路追殺妖物太過兇險,只因有了青衫老者的回春術,隊伍才沒有出現傷亡。若非那妖物罪行滔天,他們這些人又如何會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對那青芽山夫人「出言不遜」?實在是恨意難平,當真是想要將她下鍋煮了才解氣。

青芽山夫人得意揚揚地調笑之後,發現遠處並無異樣動靜。照理說,以那頭蠢熊的行事風格,早該以驚天動地的隆重方式登場才對。她頓時有些急眼,尖聲道:「人呢?」

破廟後面的遠處山林,一個身高丈余、手持雙斧的魁梧大漢正望著十幾步外的青衣小童,齜牙咧嘴,露出對著美食垂涎三尺的滑稽表情。

雄壯如小山的山精大妖咽了咽口水后,掉頭就跑,一路狂奔,遇山開山,見樹伐樹,最後乾脆丟了斧頭,現出原形。只見一頭巨熊手腳並用,瘋狂逃竄。

沒有按照預期等來戰力恐怖的熊精壓陣,失算的青芽山夫人頓時慌了心神,在之後的修士之戰當中,一不留神就被壯漢拳罡劈在身上,倒在地上,然後迅速被那把桃木劍釘入肩頭,鐵鎖纏身,之後更是被一陣神通器物加身,最後被那拳法通神的壯漢數腳踩在額頭,強行打散氣府的流轉,被踩得整個腦袋都陷入泥路中去了。

壯漢最後祭出一把銀色小刀,完完整整刺入婦人心口,這才單手拎住她的脖子,將她扛在自己肩頭,隨手丟在了馬背上。

壯漢眼神複雜地瞥了眼那個蹲在破廟屋頂的青衣小童,最後望向粉裙女童身旁的陳平安,抱拳笑道:「以後公子走江湖也需謹慎些,畢竟山上並非都是我們這些人。」

陳平安很快就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說山上神仙只要看穿身邊蛇蟒的真身,就會不講情理地出手,而不會像他們這樣不見惡行即不出手。他抱拳還禮:「我會小心的。」

壯漢翻身上馬,轉頭看看青芽山夫人並無蘇醒的跡象,對陳平安大笑道:「拳法不錯,再接再厲!」

陳平安以為那人是打趣自己,赧顏笑道:「前輩拳法才是真的厲害。」

壯漢爽朗大笑,不再說話,再度向他抱拳,這才撥轉馬頭,和眾人一起沿著原路返回。他們這趟斬妖之行並不順利,光是誘敵就耗費了大半月時光,之後一路追殺至此,更是已過了兩天兩夜,便是他這位五境純粹武夫都有些心神疲憊,更別提隊伍里其餘的練氣士了。所以趕緊去往州城官府交差,不說事後黃庭國朝廷的豐厚賞賜,回了各自山門幫派,也算大大的功德一件了。

壯漢跟蘭芝擦肩的時候,沒好氣道:「好人壞人,都不會在額頭上刻兩個字給你們瞧的。以後別這麼冒冒失失的,既然選擇了下山歷練,勇氣可嘉,但是少做一些需要師門幫忙擦屁股的蠢事。」

雙方人馬就此別過。

絡腮鬍年輕人也去找回了那柄佩劍,那個被青芽山夫人抓住胳膊的男子最為凄慘,哪怕敷了葯止了血,仍是哀號不已,一條胳膊血肉模糊,眼見著多半是廢了。

有個人臉色發白,不忍再看朋友的慘況,突然瞥見轉身走向破廟的少年,起身後怒罵道:「你這人怎麼回事,為何不早點出手!若是早就看出那妖物的馬腳,為何連提醒都不願意?誠心等著看好戲不成?」

很快有人顫聲附和道:「是你害了馬兄弟!」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兩個人。

一人嚇得後退數步,一人壯著膽子瞪眼道:「怎麼,你理虧了,還想行兇傷人?」

陳平安仍是不說話,不過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以及心口,這才轉身走向火堆,蹲在那裡看著煮飯的小鍋。

那人猶然不罷休,嘴裡還嘀嘀咕咕著,最後被那個銀色劍穗的年輕男子阻止,這才不再念叨什麼。一行人紛紛上馬,其中一人與那傷者共騎一馬,以繩子綁縛兩人,以免後者由於傷痛而墜馬。

站在廟口的青衣小童望著那群人遠去的身影,眼神青光熠熠,問道:「老爺,為何不讓我教訓那幫小白眼狼?我都要氣炸了,氣殺老夫氣殺老夫!不行,我得消消氣!」

青衣小童使了一個凝聚水汽的神通,在頭頂出現一個大水球,當頭澆下,自己把自己折騰得像只落湯雞。

蹲在陳平安身邊的粉裙女童破天荒附和道:「是很氣人!」

陳平安輕聲道:「別人不講道理,不是我們跟著不講道理的理由,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他突然笑了笑,「反正以後不會見面,而且咱們又不是他們爹媽,不用事事講清楚。我好些個剛明白的道理,可是好不容易從書上讀來的,憑什麼教給他們。」

粉裙女童捂嘴而笑,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濕漉漉的一襲青衣頓時變得乾燥,轉身走回廟內,伸手烤火:「老爺,我沒說要跟他們講理啊,是想要一口吃掉他們……」

看到陳平安抬頭望來的視線,他趕緊改變口風:「當然是不可能的!唉,老爺,我就是想小小教訓他們一下,比如打得他們一個個鼻青臉腫,爹娘都不認識。嗯,那個大長腿的姑娘就算了,還是留著給老爺您看著辦吧。」

陳平安打開鍋蓋,米飯的香氣瀰漫,粉裙女童已經乖巧伶俐地遞來飯勺,還有三隻疊在一起的小白碗。

三人就著腌鹹菜一起蹲著吃飯,陳平安沒來由地想起一個經常用筷子敲碗喊著要吃肉的人,以及他說的一番話,於是對青衣小童說道:「真正的強者,願意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青衣小童扒著碗里的飯,看著吃得起勁,噼里啪啦作響,其實從頭到尾就只吃了一小口。他眨了眨眼,然後滿臉真誠道:「哇,老爺這胸襟真是比御江還要寬廣,佩服佩服,感動天感動地。虧得老爺不是讀書人,要不然早就是學宮書院欽點的君子了。」

雖然聽出了青衣小童言語里的譏諷意味,可陳平安還是嘆了口氣,想著自己的事情,緩緩道:「這句話不是我說的。」

青衣小童哪裡敢得寸進尺,接下來的溜須拍馬就要真心許多,哈哈笑道:「我就當是老爺說的,老爺的高風亮節,完全配得上這句話!」

陳平安笑道:「你哪裡學來這麼多馬屁話,平時不修行嗎?」

「修行啊,我認真修行起來,連自己都感到可怕……」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奮得一塌糊塗,其實就是偶爾出來透口氣,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面的人都這麼說我的啊,我不過是拿來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看著陳平安,搖頭晃腦道:「以前吧,我還會有一丟丟的懷疑,那些小傢伙是不是純粹討要賞賜才說得這麼肉麻。但是自從認識了老爺,就覺得他們肯定是真心的,因為我對老爺就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唉,早知道當初應該多賞一些好東西,哪怕跟水神兄弟賒賬也行啊。唉,我這是寒了眾將士的心啊。對吧,老爺?下面的人一片真心,上面的人需要珍惜啊!」

敢情拐彎抹角繞來繞去,兜了這麼大一圈,就是跑陳平安跟前討賞來了?

