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眩之以偽者是誰

第五十七章 眩之以偽者是誰

凌沖詳細講述小明王韓林兒溺死瓜步的經過,胡惟庸和冷謙似乎同時想到了些甚麼。WENxueMI。cOm胡惟庸問凌沖:「你卻可曾親見那賊人服毒而死么?」凌沖搖頭:「我到時,他已咽了氣,未曾親見。」胡惟庸道:「那便是了。四個賊人,便拿得一個,真相可以大白。但遭那彭素王打殺兩個,一個跌入水中,下落不明,餘下一個死得不明不白,是何道理?」

凌沖吃了一驚,問道:「軍師的意思,莫非是說……」胡惟庸一針見血地問道:「那彭素王卻為何要殺人滅口,又匆匆別了退思,不知去向?」凌衝心中一片混亂,問道:「若果如此……他為甚要這麼做?」

周顛道:「細查此人行徑,大是可疑。他當日往勸張士誠,焉知不是演了雙簧與你看的,以為緩兵之計?他已應允相助大王,卻又為甚麼教史計都往湖州去輔佐張氏?此番明王好好地泊在瓜步,他又為何領了你偏要往港口去?」

凌沖瞠目結舌,一時間不知道說甚麼才好。胡惟庸嚴肅地說道:「此人自稱是白蓮創教教主的弟子,為的大王罵白蓮為妖,定不歡喜,而明王自建大宋,是天下白蓮的共主,他自然更容不得。這招一石二鳥之計,既害了明王,又嫁禍於大王,真好惡毒也!」

「這卻……」現在輪到凌沖為彭素王分辯了,「我看他不似這般人……」胡惟庸冷笑道:「如若我等猜測是真,則此人大奸大惡,卻假冒良善,還在張士誠之上。退思,這般鬼蜮伎倆,你尚年幼,卻省不得。」他轉向朱元璋:「大王聰明睿智,難眩以偽,定不能中他奸計。那廖永忠未能察覺此人奸謀,放縱他走了,定要加重處罰才是!」

他雖口稱自己是在「猜測」,但話說出來,卻似乎認定了彭素王是暗中殺害小明王的兇手。凌沖腦中如有一團漿糊,誰真誰偽,真相如何,怎麼也想不明白。周顛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走上兩步,輕拍他的肩膀:「未得線索,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但目下有嫌疑的只有兩個,一是大王,二是那彭素王。退思,你跟隨大王多年,難道連大王的為人也不曉得么?大王豈會做出這等無父無君的事來?」

朱元璋和彭素王都是凌沖崇拜的偶像,為了其中一個偶像繼續存在下去,而必須把另外一個砸碎,這種事情對他的衝擊實在太大了。何況胡惟庸還則罷了,連他素來尊敬的周顛也這樣說,可實在令他無所適從。他愣在當地,半晌不言不動,好象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朱元璋收斂怒容,嘆了口氣,坐下來說:「退思尚幼,識不得人心險詐,這本也怪不得他……」

周顛道:「我傳信教鐵冠老道來,有咱們兩個護著大王,料那彭素王刺你不得。此事休聲張,對外只說遇風浪覆舟,明王不幸罹難。暗中慢慢查訪,總能真相大白。」朱元璋點點頭:「傳令全城……不,全軍,都為明王陛下戴孝。唉,明王又無子嗣,這大宋天下,可怎麼好……」神情傷惋,看了叫人鼻酸。

※※※

凌沖回到城西大肉居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冷謙也早已歸來。凌衝心中疑惑煩悶,於是把整個事件經過都講給義父和師父聽,請他們判斷究竟誰是誰非。冷謙笑道:「哪有恁多是是非非?這幹人不在江湖上廝混,倒捲入權力場中,本就污濁了,還評說些甚麼?」

凌沖問他:「你與大王也見過幾面,你看此事可是大王做的么?」冷謙搖搖頭:「朱元璋的是梟雄本色,若此般人能一眼看穿,除非我通曉陰陽,會看相哩。」凌沖追問:「兩方都說得甚有道理,弟子好生的疑惑。師父可有教我?」

冷謙拍拍他的肩膀:「你怎還看不透?要竟非常之功,必為非常之事。曹操也曾逼過宮來;獻帝未死,劉備便匆忙稱帝;那孫權割據江東,更不必說。古來豈有仁人君子可得天下的?明王便不死,也是個傀儡,你何愛於他,強要探問究竟?」

