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人命

一條人命

「哈哈哈哈,那貢生真的是鄧總旗的遠房親戚么?不會是冒認的吧?」

「是真的。非但如此,最近還隔三差五地借著辦案的名義來混吃混喝呢。」

萬達無奈地說道。

錦衣衛衙門雖然可以抓人審問,但是之後還是要發到「三法司」的刑部來做最終的審問、量刑、定罪。

當然了,在明朝後期,錦衣衛最囂張的那幾年裡,從逮捕到處決,錦衣衛都一手包辦,完全不經由「三法司」了。甚至連抓人必須的「駕帖」都可以被忽略。

不過不管是現在的朱見深,還是之前的英宗皇帝朱祁鎮,都尚未將錦衣衛的權利無限拔高到這個程度。

算起來刑部也算是錦衣衛的兄弟單位了,相互之間經常有公文需要傳達,有時候錦衣衛也會請刑部的官員前來一同審案。

結果這個邱子晉就仗著這一點,加上他和鄧翔遠開八百里的親戚關係,混入了吃食堂菜的大家庭。

因為鄧翔和萬達關係比旁人都要好些,萬達礙著他表哥的面子,還不得不給他多留一份飯菜。

「當初不曾知道萬大人會親自蒞臨北鎮撫司,大大提高膳堂伙食水平。聽說京城各大衙門裡,刑部廚子的水平最高,所以就選了去刑部衙門歷事……哎,真是可惜……」

從高會手裡搶到最後一塊冰糖紅燒肉的邱子晉無不遺憾地說道。

別的監生選擇歷事衙門,都是為了今後的仕途鋪路。

這位大學霸倒好,是根據衙門食堂水平來選擇進哪個衙門的。

聽得萬達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轉身吩咐廚子再多炒兩個菜,安慰安慰正在生悶氣的高會。

「朕還是第一次聽聞,有人為了進北鎮撫司吃飯,如此不折手段……哈哈哈……」

「真是個妙人啊。」

十月里的北京城,已經是寒風簌簌的季節了。不過在有「地龍」設備的紫禁城裡,宮殿店都是暖意融融,更不要說皇上和娘娘居住的昭德宮了。

除了有地龍,還有宮殿中央燒著銀炭的碳爐。摻著各種香料的紅燭散發著好聞的香味,讓人聞的飄-飄-欲-仙,如入仙境。

聽完了萬達的敘述,坐在軟塌上的朱見深笑的前仰後合,差點倒在捂著嘴巴笑個不停的萬貞兒的懷裡。

一旁伺候的太監宮女們,包括如今新上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廠公懷恩也是笑得直抖動肩膀。

整個昭德宮裡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雜家在外頭辦事的時候,也聽說了。如今這北鎮撫司里啊,膳堂的名聲都要蓋過『詔獄』了。要不是北鎮撫司守衛森嚴,外人輕易不得入內,估計都要有人『聞香而入』了呢。」

其實這個案子,朱見深已經在東廠送上來的摺子裡頭看過了。但是紙上讀來,哪裡有從小郎舅嘴裡說出來的有意思。

楊千戶有意思,這個叫做邱子晉的小書生也有意思。

前幾日,朱見深再一次舉辦了冊封皇后的大禮。將原本太皇太后屬意的王氏封為了皇后,代替吳皇后,入住了坤寧宮。

一年之內,兩次封后,歷朝歷代也算稀罕事。

因為廢后之事,朝堂內外對萬妃的非議不少。萬貞兒這幾日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萬達更是嚇得那天之後,再也不敢進宮。

