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轉見洪濤沒稚子

第五十六章 轉見洪濤沒稚子

元至正二十六年,也即宋龍鳳十二年臘月,徐達大軍包圍了平江府蘇州城。徐達列營葑門,常遇春在虎邱,郭興在婁門,華雲龍在胥門,湯和在閶門,王弼在盤門,張溫在西門,康茂才在北門,耿柄文在城東北,仇成在城西南,何文輝在城西北,四面築起工事,把蘇州城團團圍住。但城中尚有數萬守軍,防備嚴密,一時難以攻克。

李文忠和凌沖領兵前來會援,凌沖問徐達何時可破蘇州。徐達搖搖頭:「此城是張氏根本,彼等又深得民心,冒然攻打,必多死傷,不如長圍,待其自破。況已入冬,強攻不易,我想等來年開春,甚至夏時才得取下哩。」

常遇春也說:「張士誠兄弟已是瓮中之鱉,不如趁機掃蕩周邊郡縣,且待天氣暖了,再圖他計。徐將軍持重之論,說的甚是。」凌沖咬牙切齒地問道:「張士信那狗賊可在城中么?」

徐、常都知道張士信叫李伯昇害死史計都的事情。常遇春一指城頭:「那黃羅傘蓋下指揮守御的,便是張士信了。退思休惱,待破了城,我將那賊千刀萬剮,與你解恨。」凌沖擺手道:「這卻不必,此賊我要親手殺之!」他看蘇州城非旦昔可以攻下,想不如先趁此機會先去大都娶了雪妮婭回來,於是向諸將告別,回到應天府里來。

見了朱元璋,備說前事。朱元璋笑道:「甚麼寶藏,總多虛妄,我本未曾放在心裡。人生在世,得失之際,都要自身把握,天上豈會掉下富貴來哩?」凌沖請求說:「若破了蘇州,擒下張士信,千萬交與臣來殺他。」朱元璋點點頭,笑著說:「此事最易,孤應允你便是——退思,你此去大都娶親,也千萬覷看那裡形勢。我待掃滅張士誠,便要北上討平韃虜,復我中華哩。」

凌沖聽得此言,歡欣鼓舞。當下別了朱元璋,回到大肉居中。陳杞人說:「你師父往瓜步訪友去了,你可先往尋他,我這裡收拾起店面,咱們一道往大都去來。」凌沖答應,宿了一晚,就江邊坐船,往瓜步而來。

瓜步在應天下游的江北,是長江上著名的渡口。冷謙有個明教中的朋友住在這裡,但凌衝來到的時候,對方卻說他一早就已離開,乘船回應天去了。江上往來船隻很多,也不知道甚麼時候錯過了,凌沖無奈,只好苦笑。

來到港口,卻被告知今天不得登船。原來朱元璋派大將廖永忠往滁州迎接小明王韓林兒到應天,此時正泊在瓜步。凌沖正待離開,準備去尋個宿處,明早再走,卻突然聽到身後有人低聲說道:「明王到了應天,便徹徹底底變成朱元璋的傀儡了哩。」聲音非常熟悉,似乎是彭素王。

凌沖又驚又喜,轉過身來,身後站的人儒衫長須,不是彭素王是誰?「彭前輩,怎的你到此間來了。」他急忙拉住彭素王的手,大聲問道。彭素王微微一笑:「此間不是說話的所在,咱們且尋個酒館吃一杯去。」

在港邊找到一家酒店,夥計斟上酒來,凌沖卻說:「在下正要皈依回教,卻不得吃酒。」彭素王奇道:「為甚皈依回教。」凌沖面孔微微一紅,卻不回答。彭素王笑道:「也罷,我一人吃酒,你且用些茶罷。」

原來彭素王在簡月寒的墳前守護了四個多月,那簡若顰卻堅決不肯露面。後來偶然聽說,西吳大軍包圍了蘇州,張吳政權即將覆滅,於是他離開桃源山,往應天來見朱元璋。「那張士誠在蘇州,頗為愛民,」彭素王說,「終是日帝一力栽培之人,須求朱元璋饒他一條活命。」

凌沖低頭不語,但臉上神色分明有些憤懣。彭素王苦笑一下:「我這個才真是婦人之仁哩。那張士信害了史大都,活該千刀萬剮。但張士誠罪不致死。我只求放他一條生路呵,是囚禁,是遠流,便隨他西吳王歡喜,我再不理會的。」

