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詔獄
入秋之後的天氣真是陰晴不定,下午進宮的時候陽光還正好,秋日金色的太陽灑在紫禁城黃色的琉璃瓦上,映得碧空如洗,更顯紅牆耀眼。
這才剛過了掌燈時分,竟下起了毛毛細雨來,看著架勢,竟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高會,拿一把傘來。」
楊休羨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萬達,轉頭對高會說道。
「是。」
「你們是在抄家么?是在抄誰的家?」
萬達再一次問道。
「大人,雨下的大了,我看您也沒有提燈。一會兒我讓高會送您回伯爵府。」
鄧翔像往常一樣笑了笑,只是他臉頰上的血漬沒有擦乾淨,讓笑容顯得猙獰又古怪。
「楊『試千戶』,高總旗,告訴我,你們是在抄誰的家!」
萬達抬頭,迎著密集的雨線,不得不搬出了他「錦衣衛千戶」的名頭,對著兩人喝問道。
「回稟大人。」
楊休羨倒退半步,躬身抱拳,「屬下奉袁都指揮使之令,查抄涉嫌假銀錠一案的戶部右侍郎馬偉全家。大人親自蒞臨監督,屬下不勝歡欣。如今一干人犯及其家人皆已到案,請大人視察。」
假銀案居然牽扯出了堂堂戶部右侍郎?
萬達從未想過,不過是一個街頭小案,居然能走到這一步。
雨勢一下子大了起來,彷彿潑水似得從天上嘩啦嘩啦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楊休羨所戴的大帽的帽檐上,也砸在了他槍杆子一樣筆直的背脊上。
萬達何嘗聽不出楊休羨言語里的諷刺,什麼「蒞臨監督」,什麼「不勝歡欣」。
他不是不知道,在這群正兒八經的錦衣衛眼裡,他不過是個靠著女人褲腰帶關係空降的「小東西」而已。
在後廚弄出點事情,破一些芝麻大的案子,就覺得高興的不得了,傻乎乎地跑到宮裡給陛下和娘娘面前嘚瑟慶功。
想起剛才姐夫親口封賞的銀子和祿米,萬達更覺得自己像是個小丑了。
他是個傻子,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他之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橫不過是死了一個地痞流氓,最多加上一個騙奸良家女子的案子而已,怎麼會出動到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人馬呢。
虧他還洋洋得意,覺得自己是福爾摩斯附體,柯南再世,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捋清案情,快速結案。
人家錦衣衛真正要破的壓根不是什麼「癩子頭跌死事件」,他們從一開始要查的,就是那兩錠假銀錢的來路。
高會從那被抄家的戶部右侍郎宅子里找出一把油紙傘,又提了一柄印著「北所」的白底「氣死風」燈籠,走到萬達的身邊。
「大人,我送您回去。」
「不用了。我和你們一起回北鎮撫司。」
萬達搖了搖頭。
鄧翔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楊休羨沉默不語。
「高會,你的馬呢?」
萬達沒有接過傘,只是提著燈籠,轉身朝著外頭走去。
高會疑惑地轉過腦袋,看著都是滿臉嚴肅表情的楊休羨和鄧翔兩人。
「跟著去吧。」
楊休羨擺擺手。
點了點腦袋,高會收起傘,加快腳步,趕到了萬達身邊。
隔著重重的雨幕,只能借著兩旁錦衣衛門手中的火把和燈籠才能看清周圍的事物。
楊休羨望著萬達還帶著濃濃少年氣的單薄身子骨,以非常熟練的架勢翻上了馬背,接著遠遠地朝他看來。
少年大大的眼睛濕-漉-漉的,被雨水打的眼角微微發紅,他望著自己的眼神,讓楊休羨不由自主地捏起了拳頭。
指甲扣在掌心裡,讓人疼痛,也讓人清醒。
「這一去……他就是真正的『錦衣衛』了。」