為了叫萬侍長高興,也為了聽聽他這段時間在北鎮撫司的見聞,朱見深今日特意命懷恩公公將萬達帶進宮,來陪她說說話。

「還有么,還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快給姐姐說說。」

萬貞兒倚在暖炕上,愛憐地撫摸弟弟的腦袋,「本宮自從四歲進宮,就一日都不曾踏出過這皇城。外頭的街道如何,百姓都是如何生活的,都要忘得差不多了呢。」

「是啊……朕又何嘗不是?萬侍長至少曾經在宮外生活過幾年,朕才是從出生起,就沒有出過皇城呢……」

雖然嘴上不能說,但是朱見深的內心深處,也是理解他的父皇為什麼會在王振太監的攛掇下「北狩」。

明明身為天下之主,卻只能一輩子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黃色圈圈內,什麼天山北海,什麼戈壁沙漠,他都不曾看過一眼。

雖然只當了一年不到的皇帝,卻已經做了十八年皇家的囚徒……

見到兩位主子都面色不好,懷恩連忙用手捅了捅萬達的胳膊。

「那,後面的事兒啊,那可刺-激了……」

收到信號,萬達立即清了清嗓子,繼續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這後面居然牽扯出了一樁命案。」

「命案?」

果然,此言一出,萬貞兒好奇地朝前探了探。

在進了北鎮撫司一個月後,萬達終於跟進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大案子。

那天又是萬達休沐。回想起五天前在「臨水居」和楊休羨一塊吃的那頓鯉魚,萬達忍不住還想再吃一頓。

於是一早就離開了南熏坊,往「臨水居」所在的鼓樓方向走。

因為今天是一個人上路,又要繞上半個皇城,萬達牽出了家裡馬廄里養著的一頭小黑驢上了路。

作為堂堂千戶,北鎮撫司的馬廄里,當然有專屬於萬達的坐騎。

不過他平日上值都在後面的膳堂泡著,從不跟著緹騎出街巡查,所以那匹馬至今都只是養在馬廄里光吃飯不幹活。

萬達時不時拿著膳堂里的蘿蔔青菜,還有珍貴的蔗糖去喂他,一人一馬雖然還沒有發生工作關係,但是感情還是不錯的。

這匹小黑驢,是他前幾日下值之後,特意到牛馬市買的,花了兩錢銀子。

原先在霸州的時候,萬達家裡就養了頭驢,養在院子里,用來磨豆子,駝東西。

如今他們全家都搬入了京城,家裡的那頭驢被他當做禮物送給了隔壁的鄰居,感謝他們這麼多年來的照顧。

坐在矮矮的小黑驢上,萬達喝著歌兒,晃晃悠悠地出了坊門。半個時辰後來到了靠著湖邊的「臨水居」,就看到酒樓下面站著兩個熟悉的人……

鄧翔還有高會。

現場還站著將近二十個錦衣衛和十幾個北城兵馬司的校尉,把整個「臨水居」和附近的幾家店鋪、住家團團圍住。周圍想看熱鬧的老百姓都被遠遠地趕了出去。

「死人了。」

高會皺起眉頭走到萬達身邊,「臨水居後院的空地上,死了一個人。楊大人已經在那邊了,萬大人請跟我來。」

我只是休息天想要吃個飯而已,為什麼一來要面對兇案現場……

萬達欲哭無淚,只得將心愛的小毛驢交給了一旁的力士。

走到臨水居後院的空地上,遠遠就看到一群人圍在牆根邊,地上躺著一具屍體。

萬達抬頭,用力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在做好心理建設后,才慢慢地踱到了眾人身邊。