凌沖不想談這個話題,於是問彭素王怎麼欲往應天去,卻來了瓜步。彭素王笑道:「本自沅水登舟,一路東來,卻在樅陽遇見兩個小賊,取了財物,還要害人性命,好生可惱。我便蹩將下來,終於在瓜步取了他們性命。正欲坐船折返,往應天去哩,卻遇著明王到此。」

他喝一口酒,笑道:「張氏即將殄滅,最晚不過明年,朱元璋便要北上。擴廓帖木兒仍與關中諸將鏖戰,不得分身,朱元璋可取道山東,直取大都。到那時恢復故土,他是普天下億兆漢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明王如何可比?將明王接到應天,是異日方便索取禪位詔書哩。」

凌沖點頭道:「若吳王真箇驅逐韃虜,恢復了中華,新皇帝自然是他,前輩難道不服么?」彭素王笑道:「我為甚不服?我只求完成日帝交付的事業,將韃子都驅出中原去,其願已足。但漢人坐了天下,朱元璋也罷,張士誠也罷,有甚分別?那時我歸隱山林,豈不愜意么?」

凌沖舉起茶碗來:「如此,你我且祝中原早復,天下太平罷。」

※※※

兩個人一邊用飯,一邊閑聊,直到起更才走出酒店。江邊清冷,凜冽刺骨,但兩人內功修為都頗高,自是坦然不懼。彭素王不知是憂是喜,今晚的精神有些亢奮,又多吃了幾碗酒,不禁面泛潮紅。凌沖問他:「出來得晚了,卻何處找宿頭去?」彭素王笑道:「天大地上,江湖如家,何處不可宿下?」

沿江走了不遠,突然有兩名士兵端著槍迎了上來,喝道:「甚麼人?明王陛下在此暫歇,休得亂闖!」彭素王輕笑一聲,一個箭步躥上前去,駢指把那兩名士兵點倒在地。

凌沖驚問:「前輩你這是做甚麼?!」彭素王笑道:「我待去見小明王,看他是怎樣的人。可憐呵,尚在幼年,父親便為韃子所殺,此後做劉福通的傀儡,劉福通戰死,他又做朱元璋的傀儡,彷彿漢獻帝一般。料他的下場也必與漢獻帝相同的,卻不知可有所悟?」凌沖搖頭笑道:「無知村童,天子也做了多年,福享得夠了。他日禪位西吳王,也有寓公可做,有甚可憐的?」

「退思,你錯了也,」彭素王笑道,「那漢獻帝受曹操欺壓,也知血寫衣帶詔哩,怎能說無知?人生在世,憑你有通天徹地之能,不得天時,也是磋砣一生。我且看他是真自甘磋砣哩,還是有振奮之心。」凌沖問道:「莫非前輩要說他振奮,自做一番事業么?」彭素王搖頭:「天意是在,逆天而行,定無好下場的。他若有妄想呵,我倒要勸他識些時務,免起爭端哩。」

兩人一邊輕聲議論,一邊慢慢向前走去,眼看前面港中泊了三條大船,中間一條裝飾華麗,豎著「宋」字明黃大旗,想必是小明王韓林兒的坐船了。但周圍警戒的士兵卻並不算多。想來這裡是朱元璋的地盤,沒人敢對明王不敬,因此廖永忠也沒布設太多的警衛。

況且船雖泊在岸邊,但跳板已撤,船舷距岸足有兩丈多遠,也很難跳上船去騷擾明王。只是這點點距離,如何攔得住彭素王和凌沖這種武林高手?彭素王正在尋找可以踏腳的木板,準備躍上船去,忽被凌沖一把揪住衣襟,叫道:「不好,你看!」

彭素王抬起頭來,只見明王的坐船搖晃了一下,忽然傾斜著往江中直沉下去。他驚呼道:「卻是怎的,那船要沉!」正想不顧一切跳入水中,游過去查看,忽聽「嘩啦」一聲,岸邊水中**地躥上兩個人來。

彭素王一拉凌沖,身子一矮,借著港口堆積的貨物隱蔽身形。只見那兩個人都穿著漆黑的緊身水靠,其中一人輕聲說道:「我等在船底鑿了恁般大洞,便再大舟船,不須一盞茶時分,也必沉了。卻不知那人能否逃得性命?」另一人笑道:「船沉只是幌子,取他性命更有多法,便溺他不死,也須嚇殺他哩。」

