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冬青把披風遞到夫人手中時,忍不住抬眸掃了眼寧汝姍。
冷靜溫和,一點也沒有生氣的跡象。
世子和世子夫人偶有對峙,但夫人脾氣實在太好了,就像一團雪白蓬鬆的棉花,世子的脾氣完全沒有發揮的餘地。
——所以世子是單方面生氣!?
「世子還在生氣嗎?」扶玉小心問道。
冬青搖頭解釋著:「是那個花紋有瑕疵,世子摸起來不順手這才有點惱的。」
扶玉聽得莫名其妙:「不就是一個花紋嗎?」
「這對世子很重要。」冬青強調,「世子需要的是合乎規制的東西。」
扶玉依舊不解,扭頭去看寧汝姍。
寧汝姍的視線從拱門處收回,點頭:「世子眼睛不方便,你的無關痛癢,對他而言就是未知陌生,以後你也稍微注意點。」
寧府中有十來位沖戰場受傷退下來的護衛,她小時候與他們說話時,曾聽他們說起,初期身體殘缺帶來的迷茫和麻煩,讓他們敏感到在帳篷中聽到一點似有似無的動靜都會滋生出壓抑不住的憤怒。
寧家現在的環境就像那個封閉的帳篷,哪怕每個人都在剋制,都在謹言慎行,可每個人依舊會流露出那點謹慎小心。
容祈是多少驕傲敏感的人,變質的關心愛護在他耳中邊都是帶血的刀刃。
刀刀見血,入骨三分,偏偏無法反抗。
因為那是他的家人,是他一起長大的侍衛,是年老慈愛的大夫,是至愛至親的阿姐。
「你今日回家見到娘了嗎?」等扶玉送走冬青,她放下手中地小報,蹙眉問道。
扶玉小心翼翼地搖頭。
寧汝姍早已預料這個結果,但還是難掩失落:「爹爹什麼時候走問到了嗎?」
扶玉聞言,臉上浮現出怒氣:「沒碰到,大夫人那邊把人攔住了,我走之前都沒碰到將軍。」
「算了,你過幾日再去看看。」她把手中的小報來回翻了幾下。揉了揉額頭無奈說道。
「夫人,小程大夫送葯來了。」玉覃掀開帘子,小小的圓臉微紅,眼睛亮晶晶。
寧汝姍掃了眼沙漏:「怎麼這麼早。」
她放下書,自己迎了出去。
只見台階下的程星卿一手拿著葯,一手跑著一隻巴掌大的小奶貓。
「哪來的貓?」寧汝姍眼睛一亮。
「廚房那邊的,母貓跑了,就剩下這隻了。」程星卿無奈說道,「今天也不知怎麼跑到葯爐里來了,明明關得好好的,剛才我來送葯,非要跟過來。」
「好可愛啊。」扶玉忍不住接過那隻巴掌大的貓,愛不釋手地揉著。
小奶貓獃獃地被人揉捏的,大圓眼睛又大又圓。
「它舔我。」扶玉驚呼,一顆心都要化了,「姑娘也抱抱。」
寧汝姍接過那隻小貓,小貓毛茸茸的小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柔軟溫熱。
「看來這貓很喜歡你。」程星卿把葯遞給扶玉,笑說著,「你若是喜歡,不如就養著,廚房那邊都說,這貓很乖,拎起來都不會動,而且很親人。」
寧汝姍摸著毛茸茸的腦袋,心思微動。
容祈閉眼小憩,耳邊是斷斷續續的嘰嘰喳喳的嬉鬧聲,打通那堵牆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壞了他安靜的日子,整日都有動靜從隔壁傳出來。
「好吵。」他不悅說道。
窗外的冬青向外張望了一下,小聲說道:「小程大夫送葯來了,夫人正在和他們說話,好像他們懷裡抱著什麼東西。」
小貓太小,他沒見看。
哪怕看不見,也能聽到他們此刻愉悅的氣氛,容祈下意識皺起眉來。
寧汝姍的出現,就像石子入了水,打破死寂的湖面,讓常年死寂的容家盪開層層漣漪。
「吵。」
冬青聽著他冷冷的聲音,無聲嘆了一口氣:「我去夫人那邊看看。」
「咦,夫人來了。」他正準備動身時,突然說道,「來給世子送葯了。」
容祈揉揉額頭坐了起來,側耳聽著院中的腳步聲。
「一個人來的?」
「嗯,對啊。」冬青說道,「夫人今天起開始獨自給世子敷藥。」
容祈想起回春堂前那段磨磨唧唧的對話,哼了一聲。
冬青以為是不相信寧汝姍的技術:「那我把小程大夫叫來,應該還未走遠。」
「不用。」容祈冷冰冰地拒絕道。
兩人說話間,寧汝姍走到台階下,小聲問道:「世子醒了嗎?」
冬青還未說話,屋內就傳來動靜。
「那我來的還挺湊巧。」
容祈聽著那人含笑的溫柔聲音,讓他恍惚想起年幼時養得一隻麻雀,小小一隻握在手心,骨骼輕盈好似一片羽毛,腹部的絨毛蓬鬆二溫暖,撓得他手心發癢,心裡發軟。
大門被人推開,有人走到她面前,托盤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短促的聲響。
「今日我獨自一人施針,世子擔不擔心。」耳邊的身邊清脆溫和,好似那隻麻雀輕輕啄了下自己手心,撲棱著翅膀落在明亮的窗台上。
