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第十七回

是夜,坤寧宮中掌了燈,聖駕駕臨,但見殿內外宮人均垂手侍立、屏聲息氣。

康熙在西暖閣拈香拜過一番,方往東暖閣去。東暖閣兩間,內間是皇后的寢間,有一架四面紫檀嵌螺鈿牡丹屏隔開,外間供日常起坐,臨窗是盤山大炕,鋪設鵝黃綉富麗牡丹錦墊坐褥,一色引枕臂靠均系富麗堂皇、端莊典雅之色,不愧是中宮居所。

皇后親自用一個黃地白釉繪彩雙龍戲珠紋蓋碗捧了茶過來,九兒眉目低垂地捧著東西從外進來,一欠身:「娘娘,您命尋的石榴紅流雲百蝠緞子並兩塊鳳尾羅尺頭得了。」

皇后先將茶捧與康熙,仔細看那緞子,見顏色鮮亮紋樣疏落有致方點點頭:「送去吧。」

「又是給誰的?」康熙啜了口茶,輕笑道:「都說皇后大方,果真成了散財童子了。」

聽他打趣,皇后未惱,只笑道:「石榴紅緞子是給佛拉娜做鞋的;那兩塊鳳尾羅是石太福晉討的,因原是老祖宗賜給妾身的,妾與您大婚,制陪嫁的喜被餘下的,是石太福晉為六弟討的,縫百家被用,也是借大婚的一份喜氣。」

「太福晉到底親自撫養六弟一番,蓋是一片慈母心腸。」康熙輕嘆兩聲,沉吟半晌,抬頭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忙道:「太福晉卻沒命人往清寧宮來。」

「太福晉做長輩的,豈有親身來的道理。」康熙搖搖頭:「也有幾日未去寧壽宮請太妃們的安,是朕的不是。」

皇后等人忙道康熙事務繁忙,一片孝心足以慰太妃們之心。

半頃,太福晉打發人來謝過皇后,康熙親□□問一番太福晉身體,又道改日再去向太妃們請安,這才稍許心安。

見他面色稍霽,皇後方笑道:「這些且先不論,且說內務府的事兒。您可自在了,這宮裡宮外可都鬧開鍋了。您好歹給個準話,妾身好命人收拾宮殿出來。」

康熙端起茶碗,抬眼看她:「怎麼說?」

皇後面不改色,笑意盈盈地:「您這話說的,您自己的旨意出來了,也不關注著點底下的意思。內務府的人可是忙了,遏必隆大人家裡也忙了,上躥下跳的打探,人都遞到妾身這來了。還有佛拉娜,匆匆忙忙地到臣妾這兒來,又往慈寧宮去,不過阿姐的定心湯熬得還不錯,聽說佛拉娜回去時就跟沒事人一樣。」

「她們倆好,佛拉娜自然為阿姐著急,阿姐卻不是著急這些的人。」康熙搖搖頭,狀似隨口問:「你看,鈕祜祿氏入宮,安排在哪一宮比較好?」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東西六宮中,若論好,自然是景仁、永壽、翊坤、承乾四宮。若論尊貴無非是景仁、永壽二宮為東西六宮之冠,鈕祜祿氏女既為妃位,家世又尊貴,無非此二者之一了。」

「永壽宮且留著,那邊的意頭好,留給阿姐住。」康熙搖搖頭,皇后聞言微微一笑,又道:「那最好的自然是景仁宮了。」

康熙似笑非笑:「鰲拜的義女……配嗎?」

皇后忙屏聲垂頭。

康熙隨口道:「景陽宮空著,讓內務府收拾收拾,封鈕祜祿氏景陽宮妃,好好敬仰朕去吧。」

景陽景陽,敬仰太陽,宮中的太陽,當之無二的,自然是康熙。

「是。」皇后嘴角微微抽搐,對那位被親阿瑪連累的鈕祜祿氏忽然有些憐憫。

沉吟片刻,她又道:「既然您已經讓內務府為鈕祜祿氏擬定封號,那阿姐那邊……」

「朕擬了個『慧』字。」康熙笑道:「秀外慧中,除阿姐外,誰擔得起這四個字?」

皇后輕笑著應道:「是,皇上英明。」

康熙看她一眼,忽地道:「咱們還是各論各的,後宮之中,既然有了位份,以位份論,公私分明才能後宮穩定。」

皇后似有一瞬微怔,然後笑意愈深,微微欠身道:「謝皇上為妾身考慮。」

「你是朕的妻。」康熙執起皇后的手,認真道:「中宮之主,統御嬪妃是你職權之內的本分,不必顧慮良多。……往後有阿姐在老祖宗與皇額娘跟前盡孝,你也可以專心於宮務,後宮平穩才是正道。」

