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
回到平湖秋月後,瓔珞才發現耳環上的碎瑪瑙掉了一隻,她讓宮女回去找了,不過沒抱什麼找到的希望。其一是因為她不知道掉在了哪裡,其二是因為她總有一種直覺,越是想找的東西就越找不到,等你不找了,說不定它就自己乖乖回來了。
今日的意外讓和敬沒了跑馬的心情,她決定改日再玩個痛快。
瓔珞給她出的關於貴太妃生辰禮物的主意是做剪紙畫冊,親手做出的禮物必定會討老人家歡心。瓔珞手巧,手指帶著剪刀翻飛熟練地剪紙,和敬的字體與皇后一脈相承,雋秀大方,於是她就坐在一旁抄佛經。兩個人分工合作,倒是不怎麼累。
「瓔珞,你喜歡我小舅舅嗎?」和敬忽然問道。
瓔珞一怔,手上動作停住,她詫異地看向和敬:「為何突然這麼問?」
和敬指指瓔珞手中的剪紙:「你走神了,沒按咱們之前描好的花樣子剪,要剪的佛祖都被你剪成了帶刀侍衛,你這心可不誠,人在曹營心在漢的,倒是我拘了你了。」
「這可不就是我小舅舅嗎?」和敬說道。
瓔珞低頭一看,頓覺尷尬,還真是和敬說的那樣,這般無意做出的事情,倒顯得跟她惦記著這傢伙一樣了。
但是不誠心可不行啊,前生她不信任何神明,一腔孤勇在深宮行走。貴人以為她是以卵擊石,殊不知她原本就是塊石頭,什麼都不怕的就為了撞別人的玉,讓人投鼠忌器。
許是因為不信神明,才落了個這般結局,如今既得機會重來,確是要好好謝謝神明了。
於是瓔珞雙手合十,對著剪紙虔誠道歉:「還望神明不要責怪,瓔珞回頭定會抄幾份佛經好好貢著。」
和敬莞爾一笑:「旁人求佛都是求個平安,你竟會求佛,倒讓我吃驚。看你表情,怕不是要去月老廟求個月老了。」
瓔珞覺得這小姑娘嘴比她還能說,她可還沒承認自己喜歡傅恆呢,怎麼在和敬這丫頭面前竟跟過了明路一般,調笑得如此明目張胆。
和敬見瓔珞微惱,卻也沒得寸進尺,她收了笑容正色道:「回去后我就讓皇額娘給七姑姑指個不偏不倚的婚事,倒不會因為同她計較而壞亂了章法,只是免得她再煩人罷了。」
「不過本宮想有件事問你,你這騎術怎麼這麼厲害,尤其是救人那下,竟和本宮聽說的小舅舅的本事差不多。」和敬有些探究地問道,自稱也正式了起來。
傅恆的騎術是很有名的,因為他師承名師,又天賦秉異、刻苦好學,因而文武雙全。而當初瓔珞為了在木蘭圍場不輸給宮裡的滿旗妃嬪,有意無意地跑去拜了師,她所拜的馬術師傅,正是這位老者,故而這一手救人的工夫雖然照葫蘆畫瓢,卻也實用。
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還算是傅恆的師妹,可惜從來都沒有機會,喚他一聲師兄。
皇上是贊過她的騎術精湛的,不過她當初可沒機會展現過這一手,所以不知道皇上看到有沒有睹物思人想到傅恆了。估計他是沒想到,不然可能要黑了臉,但想到了也沒什麼,慪死他。
但是瓜爾佳瓔珞卻是沒拜過那位名師的,於是瓔珞同樣正色了起來,她道:「大清在馬上打到的天下,臣女出身瓜爾佳氏一族,自小蒙受阿瑪教誨,不可忘本,故而對騎射頗感興趣,從小就練了起來。」
「那便是天賦了,聽說貴太妃當年也是騎術絕佳。」和敬贊道,看她的眼神愈發親切,親切地讓瓔珞都有些發毛,「富察家在京郊有別莊,倒是適合策馬同游。」
瓔珞裝作聽不懂的樣子重新拾起來剪紙,和敬倒把剛才問的問題給忘了,估計是自個兒已經在心底得出來了答案,覺得瓔珞定是默認喜歡了,不然為何要雙手合十?