陳平安笑呵呵:「想要蛇膽石?我老家那邊確實有,還不止一顆,但是不給你。」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飯碗舉過頭頂:「蒼天可鑒啊,老爺您老人家就可憐可憐我吧。這一路上,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每天強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兒,很辛苦啊!」

粉裙女童往陳平安身邊躲了躲。

陳平安緩緩道:「行了,到了我家鄉,你們一人一顆蛇膽石。」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頭,一臉不忿:「憑啥她也有一顆?老爺,如果一定要給她,那我得要兩顆!」

粉裙女童不敢反駁什麼,只是滿臉委屈,泫然欲泣。

陳平安對青衣小童伸出兩根手指:「兩顆是吧?」

青衣小童點頭如小雞啄米。

陳平安收回手指:「都沒了。」

青衣小童放下飯碗在腳邊,然後一個前撲,抱住陳平安的小腿,撒潑打滾:「老爺,我知道錯了,一顆就一顆。」

陳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廟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有聚終有散,人生就是一場場折柳。

歲月長河裡,彷彿存在著一個個楊柳依依的渡口,每一段光陰逆旅當中,會有人離船而去,有人登船做伴,然後在下一個渡口又有新的聚散離別。

就像那個任勞任怨的泥瓶巷少年,在上一個渡口,就已經遠離眾人而去。

拂曉時分,李二一家三口早已備好行囊,在東華山山腳與一行人告別。比起第一次在家鄉小鎮跟親人們分開,李槐這次不再沒心沒肺,不會只覺得沒了拘束,可以整天吃糖葫蘆和雞腿,而是多出了幾分愁緒。孩子到底是長大了。

李寶瓶、林守一、於祿、謝謝,還有翩翩美少年崔東山都來送行了。

婦人紅著眼睛,不願鬆開李槐的手,絮絮叨叨說著天冷加衣、吃飽喝足的瑣碎言語,李槐便安安靜靜聽著。李二始終憨憨地傻站在旁邊。

李柳給李槐理了理已經足夠嶄新齊整的衣衫,回頭望向山崖書院的匾額。對於謝謝和於祿兩個同齡人的打量眼神,她無動於衷。

婦人總算捨得離去,這一走出去,就狠著心不再轉頭。李二拍了拍李槐的腦袋,笑著跟上媳婦的腳步。李柳拍了拍弟弟的肩頭,然後對眾人施了一個萬福,姍姍而去。

李槐輕輕踢了一腳林守一,後者手心滿是汗水地攥著一封信,搖搖頭,望著李柳的背影,呢喃道:「下次吧。」

李槐不願在他們面前流露出悲傷情緒,強忍著憂愁,找了個有趣的話題,嘿嘿笑道:「崔東山,如果說你是陳平安的學生,我們三個都是齊先生的弟子,寶瓶又喊陳平安小師叔,你跟我們的輩分到底咋算?」

崔東山雙手負后,玉樹臨風,揚揚得意道:「我可是我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輩分很高,比這東華山高出十萬八千里。」

李槐愣了一下:「難不成得喊你大師兄?」

「大師兄?」崔東山頓時急眼了,「你全家都是大師兄!老子才不要當大師兄,其他怎麼喊隨你們。」

李槐有些蒙:「那喊你小師兄?有點拗口啊。」

崔東山眼睛一亮:「小師兄好,既尊重兄長,又透著股親切,以後你們就喊我小師兄吧。於祿、謝謝,從今天起,你們也不例外,不用喊公子了,太生分,就跟著寶瓶他們一起喊我小師兄。」

李寶瓶冷哼道:「我可沒答應!」

她衝出牌樓下,李槐喊道:「李寶瓶,等下還有課呢!」

「罰抄文章,我昨夜已經挑燈寫好了,怕什麼!我要一個人先逛遍這裡,以後好帶著小師叔逛街。」李寶瓶高高揚起腦袋,一路飛奔,追逐著蔚藍天空中掠過的一群鴿子。鴿哨聲此起彼伏,悠揚清越地響徹大隋京城。

李槐扯開嗓音喊道:「那帶上我一起啊。」

李寶瓶置若罔聞,比起她那個遠離書院牌樓的纖細身影,小姑娘的思念更已遠在千萬里之外。

已經走到了黃庭國邊境的一座山嶺,陳平安在山澗溪畔洗臉。

不同於只背著個書箱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身負一件方寸物,總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一開始他倒是沒想著在陳平安面前顯擺什麼,後來對蛇膽石上了心,每天惦念得不行,就開始拿出來,求著陳平安拿蛇膽石跟他換寶貝。

就像此時,青衣小童又拿出一堆小瓶子,蹲在陳平安身邊,給他們家老爺講解這些瓶子的有趣。他拔出其中一隻粉綠色瓷瓶的瓶塞,往溪水裡一倒,很快就從瓷瓶里流淌出一大片柔和的月光,灑落在溪水上,如夢如幻。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爺,好看吧,這是修行人頗為喜歡的月華瓶。除此之外,還有雲霞瓶、日光瓶在內的林林總總,專門從五嶽大山那邊採擷雲濤彩霞、日月光輝等等,其中蘊含的靈氣雖然不多,自然比不得那些洞天福地的豐富充沛且細水長流,可是那些總歸敵不過這些瓶子傾瀉出來的風光好看呀。老爺您覺得呢?」

陳平安確實有些震驚。茂盛山林之間,大白天仍是略顯陰暗,此時看著溪水上緩緩流淌的月光,真是覺得世間無奇不有。

青衣小童循循善誘道:「一個小瓶子換取老爺的蛇膽石肯定不厚道,我這裡還有統稱為繞樑瓶的三隻瓶子,稱呼源於『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俱裝滿了天地間各種美好的天籟之音。比如這隻瓶子里的蛙鳴,這隻的大潮水聲,還有這隻的高山松濤聲。老爺,您想啊,睡覺的時候打開其中一隻瓶子,枕頭旁邊就是潮水聲,多愜意啊,就不心動?我這麼多寶貴的瓶子,才跟您換一顆蛇膽石!只換一顆!老爺只要點個頭,這七八隻瓶子就立馬全歸老爺您啦,這種買賣不做,要遭天打五雷轟……」

陳平安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家底,想著品相極佳的蛇膽石還有不少,便點頭笑道:「好。」

粉裙女童在旁邊使勁擺手,給自家老爺使眼色,想要勸阻他不要答應這筆買賣。

青衣小童將瓶子一股腦推給陳平安,高興得活蹦亂跳,對著粉裙女童伸出兩根手指,趾高氣揚道:「我比你多一顆,如今又比你高出一個境界,等到了老爺家鄉,吃掉石頭,大爺我就要比你這傻妞兒多出兩個境界了。到時候你自己識趣一點,別留在老爺身邊丟老爺的人了,老爺有我一個小書童就足夠,哪裡需要什麼蠢丫鬟……」

粉裙女童噘起嘴,皺著粉撲撲的小臉蛋,風雨欲來。

陳平安無奈道:「你再欺負她,我就反悔了。」

青衣小童立即咳嗽一聲,對粉裙女童一本正經道:「以後照顧老爺衣食住行要多用心,曉得不?比如吃過了那顆蛇膽石,趕緊變成一個黃花大姑娘的身段容貌,老爺血氣方剛,長夜漫漫,你就自己主動一點去暖被窩……」

