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坤寧宮面闊九間,寬敞闊朗,華麗恢弘,名字與乾清宮對應,是為後宮尊位。
可惜這尊位住起來恐怕不大舒服,娜仁就聽太后私底下念叨過,說坤寧宮改建之後,只有東邊二間居住,每天守著神龕住,倒是肅穆了,可也著實彆扭。
不過見皇后笑盈盈的,可完全看不出對坤寧宮的不滿來,日常起居均在正殿東二間暖閣中,只將鳳座設在了偏殿,供素日理事傳人接見命婦乃至嬪妃請安。
但如今宮中就佛拉娜與原本在清寧宮伺候的張氏兩個嬪妃,請安也鬧得跟過家家一樣,無甚意思。
此時一張紫檀雕花大八仙桌就擺在坤寧正殿正間,堂上懸的是坤寧宮只匾額,東邊是皇后居室,西邊是神龕佛像。
「這可真是再奇妙不過的聚會之地。」娜仁一邊抬手解著身上斗篷,佛拉娜見她抬手間露出銀紅哆羅呢裡子邊素白綾滾鑲上繡的如意雲紋,一聲稱讚脫口而出:「好精妙的心思。」
娜仁笑呵呵點點雲紋,道:「捂在心口上,說不準真能抱我事事如意。」
那邊皇后吩咐宮人起火盆篩酒,初聽娜仁那一句,還笑道:「若是喜歡就常來,我這幾日也閑著,這偌大宮殿,我可孤獨得很。」
一時酒菜布置齊全,眾人分坐,娜仁這半日冷眼看下來,皇后與佛拉娜倒當真相處得不錯,皇后笑容端莊卻並不端著架子,對佛拉娜全無高高在上之感,佛拉娜對她便很親近了。
席間自然是言笑晏晏推杯換盞,皇后舉杯道:「論理,你們是在這裡久了的,我不過是初來乍到,若有哪件事是我疏漏了的、未做到的,還得請提醒提醒。」
佛拉娜幾乎是立刻畢恭畢敬地道不敢,娜仁心中輕嘆,卻也笑意盈盈地道:「娘娘這是哪裡話,您的宮務打理得不好,上頭還有老祖宗與太后呢。若說真能幫上您的,只怕就是自家殿里短了什麼,來找您告狀了。」
皇后抿唇微微笑著,「這話我可記在心裡了,你不拿我當外人,我自然是心裡高興。來——不愧皇上百般推崇你的手藝,這就可比外頭的好了不知多少。」
「可不當這句話。」娜仁笑吟吟地:「這若是傳出去了,我得得罪了多少人啊。」
正說著話,眼見外頭天色漸漸暗下來,忽聽外頭一陣腳步聲,皇後身邊的九兒進來通傳道:「慈寧宮的福寬姐姐帶著人過來了。」
「準時來叫你的。」康熙看了娜仁一眼:「老祖宗可真是恨不得把你拴在身邊不放開,出來半日都不安心。」
果然,福寬進來,身後帶著娜仁屋裡的豈蕙豆蔻,二人一個捧著蒼青色羽緞大斗篷,一個捧著小手爐,齊齊向眾人請安見禮。
福寬道:「老祖宗說了,天兒黑了,又起風了,涼得很,遣奴婢來看看。倘若諸位主子吃的差不多,且得帶娜仁格格回去復命呢。」
「讓老祖宗操心了。」娜仁笑著起身,又對康熙、皇后輕輕一欠身:「容我先告退了,一時不回去,老祖宗一時不安生。」
皇后剛張嘴還沒說什麼,康熙便道:「讓人多點兩盞燈,梁九功——尋兩個身材高大的人來護送娜仁格格回去,也擋擋風。」
「哪裡那樣嬌弱了。」娜仁好笑地微微搖頭,皇后適時開口:「需得這樣,不然叫老祖宗知道還以為我們不精心呢,況阿姐身子本也弱些。」
就這樣,娜仁被人一路簇擁著回了慈寧宮,太皇太后歪在炕上,眼睛微闔,嘴唇一張一合默念經文,手中一串念珠不疾不徐地拈著,聽見響動也沒睜眼,只隨口道:「回來了?」
「回來了。」娜仁笑盈盈答應著,蘇麻喇上來給她解了斗篷,一摸手:「哎呦呦,好涼,不是讓豈蕙帶了手爐去嗎?福安,還不快給格格斟一碗熱熱的奶茶來。」
娜仁道:「外頭風刮人,手心捂著手爐,手背露在外頭,哪有不涼的?」
蘇麻喇道:「很該把手捂子找出來了。回頭在庫房裡翻翻,也幾塊好皮子,豈蕙的手藝好,讓她先縫出兩隻用著。」
「很該這樣。」沒等娜仁推拒,太皇太后已對她輕輕招手:「過來這邊兒坐,炕上暖和。」
娜仁一笑,過去挨著太皇太后坐下,她將身上輕絨毯子往娜仁身上一裹,端起茶碗輕抿一口,似笑非笑問:「皇後宮里吃得舒服嗎?」
「累。」娜仁嘆了口氣,「倒也不是什麼明槍暗箭,不過皇后……」
「皇后是個聰明人。」太皇太后輕笑著,「和這種人相處啊,無論聰明糊塗,習慣了都是最舒服的。不過你的性子,與人交往一向講究個清透見底,那就難了。想要與她交心,少說得捧出一顆紅心來巴巴給她看一年,她能真心為你處處好,便也是福分。」
