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子病了。」
說話的人是一個嬤嬤,自稱是春嬤嬤,一張口,嘴角兩道紋路就格外刻板嚴肅。
「夫人早些休息。」她淡淡掃了一眼寧汝姍,態度恭敬中卻帶著冷淡。
容家父輩戰死沙場,用骨血屍骸堆積的功名富貴,總是難以被消磨乾淨的,到了容宓容祈一代,家中只剩下他們兩人,容祈又突遇大變,逼得他們今日不得不娶了個外室女。
春嬤嬤心中暗恨寧家趨炎附勢,捧高踩低,竟然敢拿著外室女敷衍人。
「奴婢就不打擾夫人休息了。」她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寧汝姍抿了抿唇,還是讓扶玉親自把人送出院門。
扶玉回來時神色惶恐不安,寧汝姍卻是反過來安慰著:「既然世子病了,那我們就早些休息吧,你今天也陪我睡把。」
扶玉比她大幾歲,一向最是包容她,忙不迭岔開話題,扶著人卸妝沐浴休息去了。
只是這一夜,寧汝姍註定睡得不安穩。
夢中反覆出現漫天大雪,還有無數哭泣嘶吼的聲音,以及少年自馬上從天而降的瀟洒模樣。
眼眸明亮,嘴角含笑,意氣風發。
——「小姑娘為何總是皺著眉。」
——「世子不是痴念二娘子嘛,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外室女哪裡配得上世子。」
——「人這輩子總該向前看的,心思太重可不好。」
——「你要做什麼與我何干,只是你出了這扇門,就不要再回來了。」
——「帕子擦擦臉,回去吧,不會有人發現的。」
她在迷迷糊糊間,一時間也分不清到底是誰在說話。
一會兒是年少的世子站在狼狽的自己面前爽朗地大笑著,對著她的困境視若無睹,好似這世上沒有他邁不過去的坎。
一會兒是大婚前眾人不屑鄙夷的視線,連著母親冷漠的眼神都深深留在心底,久久不散,好似她是這世間最不堪的模樣。
夢中喜悅交雜著難過,讓她在喜悅和窒息中徘徊,壓得她要喘不上氣來。
屋外傳來打更的聲音,清脆而利索地敲了三下,餘音回蕩。
扶玉擔憂地看著輾轉發側的人,慢慢伸手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姑娘別怕。」她輕聲念著。
隔壁院子,冬青目不斜視地站在角落裡,書桌前,坐在輪椅上的人正在沉默地寫字,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握著狼毫,快速又隨意地寫著。
寫的是今日白天大姑娘給他念的策論,若是有心看去,便會發現文章和白日里念的,竟然一字不差,一字未落。
乍一看,這場景和常人無異,可仔細看去,便會發現屋內光線格外昏暗,但眼前揮毫潑墨之人毫無阻礙,再細細看去便又會發現他的眼睛毫無光亮,黯淡如蒙塵明珠,死氣沉沉。
「阿姐呢。」容祈放下手中的毛筆,淡淡問道,聲音如金玉擊石,沙啞清冷。
冬青眼觀鼻鼻觀心,鎮定回著:「婚宴結束……」
容祈手中的筆一頓在紙上劃開一道細小的黑痕,他倏地皺著眉,銳利修長的劍眉露出一點陰鬱厲色,那張紙被他隨意揉成一團,扔在地上,手中的筆也被扔到硯台邊上。
冬青張了張嘴,立馬改了口風:「前院結束后,就回自己院子休息了。」
容祈用力地揉了揉額頭,這才緩解了一點莫名而至的頭疼。
冬青沒說話,目光落在案桌角落裡早已涼透了的葯碗上,在心底里輕輕嘆了一口氣。
跳動的燭火落在容祈漆黑卻又無神的瞳仁中,好似微弱的火苗落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轉瞬即逝,絲毫沒有染上一點暖意。
蒼白消瘦的側臉被燭光蒙上一層霧蒙蒙的圓暈,暗淡沉默的書房成了一隻張大嘴巴的巨獸,下一秒就要把他直接吞沒了。
「去查一下寧汝姍。」他在一片死寂中出聲。
「是。」冬青應下。
寧家迫於聖旨,不得不履行五年前的婚約,但又捨不得嫡女嫁過來,便推出一個聞所未聞的庶女。