彭素王怒氣勃發,一聲輕叱,縱身過去,捏拳向兩人面門就打。那兩人沒料到附近有人,一時嚇得呆了,竟然不知道格擋,早被彭素王一拳一個,把五官打得稀爛,就此了帳。

凌沖跳出來,叫道:「留個活口。」彭素王吐一口氣,沉聲道:「是某氣昏了頭……」話音未落,水中又躥出兩個黑衣人來。

彭素王強按怒氣,跳過去一腳一個,踢中了他們肩頭的**道。一個黑衣人「哎呦」一聲,倒在岸上,另一個卻仰八叉地又摔回水中。彭素王對凌沖道:「回來審他,先去打救明王者!」向前一躥,在水中那人身上一借力,如大鳥般飛身上了船頭。

凌沖隨後跟上,但他的輕功較彭素王差得太遠,距離船舷還有半尺,身形下墜,掉入了水中。他憋一口氣,手足並用,躥出水面,就看那大船船尾已經全部沒入水中了。

將手一按船舷,凌沖帶著一身水漬跳上船去。只聽彭素王大叫道:「明王在哪裡?!」因為船身傾斜,船板上眾人已經都掉入了水裡,呼救之聲此起彼伏。彭素王一腳踹開艙門,跳將進去,時候不大,滿身是水地跑了出來,迎面正撞著凌沖。他焦急地說道:「艙中卻無人也!」

這時候,前後兩條大船已經緩緩駛近,放下小艇來搶救落水的人。只聽一條船上有人在叫:「明王在此,尋著了明王陛下也!」彭素王聞言,抓過一節斷桅,在船板上一撐,已如大鳥般飛躍上了彼船。

凌沖不敢有樣學樣,依前跳入水中,游上那條大船。才上甲板,只聽一人喝道:「尊駕是誰?!」聽聲音,似乎是西吳大將廖永忠。

凌沖和廖永忠並不熟稔,只在朱元璋處見過幾面。廖永忠的兄長廖永安,原為巢湖水賊,因主動歸降朱元璋而深受器重,至正十九年兵敗為張士誠所俘,此後下落不明。朱元璋因此更加憐惜廖永忠,付他方面重任。廖永忠雖然年輕,倒也不負厚望,在與陳友諒及其子陳理的戰鬥中屢建奇功。

此時再看廖永忠,只見他三十多歲年紀,中等身材,黃面短須,身披紅袍,因為江上風冷,所以外面還裹了一件皮裘,乍看哪裡象大將,倒似鄉宦公子。彭素王就在他身前,俯身在查看著一些甚麼。凌沖叫道:「廖將軍,某是懷遠凌沖,你可還記得我么?」

聽到凌沖講話,彭素王轉過頭來,臉上神色,似悲似怒:「明王已崩……」凌沖大驚:「你說甚麼?!」一個箭步衝過去。只見船板上躺著一個年輕人,頭戴金冠,身穿黃袍,滿身是水,面色鐵青。他伸手一按此人的手腕,果然已經無脈了。

凌沖抬起頭來,問廖永忠道:「廖將軍,這……這真箇是明王陛下么?」廖永忠擠擠眼睛,假裝拭淚:「正是明王陛下。我保護不周,致使陛下駕崩,真箇百死莫贖哩。」但聽聲音,卻似乎並不怎麼悲傷。

彭素王冷哼一聲:「百死莫贖的豈止是你!」站起身來:「船是遭人鑿沉的,且拿來細細審問。」說著,一個跟斗翻下船去。廖永忠喝道:「你卻是誰?休要逃走!」凌沖不理他,跟著彭素王跳下船去。只見彭素王已經搶了一條小艇,向岸邊劃去。

凌沖也跳上一條小艇,叫艇上軍士速速搖槳。軍士們不知道他是甚麼人,都眼望大船上廖永忠,等他示下。凌衝心中煩躁,一腳一個,把那些軍士都踹下水去,自己划槳,慢慢接近岸邊。

才上岸,只見彭素王的背影微微顫抖,呆立不動。凌衝上前問道:「前輩,又怎的了?」彭素王一指面前,只見先前被他踢倒在那個黑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口鼻中黑血不斷湧出,眼見得是不活了。

「賊子服毒自盡了,」彭素王狠狠地冷笑道,「但我已知是誰指使的他們!」凌衝心中突然一驚,問道:「莫非是擴廓帖木兒遣來的刺客么?」彭素王雙眉一軒,突然放聲大笑:「退思你忒良善了也,不曉得人間鬼蜮伎倆。」他轉身一指江中:「你且看那裡!」