皇后柔聲應著:「是。」

內務府熱火朝天地收拾起了永壽宮與景陽宮,尤其永壽宮大修,宮中上下更是議論紛紛。

甭管外頭怎樣,娜仁就在慈寧宮安心過她的小日子。這日小廚房制了栗粉糕與豆沙餡的荷花酥,太皇太后吩咐人給三位小阿哥都送了,福安卻帶著隆禧回來。

「隆禧給皇瑪嬤請安。」隆禧在宮人的帶領下乖乖向太皇太后磕頭,太皇太后笑吟吟擺手,「好孩子,快起來。」

福安忙將隆禧扶起,隆禧又笑嘻嘻對著娜仁脆生生地喊了聲「姑爸爸!」然後放對太皇太后道:「六哥和八弟都病著,隆禧替哥哥弟弟向皇瑪嬤謝恩了。」

太皇太后攜他上炕坐,笑問近日御膳房的吃食可不可口、宮人服侍的盡不盡心、綉院新作的衣裳喜歡嗎,娜仁在旁邊眼看著隆禧的乳母就戰戰兢兢眼巴巴地看著隆禧,見隆禧點頭,才長長鬆了口氣。

上回奇綬那乳母的下場是給這些皇子乳母留下了多少心理陰影啊。

娜仁心中感慨,一邊吩咐:「別給阿哥上茶了,前兒我送來那兩瓶香欒蜜,繪粉桃花枝的那個缽中是沒用酒浸過的,只擰了些薑汁進去,給阿哥沖那個。」

福寬「唉」了一聲,沒一時兌好奉上,隆禧一嘗,果然十分喜歡。

見他喜歡,太皇太后笑意更濃,慈愛地看著他。

先帝遺下六子,福全、常寧早已離宮,六阿哥奇綬、七阿哥隆禧、八阿哥永干還養在宮裡,其中隆禧性子軟和嘴巴甜,又生的糯米糰子一樣,可愛得緊,也最得宮中這幾位喜歡。

就連娜仁,對他也十分喜歡。

隆禧伸手來扯娜仁的袖子,等娜仁轉頭看他,包子臉又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惹得人心都化了。

娜仁抬手捏捏他的臉,笑呵呵問:「姑爸爸那還有新得的柚子糖,七阿哥要不要嘗一嘗?」

隆禧連連點頭,走的時候就又抱了一罐子糖果。

送走了孫兒,太皇太后心情不錯的樣子,轉瞬又有些落寞,正逢蘇麻喇捧著料子進來:「老祖宗,這是您吩咐的,當年給先帝裁衣餘下的尺頭布塊,都在這兒了。」

娜仁打眼一看,零零碎碎好多,多是寶藍、石青一類的顏色,想是當年為先帝裁製常服所余。

太皇太后輕嘆一聲,「都尋出來了?也罷。娜仁,你往寧壽宮走一趟吧,這些都是石太福晉給奇綬討的。」

娜仁欣然答應。

石太福晉系先帝嬪妃,算是先帝宮中唯一漢女出身高位嬪妃,吏部侍郎之女,蒙先帝榮寵,可於宮中著漢式冠服,性溫婉和順,精詩書,算來如今孀居已有四載余,唯膝下養著先帝第六子奇綬,也算是一份慰藉。

可惜如今奇綬病重,太醫也不敢保證一定能立住,倒叫太福晉好傷心。

先帝去世之後,他的嬪妃就由太后帶領住在寧壽宮,自康熙二年慈和太後過世之後,寧壽宮那一片宮殿,便以太后位尊。

其餘尊位均是博爾濟吉特氏出身,石太福晉與先帝二子福全生母董鄂氏妃算是唯二的特例了。

故而娜仁在寧壽宮也是熟門熟路的,一路笑意吟吟地和人打著招呼請著安過去,先往正殿向太后請安,聽了她的來意,太后嘆道:「你去吧,石太福晉疼你,你多寬慰寬慰她。」

娜仁低低應了一聲,其實又有什麼能寬慰的呢?

不必宮人引路,娜仁輕車熟路地往石太福晉殿里去,她正領著宮女整理各樣料子,見娜仁來了,微微一笑:「得多謝老祖宗的疼愛。」

她服侍先帝多年,那些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先帝常服所用,此時眉眼低垂,輕聲感慨:「若先帝在天有靈,願他能夠保佑奇綬吧。」

娜仁抿抿唇,「石娘娘。」

「我沒事兒。」石太福晉一笑,眉眼間依稀可見昔年風華,只是她這一段日子實在是衰老得太快,一向保養良好的姣好面容失去光彩,鬢邊也已染上霜白,讓人好不心酸。

回了慈寧宮,將石太福晉所言一一道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歪在炕上,靜坐半日,方對蘇麻喇道:「你去阿哥所看看奇綬,我……我就不去了。從阿哥所出來,再去寧壽宮看看石氏,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啊——」

觸及她的傷心事,她只覺眼眶發酸,淚珠滾滾而下,娜仁只能握著她的手,偎在她身邊。

殿內一時寂靜,娜仁心中百感交集,心情複雜。

她在宮中這些年,說是小心謹慎,但也是太皇太后與太后護著,博爾濟吉特氏出身足夠保她安穩,上一輩那些嬪妃對她也極盡疼愛,但順治朝已過,康熙初年的平穩日子眼看也要過去,她即將步入後宮的風雲場,成為當今的妃嬪,而非太皇太后養在宮裡的娘家晚輩。