楊休羨低聲說道。
雨聲太大,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真正的錦衣衛」——皇上的鷹犬,皇權的刀劍。
鄧翔的臉色也很不好。
萬達是他奉命從霸州縣城接回北京的。
鄧翔不否認剛開始的那段時間,他就是沖著他萬娘娘弟弟的身份去主動接近討好的。
但是這幾個月相處下來,泥人都要帶上幾分人氣,何況是和這麼一個開朗善良的少年相處。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小萬大人一直都是開開心心的小萬大人。每天弄點好吃的好喝的,偶然破點小案子,和兄弟們嘻嘻哈哈混一天算一天。
「少年終究要長大的。」
楊休羨放開被自己捏的生疼的手掌,跨上旁邊校尉牽過來的駿馬。
「走!回北鎮撫司!」
隨著楊休羨一聲令下,十幾名緹騎紛紛跨上馬背。
被狂風吹亂的火炬反射出他們身側佩刀上凌冽的寒光,高舉著「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北鎮撫司衙門」旗幟的緹騎呼嘯著穿街過巷,所到之處皆是門戶緊閉,連惡犬都乖乖停止了夜裡的吠囂。
策馬衝破千萬條雨絲,萬達眯著眼睛,抹了一把凍得冰冷的臉。
他告訴自己。
這一去,就不能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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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鎮撫司后衙
穿上所里備著的乾淨布罩甲和襕袍,萬達對著鏡子,慢慢系著頭上的黑色大帽的繩子。
「大人,楊千戶和鄧總旗已經在詔獄里等您了。」
高會走到他的背後,為他整了整后領。
「走吧。」
萬達最後看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
「去詔獄。」
讓人聞風喪膽的詔獄位於北鎮撫司衙門最陰暗的北面。頭一回上值的那天,萬達曾經被鄧翔帶著走到門口,結果連門檻都沒踏進去,屁滾尿流地嚇跑了。
平日里雖然天天泡在衙門內,萬達卻是連詔獄的門口都不敢經過,更罔論打量一二。
前頭有力士提著燈引路,後面是撐著傘的高會,萬達聽著雨幕中自己新換上的皮靴踩在青石板路面上的聲音,清晰地彷彿直接踏進心臟。
「大人,小心腳下。」
不知道經過多少年風雨洗刷的詔獄石門已經被打開,萬達剛踏入沒幾步,就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他不由得腳下一頓。
「回去給大人取件披風來。」
高會轉頭吩咐一邊的持劍力士。
「大人,這詔獄一半是建在地底下的,平日不見天日,所以冷的很。大人第一次來,又是雨天,還是多穿兩件好。免得著了寒氣,傷到自己。」
接過力士匆忙送來的棉質披風,高會一邊幫萬達繫上一邊小聲地說道。
「你今天怎麼對我那麼好?」
萬達突然問道。
這可是個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人物,只會說「多喝熱水」安慰別人的大直男。
「……是屬下多嘴了。」
高會手指一頓,退到一邊。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進昭獄時的那一天。
第二天,就因為受了風寒,高燒不起,不得不請了一天的病假。
當年的自己身壯如牛都是這樣,更不要說如此單薄的小萬千戶。
「謝謝,走吧。」
萬達拍了拍高會的肩膀,從他的身側走過。
這詔獄果然是陰森無比,越往裡走,越問道一股濃重的夾雜著腐臭氣味的血腥之氣。
兩邊的甬道是用大塊的石材搭建的,石塊和石塊之間的縫隙就連最尖銳的匕首都插不進分毫。
進出只有正門一個口子,沒有一扇窗戶。想要越獄跳窗,或是挖地道逃跑,根本就是白日做夢。