還好還好,屍體還算完整,沒有死的很慘……

快速地瞄了一眼地上的死屍,萬達稍微舒了口氣。

「萬大人怎麼來了?今天不是休沐么?」

蹲在地上檢查完屍體,楊休羨接過身邊校尉遞上的白帕擦了擦手,一轉身就看到萬達有些發白的臉龐。

「路過……」

萬達尷尬地笑笑。

「那巧了,正好這樁案子和萬大人有些聯繫,不如就留下來一起辦案吧。」

楊休羨看了看萬達腦袋上,那根不戴帽子就照例支棱起來的呆毛,礙於自己剛摸過屍體,暫且忍下了伸手上去給他擼一擼的衝動。

楊休羨說這個案子和萬達有些聯繫,是因為死的不是別人,就是上回「茅廁詐騙案」里姓候的騙子嘴裡的,那個賣給他假銀子的「癩子頭」。

————————————————

根據北城兵馬司的仵作檢查的結果,結合楊休羨的勘察,確定死者是從高處跌落摔死的。

死者「癩子頭」,大名賴大寶,順天府本地人。家住城南郊外,年過三十,不事生產,是個頂出名的無賴閑漢。

聽聞他死了,周圍鄰居各個拍手叫好,說是老天長了眼,終於把這個天殺星給收了上去,竟沒有一個同情傷心的。

他只有一個年過六旬的老母親,年紀一把了還要走街串巷靠賣鮮花討活,這真的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以為這『癩子頭』是個彪形大漢呢,原來比那個姓候的壯不到哪裡去。」

萬達嘆道。

「酒色掏空了身體,能壯起來才奇怪。」

仵作搭話。

「摔死的?高處跌下來摔死?」

「是,從高處跌落,折斷了脖子,當場死亡。」

「身上沒有外傷么?」

「沒有其他的致命傷口,但是右手的手背上,有一道划痕,似乎是被什麼尖銳的刀子之類割傷的。傷口很淺,沒有什麼殺傷力。」

聽完仵作的報告,萬達雙手叉腰,抬頭四顧。

臨水居顧名思義,就開在水邊的斜街上,大門北側對著鼓樓,南側就對著什剎海的湖水。因為景色好,廚藝佳,在京城很有名氣。

因為是酒樓是沿河而建,故而不是標準的坐北朝南,在東北角下面有一塊空地,與旁邊的人家並沒有連接在一起,平時酒店的夥計會在這裡堆積雜物。

癩子頭的屍體,就是打更的更夫,凌晨時分在這個空地上發現的。

「是從酒樓上失足跌下的么?不會啊,隔那麼遠,除非是先助跑,然後撐個桿兒……」

萬達眯著眼睛,比了比被標出的屍體所在地和臨水居的距離判斷到。

「臨水居的掌柜和小二,包括幾個夜夜來喝酒的常客,都說不曾見過這個『癩子頭』。而且,這裡不是他進的來的地方。」

因為這裡是京城最貴的酒樓之一。

在臨水居喝一杯酒,在外頭可以喝一壺。往來賓客都是非富即貴,這裡的酒菜,不是癩子頭這種地痞能夠消費得起的。

即便他想進來,門口站著的那幾個人高馬大的打手們也不答應。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楊休羨已經命人將昨晚在這裡喝到的深夜,留宿在酒樓里的幾個客人都帶回了北鎮撫司衙門。

「不是說這裡是酒樓堆雜物的地方么?會不會夜裡踏上堆物然後……不對啊,雜物呢?」

萬達看了一圈,發現這裡被收拾的乾乾淨淨,啥都沒有。

牆角種了幾棵冬青樹,還不到人的腰部高,想從這上面跳下來摔死頗有難度。

「這個月十二日不是冊封新皇后的大禮么?錦衣衛滿京城糾察市容,這酒店靠著海子,屬於重點關注的地方,鬧不好要積水的,早被我們打掃乾淨了。」

鄧總旗答道。

啊呀,辛苦了,鄧城管。

萬達抿了抿嘴。

你以為的錦衣衛在抄家滅族,實際上的錦衣衛在街邊整理雜物、疏通下水道。

「那邊的民房呢?為什麼不查那邊的人?說起來,這屍體還是靠民房近些呢。」

萬達指了指臨水居對樓的兩層民宅。

「那是老喬家的宅子。一樓是前頭絨線鋪,後面老喬夫婦住。上頭是他家尚未出閣的姑娘的綉樓。之前已經問過一圈了,這家人閨風嚴謹,姑娘從不下樓。非但如此,平日里連窗戶都不隨便開。」

