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 章| 添蛇足陳軫用智 懼報復鄒忌設陷
得知楚人真的如公孫衍預言襲占襄陵,魏惠王一陣氣悶,手捂胸口,全身劇烈抖動幾下,歪倒在龍椅上。
朱威顧不得君臣之忌,衝上去掐住人中,毗人喚來太醫就地施救。
過有小半個時辰,惠王悠悠醒轉,在御醫的守護下,被眾人抬到御榻上。
「召……召張儀!」惠王的第一個反應仍是國事,抖著手指向門口,有氣無力。
張儀一路小跑趕到宮裡,撲到榻前,跪地泣道:「王上……」
「伐……伐……伐楚……」惠王喘著粗氣。
張儀遲疑一下,叩首:「臣領旨!」
「快……快去!」惠王擺手催促。
張儀起身,匆匆出去。
剛出殿門,魏嗣趕到了。
「聽說我父王病了,怎麼樣?」魏嗣急切問道。
「氣暈了。」張儀搖頭苦笑。
「為什麼?」
「昭陽襲占襄陵,鄭克父子戰死。」
「楚人!」魏嗣震驚,良久,看向張儀,「父王怎麼說?」
「旨令伐楚,奪回襄陵!」
「這……」魏嗣不無憂心,「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張儀攤開兩手,給出個苦笑。
「你是說,伐?」
「能伐嗎?」張儀白他一眼,補充一句,「同時向兩個大國開戰,公子憑什麼呢?」
「那……怎麼辦?」魏嗣讓張儀攪暈了。
張儀掃視周圍,指向附近的涼亭,語氣平穩:「你我可到那兒小坐,喝杯清茶,待王上神志清醒,我們再行覲見,奏請王上收回成命!」
「要是父王不肯收呢?」魏嗣心裡忐忑。
「他會收的!」張儀語氣肯定,盯住他,「公子以為王上真的是昏聵老邁、不明皂白了嗎?」
魏嗣吧咂幾下嘴皮子,跟在張儀後面走向涼亭。
昭陽輕取襄陵八邑,消息傳入趙境,一口飯嗆到蘇秦的食管里,引發一連串的乾咳。秋果緊趕過來,輕輕拍他後背。蘇秦咳出碎粥,舒一口氣,吩咐她召來飛刀鄒,即刻駕車出行。
迎黑時分,一行人趕到甄邑,直達孫家宅第。
聽到聲音,孫臏的一雙兒女,孫楠與孫菊,飛跑出來,一邊一個扯住蘇秦親熱。兩個孩子長高了,尤其是孫菊,個頭已到他的腰上。
望著他們的孝服,蘇秦想到龐涓與太子申,再次傷情,一手抱起一個,讓他們在他的臉頰上各親一口,分別遞給飛刀鄒與秋果。孫楠不喜歡秋果,從她懷裡掙下,伸手給飛刀鄒。飛刀鄒笑笑,抱著二人
出去。
蘇秦對秋果笑笑,大步走進客堂。
孫臏兩口子也都戴著孝。瑞梅迎進客人,招呼秋果到灶房裡燒灶。
每次蘇秦來,她都要親自造廚。
客堂里只剩下蘇秦與孫臏。
孫臏沒有拱手,也沒有笑,只是輕輕指一下客席。自龐涓、太子申歿后,甚至再往前推,自從受命與田忌率師伐梁之後,孫臏就如換了個人,幾乎沒有笑過,也幾乎不與人說話,即使面對蘇秦。
蘇秦曉得他的感傷,也感傷著他的感傷。
「孫兄,襄陵出事了。」蘇秦望著孫臏。
孫臏回望他。
「是楚人。」蘇秦扼要陳述,「襄陵一萬守卒於前日午時受魏王之命出城復仇,昨日凌晨昭陽就破襄陵了,說是有內應。眼見守城無望,為免平陽之禍,郡守鄭克傳令棄守,隻身出城與昭陽決戰,以身殉魏。」
孫臏長長嘆出一聲,算作回應。
「昭陽謀襄陵,意在宋地,齊、楚之爭在所難免。齊、楚若爭,唯利於秦,縱親之路越來越難走了。」蘇秦憂心忡忡。
「蘇兄是何應策?」孫臏說話了。
「史曰,『慶父不死,魯難不已。』」蘇秦苦笑,「時下的慶父是張兄,龐兄當是受他蠱惑。」
「蘇兄——」孫臏看向他,心吊起來。
「唉,」蘇秦輕嘆一聲,「當初在下逼張兄入秦,是想讓他強秦固本,以山河割據形成敵勢,促使六國縱親。六國有秦,結必牢;秦有六國,本必固。六國與秦相互制衡,天下可無戰矣。豈料張兄越界殺入魏國,上下其手攪亂天下,反倒成為亂源。」
孫臏心裡一揪:「蘇兄提及慶父,應策不會是……去除張兄吧?」
蘇秦搖頭:「慶父是自行離開魯國的!」
「甚好。」孫臏點頭贊道,「可以逼走張兄,讓他回歸秦國,助力蘇兄縱親長策,弈出天下和局!」
「唉。」蘇秦重重一嘆。
拿到襄陵之後,昭陽祭出奇招安民,拜訪長老,悉數起用魏國原班吏員,按照職爵予以重新任命,造冊上報郢都,同時鼓勵商肆開業,清理府庫,拿出一半庫存訪貧問苦,救濟孤寡病弱。不消數日,襄陵八邑入治,百姓臉上無不笑臉盈盈,配合吏員入冊畫押,甘為楚民。
與此同時,昭陽搬進鄭克的郡守府,將軍馬按照原定方案部署在各地要塞,嚴防魏軍反撲。見襄陵得手,景翠大軍也移出方城,進逼陘山,以減輕襄陵壓力。
魏王卻無力再戰了。
旬日過去,不見魏方異動,靳尚決定回郢,遂往鄭克的郡守府向昭陽辭行。昭陽也早不想讓他待在身邊,假意挽留幾句,將十幾捆竹簡併幾隻大箱交給靳尚,讓他呈獻楚王。冊卷為魏庫賬目及安民撫恤清單,大箱裡面裝的則是襄陵地方特產,昭陽作為首批戰利品進獻給楚王。
昭陽送出府門,接過昭魚遞過來的禮箱,親手遞給靳尚,笑道:「沒有監軍大人鼎力相助,就沒有此番襄陵之捷,身為主將,在下感激不盡。箱中細軟為郡守府之物,難成敬意,還望監軍大人笑納,或可哄夫人一樂!」
靳尚雙手接過,放在車中,拱手謝道:「謝主將關懷!主將神威,靳尚心悅誠服。預祝大人乘勝擊敵,再傳捷報!」
望著靳尚的車馬走遠,昭魚小聲道:「聽說這些日來鄭克女兒一直在他帳中!」
「唉,」昭陽嘆道,「可憐的孩子,希望箱中之物能夠對她有所撫慰!」
「父親,您是送她的?」昭魚驚問。
「如果不是送給她,靳尚他敢收嗎?靳尚他願收嗎?」
「聽說靳尚夫人厲害得很,在家裡說一不二,靳尚若是帶個美妾入室,後院不定要失火呢!」
「女人就是女人,翻不了天!」昭陽甩給他一句,轉身回府。
回郢途中,靳尚與鄭袖同乘一車,面對面坐著。
十幾個日夜,與鄭袖同居於一帳,同坐於一車,除去第一夜斟驗過她的玉體之外,靳尚再沒有逾過男女之禮。鄭袖由衷慨嘆,完全信任他了。
道路不平,輜車顛簸。
靳尚眯眼打盹,鄭袖看著窗外。
「靳大人?」鄭袖扭回頭,冷不丁道。
靳尚睜眼。
「離郢都還有多遠?」
「遠著呢!」
「得走多久?」
「就照眼下這樣,若不下雨,至少還得二十天。」
「靳大人,你……」鄭袖遲疑一下,「真的要把我嫁給楚王嗎?」
「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靳尚斂神,「你須記住,不是嫁,是進獻。」
「我記住了。」鄭袖點頭,「大人一回去就進獻嗎?」
「宮中佳麗三千,你若是這樣子進去,怕就再無出頭之日了。」
「我……」
「你可在我府中住下,直至及笄,然後,我尋個機緣邀王入府,由你侍奉,討王上歡心。王上若是歡喜你,就會帶你回宮。」
「若是不歡喜呢?」
靳尚兩手一攤,給她一個苦笑。
「我……怎麼才能討得王上的歡心?」
「有兩個要求,你能做到就可以了。」
「兩個什麼要求?」
「第一個,忘掉你的仇!」
鄭袖的臉色陰下來,半晌:「大人是要讓我忘掉昭陽父子?」
「是的。」靳尚從屁股下面取出一物,拿掉墊布,現出昭陽送給他的箱子,順手推給鄭袖,「打開看看。」
鄭袖打開,目瞪口呆。
箱中擺著兩個梳妝盒,一個是她的,另一個是她母親的。
盒中是她母女二人日常所用的全部飾品。
鄭袖淚水出來,感激地看向靳尚。
「不要看我,是昭陽讓我送給你的,這些日來,他就住在你們家裡。」
「我恨他們!」鄭袖尚未完全發育的胸脯急劇起伏,聲音從牙縫裡擠出,「我做不到大人的這個要求,我忘不掉他們父子!」
「你必須忘掉!」靳尚的語氣平淡中透出嚴肅,「唯有忘掉仇恨,你才能真正開心。唯有真正開心,你這朵鮮花才能完全綻放。唯有完全綻放,你才能取悅楚王。唯有取悅楚王,你才能手刃仇人。」
鄭袖兩手捂臉,勾下頭去,良久,抬頭:「我試試。告訴我,怎麼忘掉?」
「把你的恨深埋心底,紋絲兒不露,時刻想著昭陽的好處!」
「他殺了我的父兄,逼死我的母親,還有什麼好處?」
「就是這個!」靳尚指下首飾盒,「他將這個還給你,是要告訴你他也是出於無奈。場面你也看到了,他不想殺你父親,是你父親自己求死。你父親與他打賭,賭注是善待襄陵百姓。昭陽兌現諾言了,襄陵百姓他沒有屈待一人。至於你的兄長,也是求死。你母親,則是