凌沖轉過頭去,只見江上剩餘的那兩條大船已經駛向江心,正逆水往下游而去。「若與他無干,」彭素王冷笑道,「他逃的甚麼?」「想是急往應天,去報陛下的死訊哩,」凌沖驚問,「前輩莫非懷疑是廖永忠要害明王性命?」

彭素王皺眉望他一眼:「你是真箇懵懂,還是特意為他掩飾?廖永忠甚麼人,怎敢加害明王?這個若非朱元璋的指使,憑他吃了熊心豹膽,焉敢犯上?!」凌沖嚇得後退一步:「怎會……西吳王斷不會如此作為,前輩休要亂想!」

彭素王冷笑道:「我還以君子之心揣度他,當他只想受禪為君,不會傷害明王性命。是呵,是呵,白蓮是妖,紅巾是妖,小明王韓林兒自然是妖魔魁首,明王不死,韓宋不亡,他朱某怎能名正言順地身登九五哩?!」

凌沖的理智告訴自己,彭素王分析得很有道理,但在感情方面,他卻無法接受。才要開口辯駁,只聽彭素王又道:「若非廖永忠守備鬆懈,這些賊子怎能輕易潛入?船沉不過片刻,明王如何便溺死了?明王既歿,他不搜索兇手,反匆匆逃走,又是何道理?休說你的目是盲的,耳是聾的,便看不到,聽不到這些真相哩!」

凌沖道:「且待回應天去見西吳王,看他如何解釋。」彭素王冷笑道:「他如何肯解釋?你見了此事,再休回應天去呵,防他殺人滅口。」說著話,狠狠地一跺腳:「此人如此陰毒,怎好教他坐了天下,豈不害苦了百姓!」一個縱身,跳回小艇上去。凌沖驚問:「前輩哪裡去?」彭素王端起槳來:「我躡上去看個究竟。嘿嘿,雖則荊軻刺秦,非英雄所為,但此人狠毒至此,不殺他是蒼生之禍哩!」

凌沖聽他說要去行刺朱元璋,又驚又怕,急忙也跳上另一條小艇,一邊叫:「前輩且慢,容再商議……」彭素王喝道:「商議甚麼?!你且看他如何處置廖永忠。正如司馬昭弒了魏帝曹髦,他若肯殺賈充,還可說與其無干,他縱放了賈充呵,其心豈非路人皆知!」

他是拿三國的史事來做比喻:魏帝曹髦痛恨司馬昭擅權專政,親自率領宮中侍衛、僮僕三百餘人,殺向司馬昭的府邸。才出南門,就被司馬昭的親信賈充率領千餘名士兵攔住。曹髦仗著天子的威勢,親沖敵陣,無人敢擋。賈充大叫:「司馬家事若敗,汝等豈復有種乎?何不出擊!」於是帳下驍將成氏兄弟冒陣突前,一矛將皇帝刺死。事後,太尉陳泰請殺賈充以正視聽,可是司馬昭只肯砍掉成氏兄弟,連賈充的毫毛都沒有碰。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從這個故事裡引申出來的。

凌沖頭昏腦漲,理智與感情不斷交鋒,不知道是該怨恨朱元璋好,還是該承認這是政治需要,不得不為好。他雖然跳上小艇,卻四肢僵硬,動作紆緩,才剛拾起槳來,看彭素王已經逆水扳槳,去得遠了。他本不慣操舟,手忙腳亂的,直到天亮,才駛出一里多地,乾脆橫渡長江,靠上南岸,然後找個集市買了匹馬,飛一般嚮應天馳去。

距離應天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這個時候,事情的真相,乃至是非對錯,似乎都已經不重要了,他擔心彭素王真的仿效專諸刺僚、荊軻入秦,把朱元璋給害死了。朱元璋若死,西吳政權立刻分崩離析,堅持了二十年的反元鬥爭,就要毀於一旦!

飛馳入應天城,才到王府門口,就有一名侍衛上前來拉住馬韁:「大王正在等候官人,官人速往書房去來。」凌沖一個翻身,跳下馬來,直往府中跑去。還沒到書房門口,突然一個人影從斜刺里跳出來,一把扣住他的脈門:「退思,何事如此慌張?」

凌沖大驚,彭素王「再休回應天去呵,防他殺人滅口」的話猛然湧上腦際。他定睛一看,舒了口氣,抓住自己手腕的,原來是顛仙人周顛。凌沖急忙鞠躬道:「仙人在此最好。我有要事要面見大王。」