娜仁倚在她懷裡,搖頭晃腦:「我也不求這一份交心了,只要她不找我麻煩就好。」
「那就簡單了。」太皇太后輕撫著她的髮髻,笑呵呵道:「她可不敢找你的麻煩。她就算敢讓遏必隆的女兒殿前罰跪,也絕不敢動你一根頭髮絲兒!」
娜仁笑嘻嘻道:「娜仁可全靠您了。」
「你呀!」太皇太后搖頭輕嘆著,眉眼間俱是無奈,又滿滿當當都是笑意。
隔日天氣漸冷,娜仁琢磨著前頭慈寧宮花園裡那兩棵柿子樹上的柿子。
往年柿餅也做過,也成了,去年挽袖子試了一回釀柿子醋,結果試得灰頭土臉的被康熙笑了三日,今年雄赳赳氣昂昂昂地拼著一雪前恥,很是用心準備了一番。
正當她忙忙活活的時候,內務府也動了起來。
康熙御旨命內務府給鈕祜祿氏擬個封號,這就給了前朝暗示,宮妃入宮之日將近。
佛拉娜上午過來的時候娜仁忙活著,沒空與她說話,下午她再來,命人沏了茶、擺上茶點,二人在炕上坐了,輕啜一口茶水,通身的寒氣便都被驅出體內。
佛拉娜見娜仁悠閑品茶的模樣,著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品茶!宮裡都傳遍了,皇上下旨讓內務府替鈕祜祿氏擇吉號,眼看是要封妃,你這邊可半點消息都沒有,你可坐得下來!」
「我有甚坐不下的?」娜仁輕笑著挑眉,捏起一顆梅子遞給她:「嘗嘗,這姜香雪梅清甜可口,還暖脾胃,這天兒伴著茶最好。」
佛拉娜手裡胡亂絞著帕子,滿面的急色,「這封妃不封妃、或是同封妃有沒有封號,裡面的門道差別可大著呢!皇后也便罷了,左右人家是中宮,咱們沒法不尊敬,人又是個賢惠人,處事妥帖,咱們也沒有不服的。可鈕祜祿氏呢?我可聽人說,她最是個冷僻孤傲、桀驁不馴的性子,你看著軟和,可也是個不服軟的,若真叫她拿捏住你,這以後的日子……」
娜仁見她滿臉著急擔憂的,也是好笑,輕輕搖頭,無奈道:「這是什麼話呢。外頭人云亦云,你也信了。人家說鈕祜祿氏是怎樣的人,便是怎樣的人了?我倒說她性子雖冷,卻不是目下無人,你信不信?」
佛拉娜狐疑地看她:「怎麼說?」
她微微一頓,貝齒輕輕咬唇,深深看著娜仁:「你不會是又拿出你那一套以貌取人、長得好的不是壞人的說法了吧?娜仁!這會可不是過家家了!這是正經大事,往後的日子怎樣,都在這上面呢!」
「你怕什麼。」娜仁笑著走到她身邊,挽住她的手:「你有皇上,我有太皇太后,皇後娘娘捏著鳳印寶座,鈕祜祿氏背後則是遏必隆,大家各有依仗,她鈕祜祿氏即使真位尊於我,我也不是她能夠為難的。再說了,外頭人的話八成是不可信,鈕祜祿氏是什麼樣的人,總要日後相處著才知道,你現在就急匆匆地給人下了定論,對她可不公平啊。」
佛拉娜被她說得微怔,良久方才苦笑道:「你這話說的,皇上可不光是我的依仗……不過左右人家明媒正娶的,我只求皇上回頭時候能看我一眼,我也就知足了。」
娜仁忙問:「怎麼了?皇後為難你了?」
「那倒沒有。」佛拉娜揚揚嘴角,微微搖頭:「不過我自己胡思亂想罷了。皇后出身名門,詩書皆通,處事有度,我除了針黹女紅,什麼都不會,在她面前便自慚形穢了。」
娜仁見她這樣,心裡約莫明白什麼,笑吟吟摟著她的脖子,下巴靠在她肩膀上,道:「你自慚形穢了,我豈不是都不能活了?就你這一手指尖上的功夫,多少人都比不過呢!人家看著都眼紅!我也羨慕你——」
她把玩著佛拉娜的指頭,十指纖纖蔥白如玉,入手柔軟細膩,當真應了那一句「手如柔夷」,她輕笑道:「瞧瞧這指頭,多好看?你做的綉活啊,宮裡的綉娘都比不過,皇上多大的福氣啊,能得你這樣一心以待,一年光是衣裳帽子、腰帶香袋便得了你多少,真是我看著都眼紅,恨不得以身相替……」
「快別說了你,愈大愈油嘴滑舌的,嘴裡沒個把門的。」佛拉娜紅著臉抬手捂住她的嘴,「今年你身子虛,怕你手冷,我前兒得了塊銀鼠皮子,給你縫了個手捂子,還差兩針就得了,晚間命人給你送來。」
娜仁笑吟吟點著頭,見她食指上一隻瑪瑙戒指倒是別緻,小米珠穿成的戒圈,又有碎珠花朵一樣托著一顆瑪瑙珠,瑪瑙殷紅如血,更襯瑩白的手指頭,卻不是內務府常見的樣式,她便笑道:「這戒指從前倒沒見過的樣式,新奇得很,又是皇上從宮外給你淘來的新鮮東西吧?」