且不說這詔獄一半都在地下,無處逃生。就算挖開了這厚實的石塊,後面也是整面灌了水銀的牆壁,到時候水銀如同河流一樣倒灌入內,等於是自尋死路。
穿過了長長的甬道,終於來到了關押犯人的監獄。
和電視劇里看到的那種外頭是四面透風的木製欄杆,裡面胡亂鋪著稻草的監獄不同。錦衣衛監獄也是四面高牆,其中面上留下一扇打了幾個出氣空洞的鐵門。
很少有單間,基本上都是狹隘的空間里關押了十幾個犯人。即便已經到了深秋,但都穿著單薄的,已經辨別不出本來顏色的牢衣。在獄中,也都帶著重重的栲枷。
牢內不準生火,只有身下薄薄的,已經徹底發霉腐爛的稻草可以取暖。
因為犯人的吃喝拉撒都在裡面,故而各種氣味交雜在一起。
明朝也沒有什麼人文關懷和放風時間,凍死餓死,或者得病死在詔獄里的人不計其數。
據說直到天順年間,因為詔獄的死亡率實在太高,英宗皇帝才不得不下旨,規定犯人每天都可以得到一升米的伙食。
在此之前,若沒有家人前往北鎮撫司交錢,那犯人就連基本的飲食飲水都無法保證。
一陣陣惡臭從那看不到盡頭的監獄中湧出,彙集到了一起,讓萬達一下子忍不住乾嘔了出來。
「大人!」
高會上前一步扶住他,萬達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鼻根,從袖子中掏出一塊白色的手帕,捂住口鼻。
「大人這邊走吧。」
高會扶著萬達往刑房那邊走去。
刑房門口燒著的鐵盆上,架著一排烙鐵。火光把空氣都炙的扭曲了。
一個校尉用手巾包住的一根燒紅的鐵塊,往一個上身赤-裸,被吊在刑架上的老年男子身上燙去。
「啊!!畜生!你們這些畜生!鷹犬!狗賊!」
萬達踏入刑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眼前殘酷血腥的一幕。
老人胸前的皮肉完全綻開,空氣中甚至帶著一股燒焦的烤肉的味道。
萬達想,他會有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吃燒烤了吧。
「罵,隨便罵。」
楊休羨背對著大門,坐在一張梨花木的太師椅上,旁邊是正在記錄口供的小吏。
「馬大人喜歡罵人,就先罵個痛快。罵完之後,還是說說案子吧。假銀子是在哪裡造的?又如何進入了戶部銀庫?」
捧著一杯香茶,楊休羨冷笑著說道,「沒關係,今天才第一個晚上而已。馬大人怕是不知道,錦衣衛詔獄最常用的刑具有十八種。今天這個烙鐵只是一個開胃菜而已,大人先體驗體驗。」
放下茶杯,楊休羨掰著手指,笑著數道,「還有『梳洗』、『灌鼻』、『釘指』,等等……馬大人喜歡那種?告訴楊某,楊某一定找北鎮撫司里最好的好手給您上刑。」
「畜生……」
馬侍郎抬起已經被打的面目模糊的臉,依然不依不撓地罵著。
「『彈琵琶』吧!還是『彈琵琶』適合馬大人。」
楊休羨起身,雙手背在身後,牆上掛著的火炬映出他俊美的面孔,像是一塊精心雕琢的美玉。
「我聽說馬大人很是風雅,家裡養著一干嬌妻美妾。其中有一位『卓娘子』,在嫁給您做小妾之前,是本司衚衕內最好的琵琶手。據說她的琴藝,可堪比擬白樂天詩中的那位琵琶女。可惜了,錦衣衛都是一群粗人,不懂欣賞音樂,這位卓娘子的手指剛才被上了夾棍……可能這輩子以後都不能彈琴了吧。」
「阿卓……」
馬侍郎痛苦地閉上雙眼。
走到馬侍郎身邊,楊休羨微微一笑,「不過沒關係,這裡不就有一把現成的『琵琶么』?」
楊休羨取過校尉手上的鞭子,指了指馬侍郎的胸前。
「不知道馬大人會不會欣賞,錦衣衛的刑具,在馬大人的身上『彈琵琶』呢?」
詔獄里所謂的「彈琵琶」,是以人犯的肋骨作為琴弦,以刀子等利器作為撥子,來來回回在肋骨上滑動。
最後皮開肉綻,骨裂筋斷,哪怕是鐵骨錚錚的硬漢都熬不過一個來回。可稱得上是詔獄最為嚴酷的刑罰之一。
那馬侍郎如果說剛才受了烙刑還有罵人的力氣,在聽到楊休羨的「詔獄套餐傾情推薦」后,乾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潑醒他。」