自願殉情。」
鄭袖再度勾頭。
「再說,即使不被昭陽殺死,你的父親也無活路。」靳尚進一步解說,聲音依舊淡淡的,如敘家常,「楚卒襲破東城門,魏卒仍在睡夢中。
待你父親看到實情,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了:一是敲響戰鼓,號令全城軍民巷戰,襄陵八邑血流成河,全城百姓罹難;二是放棄抵抗,這也正是你父親做的。記住,你有一個真正對百姓好的父親。不戰而棄城,在任何國家都是死罪。你的父親選擇戰死,可以說是唯一明智的選擇。至於你的母親與兄長,我不想評價。」
「既然昭陽是出於無奈,我為什麼還要恨他呢?我為什麼還要殺死他呢?」鄭袖半是自問,半是說給靳尚。
「你必須殺他。《禮》曰,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
「什麼意思?」鄭袖顯然沒有受過這類教育。
「就是說,對殺父仇人,有他無我;對殺兄仇人,隨時報雪;對殺友仇人,不與他同國為臣。」
「我明白了。」鄭袖盯住靳尚,「靳大人,您與昭陽有仇嗎?您救我就是想讓我殺死他嗎?」
靳尚淡淡一笑:「我與昭陽無仇無怨,只是不喜歡他而已。至於救你,因為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我是王的臣僕,為王進獻女人是我的職分之一!」
鄭袖不再疑慮了,平和下來:「大人方才說,還有一個要求呢!」
「學做王的女人!」
「怎麼學?」
「知王。」
「我還沒有見過王呢,怎麼知他?」
「這正是我們路上要嘮叨的,你得借只耳朵。」
靳尚前腳離開,昭陽後腳就將襄陵守御交給昭魚,自返項城。
到項城后的第三天,陳軫由郢都趕到。
「祝賀大人夙願得償!」陳軫道賀。
「唉!」昭陽長嘆一聲。
陳軫長長地「咦」出一聲,笑道:「昭大人做夢也在琢磨襄陵,今日遂願,為什麼不喜反嘆呢?」
昭陽遂將鄭氏一門為襄陵慘烈殉身並公孫衍攜妻幼上門等故事扼要講述一遍。
陳軫顯然對鄭氏一門沒有興趣,眯起眼睛,喃喃重複起公孫衍的話來:「喜也襄陵,喪也襄陵。」吧咂一會兒味道,點頭,「嗯,有意思!」
「什麼意思?」昭陽傾身問道。
「公孫衍有意思。」
「哎呀陳兄,」昭陽急了,「他有什麼意思,你就快說。」
「他在給你下藥呀!」陳軫眯起眼睛,晃著腦袋,越發賣弄。
「什麼葯?」昭陽快要湊到他跟前了。
「讓大人睡不著覺的葯。哈哈哈哈,這不,藥效已經出來了。」
「是哩。」昭陽苦笑一下,攤手,「這幾日真還睡不著,凈想公孫衍這人了。在下與他素昧平生,第一次見面他就……」
「呵呵呵,」陳軫笑道,「他與在下可就交道多嘍!無論是在魏,還是在秦,他放個屁,在下就曉得他吃了什麼穀子。」
「陳兄講講,」昭陽也算放鬆下來,笑笑,「他為什麼要為在下下藥?」
「因為襄陵,因為鄭將軍。」陳軫解道,「公孫衍將襄陵看得很重,認定它是掌握泗下諸國的一把鑰匙。前番齊人圍攻,公孫衍哪兒也沒去,只趕到襄陵,與鄭克並肩作戰,親如兄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齊魏交惡,公孫衍必是嗅到什麼,前來助陣,結果仍舊遲到一步,
讓大人捷足先登了。公孫衍氣不過呀!就在下所知,公孫衍有膽有謀,心量卻是不大,是個遇事不讓人的主兒,見大人得了襄陵,殺了鄭克,趕到大帳里噁心大人幾句,在所難免哪!」
「哈哈哈哈,」昭陽心裡卸下一塊石頭,朗聲笑道,「聽陳兄這麼一解,在下可以睡個安穩覺了。」湊前,「在下另有一事勞煩,請陳兄得空走一趟宋室,替在下問候一下宋偃。」
「好差事喲!」陳軫笑道,「前番徐州之會,在下與宋偃有些交情,久未見面了,正說尋他敘敘舊呢!」
陳軫在襄陵休息一日,驅車趕往睢陽。
襄陵距睢陽不過百里,陳軫馬快,幾個時辰就到了。
近些日來,三個大國你來我往,一直在宋室的家門口開打,著實讓宋偃寢不安枕,食不甘味。尤其是不久前,眼見齊人兵敗,宋偃聽信張儀之言,拒齊潰兵於國門之外,未料最後獲勝的卻是齊人。他曉得田忌的火暴脾氣,這次的仇結大了,正自沒個主意,楚人橫插一手,派特使上門,倒讓他喜出望外。
宋偃親率宋室貴胄迎至城外,推陳軫手登上王輦,風風火火地馳入宮城,置辦宴席,把酒言歡。
是夜,陳軫被宋室君臣灌得酩酊大醉,宋偃破例留他宿於後宮,派美姬侍寢。
翌日晨起,宋偃理完朝政,匆匆趕到陳軫寢處守候。
日出三竿,陳軫醒來,見堂中坐著宋偃,吃驚不小,緊忙致禮:「在下何德何能,敢勞大王留宿深宮,躬身守候?」
「哈哈哈哈,」宋偃笑道,「宋地僻壤,難得有大賢特使光臨,偃唯恐接待不周,不敢懈怠呢!」
「軫貪杯丟醜,讓大王費心了。」
「特使能貪杯,就是瞧得起宋偃薄面,偃感激不盡哪!」
二人扯幾句閑筋,宋偃斂神屏息,正襟拱手,急不可待地切入正題:「特使遊歷列國,堪稱大賢大智。偃長居僻壤,孤陋寡聞,誠求特使一語開塞!」
「開塞不敢!」陳軫拱手還禮,「宋物產豐富,水旱無虞,交通南北,往來東西,商貿發達,堪稱天下膏腴、人傑地靈之地。大王坐擁天下膏腴十數年,雖有小驚卻無大險,軫斗膽敢問大王緣由何在?」
「偃愚痴,請特使賜教!」
「在於大魏。」
「哦?」
「十二年前,齊王約魏王會於徐州,大王與會,在下也有幸在場。大王可知齊王為何約魏王於徐州、齊魏二王又為何不歡而散嗎?」
宋偃搖頭。
「為大王你。」
「哦?」宋偃吃驚不小。
「與齊王相約的是在下。」陳軫娓娓道來,「當其時,魏王西敗於秦,復仇心切,向齊公求援,齊公提出援助可以,但魏王也須尊齊為王。在下快馬奏報魏王,魏王應下了。齊王約魏王相會於徐州,會前要魏王許齊彭城,魏王不想讓大王割地,特約大王也赴會。齊王見大王赴會,
曉得是魏王不肯,這才惱羞成怒,在會上百般羞辱魏王,不想卻被魏國大敗於黃池。」
這些話雖是陳軫的杜撰,宋偃卻是深信不疑,因他太知道齊王所想了。
「之後是楚國。」陳軫侃侃接道,「黃池戰後,在下與龐涓有些私人恩怨,離魏赴秦。一年之後,昭陽率大軍直趨彭城。齊會徐州謀大王是暗,楚攻彭城欺大王是明。魏王再度出兵,使龐涓戰楚,滅楚卒六萬,逼楚退兵,大王方才躲過一難。」
「是哩,是哩。」宋偃感慨萬千,「真沒想到魏王如此仗義。」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大王若說魏王仗義,就是不知魏王了。魏王兩番為大王開戰,皆非出於仗義,而是他想獨得宋地啊!」
「是哩!」宋偃讚歎一句,拱手,「特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入心哪!」
「謝大王厚愛!」陳軫拱手回禮,「就軫所悟,方今天下唯勢唯力,唯名唯利,強者謀王業,弱者存社稷,誰扯什麼仁義道德、禮樂公理,誰就是個騙子。誰信這些陳詞濫調,誰就是個傻子!」
「是哩,是哩!」宋偃越發感慨,連聲重複。
「既然是哩,敢問大王,曉得陳軫此來何意了吧?」陳軫盯住宋偃。
「教寡人識時務。」宋偃應道。
「教字不敢。」陳軫拱手,「軫只想問問大王,楚得襄陵八邑,大王有何慨嘆?」
「嘿,」宋偃苦笑一聲,「寡人無能,無論是魏是楚,襄陵落誰手中都是一樣啊!」
「大王聖明!」陳軫緩緩說道,「方今亂世,一如方才軫所稟明,大王之所以據膏腴而存社稷,歷驚數次卻無大險,正在於齊、楚、魏三個大國相互掣肘。有楚人在,魏不敢動;有魏人在,齊不敢動;有齊人在,楚也不敢造次。」
「是哩。」宋偃承認。
「只是,這些都是昨日之勢,隨風散去了。」
「哦?」宋偃傾身,「請特使詳解!」
陳軫壓低聲音:「在龐涓自刎於馬陵之後,魏國的好日子就算是到頭了,大王該當另尋背依。」
「特使之意是……楚國?」
「大王聖明!」陳軫豎起拇指。
「可……龐涓雖死,魏國還有張儀呢!」
「敢問大王,張儀在楚時,是被何人下入大牢?」
「昭陽!」
「正是。世上萬物相生相剋,昭陽的克手是龐涓,龐涓的克手是孫臏,孫臏的克手是張儀,張儀的克手則是昭陽!」