陳平安放好那些材質各異的珍稀小瓶,對著青衣小童的腦袋就是一記栗子:「少在這裡胡說八道。」

青衣小童裝模作樣地作揖道:「老爺教訓得是。」

陳平安重新蹲在溪畔石頭上,拿出一塊干餅嚼起來,隨口問道:「你們知道龍王簍是什麼嗎?」

兩個小傢伙同時臉色微白,青衣小童更是身體僵硬,別說是插科打諢,就連路都走不動了。還是粉裙女童小心翼翼道:「我在古書上見過記載,只要練氣士將其丟入大江大水,就能抓獲蛟龍。最可怕的地方在於蛟龍之屬原本在水中是佔盡地利優勢的,便是對上比自己高出一兩個境界的練氣士也不會吃虧,但是如果對方擁有龍王簍,哪怕境界比我們還要低一兩個,一樣可以讓我們束手就擒。」

青衣小童下意識遠離陳平安幾步,蹲在遠遠的地方:「沒那麼輕鬆,一旦被抓入龍王簍,不比凡人身處油鍋好受,時時刻刻受那千刀萬剮之苦。這是上古蜀國最大宗門的不傳之秘,他們專門編織龍王簍,售賣給那些遠道而來試圖擒獲我們族類的練氣士。」

他嗓音顫抖,握緊拳頭晃了晃,「這麼大的龍王簍,就能夠抓住我了。」

陳平安伸出雙手,在自己身前比畫了一下:「如果是這麼大呢?」

這下別說曉得龍王簍厲害的青衣小童,就是粉裙女童都嚇得不敢說話了。

青衣小童哭喪著臉道:「老爺,別說見過,我聽都沒聽說過有這麼大的龍王簍。您該不會有一隻吧?」他強忍住不要第二顆蛇膽石的衝動,試探道,「如果真有這麼誇張的龍王簍,任你是化蛟數千年的老祖宗也要乖乖認命。老爺,是不是覺得那堆瓶子其實不太好看?沒事,老爺留在手裡玩便是,如果真不喜歡,到了老爺家鄉再還我便是。至於蛇膽石,老爺看心情決定給不給……」

陳平安哭笑不得道:「我沒有龍王簍,就算有,你們也不用怕什麼。」

難怪大隋皇子高煊當初買走那尾金色鯉魚和龍王簍后,會覺得過意不去,除了給出一袋子金精銅錢,這次在大隋京城還要表達謝意。

當時在小鎮遇到那個提著魚簍賣魚的漢子,陳平安一眼就看出不同尋常了——怎麼可能離岸那麼久,鯉魚還能活蹦亂跳?但一是當時實在沒錢,朝不保夕的日子,哪裡敢隨著喜好花錢?二是被高煊和老人半路截下。

陳平安丟了一顆石子到溪水裡。他此刻有些憂傷,不是因為丟了好大一樁機緣,而是覺得好幾座金山銀山跟自己擦肩而過了。所以說到底,他還是心疼錢。

事實上,陳平安不知道那個漢子正是李槐的父親李二,楊老頭的徒弟之一。當時李二就已是武道九境的巔峰武夫,不同於負責收受金精銅錢的看門人,他對陳平安觀感很好。至於李二當時為何不直接將魚和簍贈送給陳平安,是大有講究的,師父楊老頭這一條道路上的人歷來推崇「公道」二字,所以李二當時隨口報了一個價格,是為了能跟泥瓶巷少年討價還價,顯得更加真實。

只可惜半路殺出一個大隋皇子,本就壞了規矩在先的李二頓時心中警醒,不敢再強塞給陳平安這份天大福運。事後楊老頭也訓斥過李二,告訴他一個殘酷的真相:如果陳平安真收下了魚簍和鯉魚,那麼能不能活著離開小鎮都難說。

小鎮上這些暗流涌動,陳平安至今尚未獲悉全部。

大道之上,永遠是福禍相依。一件事情,是朋友雪上加霜,還是敵人雪中送炭,短時間內誰都說不好,也說不定。

三人重新上路,夜宿山巔。雖然已經無須陳平安守夜,可是他仍然習慣在走樁立樁之後,守著篝火一段時間才睡覺。

夜深時分,山頂萬籟俱寂。

篝火旁,青衣小童往火堆里添了柴火,對著粉裙女童勾了勾手:「傻妞兒,你過來。」

粉裙女童在遠處背靠崔東山留下的書箱,使勁搖頭:「我不。」

青衣小童笑眯眯道:「我不吃你便是。」

粉裙女童打死不湊過去。

青衣小童怒道:「不過來,我就真吃你了啊!你怎麼回事,好話不聽,非得挨揍?」

粉裙女童只得壯著膽子坐在篝火對面。

青衣小童問道:「你說老爺很平常很無趣的一個人啊,怎麼會有那麼兇殘那麼可怕的弟子呢?」

粉裙女童想了想:「老爺心善,好人有好報。」

青衣小童冷笑道:「人好能當飯吃?」

粉裙女童縮了縮脖子。

青衣小童譏諷道:「虧得是五境修為的妖怪了,而且還有一些特別的本事,你有點骨氣行不行?」

粉裙女童這次還真有了點骨氣,輕聲反駁道:「你給靈韻派太上長老御劍追殺兩千里,怎麼不見你有骨氣?」

青衣小童破天荒沒有惱火,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又不是怕那個一大把年紀的老妖婆,真是臭不要臉,恁大歲數,還往臉上塗抹胭脂。大爺我啊,是英雄難敵雙拳,若是吃掉老妖婆,就要惹惱整個靈韻派,到時候連累了我水神兄弟遭殃,我這心裡過意不去。」

粉裙女童悄悄轉過頭,偷偷翻了個白眼。她只敢這麼做。

青衣小童憤懣道:「你這傻妞兒是要造反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仗著有我家老爺撐腰,就不把你家大爺放眼裡是吧?」

粉裙女童嚇得就要出聲喊陳平安。

青衣小童趕緊擺手,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嘆了口氣,轉移話題道:「咱們老爺才是二境修為的武夫,雖說比起尋常的三境武夫也不差了,可你我心知肚明,他還是很弱小。再者,看他衣食住行、言談舉止,根本不像是大家門戶里出來的孩子,當真在家鄉坐擁五座山頭,還能有那麼多蛇膽石?會不會是那個兇殘的傢伙故意騙咱們,想要把咱們帶到小山溝溝裡頭去啊?」

粉裙女童蜷縮起來,望向那些她天生親近的火焰,整個人覺得暖洋洋的,喃喃道:「我是無所謂啊。芝蘭府這兩代曹氏子孫居心不良,對不起他們祖輩辛苦經營出來的書香門第,我本來就不喜歡他們。跟著老爺回鄉,挺好的。」

青衣小童臉色肅穆,不復見平時的嬉皮笑臉,輕聲感慨道:「曹氏確實走了條歪路,不過也沒法子,換成別人也會這麼做。能夠當神仙,誰還樂意傻乎乎讀書考取功名?什麼獨善其身兼濟天下的,都是儒教聖人們騙人的。我在御江待了這麼多年,見多了讀書人的不幸,不說其他,只說歷任刺史、郡守遇見了我那水神兄弟,比見著京城堂官還狗腿,只要是修行中人犯了事,一準連夜去求我兄弟幫忙斡旋。我兄弟若是心情不佳,還要把他們晾在祠廟外邊好幾天,那些個當官的一個屁都不敢放,沒勁。」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默不作聲。

青衣小童嘻嘻笑道:「老爺已經睡著了,可大爺還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傻妞兒,要不你給我當媳婦吧?」