周顛一拉他的手:「且隨我來。」凌沖跟著他進入書房,只見書房中除朱元璋外,還有軍師胡惟庸。兩人神色都頗緊張,正湊在一起商量著甚麼。周顛輕輕放開凌沖的手,凌沖向上一揖:「大王,軍師,明王駕崩之事,可知曉了么?」

朱元璋抬起頭來,望他一眼,滿臉沉痛之色:「退思來了。此事廖永忠已遣人快馬傳報,我才知曉——哼,這廝衛護明王不力,我必重罰之!」

凌沖問:「不知大王待怎樣處罰廖將軍。」朱元璋惡狠狠地道:「若非其兄有大功於國,且尚陷賊中,我就斫了他狗頭,有何不可?此番歸來,定要削他封邑,並賞一頓板子,以為疏忽之戒哩!」他表情似乎非常憤怒兇狠,可講出來的處罰辦法,卻分明是將板子高高舉起,然後輕輕放下,照顧一下觀眾的情緒而已。凌沖想起彭素王的話,心裡不禁「格登」一下。

凌沖忙道:「此番明王覆舟,雖是廖將軍衛護不力,實則有人暗害!」朱元璋猛然站起身來,驚問道:「竟有此事?!」於是凌沖簡單扼要地把事件的先後經過講述一遍,並說:「那彭素王疑是大王遣廖將軍害了明王性命,故此要來應天尋大王理論。我怕大王遭逢不測,速速趕回來報信。」

這話不說還則罷了,話一出口,朱元璋拍案大怒,雙眉倒立,眼中如要噴出火來:「甚麼狗屁,好生無理!我為甚要害明王陛下?!」凌沖看他似乎是真的動怒,心中也不禁疑惑。本來他雖然認為彭素王的推測很有道理,但道理和事實間還是有差距的。何況小明王韓林兒不過一個一無是處的傀儡,廖永忠卻是能征慣戰的大將,為了小明王之死,而讓廖永忠填命,朱元璋不願意這麼干,也是情理中事。

凌沖知道廖永忠雖然善戰,但是頭腦簡單,做事不夠謹慎。護衛不力,事發后沒有及時追緝兇手,他犯這種錯誤也不會令人感到奇怪。頂多說朱元璋識人不明,重任交錯了肩膀,因此就推導出是朱元璋主使廖永忠暗害了小明王,也多少有點牽強。

胡惟庸急忙解勸說:「大王息怒,且細細查問。」轉向凌沖:「退思,你且將經過再詳細描述一番,休錯過一點關節。」凌沖想了想,就從自己遇見彭素王開始,把經過又詳細說了一遍。胡惟庸望一眼周顛,冷笑道:「我知之矣!」

※※※

作者按:關於韓林兒之死

《明史·韓林兒傳》記載:「又二年,林兒卒。或曰太祖命廖永忠迎林兒歸應天,至瓜步,覆舟沉於江雲。」《廖永忠傳》也說:「初,韓林兒在滁州,太祖遣永忠迎歸應天,至瓜步覆其舟死,帝以咎永忠。」但這終究是一場事故呢,還是一個陰謀呢,本著成王敗寇和為尊者諱的舊史原則,正史記載當然語焉不詳,難窺端倪。

《通鑒博論》上說:「丙午歲,廖永忠沉韓林兒於瓜埠。太祖惡永忠之不義,后賜死。」認為不是事故而是陰謀,但這陰謀是廖永忠自為,不幹朱元璋的事。可是廖永忠死於洪武八年三月,是「坐僭用龍鳳諸不法事,賜死」。犯了殺害小明王這樣大罪,時隔九年才取他性命,也太說不通了吧。

《國初群雄事略》引高岱評韓宋政權之語,一付奴才嘴臉,大說混話。他說:「我聖祖之開創,於宋毫無發藉,以和陽(郭子興)一命,奉之終身。至安豐之圍,尺書告急,即親將赴援……卒以脫林兒於虎口。林兒不死不改元,下令猶以皇帝令旨先之,恐漢高之於義帝、光武之於更始未必能若是也。嗚呼,明之德可謂至德也已矣!」

倒是同書後引李文鳳的評論,還算是公道話。他說韓宋率先起義,好比秦末的陳勝、吳廣,「后之議者猶曰秦民之湯、武也」。韓宋輝煌的時候,「據河南,盪山東,躪趙魏,躒上都,入遼東,略關西,下江南,大抵盡宋之將帥,不謂之中國之湯、武不可也」。而當朱元璋在江南擴充實力之時,「元之不能以匹馬、只輪渡江左者,以有宋為悍蔽也。韓氏君臣非特有功於中國,其亦大有功於我明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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