「咦,昭陽連龐涓都克不過,難道能克過孫臏?」
「克不過。不過,昭陽能克過孫臏的克手張儀,他還在魏國呢!」
「張儀不會打仗,對手當是蘇秦才是,他怎麼能克得了孫臏呢?」
宋偃讓他攪糊塗了。
「大王,」陳軫壓低聲音,「曉得田忌是怎麼出走、孫臏是怎麼死的事嗎?」
「曉得呀,讓鄒忌害的,事兒鬧得大呢!」
「完全不是,是讓張儀害的!」
宋偃震驚,良久,傾身:「宋當何去何從,請特使教偃!」
「與楚結盟!」陳軫咬字很重。
「寡人謹聽特使!」宋偃拱手。
輕鬆搞定宋偃,讓宋王簽過睦鄰約書,陳軫志得意滿,哼著小曲兒返回襄陵。
車行十里許,陳軫心頭猛地閃過惠施,閃過惠王,不由得打個激靈。無論如何,魏國是他打拚十幾年的地方。由門客到大夫到上大夫再到上卿,他陳軫一步一個腳印,在人才濟濟、宗親盤根錯節的魏國朝堂憑空打下一席之地,差一點兒坐到相位上,不想所有努力竟於一夜之
間讓一個裁縫的兒子攪黃了。十幾年熬下來,龐涓死了,他陳軫也不再年輕,但憋悶的這口氣委實不吐不快。若能在這個當口趕走張儀,重返魏國,從跌倒的地方再爬起來,他陳軫此生才算完美。再說,此事不是沒有可能。魏王老了,太子沒了,未來承統的極有可能是魏嗣。
陳軫與魏申對不上眼,但搞定魏嗣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然而,就眼下情勢,若以一己之力趕走張儀,難度實在太大。張儀背後是強大的秦國,而魏王老邁昏聵不說,也實在成個孤家寡人了。龐涓、太子皆死,白虎出走,朱威告假,魏王身邊除毗人之外再無信臣,在這多事之秋,四鄰皆敵,怕就更加離不開張儀了。
惠王因龐涓而對陳軫起下隔膜,一時半晌解說不得,但惠施不同。
魏王對惠施信任有加,若無張儀攪局,他是絕對不會放棄惠施的。
陳軫打問路人,得知惠施住在蒙邑,吩咐御手掉轉車頭,拐往蒙邑。
惠施的宅子坐落於蒙邑城區,雖然有些年頭,但經過惠施幾番修繕,也算有些看相。
陳軫趕到時,惠施的院門外面停著一輛輜車,車上擱著一隻籮筐,籮筐里裝著好幾種食物,有大餅、臘肉等熟食,筐邊卧著一隻大鵝,腿被拴著,伸長脖子、瞪著圓眼盯住陳軫,呱呱直叫,似是在求他解救。
陳軫正在與它對眼,惠施走出院子,順手關上院門。
陳軫跳下馬車,進前一步,拱手:「先生,別來無恙乎!」
惠施打個驚怔:「嗬,是陳上卿呀,真正是沒想到呢!」拱手回禮。
「先生這是——」陳軫看向他的車子。
「上卿這是——」惠施也看向他的車子。
「呵呵呵,」陳軫笑了,「在下奉楚王之命使宋,剛從睢陽回來,想到先生是宋人,或在家中,順道趕來拜望。」
「上卿還能記起老朽,老朽致謝了!」惠施拱一下手,指向自己的車子,「只是上卿趕得不巧,友人喪偶,老朽要去弔唁呢!」
「趕得正巧呢!」陳軫回禮,「先生友人,亦軫友人,先生友人有喪,亦軫友人有喪,軫願與先生同往致哀!」
惠施盯他一眼,點頭:「若是此說,就請上路!」跳上車子,揚鞭驅車。
途中路過一家店肆,陳軫叫停,進店購置禮品。陳軫向來出手闊綽,隨便一買,就裝滿兩隻大籮。陳軫當過宗伯,知曉禮儀,打問到一家專營喪事的店,又置下不少喪品,將他自己的駟馬大車裝了個滿滿當當。
見陳軫喧賓奪主,惠施心裡不爽,卻也不好說什麼,苦笑一下,馳出城外。不多時,趕到郊區,在莊周家門前的空場里停下。
聽到車馬響,監河侯及他的家宰迎出來。
監河侯的目光掠過惠施,看向其身後衣冠楚楚的陳軫。
「監河君,」惠施指一下陳軫,「給你引見個貴人,你們自報家門吧。」
話音落處,徑直走進柴扉,在過柴扉時轉頭,「對了,將我車上之物搬進來!」
監河侯苦笑一下,吩咐家宰卸車,轉對陳軫抱拳:「在下蔡暢水,為宋國監水令,敢問官人是——」
「在下陳軫,楚國客卿!」陳軫回禮。
「哎喲喲,」監河侯既驚且喜,「陳大人名貫列國,暢水早欲結交,恨無機緣,不想卻在這兒遇到!敢問大人,您這是——」
陳軫正欲答話,柴扉裡面傳出響聲和歌聲。喪事當有哭聲才是,這兒卻沒有哭聲,只有歌唱,陳軫大惑,看向監河侯。
監河侯苦笑,指院子:「庄兄喪偶,已經唱有兩日了。」
陳軫拔腿走進柴扉,監河侯緊跟。
院中擺著一隻黑色棺木,莊周的一雙兒女,庄逍、庄遙,分別跪在黑棺兩側,表情平靜地聽著他們的阿大為他們的娘親唱歌。
在棺木正前方,通常是來賓憑弔之處,莊周叉開兩腿坐著唱歌。
兩腿之間擺著他夫人洗梳所用的陶盆,莊周邊唱邊用手拍打,發出有節奏的「嘭嘭」聲。
歌曰:
噫吁唏
人生天地,白駒過隙。
忽然翛然,莫不泰然;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
油然寥然,莫不入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生物哀之,人類悲之。
解其天韜,墮其天帙。
紛乎宛乎,魂魄將往。
乃身從之,乃大歸乎!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
只此幾句,莊周顛來倒去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唱,時緩時急,時高時低,兩手的指與掌靈活變化,交錯擊打陶盆奏和,看來心情不錯,怡然自得,顯不出絲毫哀傷。
陳軫目瞪口呆,良久,悄聲問監河侯:「你的庄兄他……與夫人關係不睦嗎?」
「琴瑟和鳴。」
「可這……」陳軫指向莊周。
「呵呵。」監河侯乾笑一聲,算是應對。
果然,站在他一邊的惠施也是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聲,慢條斯理:「莊周,你唱夠了沒?」
莊周停止歌唱,看過來。
「叫我怎麼說呢?叫我說什麼呢?」惠施慢悠悠地數落起他來,「在今天這個日子,庄兄你不加哀悼,反倒鼓盆而歌,是不是過分了呢?」
「咦,姓惠的,你且說說,在下怎麼就過分了呢?」莊周緊盯住他。
「人生在世,莫大於生死。」惠施得理了,晃起腦袋,「逢生祝賀,遇死致哀,這是人之常情。嫂夫人自從守了你,為你含辛茹苦,為你生兒育女,餓了你不疼,病了你不憐,從未過過一天好日子,貧苦一生,勞碌一世,今日身死,庄兄不哭也就是了,這還鼓盆而歌,難道不過
分嗎?什麼白駒過隙,什麼莫不泰然,庄兄你……難道就沒想過,自今而後,誰會日夜伴在你身邊,噓你寒,問你暖,為你做上一日三餐呢?」
「唉,你呀,」莊周長嘆一聲,「天天如鬥雞一般尋人爭名論實,卻在名實跟前不知名實啊!」
「喲嘿,」見他扯到名實,惠施來勁了,靠棺席地坐下,紮下論辯架勢,拖長聲音,「你且說說我惠施怎麼就不知名實了呢?」
「就說這個生死吧,」莊周將陶盆推到一邊,「莊周原還以為你參透了呢,今日看來,你是既不知生,也不知死呀!」指向棺木,「那人曾是我妻,而今長已矣,我莊周怎麼能不哀傷呢?然而,」頓一下,眼角斜向陳軫,目光漸漸落在他的衣冠上,「什麼是生,什麼是死呢?」
此時的陳軫不只是目瞪口呆了。在陳軫眼裡,惠施已是高深莫測,讓人忌憚,不想今日卻被一個半瘋半癲、貧困潦倒的人這般居高臨下地予以駁斥,這……
「就名實而論,生即不死,死即生滅!」惠施辯道。
「何為不死?」
「有氣即不死,無氣則死。」
「說得好。」莊周侃侃而論,「仲尼說,『未知生,焉知死。』孔仲尼他是只論生,不論死呀!然而,死怎麼能夠不論呢?照仲尼的話換過來說,當是『未知死,焉知生。』既然你我在此談論生死,敢問惠兄,生從何來?死又何去?」再指棺木,「具體到她,生之前,她在哪兒?」
「這……」惠施急了,「生之前,她什麼也沒有呀!」
「如你所言,」莊周接道,「出生之前,她什麼也沒有,無聲、無色、無味、無形。無即沒有,沒有即無。她是從無中來的。無即無氣,無氣即死。忽一日,父母交合,陰陽華育,她變作有了,成為胚。有即有氣,有氣即生,生即不死。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生變而有長,