粉裙女童頓時紅了眼睛,罵道:「臭流氓!」

青衣小童瞪眼:「啥玩意兒?這是天大的福分啊,你祖墳冒青煙了,曉得不?你以為我真喜歡你?我要不是貪圖你那顆尚未到手的蛇膽石……」

粉裙女童站起身:「我跟老爺說去!」

青衣小童只好再次退讓,使勁招手道:「別這樣別這樣,咱們結為兄妹如何?義結金蘭之後,你的東西是我的,我的東西還是我的……」

粉裙女童乾脆背著書箱跑了。

青衣小童站起身,叉腰大笑。之後收斂笑意,撇撇嘴,意態闌珊,嘀咕道:「真是個傻妞兒。」

青衣小童一路飛奔到山崖畔,驀然高聲道:「人生天地間,你我皆逆旅!大爺帶著傻妞兒跟著老爺回家嘍!」

遠處的陳平安翹起嘴角,這才不再運行那十八停劍氣流轉,開始真正睡去。

一條源頭在大驪境內的黃庭國大江之畔,陳平安釣起了一尾出人意料的大青魚,粉裙女童煮出了一鍋美味魚湯。

一人倆妖怪三個傢伙,吃飽喝足之後開始閑聊。

陳平安問他們書上講的神仙餐霞飲露,汲取沆瀣之氣和日月精華,是不是真的很有用處。

粉裙女童使勁點頭。

「聊勝於無,用處很小。」青衣小童一邊彎腰打著水漂,一邊搖頭,「我們這些蛟龍之屬還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融山根吞水運才是大道根本,其他那些虛頭巴腦的,沒啥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還是有些用的,為什麼不善加利用?你們倆都想要化蛟,以後還要儘可能挑選一條長過萬里的大瀆,走水入海,最終成就真龍之身,才算得道。難道不是更應該勤勉修行嗎?」

青衣小童輕輕丟出最後一塊石頭,拍拍手笑道:「修行啊,靠天賦,不靠努力。」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有了天賦,不是更應該努力嗎?」

青衣小童愣了一下,然後裝死道:「老爺,我突然有些頭疼,可能是受了風寒濕氣,我睡覺去了啊。」

陳平安笑道:「你一條水蛇……」

青衣小童縱身一躍,跳入江水之中,身影轉瞬即逝。

粉裙女童低聲道:「老爺,他啊,就是懶。不過他資質出身都比我要好,先天肉身就更加強韌,我哪怕多苦修兩三百年,也比不過他。」

陳平安安慰道:「那就別跟他比,先跟自己比,爭取今天比昨天強一些,明天比今天強一些。」

粉裙女童立即鬥志昂揚:「老爺說得對!」

她誠心誠意道:「難怪老爺才二境修為也這麼勤勉練拳,一點都不肯懈怠,原來是笨鳥先飛啊……」說到這裡,她趕緊捂住自己嘴巴。言多必失。

陳平安被逗樂了:「你說得沒錯,我確實笨,所以要更加用功。」

然後陳平安沿著江畔開始走樁。

便是性子安定如粉裙女童,看了這麼多次,也覺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數天之後,陳平安拄著一根竹杖緩緩登山,其間鄭重其事地抓了一抔土壤,小心翼翼裝入早就準備好的一隻小棉布袋子。

一袋袋各色土壤累加在一起,逐漸成為背簍里最沉重的分量。對此,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默契地不去詢問,只當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修行秘事。

青衣小童一開始還覺得不用自己真身開路,十分閑散愜意,只是這麼慢騰騰走久了,難免就有些厭煩,但是不敢對自家老爺的行程指手畫腳,只好沒話找話道:「老爺,之前路過那座郡城,咱們為啥不花錢豪邁一些呢?老爺身上銀子不多了,可我有錢啊,別怕大手大腳。就算現在花光了身上的銀子,我只要隨便找條江河,很快就可以撈出一些寶貝來,那可都是錢。」

陳平安說道:「我聽人說過修行這件事,最耗金銀……」

青衣小童立即改口道:「老爺,我是窮光蛋,我方才跟您吹牛呢!」

為了不聽陳平安那套積少成多的泥腿子道理,也算不擇手段了。

青衣小童到底是耐不住寂寞的主,在陳平安沉默之後,又主動開口勸道:「老爺啊,不是我說您,咱們修行啊,為的就是千金散盡還復來。一言不合大殺四方,多英雄好漢,多氣概非凡!可不是為了蠅營狗苟,窩窩囊囊,小家子氣……」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只是緩緩走在山路上。

不一樣的。哪怕是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一定會在某一天某一處分岔離別。

這是陳平安這趟出門,護送李寶瓶他們遠遊求學的最大心得之一。

在黃庭國和大驪接壤的邊境上,陳平安遭遇了一場山顫地動的大異象。在一座山巔眼見著遠處某地塵土四起,陳平安便拉著他們往那邊趕去,結果在這座黃庭國小城內看到了一番人間慘劇:城牆、屋舍和祠廟倒塌無數,幾乎半城百姓都身著縞素,家家戶戶悲慟欲絕,不斷有老少道士進進出出,腳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的悲天憫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錢財到手、腰包鼓鼓的喜悅神情,眾生百態。

好在城內秩序並未大亂,只給陳平安撞見了一夥地痞流氓要欺辱一戶爹娘剛剛死於異象的少年兄妹,被陳平安攔了下來,不讓他們強擄少女去賣身。那伙人本就是趁火打劫,根本不佔理,被陳平安一拳一腳打退兩人後,便悻悻然溜走。

陳平安給貧寒兄妹留下二十兩銀子就離開了,最後在一座無人問津的武聖廟歇腳,發現這座給人單薄感覺的小祠廟竟然在大地震中屹立不倒,毫髮無損。

一尊彩繪武聖泥塑像高高在上,張須怒目人間。

青衣小童只是瞥了眼武聖像,就看穿了玄機:「這兒香火不凈,地方又小,香火分量明顯不夠。吃不飽飯就要餓死,人神都這樣,所以坐鎮此方的神祇早早就沒了,自然無法庇護縣城,只能勉強維持住這一畝三分地的安寧。」

粉裙女童沒青衣小童的眼力和閱歷,心性更加澄澈無瑕,反倒是畢恭畢敬對著那尊武聖像鞠躬致敬,之後看到陳平安已經開始清掃地面,她就幫著擦拭神台上的灰塵。

青衣小童不敢嘲諷自家老爺,只好對她譏笑道:「你一條讀了點破書的火蟒,跟這類神祇套什麼近乎?再說了,當年那場波及天下的大戰,好大的一次改天換地,咱們作為蛟龍之屬,那可是實打實的叛徒。虧得這位小小神祇不在了,要不然你這一拜,肯定會被視為挑釁,說不定神靈老爺就會真身出竅,以金身姿態神遊人間,然後一拳打爛你的腦袋,砰一聲。哇,我到時候一定拍手叫好。」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你們蛟龍是叛徒?」

青衣小童自知失言,趕緊閉嘴,使勁搖頭。

粉裙女童更是雙手捂住嘴巴,可憐巴巴望向陳平安,一副「老爺你千萬別問我,我知道也不敢說」的可愛模樣。

天邊鋪滿了火燒雲,陳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來就在廟內生火做飯。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等著開飯,在高高的門檻上走來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台階,走到一對兄妹跟前,潤了潤嗓子,拿捏著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爺?說吧,什麼事,若是妄想老爺幫你們更多,我勸你們趕緊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賊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齡少女,看她穿著寒酸,跟自家老爺是一路人,顏色不過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紀就有豐滿婦人的韻味,多難得。青衣小童收斂笑意,繼續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若是覺得救命大恩難以報答,有人要對我家老爺自薦枕席,我這就幫你們去稟報……」

