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午後,太陽隱到了雲後面,烏雲層層疊疊湧上來,那朦朦朧朧的亮光黯淡的消失在了烏黑的天際,大地剎那間一片漆黑。
大雨傾盆而下。
年幼的身子在雨里拚命奔跑。
急促的呼吸使肺中的空氣似被抽空,喘息聲越來越重,一陣陣暈眩襲擊著她的神經,眼前開始一片一片的發黑,心臟處甚至蔓上麻木的感覺,腿腳卻只憑著本能在奔跑。
父王,娘親,快來救我。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她在後院,一個小姑娘還能跑去哪裡?」
後面雜亂的腳步聲和戲謔的聲音隨著吹來的風送進耳里,心中一震,卻不敢回頭看,女孩怕看了就再也沒有勇氣往前跑了。
「嗖!」
一道勁風從左方襲至,貼著她的臉頰擦了過去。
「篤!」勁風插.進她右側的圓木柱上,餘光瞥過去,原來是一支長箭,箭尾的黑翎羽不住顫動。
直到她再也支撐不住,先是雙膝跪地,跟著由於止不住前進的趨勢向前撲去,臉頰枕著冰冷濕潤的泥土,原本帶著青草芳香的空氣中滿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女孩雙肘撐地,一咬牙,爬了起來,搖搖晃晃的站定身子,回過身來對著他們。
乾淨整潔的雪白錦袍上早已臟污不堪,左臉上一道箭風刮過的血痕,滲出來的血很快被大雨沖刷乾淨。
子書晏的女兒,寧願站著死,也不跪著生。
「一劍殺了我!」
銀灰色的閃電劈下來,孩子抬頭仰望著面前比她高出太多的男子,黑衣蒙面,銳如鷹隼的眸子略帶些玩味,手裡拿著根長蛇鞭,鞭尾的倒鉤還滴著血水,鞭身已經被血浸成了暗紅的顏色。
「好膽量,只不過,用錯了地方」。
他兩步跨到了女孩面前,兩指捏起她的下巴,力氣大得有些可怕,孩子雙腳懸空起來,在空中無力的蹬著。
「這麼水靈的小姑娘,呵,真是,可惜了呢……」男子目光輕佻,上下打量著面前的孩子,就像說著什麼好笑的事情,絲毫不見憐憫,眼底晃出朦朧嗜血的紅光。
轟隆轟隆,濃密的黑雲翻滾著從天邊壓過來。
雨越下越大,澆下來的雨水狠狠地打在她的臉上。
女孩費力睜開被雨水模糊而刺疼的眼睛,努力彎起嘴角,勾出嘲諷的弧度:「呸,狗賊,有本事,你殺了我。」
「狗賊?我喜歡,倒是沒有人這麼叫過我,郡主,我這便成全你」,男子陰惻惻笑起來,右手舉起來長鞭,在雨幕中劃出暗紅色的閃電。
孩子安然閉上眼。
正當她以為必死無疑時,一片玄青色突然籠罩而下,一個身影擋在女孩面前,揮手截住了那根長鞭,一收一放,鞭子打著旋兒轉了回去。
女孩吐出了一口血水,右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在雲霧朦朧的雨幕中,看見面前的人身材修長,玄青色長袍裹身,一枚銀黑色面具遮住了鼻尖往上的半張臉,面具之下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下頷弧線美好。
如天神一般,或者,是另一個惡魔。
有片刻的寂靜。
天空劈下一道藍色的閃電,仿若天庭神將的銀槍劃破了沉寂的黑暗。
「我帶你走,可願意?」