長變而有盛,盛變而有衰,衰變而有竭,竭則無氣,無氣則死,是否?」
「是。」惠施應道。
「生由此來,再問惠兄,死又何去?」莊周追住不放。
「這……無氣則死呀!」
「正是。」莊周順理推道,「生則有氣,有氣則形成;死則無氣,無氣則形散。天地萬物,一切生靈,莫不如此。」再指棺木,「她從無中來,又回無中去,一如天地萬物,一如四時往來,一如所有生靈,本為自然,回歸自然,我該為她高興才是,為什麼要哭呢?」
「這……」惠施撓起頭皮。
「哈哈哈哈,」莊周長笑幾聲,忽地站起,「惠兄來得恰到妙處,在下坐得久了,正欲撒個歡兒呢,走走走!」扯起惠施,拖向柴扉,出門徑朝野地走去。
惠施正欲擺脫陳軫,就坡下驢,與他手挽手徑直去了。
事出突然,莫說陳軫,即使監河侯也是怔了。
待醒過神來,監河侯緊追出去,大叫:「庄兄,快回來,嫂夫人還沒安葬呢!」
「煩勞你了!」遠遠傳來莊子的聲音。
望著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陳軫吧咂幾下舌頭,由衷嘆道:「神人哪!」
齊威王崩了。
威王是在襄陵被占的次日崩天的,崩於他所喜歡的雪宮。
威王崩天這日突然不痴獃了,說話做事異於常日,甚至比他生病之前還要清醒,連在花園裡走路也是風風火火,內宰追都追不上。
關鍵是,威王還記起了他是齊國的王,比比畫畫要上朝。辟疆得報緊急趕來,見父親完全好轉,喜極而泣,吩咐宮女端來洗腳水,扶威王坐在龍椅上,親手為他洗腳,同時傳旨眾臣皆至雪宮,上大朝。
威王的腳還沒有洗好,鄒忌就趕到了,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趨進宮門,一頭撲在威王腳下,叩首於地,放聲悲泣:「我的……好陛下啊……」
鄒忌泣過幾聲,在辟疆吩咐下向威王稟報近期發生的齊魏韓三國大戰。聽到孫臏詐死、龐涓伐韓、孫龐智斗、孫臏在馬陵設伏殲滅魏國虎賁、射殺魏國太子、主將龐涓自刎等特大喜訊,威王心花怒放,在一聲「哈哈哈哈」的長笑聲中突然噎氣,身體劇烈顫動,踢翻洗腳盆,
溘然逝去。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在場所有人,包括辟疆,無不驚呆。待回過味來,雪宮悲聲一片,尤其是辟疆,哭得死去活來。
接旨上朝的眾臣紛紛趕到,見宮中是這般光景,無不悲切。
事有湊巧。就在雪宮一片凌亂之時,田忌的戰報來了,且是急報,只稟報一事:楚國昭陽於昨日凌晨襲占襄陵八邑。
辟疆卻是無暇顧及這事兒了,傳旨鳴喪鐘,舉國致哀。次日大朝,辟疆無懸念承繼大統,立公子地為太子,正式坐於龍椅,接受群臣朝拜,是謂齊宣王。
在威王入殮之後的第三日,宣王大赦刑獄,啟用新人,並以叛國罪處死牟辛,懸其首於稷門示眾。
然而,辟疆終歸是辟疆,擱不住事。齊人傾盡國力大戰龐涓,折下輜重無數,尤其是存儲多年的糧草讓魏人一把火燒了,著實心疼。
雖說田忌收繳了魏國虎賁的五千套精製甲胄及裝備,但齊國也為此貼上五千套棺木及兩千多匹戰馬,僅此折算,齊國就虧大了。楚國倒好,幾乎沒費吹灰之力就輕鬆得到襄陵八邑,收民十萬。襄陵在魏算是富邑,單是府庫就是一筆橫財。這且不說,襄陵離睢陽不過是咫尺之遙,楚得襄陵,就等於將刀架在宋偃的脖梁子上,宋偃想不聽話也難。
辟疆越想越生悶氣,遂在先王三七過後,旨令田忌向楚開戰。
馬陵戰後,田忌引三軍嚴陣以待魏人,不料魏人未動,楚人卻先動了。田忌窩著一把火,好不容易候到旨令,當日即令匡章引騎卒五千擊楚。騎卒馬蹄纏革,專走鄉僻小徑,越過襄陵,於子夜將盡時馳至項城,將馬存放於郊外林中,趁夜色襲城。
項城遠離邊界,楚卒沒有接到警戒命令,莫說是城牆,即使城門也無人防守,其中有三個城門還在開著,以方便夜歸之人。
五千騎卒清一色是副將匡章選出來的精銳技擊,更在與龐涓的較量中練足了遠途奔襲的功力。看到城門洞開,眾卒無不欣喜,如一窩蜂般湧進城中,直奔輜重、庫械、作坊、兵營等早已探好的戰備處所放火焚燒,逢人則殺。一時間,城內火光四起,殺聲起伏,楚人無不在夜夢中驚醒,大人叫,孩子哭,慘象處處。
齊卒也不戀戰,在城中往來肆虐約一個時辰即出城而去,入林乘馬回返,待日頭東升時趕回營地,計點人馬,僅損失二人。
齊卒襲擊時,昭陽仍在城中,且睡夢正酣。齊卒顯然曉得守丞府所在,卻也沒有破門攻打,只管將沾滿油的火把紛紛投進。待昭陽驚醒,府宅已有多處著火。眼見火勢增大,昭陽一邊吼人救火,一邊喝叫衛士反擊,昏沉中卻不知有多少敵人,敵人又在哪兒。
昭陽尚未搞清楚原委,齊人已經退兵。直到天色大亮,楚人才將大火撲滅,計點損失,幾乎所有的庫房均遭火攻,糧草輜重等損失不計其數,屋舍被焚數千間,死難三千餘人,傷者不計其數。
待弄明白是齊人騎卒所為,昭陽震驚了。自用兵迄今,昭陽從未遇到過這種打法,也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昭陽將所在衢道盡皆布防,卻未料到齊國騎卒走的是阡陌小徑,且竟然於一夜之間穿過整個宋國,越過襄陵,奔波數百里襲擊項城。
震驚之後是震怒,昭陽決定對齊開戰。
其實昭陽早就做好了與齊人開戰的準備。馬陵之後,昭陽敢取襄陵,就是曉得魏人的血氣盡了,所爭只在齊人。
齊人果然來爭。
昭陽連出三招,幾乎是一氣呵成,一是傳令全楚進入戰時狀態,命令景翠部眾五萬越過陘山,屯紮在襄陵外圍,牽住魏軍,側援襄陵,再發越人水師五萬,戰船五百艘,結於琅琊,由海路攻齊;二是給楚王發去火急戰報,誇張地奏報項城之難及他與齊開戰的具體部署;三是傳令征伐襄陵的三軍主力約七萬人,使昭魚為先鋒,浩浩蕩蕩地進軍薛地,造出經由薛地殺向臨淄的龐大聲勢。
當然,昭陽的目標不是臨淄,只是薛地。進攻臨淄是紮下大幹一場的架勢,逼迫齊王讓步。薛地原為泗上的侯國,立國久遠,十幾年前被齊威王滅祠。薛地北接鄒、魯,西接藤,南接宋,東接楚越,堪稱齊國插入泗下的一顆硬釘子,恨得昭陽牙痒痒的。也正因為薛地重要,
齊威王將之特別封給田嬰,支持他興土木,築高城,挖深池,使其成為抗楚的前沿。襄陵已經在手,如果昭陽再下薛城,一舉拔掉齊國的這顆釘子,幾乎泗下的所有小國就都處在楚人的掌握中了。
泗下諸國中,隨著衛國衰弱,能夠撐起檯面的只剩下宋國與魯國。
宋最多可出戰車五百乘,實力強勁。魯國雖說近年在齊人的擠對下實力大減,但仍然可出戰車二百乘,實力超過衛國。隨著宋國被陳軫拿下,楚人借道暢通無阻,倘若能再說服魯公,昭陽就更有底氣與齊對戰了。
使魯的不二人選是陳軫。
昭陽使人趕往宋國,途中攔住陳軫,請他直接使魯。
此時,魯國在位的是景公姬匽。
泗下諸國中,魯國近齊,自姬匽即位之後,雖說沒像薛國一樣被齊國滅祠,但也如鄒、宋、衛等近齊之國一樣,時不時受到齊國擠對。
魯景公怨氣滿腹,但面對強齊,也只能是忍氣吞聲。過分的是三年前,齊國以莫須有的罪名迫使魯國割讓邊邑七城,魯景公終於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一步,連派使臣前往魏、楚問聘,希望兩國為他主持公道,不想皆遭冷遇。此番陳軫舊事重提,說只要魯國與楚結盟,楚國承諾幫助魯國奪回失去的七邑,且保證魯地不受任何侵犯。泗下小國面對的大國是齊、楚,齊人鬧心,宋國已經倒向楚國,魯景公於是決定賭一把,與楚結盟。
盟約簽訂之後,陳軫進一步提出借兵的事,理由是楚國只有戰勝齊國,才能為魯國收回七邑,而楚國雖然兵多將勇,並不懼怕齊國,但齊有打敗龐涓的孫臏、田忌兩員名將,昭陽也無十足把握取勝。兩國各有短長,實力相近,戰場上難分伯仲。如果魯國能夠出兵相助,則楚國穩勝。
事已至此,魯景公只得應下,旨令大司馬出兵一萬、戰車一百乘協助。
戰火燒到薛地,與薛毗鄰的騰文公坐不住了,派使臣馳往鄒地,請孟夫子救急。