年紀稍長的少年臉色有些陰鬱,就要憤而轉身,卻被少女輕輕拉住袖子。

陳平安走出武聖廟,給了青衣小童一記栗子后,歉意道:「你們別當真,他就喜歡開玩笑嚇唬人。」

少女靦腆道:「沒關係,哥哥和我不會當真的。」

原來兄妹二人是過來送吃食的。陳平安接過之後,雙方都不善言辭,少年很快就轉身回去了,少女生疏蹩腳地施了個萬福,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辭離去。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回武聖廟,看到在門檻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輕聲道:「我知道你沒有壞心,但是以後不要跟所有人說話都沒個正行。一些無心言語是會傷到人的,有些人會惦記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雙細看之下充滿詭譎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許不耐煩,只是掩飾得很好,低頭「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了。

陳平安也不再說什麼,在武聖廟內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住在泥瓶巷一端盡頭的顧璨,小小年紀就記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陳平安私下相處的時候,說起那些傢伙,顧璨就總是咬牙切齒,殺氣騰騰。那麼點大的孩子,就已經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墳的念頭。

這裡頭的是非對錯,很難說清楚。但是按照文聖老爺的說法,若是按照順序來說,其實很多顧璨的心結來自於那些看似加在一起還不足一兩重的冷嘲熱諷。

青衣小童看著屋內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氣精神的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積鬱難消,在門檻上逛盪來逛盪去的步伐就急促了一些。最後他實在是覺得不吐不快,雙腳釘在門檻上,矮小身體如鞦韆一般大幅度晃動起來,一下子倒向廟內,一下子後仰廟外,對陳平安說道:「那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兩句玩笑話都經受不起,死了算數!屁大本事沒有,心氣比天高,活該一輩子受苦遭災!」

陳平安依舊席地而坐,閉目練習劍爐,不聞不問不言不語。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雙泛起冰冷水霧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視著陳平安,盡量用玩笑的語氣說道:「老爺,咱們出來混江湖,要幫親不幫理,才能吃得香混得開啊。更何況,我可沒怎麼著他們兄妹。老爺這麼大一份恩情,同樣是兄妹,妹妹就是個明事理的,至於哥哥,之所以把憤懣擺在臉上,一方面是覺得我調戲了他妹妹,害他丟了顏面,其實更多還是骨子裡的自卑作祟。因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哪怕不是身處亂世,一樣護不住他妹妹。這種人如果將來還這麼死犟,不願低半點頭,只會吃更大的虧。所以老爺啊,我這是為他們兄妹二人好。」

陳平安睜開眼睛,在心中認真思量過後,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道:「你說的沒有錯,但是對錯分先後,你不能用一個後邊的對來否認前邊的對。錯誤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雙拳緊握在袖中,眉眼低斂,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陳平安透過「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興風作浪。這條在御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覺得內心怒火燃燒,恨不得一拳打死無趣的「自家老爺」,再一口吃掉那條火蟒來進補修行,成為自己大道登天的墊腳石。

青衣小童轉過身去,跳下門檻,嘿嘿笑道:「老爺,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聲已經傳入武聖廟,但是背對祠廟的青衣小童則是滿臉暴戾殺氣。

在青衣小童遠去之後,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爺,他真的很生氣,如果在御江,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兩岸了。按照郡縣地方志的記載,這幾百年裡出現過好多次洪水泛濫的『天災』,御江水神非但不會壓制,反而會推波助瀾。」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既然不願意聽,以後不跟他講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說不再講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青衣小童講這些無聊道理了。本以為一路相伴而行,關係親昵了,陳平安才願意稍微說一些。既然他不愛聽,那麼陳平安絕對不會自找沒趣,重新返回原點就是了,之後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陳平安底線的事情,就一切聽之任之。就像今天這點小事,如果在認識之初,陳平安肯定會冷眼旁觀,哪裡還會說這些心裡話。陳平安跟崔東山走了那麼遠的路,又講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臉天真爛漫:「老爺,那您可以跟我講,我愛聽這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說得不對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

粉裙女童在這一刻驀然靈機一動,脫口而出道:「老爺的順序一說,茅塞頓開,說得對極了!」她很快有些臉紅,趕緊聲明,「老爺,我不是學他,不是拍馬屁!」

陳平安看著火候,米飯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氣鼓鼓道:「老爺,咱們不給他留,讓他餓著。老爺一心為他好,他還要發火生氣!如果不是真身拘押於那方硯台之中,他今天真的會對老爺出手,剛才我都快嚇死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可不行,飯還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燦爛地笑道:「我聽老爺的。」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青衣小童當然不會去跟他眼裡的螻蟻道歉,忍著不一巴掌將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經是他宰相肚裡能撐船了。他雙手負后,遠離武聖廟,腳尖一點,躍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淺淡青煙,往城外飛掠而去,最後一次迅猛拔高,沖入雲霄,在天空劃出一個極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後。恢復真身的水蛇轟然砸在地面,震動之大,就連縣城都能夠感受到清晰的顫動。水蛇一路扭擺龐大身軀,過境之處,樹木崩碎,山石翻滾。之後沿著一條溪澗逆流而上,水花四濺,最後來到一座宛如一枝獨秀的灰白山崖,身軀圍繞山崖盤旋而上。當頭顱來到山崖之巔后,尾巴猶然搭在山崖底部。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樹木全部被攪爛,滾滾而落。

一身暴戾氣焰的水蛇身軀不斷加重力道,最後竟是將整座山崖都給擠壓得崩斷了。他這才在遮天蔽日的塵土中恢復人形,下山而去,健步如飛,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並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全部落在了兩人眼中。

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頭,儒衫老人臨風而立,手裡托著一方老蛟酣眠、呼聲如累的硯台,正是黃庭國的老侍郎,或者說是上古蜀國碩果僅存的蛟龍之屬。

老蛟得了文聖的掌心金字后,又跟崔東山達成了一樁秘密盟約,將他送到大隋境內后,就返回黃庭國,以大神通挖地三尺,入水千丈,悄悄捕捉一切蛟龍孽種,全部拘在硯台內。除去崔東山親手抓獲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硯台內又多出了十餘條小物游弋其中。

此刻老蛟身邊站著一個駝背老嫗,真身正是一條成長於山野的赤鏈蛇,得到一樁機緣后,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了今日光景,剛剛躋身七境修為。這次被老蛟找到了藏身之處,直接鑿開大山百丈深,揪出了真身,這才不得不寄人籬下。但是臣服於大名鼎鼎的老蛟,老嫗只是覺得不夠逍遙快活,並不會覺得委屈窩囊。

老蛟淡然問道:「覺得如何?」

老嫗恭謹答道:「啟稟老祖,這條水蛇到底還是心性頑劣,不過他的根骨血脈,便是我也有些羨慕。」

老蛟點頭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資質愚鈍,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揮霍了一場隱秘的蛻皮機緣。」