眼下臨安城局勢緊張,邊境戰敗,朝貢三百萬白銀的事情一直壓在眾人心裡,朝廷上主和派和主戰派打得火熱。
這點莫名的變故按理無關緊要,卻像一塊石頭一樣壓在多疑的容祈心中。
他給過寧家機會,寧家為何還要繼續允諾婚約。
若非心不甘又為何換成庶女。
被替換的庶女是否心懷叵測地嫁過來。
他自眼盲之後,心中暴戾黑暗越發洶湧,幾乎日日夜夜都在吞噬著他的冷靜。
「世子早上醒得早,不如今夜早些休息?」冬青見人沉默著,眉宇露出一點煞氣,不由硬著頭皮,開口勸著。
容祈無聲地坐著,霧蒙蒙的眼睛被羽睫半遮著,毫無血色的臉頰襯得整個人冷淡蕭殺,毫無波動,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蓋,這才撐著書桌站了起來。
冬青不錯眼地看著他,手卻不敢伸出去,見他安全地繞開桌子,這才收回視線。
他一出來,這才發現整個書房格外空蕩冰冷,屋內沒有任何裝飾,整齊到近乎苛刻,便連點著燭光的燭台都被高高放置在牆壁上,在無孔不入的夜風中顯得昏暗縹緲。
冬青鎮定自若地伸手替他推開大門。
容祈站在門口感受著冬日的夜風,吹在臉上冰冷,還夾雜著水汽,讓他原本就隱隱作痛的腦袋越發難受起來。
南方的冬天總是帶著難言的潮濕。
他下意識皺起眉來,眉心褶出一道深痕,平白帶出几絲噬人的戾氣。
書房隔壁便是他的卧室,他走得熟練鎮定,幾步走下來,便會發現整個院子連個坡度和台階都沒有,書房卧室兩處更是連門檻也沒有。
冬青抱劍站在門口,看著黑暗中的人在空蕩的屋內行走,好似一隻幽魂飄蕩,滿目荒涼,遍地虛無,只能留下一些影影綽綽的輪廓。
他聽到屋內沒了動靜,這才伸手替人把人關上。
黑暗中的容祈閉著眼,輕輕呼出一口氣。
萬籟俱寂的深夜,連著風都變得清晰可見,他聽著若有若無的風聲,只覺得腦袋中的刺痛越來越壓不住,讓他恍惚站在五年前深谷颶風中。
耳邊是廝殺聲,鼻尖是血腥味,眼前是近乎荒涼的窮山峻岭。
濃郁的血蒙住了他的眼睛,但他還是看到萬箭之中的主帥……
容祈的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在床被上留下幾道糾結的紋路,額間不由冒出一點細密的冷汗。
一牆之隔,兩處院子都在同一時間落入黑暗中,初冬的風在安靜的夜空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擾了兩院人的心。
天蒙蒙亮的時候寧汝姍便睜開眼睛,白日的光亮刺穿了昨日的被歡喜所遮擋的雙眼。
這間屋子布置得極為簡陋,連著床幔上的繡花都沒那麼精緻。
她睜著眼,平靜地看著床頂上的鴛鴦。
鴛鴦交頸戲水,纏綿恩愛。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姑娘。」細微的動靜,讓昨夜一直在腳踏邊上休息的扶玉也醒了過來。
寧汝姍收斂滿腔情緒,坐了起來,沙啞問道:「幾時了。」
「剛到卯時。」
她掀開帘子,屋內的暖氣早就燒沒了,初冬的寒意無孔不入地鑽了進來。
「好冷。」她自小就最討厭冬天,感受到寒意便不高興地皺了皺眉,垂頭喪氣地縮回腦袋,露出一點稚氣。
扶玉看得直笑。
「容家現在主事的是大娘子嗎?」她問。
扶玉點頭:「姑娘打算今日去找容大娘子嗎?」
寧汝姍坐在床上,抬眸看著她,露出幾顆雪白貝齒,皺了皺鼻子,軟軟說道:「世子不來見我,我就去見他,有些事情總該要自己爭取一下。」
昨日的事情若是對寧姝而言那便是奇恥大辱,可寧汝姍自幼便不是備受寵愛的人,這點打擊對她而言不過是小荷尖尖一角,更何況她在嫁過來前便做好不被世子喜歡的準備。
喜歡是她的事情,若是能讓他喜歡上,讓他擺脫此刻的不堪,便是她的能耐,若是不行……
她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新房,坦然一笑。
那就算了。
她選擇走到這一步,不過是破釜沉舟的第一步。
「聽說昨日都是大娘子在前院招待人,姑娘也是該拜會一下。」扶玉見狀,只是笑著遞上衣服。