滕國雖小,卻是泗上最老的公國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綉,曾經顯赫過,俟傳至文公,國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為世子時,曾過鄒地,結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動。俟其繼統,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國。然而,孟夫子在入滕兩年後就辭歸了,一則滕是小國,非龍騰虎躍之地;二則滕文公無鴻鵠之志,仁政可掛於口,實施則虛與應酬。
孟夫子走後,文公反倒覺得一身輕鬆,但舒服日子沒過多久,戰火這就燒到家門口了。滕乃彈丸之地,既無能臣,亦無良將,何以應對,文公真還摸不到轍兒,思來想去,只能再請孟夫子回來。
孟夫子名軻,是魯國公族孟孫氏後裔,家道中落後移居鄒地。孟夫子幼時,孟母數遷居所,最終落定於鄒城近郊的這塊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後幾番修繕、置業,這辰光看起來又像個大戶人家了。
宅院離中心城區不遠不近,亦不鬧不靜,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
宅地五畝見方,在孟軻母親的打理下林木蔥鬱,花枝招展。一道籬笆牆圍起一處大院子,有屋舍三進,外進較為簡陋,為遠來弟子的宿處;中進樸實無華,為孟夫子修學並會客處;內進相對雅緻,是留給孟母並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車馬在前院停下,十幾個弟子聞聲迎出。見過大禮,使臣傳滕君口諭,召請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緊急國事相商。眾弟子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大師兄萬章。
眼見事急,萬章沖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勞頓,暫請稍事歇息,在下這就稟報先生!」朝師弟樂正使個眼色。
樂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將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萬章朝公孫丑努嘴,二人走進中院。
孟夫子的房門仍在關閉。
萬章敲門,沒有應聲。
公孫丑推門,上閂了。
「先生,先生?」公孫丑看一下萬章,退後一步,拱手稟道,「滕公使臣傳諭,說有急事召請先生。」
仍舊沒有應聲。
公孫丑欲再叫,被萬章扯到一邊。
「我觀先生,是真生氣了。」萬章壓低聲。
「嗯。」公孫丑應道,「先生以往生氣,從未這般閉門上閂。萬兄可知是為何事?」
萬章搖頭。
「今日一切都好,沒見到有誰惹先生不快呀!」
「估計是家事。」萬章聲音更低,「別是與師母——」頓住話頭。
「這……」公孫丑撓頭。
「我倆到內院去,求請祖師母!」
萬章打頭,與公孫丑來到後院,見孟母正從兒媳婦的卧房裡出來,一臉凝重。
「祖師母!」萬章二人拱手見禮。
「聽到前院車馬聲,何方貴賓?」孟母問道。
「是滕公使臣,傳滕公諭旨,召請夫子赴滕,可夫子他……」萬章止住。
「你們去吧,好生招待貴賓!」
話音落處,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書房,敲門,聲音嚴肅:「孟軻,開門!」
一陣腳步響,閂被打開。
「母親!」孟軻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頓她坐下。
「怎麼閂門了?」孟母盯住他。
「母親……」孟軻跪叩。
「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孟母的聲音淡淡的。
「懇請母親准允兒子休妻!」孟軻再叩。
「哦,這個事大了,」孟母正襟,「說說,為什麼?」
「失禮。」
「禮失何處?」
「裾坐。」
裾是衣裳的前後襟,裾坐就是坐於裾上,兩腿前伸,而按照禮儀,婦人須正襟危坐,即兩腿併攏跪地,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
「你怎麼曉得她裾坐了?」孟母問道。
「我親眼看到的!」孟軻得理不饒人。
「你在哪兒看到的?」
「在她寢處。」
「何時看到的?」
「早餐之後。」
「唉,孟軻呀,」孟母輕嘆一聲,「你自己失禮卻不反省,反倒來責怪婦人,叫為娘怎麼說呢?」
「我……怎麼失禮了?」孟軻急了。
「娘且問你,」孟母盯住他,「你進門時,門是開的還是關的?」
「關的。」
「你敲門沒?」
「我……」
「禮是怎麼說的?『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你又是怎麼做的?你施加禮儀的地方是在中院,內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裡是可以不拘禮的。她黎明即起,勞作一個早上,飯後回到私房閑適一時。而你呢,茶足飯飽,卻離開你本該施
禮修行的地方,在她閑適時進入她的私房,且不聲張,平視她的坐相,你且說說,是誰失禮?」
「兒……」孟夫子理屈,垂下頭去,幾乎是喃聲,「慚愧……」
「孟軻呀,」孟母語重心長,「娘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你不是不曉禮,你只是嫌棄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語入里,孟軻將頭埋得更低。
「你嫌棄她貌不美,你嫌棄她腰不細,你嫌棄她膚不白,是不?」
「娘……」孟軻無從辯起,幾乎哭出來。
「主婦在內德,不在外貌。內德在賢,在淑,在慧,在勤,在儉,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說說,上面幾條,你的妻輸在哪一條上?」
孟母幾乎是在苛責了。
孟軻哭出來了,聲音盡量壓低。
「還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會兒,問道。
「不休了。」孟軻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大聲點兒!」孟母不依不饒。
「妻賢,兒不休了,兒與她白首偕老!」孟軻提高聲音。
「這就是了。」孟母起身,現出笑臉,「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著呢!待忙過公務,向你妻道聲歉,下不為例。她受到驚嚇了。」
「兒遵命!」
孟軻送走孟母,在舍中又悶一時,洗把臉,理好衣冠,掛上佩劍,換作笑臉,大步走向前院。見使臣后,聽他宣過諭旨,招呼萬章、公孫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鄒國與滕國緊鄰,滕南即是薛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楚人伐薛,順手滅滕是可能的。
曉得孟軻講究禮節,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攜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禮畢,迫不及待地講了眼前險境,一臉急切道:「滕地狹小,國無強兵,大國在薛地開戰,寡人憂甚,有擾夫子了!」