老嫗錯愕,不知老蛟為何如此講。

之前縣城那座荒廢武聖廟內發生的事,這兩人雖位於高空雲端,老蛟卻以一手掬水觀天地的術法看得一清二楚。如果青衣小童膽敢對陳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釁,就會瞬間暴斃,老蛟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事實上,老蛟對於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厭惡,跟性情無關,純粹是血脈上的衝突。世間眾多的蛟龍遺脈孽種之中,青衣小童這一脈往往修行迅猛,頗為得天獨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龍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裡冒出頭一個私生子,偏偏撈了個不高不低的舉人身份,大出息沒有,卻礙眼得很。

老嫗道行低,眼界窄,可沒看出任何名堂。

至於水蛇的那點暴躁脾氣,老嫗更不會覺得有大錯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於初次開竅之後,尚且力弱,曾經被山野捕蛇人抓獲,搏鬥過程中給那人砸傷了元氣根本,這才使得她哪怕化為人形也是天生的駝背姿態。之後她找到那個捕蛇人的後裔子孫,來了一場遲到兩百多年的血腥報復,郡城一個中等門戶之家一夜之間就全部暴斃,婦孺老幼都沒能逃過一劫,徹底斷絕了香火。

老嫗事後猶然覺得不解氣,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則非要讓他品嘗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所以面對那個婆婆媽媽的窮酸少年,水蛇能夠從頭到尾都隱忍不發,直到深入荒山野嶺才開始釋放陰鷙殺機,在老嫗眼中,已經算是修心養性的功夫相當不俗了。

老蛟搖搖頭:「你比那條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那條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遠了。」

老嫗倉皇失色,唯恐老蛟一個不開心就將自己打殺了。畢竟這一路相伴,不是沒有不開眼的同類不願接受約束,無一例外全部被老蛟出手擊斃,死後所有精元魂魄根本無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硯之中,淪為一層纖薄的「淡墨」而已。

老蛟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爭先,可一步慢步步慢,興許別人一直打瞌睡偷懶還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沒日沒夜苦修,到頭來還是個廢物。修行就是如此無奈。」

老嫗趕緊亡羊補牢道:「老祖,那少年如此了不得?」

老蛟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厲害,而是少年的領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奮,武道境界仍然不會太高的,大概撐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樣子,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為龍,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兩次大磨礪。這個過程,必然極其坎坷艱辛,血肉模糊不說,還要經受住脫胎換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蛻皮是為「小蛻」,次數眾多,之後兩次才會被譽為「大蛻」。

老蛟御風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頂,老嫗要現出真身才能跟隨。

老蛟笑道:「我不是說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對的,那有可能是條通天登頂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條沒有大前程的斷頭路。但話說回來,哪怕是條斷頭路,也絕對足夠讓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絕前路,怪不得老天爺不賞飯吃,只是賞了,自己沒本事端住飯碗罷了。」

赤鏈蛇口吐人言:「老祖宗修為艱深,早已看遍了山河變色、滄海桑田,眼光自然深遠。我們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滿意足了,對我們而言,這已經是一樁莫大的福緣。」

老蛟笑而不言。

其實還有很多天機,老蛟沒有跟這條赤鏈蛇泄露,甚至還故意說了些有違身份的話。那少年的武道天賦確實算不得出類拔萃,但他絕不是像老蛟所說的那樣「不起眼」。當初在自家宅邸別業第一次見到那伙遠遊學子的時候,老蛟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陳平安是最後一個落入他法眼的人,但是看著看著,老蛟就發現,所有人都圍繞著陳平安打轉,不單單是言行舉止而已,而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氣勢。

那次雨夜,有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背著小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已經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條少女、修為隱秘且一身龍氣更為隱晦的高大少年及虎頭虎腦的孩子,分明最後才是手持柴刀、領頭帶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可是老蛟凝神一遍遍望去,卻看出了大不同。

如眾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個少年一馬當先,好像在說:你們放心尾隨其後便是了。

因為天大地大,我已經一肩挑之。

青衣小童回到武聖廟后,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德行,陳平安依舊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還有些擔心陳平安會反悔,將答應自己的那兩顆蛇膽石給忽略不計。試探了兩次,得到了滿意的答覆后,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釋重負。只是在那之後的相處過程當中,哪怕陳平安沒有半點異樣,該砥礪武道就繼續讓他喂拳,該騎乘趕路就繼續讓他現出真身,對於他的撒潑打滾和無理取鬧,陳平安仍然是無可奈何,沒有半點厭煩,可青衣小童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到底是什麼,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隨著距離老爺家鄉越來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來越開心,這就讓他越來越不開心。

於是在翻山越嶺正式進入大驪國境后,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壓箱底的殺手鐧。

黃昏之中,在一條荒廢無數年的崖壁棧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寬敞的凹洞內生火歇腳。青衣小童小心翼翼地從方寸物中祭出了一隻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靈氣瀰漫,不同於世間尋常無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靈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門道,可又不好意思湊過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經屁顛屁顛地雙手端碗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爺,給您看點好東西,就快了,還剩下一刻鐘。」

青衣小童轉頭對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隻手掌:「這樣的水,我如今還有五碗,來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還有取自正陽山滾雷潭的。知道花了大爺多少錢嗎?把你這傻妞兒賣了都不夠。我最多的時候,有七大碗!當然了,你是火蟒,類似物件應該是一截特殊柴火、一炷香才對,不過你肯定一樣都沒有吧?」

陳平安看著趾高氣揚的青衣小童及有些自慚形穢的粉裙女童,問道:「通過這碗水能看到什麼?」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賣關子。

粉裙女童小聲解釋道:「老爺,我在書樓一些前人讀書筆記上看到過,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錢財,許多仙家宗門便生財有道,適當對外開放一些有趣的畫面,比如說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門派奇景,還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長輩的御空風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門派的山頭就能夠在千萬里之外一覽無餘,省心省力,嗯,就是半點也不省錢。」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著,其實一直偷偷看著那碗水,眼眸里滿滿的艷羨,掰著手指頭輕聲說道:「老爺,這種事情真的很神奇,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氣運相連接的小玩意兒,比如說鑿出的一小塊影壁石頭,山門內砍伐下來的靈秀樹木,或是這白碗承載的正陽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對外開放之前,就會出現一行文字提醒買家,至於願不願意消耗物件靈氣來遙遙觀覽,買家自行決定便是了。如果願意,只需要灌注一點靈氣,就能夠通過對方宗門開啟的術法神通,讓買家看到文字顯示的諸多畫面,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越說越失落:「我早年在筆記上看到后,曾經祈求芝蘭曹氏幫我重金尋覓一塊這樣的木頭,只是我按照約定早早給了他們好處后,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說了各種借口拖延,最後我便不好意思再開口,只當沒有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揚揚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換作是我,你看芝蘭曹氏敢不敢收錢不幹活!」

粉裙女童臉色黯然,陳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髮髻,柔聲安慰道:「吃虧是福,虧先吃著,要相信以後不會總是吃虧的。」

粉裙女童抬起頭,點頭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兩個傻瓜。

片刻之後,他驚喜道:「好戲來嘍!」

碗中清水泛起漣漪,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清水從碗中緩緩升空,如泉水噴涌,最後變成一張大如山水畫卷的水幕。

水幕畫卷之上先是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環繞,然後是一名白衣女子御劍破空而至。女子腰間系掛一隻古樸葫蘆,駕馭飛劍迅猛拔高往山頂飛去,在水幕中最初不過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漸變成了巴掌高度,容顏清冷,氣質出塵。