這些年裡,宮中女子的辛酸她看了太多太多,即使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此時見太皇太后位尊至此卻還不免受尋常女子傷心事所擾,不由心中悻悻,一時靜默無言。

「娜仁,我……必不會叫你,步了我的後路。」良久之後,太皇太后輕撫著娜仁的發,語重心長道:「所以你也不要和那些女人去爭,那些恩寵,對你來說,並不緊要。你是博爾濟吉特氏之女,生而尊貴,在這宮裡,即使沒有子嗣、恩寵,你也再有底氣不過了。不要把自己攪道那一灘渾水裡,乃至失了本心。」

娜仁知道她實在是肺腑之言,連連點頭,「您放心,我明白。」

「好。」太皇太後方微笑道:「皇帝說,想讓你住永壽宮,一來離慈寧宮也近,二來——永壽永壽,總是一份好意頭。」

娜仁笑道:「我領情。」

「那就好。皇帝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你們兩個從小青梅竹馬,這些年風風雨雨過來的,你又是為他受的傷,即使對你沒有男女珍愛之情,他也會好好待你。」太皇太后看著娜仁,正色道:「宮裡的女人,不要盼望真心,也不要付出真心,那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娜仁鄭重點頭,「您放心,娜仁明白。」

太皇太后看著她的樣子,眼圈兒仍然泛紅,幾乎忍不住潸然淚下,最後只長長一嘆:「一時不明白也無妨,你又許多許多年來參悟這個道理,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步了我的後路。」

隔日,康熙下旨,以女救駕之功,科爾沁三等公吉阿郁錫晉鎮國公,待年宮中的博爾濟吉特氏封妃,以『慧』為號,賜永壽宮主位。

遏必隆之女鈕祜祿氏封妃,以『昭』為號,賜景陽宮主位。

余者,納喇氏、李氏均為庶妃,以格格待,納喇氏賜延禧宮,李氏賜啟祥宮。

旨意一落,娜仁卻並不激動,只是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有些事情終於塵埃落定,讓她終於鬆了口氣——慈寧宮中的悠閑生活結束了,也昭示著,她終於走入了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比之歷史上原主沒名沒分地死在康熙九年,她這可以說是個絕好開頭。

聽著御旨中那些「秀外慧中、恭嫻淑敬、德於內廷」等等一系列誇讚之詞,雖然知道不過是常年話,也難免有些小雀躍。

冊封禮擬定於本月十三,娜仁記下了,恭恭敬敬地接旨謝恩。

梁九功笑呵呵地接過蘇麻喇和瓊枝遞來的荷包,後頭的小太監也接了滿手的賞賜,梁九功笑道:「禮部的成大人為冊封使,本月十三吉日,坤寧宮行冊封禮。皇上特意吩咐內務府大修永壽宮,您擎等著吧。」

娜仁被他吊起興緻,開始暗暗思索派人去永壽宮打探線報的可能性。

太皇太后當然是知道內情的,對娜仁笑吟吟道:「你就別在這兒急三火四的了,總有能見到的那天。先去寧壽宮,她們這會可都等著你呢,還有坤寧宮,皇后那裡也不能失了禮數,畢竟你是在宮中接旨的。」

娜仁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寧壽宮中太后等人果然等待已久。

先帝的一位太妃拍拍娜仁的肩膀,朗笑道:「娜仁丫頭比我們有出息!這妃也封得早!」

「就是就是!」這一屋子人漢文水平都有限,要說什麼文縐縐的也沒有,說笑一番,娜仁收了許多的禮物,豆蔻豈蕙跟在後頭捧著,還是太后看得頭疼,捏捏眉心,吩咐:「東西先放著,阿朵,你安排幾個人給娜仁格格把這些東西送回去。你等會兒還要去坤寧宮吧?」

娜仁點點頭,太后微微一笑:「這是禮節,應該的。先去看看石太福晉吧,她這幾天埋頭縫那個被,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

語罷,到底記著是娜仁的好日子,壓住那一聲嘆息,擺擺手。

周遭的太妃們對視兩眼,也跟著點頭。

娜仁便又去看了石太福晉一番,不過一日之別,身份已經大有不同。

石太福晉熬得眼睛通紅,見娜仁來了,笑道:「先賀慧妃了。」

她將手中的針線放下,娜仁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熬夜趕工,進度很快,針腳細密,她周圍的幾個宮女也都熬得滿眼血絲,便道:「這東西越急越容易出錯,您別熬壞了身子要緊。」

「沒什麼,還要請寶華殿的法師誦經祈福。我的手越快,也能早一天給奇綬蓋上。但願上天神佛保佑吧……」她抿著唇,輕嘆一聲,又迅速道:「瞧我,這好日子,我還嘆上氣了。算了,不說這些了,來,娜仁,我給你預備了一份東西,來看看。」

娜仁壓下心中的嘆息,再四謝過石太福晉,石太福晉道:「你還要去拜見皇后吧?去吧。」

她坐在炕上,微微笑著,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是在笑,卻讓人莫名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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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慧妃的躺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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