針灸是個嚴謹事,本是輪不到她做的,雖然容祈嘴上不說,但其實對治療眼疾很排斥,且眼疾治療是一個漫長而困難的路。
容宓一方面想要促進兩人關係,一方面則是軟化容祈對治病的態度,而且前期只需要扎一個位眼角穴,刺激經脈,位置就在眼梢,寧汝姍看了書,又學得認真,得了兩位大夫的點頭,這才出師了。
桌前的寧汝姍也不指望他搭話,笑著把葯碗遞到他手邊,又奇迹般變出糖漬青梅:「我聽大娘子說你喜歡吃東街青梅閣的糖漬青梅,我讓扶玉給你買的。」
一顆青梅被塞入他手中。
「是你喜歡的口味嗎,我買了甜味,但我看那邊還有好多奇奇怪怪的味道。」寧汝姍坐在冬青搬的圓凳上,看著一座之隔的人,笑眯眯地說道,「還有辣的,世子喜歡嗎?」
容祈聞言,皺了皺眉,一臉厭惡。
「我也猜你不喜歡。」
那個人大概就坐在自己正對面,說話時,那股若有若無的梅花香味混著聲音迎面而來,他面無表情地把青梅塞進嘴裡。
酸酸甜甜,脆口清爽。
他眉心一松。
「就知道你喜歡。」手邊堆了一個油布包,「給你買的,各種口味的甜的我都買了,讓冬青給你裝八寶盒裡。」
「不要。」
容祈愛吃甜知道的人不多,現在被人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心中莫名多了點惱怒,伸手把東西推開,兇巴巴的。
一側的冬青眼疾手快把包裹撈在手心,笑嘻嘻地說道:「多謝夫人,青梅閣可不好排隊。」
「冬青!」容祈咬牙切齒。
寧汝姍嘴角盪開笑窩,對著冬青眨眨眼。
「可以敷藥了,等會大娘子找呢。」冬青岔開話題,狀若無事地說道,「還是跟以前一樣躺在軟塌上吧。」
「若是和之前感覺不一樣,世子記得出聲。」寧汝姍出聲提醒著。
容祈也不知是氣得還是惱的,閉上著眼不說話。
「今天可就我一個人。」她不得不強調著。
身後冬青捧著腰帶和熏爐笑說著:「小程大夫都誇夫人已經出師了,不會有問題的。」
「小程大夫大概又是在安慰我。」
「快點。」容祈不耐煩地敲了敲床沿,打斷兩人的對話,頗為不悅。
寧汝姍深吸一口氣,把葯帶敷在容祈眼上,敷眼睛的葯是早已做好的葯帶,藥膏被綢緞縫在裡面,蓋在眼上,之後用暖爐熏熱,還要配合按摩針灸之術,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若是燙了,一定要出聲。」
今天容祈躺的位置太靠近外面,寧汝姍只能坐一半位置,不得不前傾身子靠近他,做得頗為不順手。
躺在床上的容祈在沉思間,突然聞到那股清晰的梅花香,甚至能聽到衣袖在耳邊摩擦的聲音。
他不由覺得難受彆扭。
「燙了?」寧汝姍停下動作,敏銳地感覺到他的動靜。
「沒有。」他嘴上這麼說著,臉確實不由微微側了側。
寧汝姍一愣,抿了抿唇。
冬青一直站在屏風邊緣,突然出聲解釋著:「是因為夫人動作和之前不一樣了吧,今日世子躺得有點外面。」
原來如此。
容祈和寧汝姍同時在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容祈摩挲著向裡面移動,他一動,葯條就要掉了下來。
「等等。」寧汝姍有些手忙腳亂,一手拿著暖爐,一手按著他的葯條,「小程大夫說敷了葯不能亂動。」
那雙細嫩的小手就這樣匆匆蓋在他蒼白的臉上,指尖還帶著被暖爐熏熱的溫度,落在他冰冷的眉心。
那點稀薄,微不可及的溫度讓容祈怔在原處。
兩人保持著兩個僵硬古怪的姿勢。
「不如躺夫人腿上吧,反正這麼外面,夫人坐著也方便。」冬青隨口建議著。
屋內的氣氛倏地古怪起來,寧汝姍愣在原處。
冬青嘴巴快過腦袋,這才發現壞菜了,眼珠子掃向兩人,咳嗦一聲正打算找補,突然聽到容祈淡淡說道:「今日就先這樣吧。」
那雙手一伸手卻不小心碰到一側的大腿,下意識縮了回去。
寧汝姍只覺得像是被火撩了一樣,小臉漫上紅意,連著漆黑的眼珠潤了水。
「快點。」容祈半天不見人動靜,不耐地說道。
「是啊,小心藥效過了。」冬青這回有眼力,連忙上前幫忙。
沉甸甸的腦袋壓在腿上,那張臉近在咫尺,遮擋住那雙戾氣無聲的眼,精緻深刻的眉宇讓她恍惚以為面前之人就是當年的少年郎。
岩岩若孤松,秀俄若玉山。
那點隱秘大膽的想法讓她連著手指都泛上紅意。
容祈神情自若地躺在她的腿上,面無表情,時不時能感覺到上方之人袖口上的梅花味在鼻尖掃過,如那隻麻雀的翅羽掃過,逐漸亂了他的氣息。
——寧汝姍。
他想起那隻小麻雀,腦海中卻又浮現出一簇微弱卻明亮的火苗。
她伸手按住寧汝姍的手。
寧汝姍受驚一般瞪大眼睛,手指僵硬,那點冰冷的手卻讓她心跳加快。
「燙。」
寧汝姍瞬間臉頰通紅,連著白月般的耳垂都能紅得滴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