孟軻耐心聽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齊之事,軻已盡曉。楚、齊是在薛地開戰,敢問君上何憂?」
「這……」滕文公有點兒發矇,「他們萬一來滕地呢?」
「迎接呀!」孟軻又是一笑。
「怎麼迎?」
「禮。」
「對虎狼之師怎麼講禮呢?」
「虎狼之師亦有禮。」
「寡人講禮,他們若是不肯講呢?」
「刀矛。」
「唉,」滕文公攤開兩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頓住,一臉懊喪。
「沒有刀矛,可修人和。」
「人和?」滕文公傾身,顯然沒聽明白。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寡人愚笨,請夫子詳解。」
「假如君上引兵遠征,對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圍攻,卻未能取勝。能夠四面圍攻,君上必得天時;君上未能取勝,是天時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夠高,池足夠深,兵革足夠堅利,米粟足夠食用,君上卻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點頭,沉思有頃,「可怎麼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
見孟夫子繞來繞去,終又繞到他始終不離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給出一個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當下之憂不在仁政,在宗廟社稷,敬請夫子指教!」
「唉,」孟軻長嘆一聲,朝四周掄一眼,「大地蒼茫,區區五十里不過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卻是社稷永固、宗廟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臉色尷尬,態度卻是執著,「無論是求多還是求少,寡人敬請夫子護佑滕地,為寡人分憂!」
孟軻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達,君上的五十里這不是好端端地擱在那兒嗎?」
滕文公拱手:「敬請夫子留住滕地!」
「軻敬從。」孟軻還禮。
楚人兵鋒直逼薛城,宋國借道,魯國出兵助陣,薛地之主田嬰坐不住了,馳往臨淄稟報軍情,求助齊宮。
宣王顯然沒有料到昭陽的反應如此強烈,有點兒慌神,因孫臏、田忌仍在軍中部署伐楚,急與蘇秦、鄒忌、田嬰、張丐四臣謀議應對。
眾說紛紜之下,蘇秦給出兩個應招,一是派人使魯,二是調田忌大軍至薛。
兵來將擋,調大軍至薛當無爭議,關鍵是使魯。
使魯的合適人選是田嬰,但薛是田嬰的封地,魯國讓出的七邑也歸薛地轄制,魯公對田嬰早有不滿,田嬰不合適出使。蘇秦在名義上仍是六國共相,使魯也不合適。此番戰禍是田忌遠襲項城惹下的,鄒忌推說頭痛,自始至終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宣王看向老臣張丐。
「臣請往!」張丐撫一把飄到胸前的白鬍子,拱手請命。
大事議畢,宣王退朝,蘇秦拉田嬰到威王靈堂拜祭。
「蘇子,」田嬰邊走邊問,「我心裡不踏實哩!」
「上大夫何處不踏實了?」
「萬一楚人拚命了呢?單是越人水師就很麻煩。」
「上大夫擔心的恐怕不是越人水師吧?」
「是哩。」田嬰應道,「我擔心的是軍師,自馬陵之後,他誰也不想見,什麼也不過問。前番王上旨令伐楚,田將軍尋他謀議,他一
個字兒沒吐。好在田將軍有所籌備,使匡章遠襲項城,雖說打得漂亮,卻是把火燒到我的薛地了。」
「唉,」蘇秦輕嘆一聲,「估計孫兄不會再打仗了。」
「我擔心的正是這個,」田嬰急切道,「若無軍師,田將軍與昭陽難分伯仲。再說,大部分糧草讓魏人燒了,這又征戰數月,五都將士多無戰心,都在嚷嚷著回家呢!」
「有一個人或可退敵。」蘇秦應道。
「誰?」
「陳軫。」
張丐手持使節,踏入魯國正殿。
張丐走進殿門,沒有像正常使臣那般踏著小碎步趨見君主,施以問聘大禮,而是在門口止步不前。
就在魯景公莫名其妙之時,張丐脫下使臣冠冕,朝魯景公行個只在參加喪事時才行的祭拜躬禮,禮畢,長哭三聲。
魯景公蒙了,盯住他。
哭畢,張丐趨步走至魯公前面,行覲見之禮。
「你,」魯景公緩過神來,指著他,「齊國使臣,何以入門不行,長哭三聲?」
「丐為弔唁而來,怎能不哭呢?」張丐坦然應道。
「弔唁何人?」
「君上您呀!」
「你……」魯景公氣極,再次指向他,聲音哆嗦,「因何來吊寡人?」
「丐為齊王特使,不辭勞苦前來行吊,君上總該賞個席位吧?」
張丐捋一把白花花的鬍子,環視左右。
「坐吧!」魯景公指一下客席。
張丐正襟坐定。
「說吧,」魯景公猶自氣喘,「因何來吊寡人?」
「丐聞君上出兵一萬、戰車一百乘助楚,可有此事?」
「有呀!大司馬已經點兵,三軍整裝,從楚國大軍出征。」
「丐正為此吊!君上昏矣,君上過矣,君上不智矣。」
「哼,」魯景公鼻孔出聲,「使臣既為齊王說話,別是齊王恐懼了吧?」
「君上想多了。」張丐應道。
「寡人何處想多了?」
「三軍出征,皆為戰勝。敢問君上,為什麼您不選擇站在戰勝一方,而要選擇站在戰敗一方呢?」
「此番交戰,你認為齊、楚哪一方會勝?」
「尚未交戰,勝負只有上天知道。」
「既然特使不知,為何又說寡人選擇站在戰敗一方了呢?」
「因為君上沒有選擇站在戰勝一方呀!」
「這……」魯景公讓他攪得有點兒頭暈。
「丐以為,」張丐侃侃應道,「齊、楚皆為大國,各有其長,亦各有其短,但總體來說勢均力敵。齊、楚大戰,糧草數以百萬擔,三軍數以十萬計,對於小小魯國的區區萬眾,增之不顯其多,減之不顯其少,無論對於哪一方來說,有魯與無魯,幾乎沒有差別。今戰事未開,勝負未決,卻急於選擇站隊,丐敢問君上,天下有哪一個君主會這麼做呢?」
「這……」魯景公語塞,良久,傾身,「請使臣教我!」
「齊楚若戰,無外乎三個結果,一是楚人勝,二是齊人勝,三是兩方皆不勝。常言道,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楚人若勝,其銳必傷,其力必殆;齊人若勝,其銳必傷,其力必殆;楚、齊若是皆不勝,雙方之銳必皆傷,雙方之力必皆殆。此時才為選擇良機,明君必擇之。」
「若此,寡人該如何擇?」
「楚人勝,擇楚;齊人勝,擇齊;雙方均不勝,中立。」
「寡人受教矣!」魯景公大是嘆服,起身走至張丐席前,深深一躬,執張丐的手走向後花園,轉對內臣,「為齊國特使擺國宴。另,傳旨大司馬,暫緩出兵!」
楚國先鋒昭魚大軍經由彭城,越過宋境,計劃於兩日之內抵達薛城,由平陸馳援的齊國一萬先鋒騎卒也在匡章引領下馬蹄嘚嘚地從曲阜西側越過平陸、桑丘,向南急馳,顯然是想趕在楚軍之前抵達薛城。一場涉及兩個大國、不下二十萬甲士、愈千輛戰車的大國之戰近在咫尺。
陳軫接到昭陽急信,說他已在途中,要陳軫暫先趕往薛地,在昭魚的帳里候他。就要動身時,陳軫看到齊使張丐來了,且也住在驛館。
陳軫忖出張丐來意,吩咐車夫卸套,復入館驛,靜觀魯宮動向。
等候期間,陳軫走到館舍後面的花園裡,正自尋思如何應對張丐,侍從稟報有人到訪。
陳軫迎出,見是蘇秦,既驚且喜,連連拱手:「哎喲喲,真沒想到是六國共相駕到,失迎,失迎!」
蘇秦至郢合縱時,陳軫與他在昭陽府中見過一面,蘇秦也拜訪過他。
儘管當時陳軫為秦公效力,與蘇秦是敵對關係,但從私底下講,他挺佩服蘇秦,也欣賞他的縱親方略。說實在話,鬼谷四子中,孫臏他沒見過,就龐涓、張儀、蘇秦三人,只有蘇秦讓他舒心。前幾天他甚至還琢磨尋個機緣拜訪蘇秦,與其聯手趕走張儀呢,不想蘇秦竟就到了!