楊休羨擰著眉頭回頭,就看到了正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看著他的萬達。
「萬大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左邊橫跨了一步,將後方的刑架遮住。
「我……來看看你們怎麼審案子。你別管我。」
萬達知道,這才是錦衣衛真正審訊的辦法。
上回在審訊廳里,大傢伙跪著等問話的場景,那完全就是給萬達特意準備的「奶··頭樂」。
看來電影雖然忽悠了他很多次,但是對於詔獄的描述,只有力不能及,並沒有亂加渲染。
畢竟現實比電影可怕多了。
「我沒事,你繼續。」
萬達放下手中的帕子,走到木椅旁坐下。
楊休羨看著他慘白又故作堅強的臉,眉心皺出了「川」字。他轉身背向萬達,覺得今天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本來空氣很不好的刑房格外的憋悶。
一桶冰涼的鹽水當著馬大人的腦袋澆了下去,激得他幾乎是抽搐地倒喝一口涼氣地醒來。
「馬大人,繼續罵啊,夜還長著呢。」
楊休羨嘴上是這麼說,但是此刻心中卻沒有了和這個姓馬的在這裡耗下去的興緻了。
「我見過你……你是那個萬妃的弟弟。」
被揍的鼻青眼腫的戶部右侍郎眯著眼睛,看清楚了新坐在交椅上的人。
「妖妃!哈哈,妖妃的弟弟,還是錦衣衛的走狗,你們萬氏姐弟,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他大笑著,沖著萬達叫囂道。
在萬達開口前,高會一個大步上前,一巴掌抽了上去,將他的一顆牙齒都打飛出去。
「妄議娘娘,該打!」
萬達心中暗暗給他點了個贊,話少的員工干起活來就是直截了當,樸實無華。
又心想你這個老頭子不能柿子就揀軟的捏啊。
你沖我罵什麼?誰打你你沖誰罵啊。
「你說我姐姐是『妖妃』?」
萬達攏了攏披風,歪著腦袋說道,「可是姐姐沒讓我造假·錢,更沒放任我用假銀子換掉了戶部的庫銀,然後自己揮霍啊。」
這幫人自己屁-股不幹凈還要盯著別人,我姐除了年紀大點,和姐夫感情好一點,哪裡礙著你們了?
你們的老婆小妾都不會老不會死么?難道老了就休掉不成?
萬達挺了挺胸脯,覺得萬分的好笑。
來的路上,已經有下面的人向萬達大致報告了這次去馬家抄家的原因。
「癩子頭」雖然死了,但是他那兩錠注鉛假銀錠的來源卻依然要追查下去。
就在萬達和后廚的那幫人鑽研冬季食堂新菜單,和給家裡的幾盆小辣椒準備越冬保暖方法的這段時間裡,楊休羨為首的錦衣衛門四處探查,發現京城中這種注鉛假銀不在少數。
因為面額太大,普通的店鋪酒館無法使用,只是在地下錢莊和賭坊中流通,所以很隱蔽地躲過了官方的視線。不然早就有人報官了。
經過多番調查,錦衣衛門發現它們流出的地方統統指向一處——戶部馬侍郎的侄子和兒子。
而掌管銀庫的最高官員,就是眼前這位馬侍郎,馬偉大人。
收到了楊休羨的上報,袁彬立即上書朱見深。
皇上龍顏大怒,當下批了駕帖,命袁彬派人抄了馬偉全家,務必要弄清這批假銀子的來龍去脈。
馬偉是北直隸保定府人,今晚只是京城中的家被抄滅。明天一早將會有人趕到保定老家,去抄滅其餘的族人。
天子之怒,雷霆萬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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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萬大人,這一步走下去,就不能回頭了
少年終究不能快樂一世啊。
因為我是虎媽,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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