凌沖沉默不語。陳杞人開口說:「休理會恁多事,咱們平頭百姓,只管自家便可。你且好生歇息者,過幾日便是年關,待過了年呵,咱們一道起程往大都去為你完婚。」凌沖皺眉道:「只怕彭素王要來刺殺大王,鐵冠真人未到,不知顛仙人是否是他的對手。」冷謙「哈哈」笑道:「周顛自以為天下無敵,平素只敬鐵冠老道一個,今番也懼怕起來了也。你理這些做甚?你便往城中去,須幫不得他。我是兩不相幫的,你義父料更不願往城裡去。」

陳杞人點點頭。冷謙繼續說道:「若朱元璋是偽,彭素王刺了他也罷。若彭素王是偽,他要栽贓壞了朱元璋的聲名,此時怎會去行刺?你休思前想後,顧忌恁多。你為朱元璋做事亦多矣,無負於他,何苦為他殫精竭慮?」

凌沖雖然心裡覺得師父說的話有點不通,可也不敢反駁。當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雖然即將北上迎娶雪妮婭,可是心裡卻並不感覺歡喜,反而說不出的沉重。

幾天後,西吳境內到處貼出了緝捕彭素王的榜文。榜文中當然不能寫他暗害了小明王,只說他是江洋大盜,殺人無數,凌沖看了好不鬱悶。廖永忠回到應天,朱元璋以保護明王不力的罪名,賞了他一頓板子,然後發到蘇州軍前,戴罪立功。這件天大的事情,似乎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過了春節,就是至正二十七年。朱元璋摒棄了大宋龍鳳年號,稱吳王元年。小明王沒有子嗣,看起來存在了十多年的龍鳳政權,就此正式落下帷幕。正月七日,陳杞人、冷謙帶著凌沖,北上往大都去結親。一路無話,但三人並未匆匆趕路,直到二月中旬,才進入大都城。原來冷謙和長春宮方住持也是稔熟的,當下一眾仍寄住在長春宮裡。凌沖怕被警巡盯上,沒有上街,先由陳杞人和冷謙往清真居來尋艾布老人。

可惜卻撞了一個空,清真居大門緊鎖。據鄰里說,艾布攜女兒年後就西去訪親了,總須過了夏天才得歸來。凌沖聽了消息,搖頭嘆息,不禁又想起在泰山上求的簽來:「『重耳離晉,子胥別楚』,難道真箇『好事從來總折磨』么?」

他拿著木撒非阿訇寫的推薦信,往崇仁門內清真寺去尋教長烏馬兒。烏馬兒熱情地招待了他,看完信,笑著說:「只待艾布父女歸來,我便為你們主婚,這個最易辦。只是這數月內,你不如搬來我家左近,我好指點你教法。」

於是凌沖在清真寺附近賃了一所住宅,再度過上白天學經、夜晚練武的日子。他每天只在自家和烏馬兒居處兩處行走,一路小心,倒並沒有被警巡發覺。陳杞人和冷謙說趁此機會去山東拜訪友人,一走就是三四個月,還沒回來。

一晃已經到夏季了,艾布父女仍杳無音訊,凌沖卻有些呆不住了。也不知道蘇州的戰事有何進展,若城破擒了張士信,不知大王能否按自己的請求,留下他性命來讓自己親自開膛剜心,以祭奠史計都。他找著朱元璋在大都的細作,請他帶信給西吳王,千萬休取張士信的性命,要留給自己動手。

※※※

七月初的某天下午,凌沖剛從烏馬兒處學習《古蘭經》回來,進門還沒來得及脫去外面長衣,就聽見有人「咚咚」地敲門。他心說:「莫非義父他們歸來了么?」急忙走過去開門,卻見門外站著的是一個年輕人,正是現在河南王府里做虞候的駱星臣。

凌沖吃了一驚:「你怎知我在大都?」駱星臣笑道:「河北諸事,豈能瞞過大王去。」凌沖把他讓進客廳,端上茶來。駱星臣連連作揖,口稱「不敢」,對凌沖說:「小人奉命前來大都送信,大王知官人在大都,教若尋訪得官人下處呵,請官人往河南走一遭者。」

「他又尋我何事?」凌沖搖搖頭,「我在大都還有事辦理,卻脫不開身哩。」駱星臣正色道:「不是大王要見官人,是郡主千萬要見官人一面。」凌沖吃了一驚:「她要見我怎的?」駱星臣回答:「郡主已許了鎮守太原的關知院,不日便要成婚,此後再不得見官人也。官人千萬隨小人往河南去見郡主。」

凌沖聽了這個消息,心裡憂喜參半,慢慢問道:「擴廓帖木兒終於要為妹子定親了么……不得見便不得見……自今而後,恐你也不得見她哩。」駱星臣輕嘆一聲:「近來蒙王爺恩寵,不似先時提防小人,小人偶而也能得見郡主一面,得她綸音招呼,更是歡喜無盡。此後卻不得見了也……緣份盡了,說他怎的?」

他望著凌沖,誠懇地說道:「小人此番南歸,定要在大王駕前請下令來,親送郡主往太原去,能多見一面也是好的。我知郡主亦甚挂念官人,其心與小人挂念郡主,一般無二,她定也想多見官人一面。官人怎如此狠心,不肯遂了她的心愿?」

眼前又閃現出王小姐的倩影,凌沖不禁輕嘆一聲。王小姐的心意,他豈有不知?只是自己心中已然有了雪妮婭,所以往往刻意逃避。現在她即將遠嫁太原,對自己的相思也終於要告一段落,以後再沒有相見的機會,難道自己真的不肯去最後見她一面,要給她留下永遠的遺憾么?