「不速之客,有擾了!」蘇秦拱手還禮。
「呵呵呵,蘇子客氣!」陳軫讓他至客堂,分賓主坐下,「蘇子此來,想必是為薛城的事吧?」
「正是。」蘇秦笑笑,「在下思來想去,天底下能化解此結的怕也只有陳兄了!」
「關於此結,蘇子欲作何解?」
「只有一解,昭陽退兵。」
「這……」陳軫盯住他,半晌,笑道,「蘇子何來此解?」
「為昭陽好,也為陳兄好!」
「哦?」
「敢問陳兄,若論用兵,昭陽比龐涓如何?」
「昭陽不及龐涓。」
「龐涓死於誰手,陳兄可知?」
「不是田忌嗎?」
「是孫臏。」
「哦?」陳軫倒吸一口涼氣,「孫臏不是死了嗎?」
「如當年詐瘋一樣,孫臏只是詐死。這辰光,孫臏就在齊營,誘殲龐涓正是孫臏的謀划!」
陳軫目瞪口呆。
「齊師詐敗,」蘇秦強調齊師戰力,「全殲龐涓麾下的五千虎賁武卒,自己幾乎沒有傷亡。」
「昭陽得襄陵八邑,也幾乎沒有傷亡。」陳軫不甘示弱。
「雖然如此,性質卻是不同。」蘇秦侃侃說道,「襄陵之戰,在楚方,昭陽是不宣而戰,是用間偷襲;在魏方,魏王剛剛抽走城防主力,鄭克尚未部署好新的防禦,加之昭陽暗布間者,贏在陰處。假定昭陽公開宣戰,公開攻城,且沒有內應,以鄭克之力,結果必然不同。馬陵之戰則不然。齊、魏是公開宣戰,魏襲齊人糧草,齊人就勢詐敗,引誘龐涓精銳入馬陵而殲之。」
「好吧,不說過去,單說眼前。齊、楚尚未開戰,蘇子何以認定楚人就一定戰敗呢?」
「出師在義。」蘇秦直抒胸臆,「齊師征大梁,是解韓國之急,得義;齊師奔薛地,是保家衛國,亦得義。楚師則不然。偷襲襄陵,失義;
遠征薛地,亦失義。自古迄今,得義者勇,勇則勝。」
「好吧,」陳軫笑了,「在下讓你說服了。」盯住蘇秦,「讓楚師撤,是為楚好,為昭陽好,這個在下知了。方才蘇子扯到在下,又作何解?」
「陳兄可以因此積德。」
「德在何處?」
「一在昭陽,二在楚人,三在齊人,四在天下。陳兄一舉而德積四處,路修八方,何樂而不為呢?」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沖蘇秦豎起拇指,「蘇子堪稱天下第一舌也,張儀豎子遠遠不及!」斂住笑,盯住蘇秦,「在下應了。
不過,在下也有一求,望蘇子助力!」
「陳兄年長,求字秦不敢當。陳兄但有驅用,秦竭股肱之力!」
「你我合力,將張儀豎子趕出魏國!」陳軫傾身,一臉熱切。
蘇秦淡淡一笑:「這是在下此來拜託陳兄的第二樁事!」
「成!」陳軫轉對侍從,「安排酒宴!」
是夜,陳軫與蘇子臨欄把酒,言天下,說縱橫,抒情志,論鬼神,直聊到東方發白,雞鳴三遍,興猶未盡。
日頭初升,二人洗把臉,各自備車,並駕駛出曲阜主街,於西城門外的衢道上依依別過。
陳軫神清氣爽,早將張丐什麼的拋諸腦後,歪在輜車裡悠哉游哉地哼著催眠小調,不一會兒就將自己哄睡了。
從曲阜到薛城約四百里,陳軫也不急趕,任馬由韁地遊走三日,於第四日中午抵達薛地,與昭魚會合。
及至後晌,昭陽大軍也趕到了,逾七萬人馬沿著泗水西岸紮下營寨。
傍黑時分,陳軫沐浴更衣,至中軍帳請見昭陽。
昭陽急不可待:「魯公如何說?」
「出步卒一萬,車一百乘!」
「太好了!」昭陽一拳震幾,「泗上諸國,還是魯公最識時務,莫說是一萬,能出一千就成,關鍵是個態度。你答應他什麼了?」
陳軫拿出加蓋魯景公印璽的協約,呈上。
「呵呵呵,七個邑,五十里地,可以,可以!」昭陽看過,將協約丟到案上,看著陳軫,「我就說嘛,陳兄出馬,沒有搞不定的事!」
剛好是晚餐時間,參將進來,端上幾盤菜,昭陽親手擺上酒杯,執壺斟酒:「與齊之戰,陳兄旗開得勝,當受第一功,來來來,本將為你慶功!」
「是主將錯愛!」陳軫舉杯。
二人把盞,酒過數巡,陳軫擱下酒杯,斟好,看向昭陽。
陳軫的目光一直盯在昭陽臉上。
「陳兄,」昭陽笑一下,朝陳軫舉杯,「一張老臉,沒啥好看的,來,干!」
陳軫沒動,仍舊盯住他看。
昭陽笑臉凝住,放下杯:「陳兄,你有話說,是不?」
「軫有一事求教!」陳軫拱手。
「呵呵呵,」昭陽自己舉杯,飲下,拿過壺,斟上,「什麼求教不求教的,你我兄弟,有什麼直說就是!」
「依大楚律令,統帥三軍,伐國撫遠,覆軍殺將,最高能授何職何爵?」陳軫一本正經地問道。
「哈哈哈哈,」昭陽舉杯指向他,「陳兄沒有喝多呀,怎麼連這個也不曉得了?伐國撫遠,覆軍殺將,職最高者上柱國,爵最高者上執珪!」
「若是比這個再高、再貴一些呢?」
「令尹哪!」昭陽不假思索。
「確實,」陳軫點頭,「楚國朝堂之上,令尹居於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貴不過此矣!」
「陳兄?」昭陽眉頭皺起。
「軫還有一問:楚國朝堂,能設幾個令尹?」
「這……」昭陽撓頭,「你究底想說什麼?」
「求教呀!楚國朝堂能設幾個令尹?」
「自古迄今,令尹只設一個!」昭陽硬起頭皮答道。
陳軫吊足胃口,切入主題:「軫在宋地街頭遇到一個說小說的,聽他講出一樁舊事,頗有意趣,不知將軍想聽否?」
「你說。」
「說是楚地有家貴門,」陳軫看向案上的酒杯,「主人得子,喜甚,置席大宴賓客,讓下人帶給五個門人一卮酒,讓他們同喜同樂。下人走後,五個舍人望著酒卮,彼此顧目。舍人甲說,『諸位諸位,我們人有五個,酒只有一卮,若是人人皆飲,誰也喝不過癮。在下出個主意,諸位皆在地上畫蛇,誰的蛇先畫成,此酒歸誰飲,如何?』餘下四人都說公平,各自備下畫具。隨著舍人甲的一聲『起』,五人奮筆。舍人乙手快,蛇先畫成,左手持卮至唇,右手繼續畫,邊畫邊說,『看我再添幾隻蛇足。』然而,他的蛇足尚未畫好,舍人丙已經畫好蛇,一把奪下他的卮說,『蛇本無足,你加足為何?』眾人皆笑。舍人乙眼睜睜地看著舍人丙執卮揚脖,將他已到口邊的酒飲幹了。」盯住昭陽,給他意味深長的一笑,「敢問主將,那個為蛇添足的舍人豈不成趣嗎?」
昭陽捋須有頃:「你是在喻在下吧?」
「軫不敢。」陳軫拱手,「軫只是在想,大人身為大楚令尹,親任主將,遠征強魏,破八城,得要地襄陵,居功至偉,已如蛇成。大人今又結宋聯魯,乘勝攻齊,欲成更大功名,猶如為蛇加足矣。」
「依你之言,在下也是要失酒嘍?」昭陽聲音如擠,老臉陰沉。
「軫竊以為,」陳軫壓低聲音,「失酒倒在其次,將軍若是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可就得不償失了!」
「哦?」
「大人已經貴為令尹,位極人臣,」陳軫提高聲音,反問道,「假定勝齊,大人屠城殺將,立下不世之功,大王還能獎賞您什麼呢?」
「這……」昭陽語塞。
「如果大人戰而不勝,敢問大人,楚律是如何懲罰敗軍之將的呢?軫沒記錯的話,昔年屈瑕貴為莫敖,朝堂上亦如大人,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然而恃驕伐羅,戰敗而自縊於荒谷。」
「你是說,」聽陳軫將自己比作屈瑕,昭陽臉色更加難堪,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本將戰不過田忌?」
「將軍當然可以戰過田忌。」陳軫淡淡一笑。
「既然能夠戰過他,你又為何將本將比作屈瑕?」
「因為將軍未必戰過另一個人!」
「誰?」昭陽執杯於手,擱至唇邊。
「孫臏!」
「他……」昭陽手一抖,酒杯落地,「他不是死了嗎?」
陳軫不再賣巧,將孫臏詐死以戰龐涓的故事複述一遍,聽得昭陽面無血色。
「大人還為蛇添足否?」陳軫講畢,笑問。
「來人!」昭陽大叫。
參將跨步進來。
「傳令,明日晨起,三軍起營,退兵項城!」
田忌大軍還沒抵達薛城,楚人就已畏懼退兵,著實讓鄒忌吃驚不小。
魯公中立他能理解,功勞可以算在張丐頭上。大楚中軍已發至薛城,越人水師已匯聚琅琊,楚人的箭非但搭在弦上,非但拉開長弓,非但鬆手,且此箭已是呼嘯在飛了,昭陽卻又生生將之拽回來,這是為什麼呢?