桃紅色百蝶千絲勾邊裙,沒有時下最流行的花紋樣式,簡簡單單,清清爽爽。
「罩上四喜如意琢花銀鼠大氅,姑娘覺得如何。」扶玉笑眯眯地問道。
寧汝姍點頭,溫溫柔柔地說道:「都聽你的。」
門外的丫鬟很快送了熱水進來,主僕二人收拾好了準備出門。
「姑娘還想試試嗎?」扶玉遞給她暖爐時低聲問道。
寧汝姍站在屋檐下,看著小院稀疏凋零的景緻,唯有左邊的竹林依舊郁蔥,蟲鳴鳥獸皆在寒風中消失不見。
冬日總是冷得人心寒。
可在這之後之後就是春天啊。
再也沒有比春天還好的季節了。
她微微一笑,兩頰暈開一點小小的梨渦,昏暗日光下頓時面若桃李,美目盼兮。
「嗯。」她對著扶玉展眉一笑,連著冬色都溫暖了許多。
扶玉理了理她的領子,同樣笑了笑:「姑娘這麼聰明,總會成功的。」
寧汝姍歪著頭笑了笑,甚至還帶了點天真的模樣。
「大娘子在哪裡?」她問著其中一個丫鬟。
「在西跨院的桃源。」小丫鬟圓臉小個,說話脆生生的,嘴角有一顆小小的痣。
寧汝姍仔細打量了一番,是昨夜在外面說話的一個丫鬟,她狀若無事地掃了一眼,收回視線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玉覃。」她笑起來,臉頰上的肉就嘟嘟的,格外可愛。
「你呢?」寧汝姍扭頭看向另外一個瘦瘦高高的丫鬟。
「奴婢叫玉思。」
她點點頭,對著兩人和顏悅色,毫無芥色:「我想去尋大娘子,兩位記得路嘛。」
玉覃開心地點點頭:「知道的,在西跨院的桃源居。」
四人沿著游廊向著桃源居走去時,意外看到對面迎面走來兩人。
「大娘子。」玉覃和玉思行禮問安。
寧汝姍看向來人,湛青色蟲鳥細花百褶裙,花紋加了金粉,在燭光下閃著細微光芒,裙擺自腰間處柔順垂落,勾勒得腰間纖細,衣口處是時下流行的窄袖,綉著彩繪花紋,富貴而優雅。
面前之人正是容家嫡長女,容祈的親姐容宓。
當真是貴氣逼人,秀而不媚。
「大娘子。」寧汝姍笑著打了個招呼。
容宓打量著面前的寧汝姍,驚訝地發現新嫁娘即使穿著簡單的衣裳但依舊不掩姝色,夭桃濃李,艷色絕世。
「弟妹。」她回過神來,矜持地點點頭。
當年同意和寧家結親她就不同意,且不說寧家高攀了,再則容魏兩家本就不是一條船上的人,結果現在寧家為了避開容家,趨炎附勢,竟然把嫡女換成庶女,她如何能咽的下這口氣。
若不是容祈攔著,她早就要鬧得寧家下不了檯面。
是以,哪怕是初次見到這位寧家女,她依舊忍不住遷怒著。
只這兩個字,寧汝姍就知道容宓不太喜歡她,她把話在心中有了幾遍,這才開口說道:「昨日來不及見過大娘子,原本正打算去您的院子,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大娘子。」
寧汝姍頗有分寸地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不會近到令人反感,也不會遠到覺得生疏,又和和氣氣問道:「大娘子要去哪裡?」
她說話慢條斯理,溫溫柔柔,好似徐徐春風迎面而來,笑容真摯誠懇。
容宓耳朵如被細羽輕撫,心中那團鬱氣莫名礙事消散。
那是一個溫柔的聲音,既不柔媚,也不爽朗,偏生帶了種從容自若的自在,只是聽著就讓人忍不住對面前之人心生好感,但她面上不顯,只是微微點點頭。
「去見容祈,你也知他昨夜病了,我正打算去看看。」
寧汝姍沒想到容祈竟然是真的病了,原本沮喪鬱結地心瞬間被風吹開,嘴角梨渦小小暈開,隨即又擔憂問道:「世子病了?可請了大夫。」
容祈昨夜沒進新房。
容宓大半夜知道此事,不得不讓自己身邊的春嬤嬤過去圓謊,她又氣又急,可又完全拿這個弟弟沒辦法。
她也做好了一大早看新娘子心情不悅或者以淚洗面的準備,可今日見她態度平和,甚至還關心容祈的病情,難免鬆了一口氣。
「大娘子。」寧汝姍見人不說話,便又輕輕喊了一句。
容宓回神,點點頭:「大夫馬上就來。」
她打量著寧汝姍,話鋒一轉:「不如一起去看看容祈。」
寧汝姍眼睛一亮。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穿過花園去了容祈的院子。