她鬆了口氣,心想剛才還真不好說,要是直接大剌剌地跟和敬承認了,實在不夠矜持,還有帶壞公主的嫌疑。
但如果真要讓她回答的話,那答案當然是——喜歡啊。
這季節荷花雖然沒開,但荷葉卻已經團團簇簇的了。因著和婉聽說這水有三妙,一是山上初融的雪,二是晨起才開的花上凝成的露,三是雨後荷葉上的珠。過濾之後,都可以拿來做吃食,所以她心血來潮,攛掇著和敬皇姐陪她一起去采。
這種事讓宮女去做便行了,但見和婉有興緻,早早地就起了床,和敬也不忍擾了她。這裡雖沒雪山,但是花露卻常見,於是和敬帶著和婉去採花露,讓瓔珞留下來繼續剪紙。
結果這倆人出去后卻是下了會小雨,瓔珞放下剪紙,想到和婉可愛的笑容,她拿了瓶子就奔著湖去了,宮女要跟著,被她攔住了。
采雨珠是一個用意,但雨後泛舟湖上,看蓮葉蓬蓬,倒也是雅趣,反正來圓明園就是為了玩的,她許久都沒有這般恣意了,倒真該享受一下。
結果划著划著小舟她就行到了湖中央,瓔珞揉揉手腕,有些想在這舟上躺一會了。結果沒想到從蓮蓬深處又駛過來一架小舟,和她的船撞了個正著,驚得她差點沒站穩:竟還有人有如此雅興?
然後瓔珞就看到了熟悉的人。
她發誓,這次真的是巧合。
傅恆看了看瓔珞手裡的瓶子,眼神從他手邊的瓶子掃過,算是做了個解釋。
瓔珞恍然,傅恆定也是為了和婉那話過來的,不過他應該是怕和敬累著,可真是個好舅舅。
「原來是少爺,當真是好興緻。」瓔珞道。
傅恆狐疑地看她一眼,只覺這姑娘許是百獸園裡馴養的白狐偷跑了出來成了人形,不然怎麼眉眼處都透著一股狡黠靈動的勁兒。
前日他才因為她那同旁人無異的「富察侍衛」讓他有些茫然,今日卻又換回了少爺。
「瓔珞格格。」傅恆說道,既然四下無人,那他便也開窗說亮話,今天他就要問個究竟:「戲弄微臣……有意思嗎?」
瓔珞無辜地眨了眨眼,不是,傅恆在說什麼,她哪裡戲弄傅恆啦?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這才恍然大悟,難不成傅恆竟然因為她這兩次態度有差異的稱呼而糾結了許久?
想到這裡瓔珞頓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上都染上了得意,這人怎麼這麼……可愛。
傅恆想跟她正兒八經談話,沒想到瓔珞居然如此不嚴肅,還笑了出來。她這一笑讓傅恆忽然意識到,這姑娘可能猜到了什麼,他頓時覺得毫無面子:「格格,這不該是大家閨秀所為。」
瓔珞笑容微凝,但見傅恆有些懊惱,她又覺得好玩,於是也沒再逗他:「蓮葉何田田,世人只知江南有採蓮女,卻不知有些常年逐水而居的人都是全家以蓮為生、不只是姑娘去采,一家人甚至夫妻二人都會如此,泛舟湖上,倒是傳頌出不少佳話。」
見傅恆皺眉,瓔珞繼續道:「少爺許是又覺得不得體,但窮人家的誰會顧及那麼多呢,就像是現在,我便稱呼閣下一句少爺又有何妨?反正又沒有他人可以聽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難不成你會說出去?」
傅恆當然不會說出去,但他也知道瓔珞是在說歪理,採蓮的少年少女和他倆哪能一樣。
但瓔珞怎會給他反駁的機會,只見這姑娘勾唇一笑:「那閣下喜歡什麼稱呼,富察侍衛還是少爺,又或者是其他?」
按照他多年恪守的禮法而言,應該是前者,但他確實不排斥後者這個稱呼,只能說是這姑娘太過於大膽了……滿洲貴女大膽一些,的確無妨。
傅恆還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他最喜歡的稱呼嗎?大概是以後有個喜歡的姑娘,可以私下喚他一聲他的表字「春和」吧。
「你對旁人都是這般大膽?」傅恆問道。他得確認一下,面前這姑娘到底對每個人都這樣,還是僅僅對他這樣,若是前者則另別而論,若是後者……那豈非真對他有意?