是他害怕田忌嗎?是他害怕孫臏嗎?如果是害怕二人,出兵之前他為什麼不怕?如果不是,就是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何在?
鄒忌苦思冥想,良久無解。
無論是何原因,退楚師之功在明面上都要記在他田忌頭上。
鄒忌越想頭越大。可以說,從田忌由楚返回,到孫臏復活,到大梁被圍,到糧草被焚,到馬陵之捷,再到牟辛被斬,這局棋的每一步落子都出乎鄒忌意料,也都讓他睡不好覺。尤其是糧草被焚的事,讓過日子一向精打細算的鄒忌捶胸頓足,心疼幾天,差一點兒將牟辛的祖宗咒上十八代,儘管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依舊存在些許樂禍邪念。
說真的,鄒忌不喜歡田忌,但從未想過與他作對,竟就這樣懟上了。
尤其是今日,所有的棋路全部走死。
鄒忌苦笑一下,召來府宰。
「主公,」府宰從袖中摸出一個竹片,「小人依從主公吩咐,拉出一個薦舉名單,請主公審核。」
鄒忌接過竹簡,看向名單,微微皺眉。幾天前宣王上朝,要眾臣薦賢,鄒忌遂讓府宰從門人中選出幾個能做事的,不想他一下子拉出十幾人。
「稟主公,畫圈的可治政,畫線的可治地方,打鉤的可治軍,最後一人可治刑律。」府宰小聲稟道。
「怎麼沒有公孫閈?」鄒忌放下竹片,看向府宰。
「他人緣不好,門人中沒有一人薦舉他。」府宰應道,「還有,他自己也不想入仕。」
「曉得了。」鄒忌將竹片袖起,「召他過來!」略頓,「是請!」
府宰匆匆出去了。
鄒忌從袖中摸出竹片,瞄幾眼,再收起來。說真的,比起府宰與其他門人來說,鄒忌更不喜歡公孫閈,但這辰光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招了。
公孫閈來了。
「主公是想和解呢,還是用強?」公孫閈顯然對這個死結一清二楚。
「怎麼和解?」鄒忌急問。
「待田忌回來,主公肉袒負荊,上門請罪。田將軍雖然兇悍,卻是個粗人。主公只要真心誠意,相信他不會過分。將相和,將有大利於國。」
鄒忌閉目良久,聲音出來:「用強呢?」
「請主公借金耳一用!」
鄒忌伸過一隻耳朵,公孫閈傾身就耳,細語有頃。
鄒忌長吸一口氣,以手揉目。
滴漏聲聲,光影漸移。
「你能確保成功嗎?」鄒忌突然睜眼,盯住公孫閈。
「閈不能。」公孫閈淡淡應道。
鄒忌再次閉目。
「閈不能保證成功,」公孫閈接道,「卻可保證無傷主公一絲一毫!」
「既如此,你就去試試吧。」
「閈請三十金!」公孫閈應道。
鄒忌起身,入內室,拿出一隻錢袋擺在他前面:「袋中有五十金,三十金為你所用,另二十金為預支獎賞!」略頓,「事成之後,本公另賞五十金!你可持此尋個去處,快活餘生!」
「謝主公厚賞!」公孫閈接過錢袋,「閈告退。」
「記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他出門,鄒忌送出一句。
公孫閈略略一頓,大踏步走遠。
幾日之後,在西部軍事重鎮阿城的北街,一個頭戴弁冠、年紀輕輕的壯漢快步拐入一個偏僻巷子,在一個鋪面前停下。
鋪面不大,只有一間房子,開著一個單門,門頂懸一匾,上題「天地乾坤」,門面上畫著八卦,門前豎著一幡,上寫「誠信則靈」。
壯漢審察一會兒招牌,邁腳入鋪。
當堂而坐的是個年長卜者,一雙老眼炯炯有神。卜者前面擺著几案,案上放著卜具。身後是個正堂,堂上懸著六十四卦圖,圖前供著三聖靈位,分別寫著「天聖伏羲」「地聖姬昌」「人聖孔丘」。
生意甚好,鋪中已經候著幾人,以序列席。
壯漢在前面一人的身後席地坐下。候有一時,又來幾人,分別排在漢子身後。
前面幾人卜完,該到壯漢了。
卜者如鷹般的眼睛直視過來。
壯漢目光閃躲。
「生辰八字!」卜者問道。
壯漢從袖中摸出一隻竹簡,遞過去。卜者看到,遞簡的手上只有三根指頭。
卜者看會兒簡,審視壯漢:「這個八字不像是你的呀!」
「正是。」壯漢應道,「是我家主公的。」
「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這……」壯漢遲疑一下,「我家主公姓名,不方便透露。」
「沒有姓名,嗯,」卜者自說自話,有頃,看向壯漢,「說吧,你家主公欲卜何事?」
壯漢應道:「先生能借一隻耳朵否?」
卜者伸耳。
壯漢湊過去,小聲,但又清晰可辨:「我乃主公心腹舍人,主公欲謀大事,聽聞先生卦靈,特使我求卜吉凶。」
「是何大事?」卜者壓低聲音。
「主公沒講,只說讓我求卜吉凶。」壯漢從袖中摸出十塊金子,「此為卦金,請先生費心!」
望著金光燦燦的十枚卦金,在場諸人無不伸長脖子。
卜者吸一口長氣,看向壯漢,半是徵詢:「你家主公是——」
「我家主公為當世英豪,三戰三勝,聲威天下,有大功於社稷,無奈世道昏昧,天縱奸賊,主公被逼,無家可歸,鬱悶日久,欲謀大事,煩請先生卜之。主公說了,大事若成,另謝先生十金!」壯漢拱手。
望著十枚金塊,卜者又吸一口氣,擺弄卜具,不一時,卜出一個上上籤。壯漢喜之不盡,拿上卦簽,再三拜謝而去。
卜者小心收起十枚金塊,看向其他卦者:「下一位,誰還求卜?」
五日之後,黃昏時分,一隊宮衛開進阿邑,衝進小巷,撞開房門,將年長卜者拘押,次日又拘走那日所有前來占卜的人,只漏掉戴著弁冠、殘去兩根手指的求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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