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因為紫煙還要準備些物什,諸如披風之類,所以鍾離珞便先離了府,在偏門等著她。
莫青璃與青衣走著走著,便看見巷子左側的一扇門開了來,一個坐著輪椅的白衣女子從裡面緩緩出來。
「這位姑娘,可否請你讓一讓。」青衣上前作了一揖,溫言道。
這條巷子本就不寬,白衣女子的輪椅擋在路中央,正好擋住了莫青璃他們的去路。
白衣女子轉過頭來,看了看身前的青衣男子,微微頷了頷首,示意可以,便移動自己的輪椅更靠近窄巷邊緣,騰出一個人的空隙讓他們過去。
有些東西,天註定了,就是緣。
而所謂的緣分,不管時光沉澱多久,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都不會斷。
我們有時候管這種緣叫做,宿命。
莫青璃本來已經快要走過去了,卻覺胸口像被小針刺了一下似的,這種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內傷的鈍痛,而像是有人拿著小刀子在她心上剮過。
她皺了皺眉,忽然轉頭看了一眼路旁輪椅上的白衣女子。
那是個年輕女子,瞧上去比自己大上一兩歲,就是臉色比常人要蒼白一些,極美,眉眼卻極淡,像水墨畫里寥寥勾出的幾筆,白衣白裙,未挽的髮絲若流水順從地散落在身後。
腰間是同色的銀紋滾邊腰帶,上邊卻是掛著長長的與白色很不相符的紅色流蘇,交織出的平安結纏繞著一枚紅色的暖玉,這種極素斂與極張揚的顏色,在女子身上異常適合。
那女子似是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微微抬起了眸子,驀地便愣住,盈盈的一雙眼裡竟湧起了水霧。
那女子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去。
莫青璃怔住,靜靜看著她低垂的眼眸。
這人的眼睛……
不過,莫青璃並沒有出神太久,很快便緩了過來,徑直離開了青石小巷,往臨江仙而去。
那女子身上有著極淡的葯香味,應是常年與葯為伴。
時隔六年,原來莫青璃已經認不出來鍾離珞的樣子了,即使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
若是她看見隨後出來的紫煙,也許就不會那麼毅然決然的轉身遠走。
「小姐?」紫煙手裡拿著披風披在了鍾離珞身上,發現自家小姐有些失神。
「她回來了。」女子的聲音有著淡淡的欣喜,卻夾雜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凄惘。
「走罷,去靜台湖。」鍾離珞鬆開了由於用力過度按壓輪椅而指節發白的手指,睫毛顫了顫,藏下了眼角極淡的一抹微紅。
路上,莫青璃極力想去回憶那個女子的面容,卻發現轉身即遺忘了,只記得一雙彷彿墨意渲染的眸子,透過輕紗薄霧,很遠很遠地看過來。
「阿璃,阿璃?」青衣見莫青璃魂不守舍的,連喊了好幾聲。
「什麼事?」莫青璃連忙甩開心中莫名其妙的念頭,問道。
「臨江仙到了。」
莫青璃抬目望去,面前是一座巍然的重檐九脊頂的龐大建築,共有三層,綠瓦紅牆,富麗堂皇,大門正中央上懸「臨江仙」匾額,那匾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似是鍍了金,看起來不似一家客棧,倒似一間宮殿。
也正因為如此,臨江仙才成為京都達官顯貴常聚之地,不夠顯貴,怎麼配得上他們的身份。
莫青璃微微皺眉,與青衣大步往裡而去。
門口兩個模樣俊俏的少年向二人行禮后,出來一人領著二人往裡,邊走邊道:
「二位,請隨我往二樓。」莫青璃進了客棧裡邊,才發現裡面的布置雖然極盡奢華,卻又不是流於俗的一味堆砌,四面窗有三面懸著名人法帖,西牆上當掛著一幅當今世上一流書畫家明彥靖的《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
使樓里少了些許塵世煙火味,倒是多了幾分高雅。
要說這少年既然在門口負責接引客人,眼光也是很毒的了,一眼看出來莫青璃二人身份非比尋常,略過一樓大堂,直接領上了二樓,二樓的布置比一樓大堂更為簡樸,但是如果識貨的人就會發現,二樓其實比一樓更為顯貴,一樓流於外,這裡則是寓於內,看似低調典雅實則奢華無比。
莫青璃和青衣被領進了雅間,房裡纖塵不染,黃楊木材質的桌上鋪著竹青色的桌布,桌上立著一隻乳白色的細頸瓷瓶,瓶里插著幾枝淡粉色的嫩蕊木槿花,看瓷瓶上面鏤空雕刻的才藝應該是江州未名官窯獨有的,價值百金,瓶子旁邊是擺放工整的青花茶盞,也是同出江州。
莫青璃坐在桌旁,左手搭在桌上,指下傳來柔滑的觸感讓她微微訝異,低頭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這桌布是蘇州定雲坊出產的絲綢,這種布料一般的富貴家庭根本穿不起,到這裡卻拿來做桌布。
常年待在山中,倒是不知鬼樓竟如此富有,雖然下山一年也在其他臨江仙住宿,但卻沒有一個華貴到京都這間的地步,莫青璃現在倒是有些好奇三樓又有些甚麼物事。
「客官有甚麼吩咐?」那少年領二人進來以後,又親自倒好茶水,十指白嫩,不似做粗活的樣子,倒似富家公子。
「我們要見你們掌柜的。」青衣道。
莫青璃抿了一口茶。