距離山頂尚有一小段距離,劍氣凝聚實質,似雲非雲似霧非霧,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不再御劍登高,而是立於飛劍之上,開始眺望那些劍氣中蘊藉的充沛劍意,哪怕是隔著千萬里,隔著這個水幕畫卷,山頂劍意蘊含的各種綿長意味仍是撲面而來,或古老滄桑,或朝氣勃勃如一輪旭日東升大海,或密集攢聚如一場瓢潑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劍道意氣,只是對著那個御劍女子流著哈喇子,賊笑道:「這位正陽山蘇稼仙子可是大爺我的心頭好。您瞅瞅,這身段這氣質。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雖然也仰慕蘇稼仙子,不過仍是喜歡體態豐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聖賢說話就是一針見血。」

他手指一轉,還將畫面稍稍扭轉方向,變成了蘇稼的背影,然後輕輕一抓,蘇稼的背影就驀然擴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著,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張臉貼在蘇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估計早就這麼做了。

青衣小童眉飛色舞道:「不過我的頭號心肝還是道姑賀小涼!那可是仙子里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給我摸一下小手兒,我便是折壽百年也願意,絕不騙人!誰要是能夠幫我引薦,讓我跟賀小涼說上一句話,我給他當兒子當孫子都成啊……」

陳平安看著那些化作雲霧的劍道意氣,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覺得氣象萬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陳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從水幕中尋找到一個身影——那頭在家鄉小鎮行兇的搬山猿,只可惜畫卷之上始終只有蘇稼一人。如果沒有記錯,風雷園那個叫劉灞橋的傢伙就一直暗戀著蘇稼?

一炷香的工夫過後,水幕淡去,趨於模糊,凝聚下墜,最終重新變成一小碗清水,只是水位明顯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搓手踱步,樂哈哈道:「這次觀賞,因為有正陽山之巔的劍氣場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絕對不虧!之前那麼多次遙看正陽山的各種風景,蘇稼仙子只有驚鴻一瞥,這次……嘖嘖,蘇稼仙子不承想還是個好生養的,之前哪裡看得出來……」

陳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棧道上,山風陣陣呼嘯而過,吹拂得他的衣衫向一邊飄蕩倒去。不過如今紮實的二境修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嶺,一次次收壤入袋,讓陳平安此刻身形不動如山,隱隱約約之間,彷彿已經與身後的陡峭山壁渾然一體。

陳平安突然驚喜道:「下雪了!」他伸出手去,等著雪花落在手心,猛然轉過頭,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歡快報喜,「你們快來看,下雪了!」

一場鵝毛大雪,不約而至。

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已經一個接著一個走了,三人返鄉的道路上,小雪時節,唯有風雨。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時節,真有大雪。

陳平安繼續伸手接著雪花,揚起腦袋,開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從未見過這麼開心的老爺,歡快蹦跳著湊過去。

青衣小童從未見過如此幼稚的傢伙,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覺得人生好沒意思。

陳平安接了兩捧白雪,用雪搓著手,笑著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後,這才從背簍里拿出一本書,開始借著火光看書。

這是一本文聖老先生贈送的儒家典籍,陳平安的記性很好,一路勤於翻閱,內容早已爛熟於心,但他還是喜歡一有空閑就像當下這樣翻書,輕輕誦讀。

李寶瓶曾經說過,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陳平安覺得這句話講得實在太好了,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譜》記載走樁立樁前後,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讀書是如此,想來拳法也差不離,說不定練拳百萬,拳意就會自來。畢竟如此勤勉練拳,日夜不休,每天都會花上七八個時辰,縫補原先破屋破窗似的體魄,效果顯著。尤其是楊老頭傳授的吐納方式,配合十八停的運氣方式,陳平安能夠清晰感知體魄的逐漸強健,所以活命已經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陳平安想要的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機會再次相逢,為某個姑娘展示走樁,她不至於像在泥瓶巷祖宅里那般一臉痴獃,彷彿是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笨蛋,而是會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說出那兩個字:「帥氣!」

陳平安手中的書本被一頁頁緩緩翻過,他看得極其認真,搖曳的篝火映照著少年黝黑的臉龐,別有神采。

粉裙女童雖是火蟒真身,卻是孩子心性,在芝蘭曹氏書樓深居簡出,不敢輕易露面,唯恐遭受橫禍。此次跟隨陳平安返鄉,越來越恢復活潑天性,此時正在棧道那邊忙著堆雪人,只恨老天爺不多打賞一點鵝毛大雪。

青衣小童雖是水蛇,天生親水,但是對於一場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實在提不起興緻,無精打采地縮在篝火旁邊,感傷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個像自家老爺的雪人,栩栩如生,正想著跟陳平安邀功,驀然變色,一溜煙跑回崖洞,神色慌張道:「老爺老爺,棧道那邊來了一雙男女,男子瞧不出什麼,可女子好大的妖氣。咱們怎麼辦啊?」

青衣小童使勁嗅了嗅,立即精神煥發:「喲呵,還真是個大妖,滿身的狐狸騷味。老爺,我跟您說,世間妖狐多姿容絕美,瞧我的,這就給您抓個暖被窩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兒強太多!」

陳平安合上書,說道:「如果他們只是路過,我們就讓出棧道;如果想要傷人,我們再出手不遲。」

滿懷熱忱的青衣小童嘆息一聲,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爺您倒是給我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啊。」

陳平安笑道:「安安穩穩回到家鄉,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這都進入大驪國境了,一直這麼穩穩噹噹,我猴年馬月才能讓兩顆蛇膽石變成三顆啊?」

在峭壁之中開鑿出來的古老棧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後行走於風雪之中。女子身穿錦緞宮裝,婀娜多姿,頭戴帷帽,遮掩容顏。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長,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掛一隻硃紅色酒葫蘆,整個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風雪夜。

兩人途經崖洞的時候,女子轉頭看了眼洞內三人便不再多看。

這輕描淡寫的一瞥,就讓之前躍躍欲試的青衣小童如遭雷擊,坐得比陳平安還端正。反而是道行遜色一籌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輕重厲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對男女。陳平安則將書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視。

男子路過雪人的時候,眯眼微笑,覺得頗為有趣,猶豫了一下,徑直轉身走向崖洞,卻不得寸進尺,在「門口」停步,直接望向陳平安,用嫻熟流利的東寶瓶洲正統雅言問道:「雪夜趕路,我與侍女委實疲憊不堪,這位公子能否讓我們也進來休憩片刻?」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個氣質溫和的男子。他心知肚明,這場狹路相逢,是福是禍躲不過,如果對方真有歹意,他點不點這個頭並無兩樣,所以乾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內,被他稱呼為侍女的帷帽女子卻沒有跟隨,站在崖洞門口,直腰肅立。

男子大大方方盤腿而坐,背對著崖洞,摘下酒葫蘆準備喝酒,喝之前,開誠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讓她釋放出一些妖氣,算是打過招呼了,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我們並無惡意。」

陳平安在發現青衣小童的拘謹惶恐之後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他反而不去多想什麼,只是屏氣凝神,隨時應對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殺人。

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罷,好壞難測,一旦大敵當前,往往生死立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經歷了小巷對峙蔡金簡、老龍城苻南華,之後與搬山猿糾纏廝殺,在神仙墳跟馬苦玄打了一場,棋墩山對敵白蟒,枕頭驛面對朱鹿的刺殺,等等,一系列風波,陳平安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心定」二字至關重要。

男子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華,望向陳平安,開門見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卻很紮實,實屬不易,若是能夠堅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動彈。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還大了!