楊休羨搖了搖頭。

校尉們之前已經對喬家絨線鋪的掌柜和夥計問過話了。

喬氏夫妻兩人睡到後半夜的時候,隱約聽到門外傳來聲響。但是只當是隔壁酒樓的客人,喝醉了之後摔倒在路邊。

平日這種事情多的很,他們也沒當回事。

誰也想不到,居然是有人摔死在了自家的牆根外頭。

死者是從高處跌落致死,但是附近沒有可以讓他跌落的地方。而且沒有目擊的人證,經過搜查,屍體上也沒有任何線索。

案情一下子變得很焦灼。

「咕嚕……」

沒吃早飯的萬千戶摸了摸已經開始叫喚的肚子。

正所謂「來都來了」,「這個點了」,「吃了再走」,萬達決定不委屈自己。

再說了,今天他本來就是沖著吃飯來的嘛!

「走!吃飯去!今天算是出公差吧?午飯可以報銷對吧?走,走,走,高會,這家的黃河鯉魚可好吃了,不騙你!」

高會聞言,把頭點的跟搗蒜似得,一馬當先轉身走進酒樓。

「三樓,上三樓,要靠海子的好位置坐!」

上回他和楊休羨來吃飯的時候,不巧三樓的雅座都被人坐滿了,這才不得不在二樓用餐。

據說坐在三樓吃飯,順著銀淀橋的方向往東北看去,能看到秋天的玉泉山山景。

萬達一路小跑了衝進店去,掌柜的一臉苦笑地帶他上樓。

因為錦衣衛查案,今天酒店是註定不能開門營業了,這位爺還不是想坐哪裡就坐哪裡么。

「楊千戶,萬大人今天不是休沐么?怎麼他就能自己跑到案發現場來呢?」

鄧翔對著身邊的楊休羨問道。

他是個多年的老兵油子,衙門裡上面那些大人的心思,不用明說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今天這個案子,他們收到五城兵馬司的消息,第一時間就趕來了。

不到半個時辰,萬千戶後腳就到,還是騎著驢來的。

雖然他說自己只是路過……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情。

前段時間混在膳堂里,已經把衛所里上上下下兄弟們的好感刷了個遍,如今看來,是準備要插手辦案了。

「知道么,吳廢后鞭笞萬娘娘那天,萬大人也是休沐呢。」

楊休羨笑笑,拍了拍鄧翔的肩膀,沒有正面回答。

後者眼珠一瞪,僵硬地轉過脖子,看著楊休羨淡定的笑容。

「你是說……」

吳皇后被廢不止和萬娘娘有關,還和萬千戶有關係?

如果是真的,這個人也太會扮豬吃老虎了吧!

「阿嚏!」

坐在酒店三樓靠窗臨湖最好的座位上,正等著小二上菜的萬達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身子單薄就不要坐在這種地方,秋天湖上的風可涼了。」

高會看了他一眼,說出了直男經典語錄,「多喝熱水。」

「你懂個屁!整個酒樓,就我現在坐的這個位子是最值錢的。一壺汾酒這裡要賣五十個銅板,其中四十個銅板買的就是這裡的景緻。」

萬達之前在霸州打工的的臨清酒樓也是臨河而建,客人們最喜歡坐在可以看得到河景的位置了。

不過霸州城的小河跟北京城的什剎海那完全沒有可比性,就這個位子,可以同時看到燕京知名的「太液秋風」和「銀錠觀山」兩大景觀,堪稱VIP中的VIP。

尤其是現在,陽光燦爛的中午時分,一片金色的波光灑在海子平靜的湖面上。湖邊的殘荷都被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黃色彩。

湖邊的楊柳枝條堅守深秋來臨前的最後一抹綠色,往下看只見岸上碧帶環繞,湖中冷水生煙。

「不過依我說……」

萬達抬起頭,對著外頭不遠處挑了挑眉毛,「原來更好的『景觀』在這裡呢……」

楊休羨走到三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萬達這副狡黠的表情。

陽光照在他的腦袋散亂的毛髮上,楊休羨幾乎懷疑自己看到了一隻剛偷吃了魚腥的大肥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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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連環案哦,後面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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