「不知二位從何處來?」少年面色平靜,試探著問道。
「客從遠方來。」
「客往哪兒去?」
「這臨江之地,自然往仙界而去。」
「仙界在何處?」
「就在此處。」青衣從懷裡掏出個銅質令牌,通體烏黑,中央包裹著一個小小的鎏銀「仙」字。
少年筆直的背往下弓了弓,道:「客稍等,我這就去回稟掌柜的。」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進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看起來十分精明的樣子。
「不知二位有何要事?」,中年男子問道。
莫青璃有些猶疑的看著面前精瘦的男子,偏頭看了一眼青衣,微微頷首。
青衣會意,問道:「你是掌柜的?」
「在下便是。」
「姓唐?」
「不是,在下姓黃。」
莫青璃在心裡暗嘆,果然樓里的保密機製做得很完善,唐叔地位應當還在這黃姓男子之上。
「勞煩把唐掌柜叫出來,我們找的是他。」莫青璃身子往前傾了傾,目光緊緊鎖住黃掌柜。
「在下在臨江仙做了十來年的掌柜,從未聽聞有甚麼唐掌柜」,黃掌柜語氣沒有變化,甚至臉色也是波瀾不驚。
莫青璃眼裡閃過一絲讚賞,是個人才,不知唐叔又會是何等人物。
「行了黃掌柜,大家都是明白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仙鬼殊途,其罪可誅』?」青衣不再多言,從懷裡掏出了另一枚令牌,與方才不同,這枚令牌雖然也是通體烏黑,但卻是天下極為罕見的烏金材質,一眼瞧上去似乎甚麼字也沒有,但若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右下角有個小小的「青」字,正是象徵鬼樓屬下青堂的信物。
黃掌柜本來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見了令牌面色變得十分恭敬,立馬道:「原來是青堂主,屬下現在便去請唐叔。」
隨即十分迅速的推門出去。
這次只過了一盞茶時間,進來一個穿著深藍色錦袍的中年男子,他中等身材,略為肥胖,精緻的絲綢衣服穿在身上仍罩不住肚腹上的肥肉,一雙吊三角眼,笑容極為洋溢,典型的商賈模樣。
「屬下參見樓主。」唐叔將長袍下擺一掀,向莫青璃行禮。
「唐叔無需拘禮。」莫青璃忙站起來快步走到唐叔跟前,親自扶起。她可不認為唐叔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就可以小瞧,心機最深的人往往就是表面最無害的人。
「青堂主。」唐叔站起身才點頭向站在莫青璃身後的青衣問好。
「唐叔。」青衣道。
其實臨江仙隸屬鬼樓,但卻並不屬於哪個堂管轄,若說聯繫的話,與管理錢財的黃堂關係比較緊密。所以,作為京都負責人的唐叔地位其實並不亞於各位堂主。
「不知樓主此次來京,有甚麼需要屬下效勞的地方?」唐叔並沒有因為莫青璃年紀甚輕而小看她,與其說說莫青璃本身有甚麼讓唐叔高看,倒不如說是歷代樓主在樓里的權威太甚,從建樓到現在百餘年,各任樓主不說青出於藍,卻也是不讓前人,是以樓主本身便具有極高的威信。
莫青璃道:「是這樣的,我需要查明一些東西,臨江仙來往的達官貴人多,打探消息也相對容易一些,其餘的並沒有甚麼。」
其實要打探消息紅袖負責的赤堂專司於此,臨江仙只是提供另一條途徑而已,本來莫青璃並不打算藉助臨江仙來打探消息,並不是覺得唐叔不可信,只是她不想太多人知道她在查甚麼,落人口舌,只是轉念一想這裡的確能得到許多消息,便也沒有再顧及許多。
「那,現在是否需要將名單呈上,還有臨江仙的賬務,樓主需要查看么?」唐叔打量著面前年輕的樓主,果然是鬼母的傳人,她的冷漠倒是都繼承下來了,甚至更甚,心下納悶:聽說上上代樓主還挺平易近人,怎麼落到後面就越來越冷漠了呢?
「有勞唐叔了,不過我與青堂主應當住在何處?」莫青璃知道他說的是甚麼名單,就是鬼樓在京都安置的眼線及其他人手的名單。
只不過衣食住行,住排在第三位。
「瞧我,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樓主與青堂主請隨我上三樓。」唐叔寬厚一笑,拍拍自己油亮亮的腦門,手掌擊上去發出清脆的聲響,好像才想起來似的。
相比一樓與二樓,莫青璃是喜歡三樓的,三樓並沒有繁複的裝飾,也沒有低調的奢華,而是真正的簡樸,而且這上面十分安靜。
但她並不清楚的是,三樓除了鬼樓的人是不能上來的,也根本上不來,三樓之下,有許多人在暗地把守著,至於如此簡樸,是因為歷代的鬼樓樓主對住處皆不喜歡鋪張,喜好素雅。
夜,臨江仙。
莫青璃下午看了一下午的賬冊,有些疲累,便站起身踱步到窗邊,臨江仙的地勢高,又是在三樓,是以幾乎能俯瞰整個非城。
國都果然是國都,夜裡都是燈火通明,街市上的人也不見少,一眼望上去密密麻麻,燈網交織的繁榮。
人這麼多,莫青璃卻覺得越來越冷,春去秋來,風吹過來,本來碧青的梧桐也開始落葉了。
腦海中卻劃過一雙幽深的眸子,一角素白的衣袂。
莫青璃將視線重新轉到街道,尋找那個白日走過的巷口,卻恍然發覺那間偏門原本屬於的那座府邸。
是右相府!
白日那個白衣女子是……阿珞?她的腿……為何沒有人告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