女孩抬頭緊盯著她冷酷面具下的半張臉,聲音稚嫩清脆:「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最好不相信。可是,你沒得選擇。」女子面具下唇角冷冷的彎了彎:「死,或者跟我走。」
「我選跟你走」。
她長而寬大的袖子一揮,將孩子攬在她的懷裡,急速向天邊掠去,朗聲道:「這個孩子,我帶走了。」
空氣中不知道哪裡傳來的聲音,雌雄莫辯,似有悲戚之意。
「好。」
非城是晉國的都城,非城的夏日剛剛過去,空氣中的燥熱慢慢被涼爽取代,路旁常綠的松柏,繁華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房屋,年代久遠的石階,組成了這個天下最為繁榮的國都。
非城南面百里的官道上,一輛外表簡樸、內里暗藏乾坤的馬車疾馳著。
車內的暗色軟榻上側卧著一個少女,身材纖長卻單薄,精緻寬大的黑色長袍覆在身上,烏黑長發不扎不束,服帖順在身後,些許髮絲垂到了軟榻邊緣,掩藏其中的面容彷彿清泉洗過一般,十分的乾淨漂亮。
「青衣,還需多久?」少女問道。
「天色已經不早,今晚尚需露宿一晚,明日一早可以進城。」馬車外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駕車的是面容清俊的年輕男子。
「駕。」
年輕男子看了一眼西邊已經泛出紅光的太陽,揮了下手中的馬鞭,加快了速度。
莫青璃坐起身來,斜斜倚靠著車廂,素手將長發向後攏了攏,用紅色發繩隨意綁了,掀開了深藍色的車簾,暮色漸深,遠方日頭也似不堪重負,就要往天邊直墜下去。
遠處的村莊已現出縷縷青色的炊煙,扯成一片朦朧的輕霧。
「停下」,莫青璃忽然道。
「吁~」年輕男子將將韁繩一扯,白色駿馬前蹄騰空,發出一聲長嘶,停在了原地。
「阿璃?」
「啊?」莫青璃難得愣了愣,「明日中午再進城吧」。
莫青璃撿了些枯枝,點了篝火,熾熱的火舌隨風舞動,上面架著青衣打來的一隻野兔,已經洗凈剝皮,空氣中逐漸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她尋了棵樹隨意靠坐著,從包袱里拿出一柄精緻的短劍,那短劍刃極薄,形狀詭異,護手處雕著鏤空的暗紅色花紋,映著火光,遠遠望去就像在火中舞蹈的薔薇花。
莫青璃屈起左腿,左手握著劍柄枕在左腿上,右手捉了一塊白色的織雲錦,細細、緩慢地擦拭著。
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
像是對待舉世無雙的珍寶,又像是對情人的輕聲呢喃。
青璃。
她說。
「阿璃。」那邊的獵物已然烤好,青衣撕了一隻兔子腿遞給青璃,莫青璃這才停下手裡的動作,輕聲道了句多謝。
「青衣,樓里的人安排到京都了么?」莫青璃小口地咬著手中的兔子肉,優雅得像貴族的公主,但速度卻並不見慢。
近十年的皇族教育讓莫青璃保持著良好的涵養,而六年在外的生活也鍛煉著她的危機意識。
「已經安排到了,但是樓里基本都是在江湖活動,在朝廷的根基並不深,如果要調查那些事情,還需要更多的時日。」
「不急,這麼多年都等了,不在乎這幾個月。」莫青璃打開身邊放著的羊皮水袋,喝了一口水,怎麼覺得今夜的食物這麼難以下咽。
青衣在心裡暗道:不急?不急這幾日日夜兼程,連馬兒都換了好幾匹,這還不急?若說急,為何今夜又歇得這麼早?