「這卻不是。」佛拉娜笑著摸摸那枚戒指,「這是皇後娘娘賞的,說是盛京老家那邊時興的樣式,娘娘那彷彿還有幾隻,你若喜歡,我替你討來。」
娜仁搖搖頭:「可算了吧,我也就是看著新奇說一嘴,真巴巴討個戒指來,可不成了笑話了?」
佛拉娜不贊成地搖搖頭:「怎麼這樣說呢,皇後娘娘……」
「好了,我知道皇後娘娘好!皇後娘娘溫柔賢惠,皇後娘娘寬和大度,可你在我這兒一個勁的念叨皇後娘娘多好是什麼事兒啊?」娜仁哭笑不得:「你現在去坤寧宮,就對著皇後繼續誇才是能耐呢!」
等佛拉娜帶著娜仁給她裝上的一大盒子吃的樂呵呵地走了,直到回了鍾粹宮在暖閣里坐下來,才反應過來——她是去與娜仁說讓她小心鈕祜祿氏,怎麼反而被哄得傻乎乎地帶著吃的回來了呢?
如此想著,難免啼笑皆非,倒是先把還差鎖邊的手捂子取來,手上加快縫著,打算宮禁之前讓給宮人給娜仁送去。
當晚,娜仁收到了雀枝送來的手捂子,銀鼠皮裡子,外頭淡綠妝緞綉著娜仁所喜的茉莉花,是怯生生的小骨朵、嫩生生的花苞,還是綻放著的潔白花朵,繡得活脫脫一棵真花,拿在眼前細看,鼻尖彷彿也有一股淡淡的花香縈繞著。
她本以為是這花繡得實在逼真,還與雀枝誇「你家主子的手藝是真愈發好了」,沒想雀枝笑呵呵道:「這手捂子上用的絲線都是夏日裡鮮花汁子滾的,然後在小匣子里盛在干茉莉花中封存許久,香氣都染在上頭了,味兒雖淡,卻也正經能持續一段時日呢。」
娜仁驚喜非常,連聲稱讚:「好巧的心思!」
又讓人抓了一把錁子給雀枝,斟熱茶給她喝,笑道:「這樣冷的天兒,還讓你過來一趟,你家主子也是,明兒個送來也是一樣。喝杯茶再回去,時候還早呢,不著急。跟著她來的人在外面嗎?也給斟一杯,滾滾的吃下去,暖一暖五臟。」
蓋因宮裡的規矩,是不許宮女獨自出所屬宮殿的大門的,若是奉命送東西一類的事情,需得與人結伴才行。
雀枝笑道:「一個粗使宮女跟我來的,得了格格您的茶,可真是天大的福分了。」
瓊枝抓了一把銀錁子給她,笑道:「你今兒個可來巧了,今兒這銀錁子是新打的,四時如意和事事如意的,都是頂好的意頭。」
雀枝喜道:「那我可接了這一份喜氣了。」
外頭那宮女也得了一把散錢並兩個錁子,喜得什麼似的。
太皇太后聽了,也不免道:「馬佳氏有心了。」
就內務府替鈕祜祿氏選封號一時,太皇太后心裡也有一本賬,然而等了好幾日,沒見娜仁著急,她心喜之餘也有些失望。
這日娜仁焚了新調的香,跪坐在暖閣煮茶,顏色微黃顏色輕透的茶水諸如瓷白的盞子里,太皇太后凝神看了她半晌,只見她連傾壺的動作都是不緊不慢的,水流均勻,好一把手下功夫,可見這些年是無聊成什麼樣了。
「皇帝讓內務府給鈕祜祿氏選封號,你就半點都不著急?」太皇太后看著自己養大的小姑娘,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娜仁好笑:「我急什麼,皇上又不會虧待我。」
「你啊,我是真不知說你什麼了。」太皇太后搖搖頭:「看得太透!小姑娘家家,這才多大年紀,正該天真爛漫的,什麼事兒都想得這樣透,豈不是少了許多意趣?」
蘇麻喇親手給娜仁手邊燒水的爐子添了炭,嗔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又逗格格,若真是個萬事看不透愚鈍的,失望的不也是您?」
「你們兩個倒成了一國的了。」太皇太后啞然,卻又輕笑著搖搖頭,接過娜仁遞來的茶水,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這般也好,娜仁丫頭,你記住,你是科爾沁的格格,博爾濟吉特氏之女,與皇帝青梅竹馬長大,又有一份救駕之功。這宮裡啊,有誰比你更有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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