寧汝姍沒想到世子的院子就在自己的隔壁。
冬青一看到拱門處進來的人,眼皮子一跳。
「大娘子。」
「夫人。」
他下了台階,行禮問安。
寧汝姍對他頗有好感,不由微微一笑,妍姿俏麗。
天亮時分才好不容易睡過去的容祈就被容宓的聲音驚醒,他本就睡眠淺,昨夜又是一夜噩夢,幾乎在容宓剛開口說話就被驚醒過來。
「又沒喝葯!」
「昨天子時才睡!」
「這個小兔崽子!」
容宓雖然壓低了聲音,但窸窸窣窣,若有若無的聲音還是讓容祈忍不住皺起眉來,他心底湧現出一點暴躁情緒,但還是緊緊閉著眼,任由情緒翻滾,最後在驚人的自制力中冷靜下來。
「姐。」他沙啞地喊了一聲。
屋外的聲音一頓,但是很快容祈就感覺不對勁,因為他聽到門口還有一個呼吸聲。
不熟悉的。
輕輕的。
綿長的。
他倏地渾身緊繃。
屋外,站在台階下的寧汝姍抬起頭來,目光落在那扇緊閉的大門上,眼底的希冀一閃而過。
冬青立馬低頭不說話。
「醒了啊。」容宓倒是幾人中最淡定的,冷靜吩咐道,「天氣有點冷,多穿點衣服,冬青去讓廚房傳膳,弟妹隨我去抱廈等人。」
冬青自然是片刻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下去,頭也不回地跑了。
屋內,容祈甚至能聽到兩人腳步輕移產生的衣料摩擦聲。
——寧汝姍?
他揉了揉腦袋起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躁動,沉著臉起身。
「你們兩個院子隔得遠,不如到時候打通,也免得你要繞一大圈。」容宓喝了口茶,狀似無意地說道。
「不,不……」寧汝姍連連擺手拒絕著。
「不必。」門口傳來一個冷凝的聲音。
寧汝姍背對著他的身形陡然僵住,動作停在原處,不自然地收回手,睫毛不經意間抖動了幾下,這才輕輕斂下,隨著容宓起身看向門口。
只見門口站著一人穿著玄色長衫,外罩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頭髮隨意披散下來,挺拔俊秀的身姿中帶出一點病弱之氣。
那對渾如刷漆的濃眉不悅皺起,漆黑如夜的雙眸好似失了光澤的明珠,卻又精準地落在一側容宓身上。
這是寧汝姍第一次看他,他和五年前意氣風發的模樣相差甚遠,可骨子裡似乎還帶著那點傲氣,讓她在陌生中透出一點熟悉。
她獃獃地看著,一時間目光都捨不得移開,卻又覺得落在哪裡都覺得羞怯,最後不經意看到他的眼睛,驀地失神地看著他,心底瞬間湧現上難過之色。
若是見過炙熱,又怎麼甘心看到餘溫熄滅。
她見過這雙眼若是笑起來是那麼明亮少年,意氣燦爛,連著春日盛開的百花都不及其一二風采。
「你在看什麼。」容祈的聲音瞬間轉冷,準確無誤地看向寧汝姍,眉心緊皺,銳利煞氣,滿心的不耐直溢於言表。
即使眼睛宛若死氣沉沉的黑珠,可還是能讓人看出其中的暴怒。
寧汝姍連忙收回視線,自覺失禮,有些懊惱地低下頭。
容宓連忙打著圓場,岔開話題:「過來吃飯吧,等會大夫就來了。」
容祈冷哼一聲,眼尾低壓,長而濃密的睫毛越發讓他眉宇間蘊著還未消散感覺的怒氣宛若冬日整日陰沉的天。
「對不起。」寧汝姍坐在他邊上,為他遞上筷子時,咬唇,低聲道歉。
容祈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縮緊。
「滾開。」他冷硬地回道,不耐地壓低著眉。
氣氛陡然僵硬。
寧汝姍抿了抿唇,最後沉默地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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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猹在瓜田來回穿梭,完全無心碼字,s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