呀,上鉤了。
瓔珞見船下有錦鯉搖尾一閃而過,她微微一笑,正想說話,卻不防忽然一聲響雷炸開,驚得她差點摔下船去。
這一定就是算計別人結果自個兒心虛的代價,瓔珞這樣想。但是傅恆肯定不會眼睜睜看她掉水裡的,這種人看別人敷藥都覺得不妥,看她渾身衣裳盡濕,更是不可能的。
傅恆當然是把她及時撈了過來,讓她穩穩地立在了他的舟上,兩人對視一瞬,只覺空氣中瀰漫著的清荷香氣里好似混進了什麼若有若無的曖昧,讓人只想一直保持著這不得體的距離,直至天荒地老。
然而天公不作美,下一刻竟然是嘩啦啦的大雨落了下來,直打的人瞬間清醒,躲入船內避雨。
這下兩個人都是相當狼狽,好在船里備了巾帕可以擦擦臉上的水,衣服也沒怎麼濕,倒也不算尷尬。雖是曖昧氣氛消散了許多,但瓔珞感覺,她們之間關係似乎莫名的近了一些。
「這雨一陣一陣的,應該過會就停了,只是眼下,我們可能要困上一會。」瓔珞說道。
傅恆嗯了一聲,忽然解開了腰間香囊,取出一物遞給她:「物歸原主。」
瓔珞一看,竟然是她此前掉下來的碎瑪瑙,紅色的小寶石躺在他掌中。她看了眼耳飾,又看了眼傅恆,道了聲謝接過此物,只覺外面的噼里啪啦的雨聲都小了許多,一時歲月靜好。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沒有巴山夜雨,只有困於湖上,但也極妙。
傅恆是個聰明人,他雖在感情上懵懂一些,但這麼前前後後一番,他也能察覺到瓔珞是對他有些特意的了,只是還需刨根問底地問個究竟:「你還沒回答我方才的問題。」
瓔珞想,這人真是的,她若是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但她不想回答得這麼直接,因為傅恆對她的喜歡還沒有達到某種程度,於是她決定模稜兩可一下,讓傅恆自己猜去,猜著猜著,就更上心了。
「富察侍衛可記得我方才提到的舟上佳話?」瓔珞道,見傅恆點頭,而窗外雨聲的確見小,她起身走到船頭,乘著微雨跳回了自己的舟上。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正好有雙燕子飛過,銜來一朵落花,雨珠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但瓔珞的眼神卻是格外明亮:「富察侍衛,你可曾聽過越人歌?」
說完她也沒作解釋,徑自的划船走人了。
留下傅恆只覺微涼的雨珠帶來了些許涼意,但也蓋不過臉上逐漸攀升上來的微燙,只覺方才心裡竟然有口水井,水桶七上八下,最後卻變成了天邊的焰火,綻開絢麗的顏色。
越人歌,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玉佩歸他,瑪瑙歸她,盡皆物歸原主。
那麼瓔珞姑娘的心,到底歸於何處?
不行,還是得問問清楚。
所以他為什麼非要總想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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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敬:今日釣魚如何?
瓔珞:上鉤了,撤回了釣竿,那魚反而會追上來咬食——瑪瑙歸我,我歸你啊。
【本章有配圖,見weibo北川有暖暖暖,搜傅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