原因很簡單,世間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長蠱惑人心之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他山妖精怪更難遮掩妖氣,所以修士那些個廣為傳唱的斬妖除魔事迹,對象往往是不成氣候的狐妖。

照理說,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氣息就該愈發濃郁,但是她路過洞口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純正人氣,給青衣小童的感覺簡直比凡夫俗子還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掐斷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間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過是山澤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離真真正正成為一個人,還隔著大隋到大驪這麼遙遠的距離。

能夠讓他這個修為六境、戰力堪比七境的御江地頭蛇都感知不到任何異樣,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覺得裝孫子最合適,如果孫子不夠,曾孫子都行。他判定那狐妖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經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躋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嶺,絲毫不弱於人族修士破開十境瓶頸的難度。這意味著能被這個天下的大道所認可,何其艱難?其中需要多大的機緣和磨礪,可想而知。所以那條身份隱蔽的老蛟,寒食江神的父親,十境修為,已經足夠媲美十一境修士的實力。

陳平安不清楚其中的門道,但是危機臨頭,不耽誤他的蓄勢待發,聽到男子的稱讚后,沒有任何掉以輕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謝過先生美言。」

男子小口喝著酒,一語道破天機:「公子你這長生橋斷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補難如登天,不如另闢蹊徑,乾脆重建一座……」說到這裡,他「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書,笑了,「好吧,真是無巧不成書。」

他緩緩起身,就這麼離去,走到崖洞外,狐妖已經默然前行帶路。

男子轉頭看了眼客棧上的雪人,笑了笑,感慨道:「無巧不成書啊。」

風雪之中,男女繼續趕路。狐妖沒有轉頭,畢恭畢敬道:「白老爺,此次偶遇,難道是兩邊聖人的陰謀?」

男子搖頭道:「此次遠遊散心,無欲無求,我很小心隱藏痕迹了,不曾驚擾到任何勢力,如果這樣還要算計於我,那我……」

狐妖帷帽下的容顏禍國殃民,眼神炙熱。

不料男子嘆息一聲:「又能如何呢?」

一場大雪,讓天地白茫茫,乾乾淨淨的。

在棧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后,男子停下腳步,仰頭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狐妖只得跟著停下腳步,發現男子沒有挪步的跡象,小心翼翼喊了一聲:「白老爺?」

男子始終望向天空,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你說你自幼生長於浩然天下,為什麼要心心念念想著走過倒懸山?若是思鄉心切,想著落葉歸根,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這裡啊,到底圖什麼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嗎?」

狐妖嚇得魂飛魄散,轉身跪倒在地。如果居高臨下望去,她那副妖嬈身段,如山巒起伏。她顫聲道:「白老爺饒命!」

男子置若罔聞,自問自答:「我覺得不好玩,一點都不有趣。」

狐妖畏懼至極,一咬牙,瞬間爆發出排山倒海一般的磅礴氣機。

下一刻,棧道之上出現了一隻大如山頭的八尾巨狐,通體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瘋狂向山頂攀緣而去,試圖遠離那個男子。

男子無動於衷,輕輕喊出一個名字:「青嬰。」

砰然一聲,一團鮮血如暴雨灑落山崖,竟是一根狐狸尾巴當場爆炸開來。

無數鵝毛大雪被鮮血浸染,男子所立棧道附近的這一片天地下了一場詭譎恐怖的猩紅大雪。

相傳世間曾經有無數妖物作祟各個天下,亂象紛紛,凡人皆不知姓名,束手無策,哀鴻遍野,後世有道德聖人鑄大鼎銘刻萬妖姓名,記載其淵源來歷,之後命人仿造千餘座大鼎,放於各洲各座大山之巔,以供山下之人記誦,凡夫俗子不惜涉險登山,經此歷練,是為山上修士之發軔。

那些大山大多成為後世的各國五嶽,享受無數君主凡俗的頂禮膜拜。

峭壁上的那個龐然大物如一顆彗星墜入山崖。顯而易見,不僅僅是斷掉一尾、修為重創那麼簡單。

以妖物的先天暴戾性情,瀕死或是重傷之際爆發出來的凶性往往更加可怕。

一切玄機,只在「青嬰」這個稱呼上,以及是誰來報出這個本名。

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濺起了無數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呼出的血腥霧氣使得四周積雪融化一空,顯露出一大塊好似傷疤的泥濘地面。

男子不知何時站在狐妖跟前,提著硃紅色酒葫蘆喝了口酒。他與那個蜷縮在一起的巨大狐妖相比,無異於一只螞蟻站在人類面前,無比渺小。

「在重新修鍊出第八根尾巴之前,就老老實實待在我身邊,有些事情,暫時不是你能夠摻和的。」男子緩緩說道,「如果不是念在當初那點香火情,你已經死了。既然現在還活著,就好好珍惜。走吧,繼續趕路。」

男子一揮袖,撤去隱秘的天地禁制,將隨手切割出來的小天地返還給大天地。

狐妖逐漸變回人形,掙扎著起身,踉踉蹌蹌地跟在男子身後,神色凄涼。

一尾之差,天壤之別。

之前足夠讓她傲視同類,如今已是泯然眾矣。

但是它卻沒有半點復仇的心思。

對土生土長於浩然天下的狐妖而言,白老爺的喜怒,就是天威浩蕩。

崖洞內,青衣小童擦著額頭汗水,心有餘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無知:「那位夫人很厲害嗎?」

青衣小童跳腳罵道:「傻妞兒真是傻妞兒,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還有什麼才算可怕?再說了,一個侍女就如此厲害,給狐妖當老爺的男人不是更變態?」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們家老爺就沒我們厲害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啊?對哦!」

他哈哈大笑,然後咳嗽幾聲,悻悻然道:「失態了失態了,讓老爺見笑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嘛,這點瑕疵,就讓它隨風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陳平安繼續看書,只是靜不下心來,只好收起那本儒家典籍,想了想后,找出陸姓道長的那幾張藥方,全是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小楷寫就,然後拎了根細一點的樹枝,蹲在崖洞門口的積雪地上臨摹寫字。為了不讓藥方被雪花沾濕,得小心翼翼護著,只能看一個字寫一個。

今晚丟了面子的青衣小童嚷著要睡覺,粉裙女童則繞過陳平安,繼續將那個雪人打造得盡善盡美。

最後一張藥方的末尾,陸姓道長當時從袖中還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紙上蓋下,所以是朱紅印文的四個字:「陸沉敕令」。

今夜練字,陳平安從頭到尾臨摹了一遍,連最後四個印文都沒有錯過。

當崖洞這邊的陳平安一絲不苟地用樹枝寫出「陸沉」二字,已經十分遙遠的山崖底部,身後跟著狐妖的男子猛然轉過頭。

當陳平安最後寫完「敕令」二字,剎那之間,彷彿天地翻覆了一下。

男子依舊紋絲不動,神色凝重。但那狐妖已是驚駭失色,幾乎要站不穩。

狐妖惴惴不安,一種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懼滲透全身,下意識靠近男子,輕聲呼喊道:「白老爺?」

男子收回視線,向前行去:「沒事了,無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誰是小小井水,誰是浩蕩河水,天曉得。

清晨時分,三人動身趕路,迎著風雪。

前頭帶路的陳平安走完一段拳樁,突然停下腳步。

粉裙女童輕聲問道:「老爺是在想念誰?」

青衣小童懶洋洋道:「這鬼天氣,老爺可能是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拉屎呢,最少不會讓屁股凍著。」

粉裙女童氣憤道:「噁心!」

青衣小童嘆氣道:「忠言逆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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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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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江湖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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