篝火燒得越來越旺,莫青璃的半邊臉在火光的照耀下通透得有些蒼白。
「阿璃。」
「嗯?」
「怎麼今日歇得這般早?」
莫青璃一直都受青衣照顧,兩人雖然名義上是主僕,但實際上青衣可以算得上是莫青璃的兄長了,所以青衣平時並不稱呼她為「主上」,問這個問題倒也不算逾矩。
莫青璃勉力吞下了最後一口兔肉,喝了一大口水,卻被嗆住,咳了好一會兒才停住,她抬頭望了望明朗的夜空,星辰璀璨,靜夜無聲,從遠處飄來的不知名花香,那是故園的味道。
她對著正北方的星星閉上了眼睛,眼角因為咳嗽明顯泛紅。
「大抵是,近鄉情怯吧。」
第二日午時,二人按時進了國都非城。
日子如流水,看似緩慢而平靜地自身邊流淌而去,並不能看到水面下的波濤暗涌。
這街道似乎比六年前更寬闊一些,人也多了一些,原來的孩子成了大人,原來的大人也在慢慢變老,原來賣豆腐的春生小哥如今也是三個孩子的爹了。歲月無情,不變的,是這京都一如既往的繁榮。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個黑色華服的少年背負著雙手,漫無目的的走著,似乎在尋找些甚麼,離他三步的距離,跟著一個身著青衣的清俊男子。
「青衣,帶我去臨江仙罷。」
莫青璃沉默了一路忽然開口。
臨江仙是鬼樓名下的產業,當然在世人眼裡它只是開遍了全天下的知名酒樓而已,鬼樓隸屬江湖,而且基本上已然避於世外,莫青璃是現任的鬼樓樓主,自然首先要去見見樓里在京都的負責人——臨江仙的大掌柜唐叔。
只不過,今日似乎是哪個公子佳人成婚的日子,遠遠的莫青璃便聽見鑼鼓的聲音,原來只是有些喧鬧的街道一瞬間便像炸開了一樣。
看熱鬧本是人的天性。
「李嬸,今兒個王公子與吏部侍郎的女兒大喜之日,王尚書家開百家宴啦,咱快去,晚了就沒位置啦。」
「聽說王公子一表人才,就在前頭呢,姐妹幾個,走,咱去看看罷。」
小孩子更是開心,拉著幾個小夥伴便往前涌去,甚至有個小姑娘撞到了莫青璃身上。
「對不起,大哥哥」,說完窘迫地看著莫青璃,臉蛋還是紅紅的。
「不打緊的,你快去罷。」莫青璃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
隨即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側身對青衣道:「青衣,有沒有小路?」
熱鬧是他們的,我甚麼也沒有。
青衣領著莫青璃拐向了一條青石小巷,這條巷子並不很寬,堪堪三人并行,兩側都是高高的院牆,斜里辟出了幾個偏門,透著十分古雅的氣息。
不過許是都去前邊看熱鬧了,巷子里空蕩蕩的,白色軟靴底踩在青石板上有著輕微的空蕩回聲。
……
右丞相鍾離府。
「小姐,衛公子又來了。」一襲紫色的撒花軟煙羅裙,丫鬟裝扮的年輕女子進了內室稟告,不過瞧她氣質,並不似簡單的丫鬟。
「哪個衛公子?」鍾離珞手下的筆停也沒停,隨意問道。
「就是禮部尚書的兒子衛仲卿。」紫衣丫鬟道。
紫煙撫了撫額,這個衛公子都來了好幾次了,小姐到現在還沒有記住他的名字。
不過,她也該回來了。
「你便告知那衛公子,說我不在府內便可。」鍾離珞聲音寡淡,專註地畫著畫。
「小姐,這借口你已經用過兩次了,這次那個姓衛的學乖了,早早在前廳等候,再過會老爺就當喚人來請小姐了。」紫煙深知自家小姐的個性,她絕對不會去見任何人。
鍾離珞幾不可察的蹙了蹙眉,放下了手中的未完成的丹青。
「那就出府去罷,走偏門。」
這幅畫,還是晚些回來再接著畫罷。
因為墨跡未乾,所以那張宣紙遍平鋪在花梨木書桌上,再用白玉鎮紙平平整整的壓好,邊角沒有一絲的凌亂。
紫煙出房門前隨意瞟了一眼,見上面用瘦金筆淺淺勾出兩個小孩子的輪廓,明顯一大一小,旁邊還漫天飄著不知名的紅色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