「也罷,」凌沖考慮了許久,才勉強同意駱星臣的請求,「我收拾一下,咱們明日便往河南去。只我確在都中有要事辦理,須得快去快回。」

當晚,駱星臣就在凌沖家裡借宿。凌沖向他探問中州軍的情況,駱星臣說:「西兵依然未解。二月里,關中諸將在含元殿歃血為盟,推李思齊為盟主,共拒我師。此後連番惡戰,雖說勝多敗少,終難越潼關天險。」

「朝廷又遣左丞袁煥、知院安定臣、中丞明安帖木兒來傳旨,教兩家罷兵,」他繼續說道,「但兩方都殺得急了,誰去聽他來。大王欲完了郡主婚事,便教貊高西來與關保合兵,自河中渡河,直搗鳳翔,先破了李思齊,則關中諸軍必降……

「戰事連年不解,王爺好不操心煩悶,氣色愈來愈差。郡主在時,還能派遣他的憂煩,待郡主走了,不知王爺怎生是好哩……」

凌衝心說:「李思齊緊閉潼關,與擴廓帖木兒作對,這都是彭素王的功勞。若非他挑動兩家媾兵,西吳王怎能安心調數十萬大軍圍困蘇州?說彭素王仍與張士誠暗中勾結,與大王作對,卻恐多是臆測哩。此間定有誤會,怎樣為兩家解說才好?」

※※※

第二天,凌沖留書給陳杞人,說自己有要事辦理,一月便回。然後跟著駱星臣離開了大都,直下河南府路去了。曉行夜宿,走了十來天,才進入洛陽城。駱星臣進王府內稟報,時候不大,一名虞候招呼凌衝進去。

王保保走到中門來迎接。凌沖看王保保,面色蠟黃,似乎較從前更加瘦了。凌沖關切地問道:「王兄須照顧身體,這般模樣,可是染疾了么?」王保保苦笑著搖搖頭:「前日貪涼,裸身而睡,偶感了風寒。不礙事的,吃幾服藥便好了。」招呼凌沖入內:「妹子挂念得你緊。唉,只此最後一面,此後天涯永隔,卻不知她可能忘了你否?」

凌沖聽了這話,也有些黯然神傷。王保保又問:「凌兄往大都去,可是去向艾布老爹求親么?」凌沖知道瞞不過他,於是點點頭,說:「可惜他們父女往他鄉訪親去了,還不得歸來哩。」王保保又是苦苦一笑:「以凌兄的人品,料老爹定然應允的。我在此先恭祝你早日成婚,琴瑟和諧罷。」

凌沖不知道說甚麼才好,只能悶聲不響。王保保把他讓進書房,關照侍女:「請小姐來,但說凌官人已到府中。」凌衝心里「撲撲」亂跳,不知道見了王小姐,該是怎樣表情言談才好。

時間不大,商心碧攙扶著王小姐走了進來。王小姐見到凌沖,深深一福:「官人萬福。」神情、語氣,卻似乎頗為平和。凌沖抱拳還禮,乾脆套用王保保剛才說的話:「聽聞小姐婚期將屆,在下甚是歡喜。先恭祝小姐與關將軍琴瑟和諧,白頭到老罷。」

王小姐微微一笑:「多謝官人。」說完,就站到自己哥哥身後去了,低垂著頭,再也不看凌沖一眼。那樣子,就象一個普通的大家閨秀,見到一名陌生男子似的,謹慎守禮,不逾規矩。她這個樣子,倒讓凌沖有些失望。

王保保對凌沖說:「婚期就定在九月半,再過數日,一切收拾停當,便送舍妹啟程往太原去。凌兄,你休急著離開,不如與舍妹一同上路,也好有個照應。」凌沖才想拒絕,王保保說:「我在大都布滿了眼線,若艾布老爹歸來,便放飛鴿來告知我。凌兄求親,也不急在一時半刻,如何不肯暫留?」

凌沖聽他說得誠懇,也就只好答應了。此後幾天,他就住在河南王府,偶爾在院子里見到王小姐,對方總是深深一禮,便即離開,話也不和他多說一句。凌沖不知道她是為了避嫌呢?還是已經放下對自己的感情了呢?或者只是強自按捺,害怕一旦深情流露,後果不堪設想?

王保保公務繁忙,也不大和凌沖照面。七月廿七日,一切準備停當,擇了個好時辰,送王小姐離開洛陽城,渡河北上。同行的除了凌沖外,還有駱星臣、龐明、楚雄客,百多名侍女僕役,以及保護花車的三百名精壯士卒。

王保保本來想讓商心碧陪嫁出去,但是商心碧本人卻堅決反對。她說:「奴是大王自驅口市上買來的,自當一輩子侍奉大王。小姐在王府時,是大王家眷,奴自當跟從,現小姐嫁往關家去了,便是關家的人,奴是大王之婢,怎好跟了往關家去?大王若逼迫奴家,奴唯有死而已。」

王保保知道她說得出就做得出,當初在驅口市上因為都總管顧秉忠的威逼,她差點拿剪刀自己刺了喉嚨。更加上王小姐也在旁邊求情,於是同意商心碧留了下來。

王保保一直送他們到孟津渡口,看妹子登上渡船,這才嘆息離去。雖然他從小過繼給了姑父察罕帖木兒,在察罕帖木兒死前,自己和妹子很少見面,但終究骨肉同胞,此番遠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想起來不禁眼圈都紅了。

※※※

過了黃河,在孟州停留一晚,第二天啟程往懷慶路去,準備在懷慶附近折而向北,穿過太行山,北上太原。花車行進得很慢,半天才走了不到三十里,凌衝心里焦急,但又不好催促,心說:「我何必與他們同去太原?待到了太行隘口,便分道揚鑣罷。」

正行走間,突然前面開過來一隊兵馬,足有一千餘人,旌旗招展,打著「貊」字旗號。凌沖知道王保保調貊高軍東來增援,也不為意。

兵馬開到面前,領頭的軍官立馬大叫道:「甚麼人?」這邊一名護送的總把催馬而前,傲聲道:「這是送郡主往太原去的花車,誰敢攔阻?你等且繞路過去!」

對面軍官愣了一下:「原來郡主在此車中。小人們聽聞郡主天仙一般人物,總無緣得見,便請郡主下車,以慰我等渴懷罷。」總把大怒道:「好無理!汝不想活命了么?」對面軍官「哈哈」笑道:「卻只怕你不得活命也!」猛然間拔出腰間長刀,一刀劈去,那總把躲閃不及,面門中刀,慘呼著跌落馬背。

花車的護衛已知有非常之事發生,眾軍紛紛拔出兵刃,凝神戒備。那名軍官拭凈長刀,一揮手,貊高軍沖將上來,把花車裡三層、外三層團團包圍起來。

凌衝心道:「莫非這些貊高軍是奸人偽裝的?還是貊高這廝吃了熊心豹膽,想要搶奪王小姐哩?前番他對王小姐不懷好意,王保保念他驍勇善戰,未加責問,今日膽子愈發大了!」「當」的一聲,鋼刀出鞘。

侍女、僕役們都嚇得面色蒼白,縮在車邊不住哆嗦。華山派掌門楚雄客雙掌一錯,怒喝道:「你們究是甚麼人?不要性命了么?!可叫貊知院出來打話!」對面的軍官撇撇嘴:「知院驅動大軍往攻懷慶去了,怎耐煩來與你答話?」楚雄客一愣:「遮莫貊高反了么?」那軍官「哈哈」大笑:「數日前,我等已於衛輝說動貊知院做總兵官,往彰德殺了守將范國瑛,正往朝廷請賞去哩!」

楚雄客大怒:「這賊果然反了!」一個箭步,直向那軍官衝去。幾名士兵挺著長矛上來攔阻,早被他一掌一個,輕鬆結果了性命。那軍官看敵人來得快,嚇了一跳,揮刀砍去,被楚雄客左手格開來刀,右掌直打他的面門。這一招是華山鎮岳宮絕學「巨靈開山」,他決意要將這軍官一掌打死,以立威嚇敵。

誰想掌力未吐,突然斜刺里伸出一隻手來,把那軍官輕輕扯離馬背,隨即一枚手指點向楚雄客天鼎**。楚雄客嚇了一跳,沒料到竟然遭逢高手,急忙撤掌來迎。就在他掌力才轉的當口,敵人一掌拍來,正打在他肘關節上。只聽「卡嚓」一聲,關節碎裂,楚雄客大叫一聲,跌倒在地。

凌沖大吃一驚,定睛望去,只見一個長須老者「哈哈」大笑,一腳把楚雄客向自己踢來。他不由驚叫道:「牟玄聖,是你這惡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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