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 章| 了塵緣孫臏歸隱 說仁政孟軻游齊
先鋒匡章出征之後,田忌對與楚之戰心裡無底,直驅甄邑,軟磨硬纏,將孫臏生生抱進他的專用輜車。
大軍剛過大野澤,匡章快馬急報,楚師全線撤軍,包括越地水師,緣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問孫臏,孫臏只說兩個字:「班師。」
田忌擔心楚人行詐,傳令退軍至大野澤,依澤屯紮,又令匡章堅守薛城,密切觀望楚軍動向。
次日近午,蘇秦的輜車由宋境馳來,直入大營。原來,與陳軫別後,蘇秦仍舊放心不下,吩咐飛刀鄒擇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國中軍必由之道,眼睜睜地看著昭陽大軍向東征伐,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原道回返,這才往回趕,中途截到田忌。
待蘇秦述完昭陽撤軍因由,田忌大是唏噓。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場刀兵,於一向恃力說話的田忌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儘管退師的功勞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興。說實在的,田忌不想與楚開戰。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頗好,尤其是昭陽。雖說田忌沒有投他,景氏對他也頗多微詞,但昭陽並未計較,仍舊舉薦他為庸地守丞,脫他於寄人籬下之苦。單是這份情義,田忌就不忍心與他兵鋒相見。
戰事沒了,下面該是大軍何去何從的事。
「田將軍,」蘇秦看向田忌,「三軍將士奔波數月,也該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議奏報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軍,我們三人趕回臨淄,一則復命,二則為先王守靈。」
田忌咬緊牙齒,看向帳外,半晌沒有吱聲。
「孫兄意下如何?」蘇秦轉向孫臏。
「三軍出征,唯主將之命是從!」孫臏笑笑,將皮球輕鬆踢回。
「田將軍?」蘇秦也笑了。
「國事沒了,該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蘇秦與孫臏。
顯然,成侯鄒忌是一道越不過去的坎兒。
蘇秦笑道:「田將軍,如果鄒相國認錯了呢?」
「認錯?」田忌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如此陰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網路黨徒,營私舞弊,堪稱國之囊腫,田忌與他不共戴天!」
「敢問將軍,相國殺你父親了嗎?」
「你……」
「儒者說,只有殺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聽他花言巧語,我只認一事,有他無我!」
「唉,你呀!」蘇秦長嘆一聲,「我且問你,如果有人事事與你作對,殺了你的兒子你該如何?」
「我……」田忌頓了一下,恨道,「不一樣,他的兒子該殺!」
「是該殺,但你不能殺。」
「我是主將,憑什麼不能殺?」
「就憑你是主將。」蘇秦咬上了,慢條斯理,指著孫臏,「如果你與孫兄演出一戲,孫兄依法令殺,你幫他公子說情,孫兄依法再殺,你假意震怒,與孫兄爭吵,孫兄講出一番必殺之理,你無言以對,揮淚斬之……」
孫臏撲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氣顯然消下去了。
「田將軍,」蘇秦斂笑,「就在下所知,鄒相國不完全是小人。
將軍是公族王親,鄒相國是客卿,憑才華入相。齊有今日之榮,鄒相國功不可沒。至於鄒相國存私,這是人性之弱。敢問將軍不存私嗎?將軍與鄒相國,一為將,一為相。將相若和,則利家國;將相不和,則弱家國。將軍家小皆在齊地,產業、抱負亦在齊地,國若不強,家
若失和,於將軍何利?」
「好吧,」田忌長嘆一聲,「我可讓他一步。不過,他若不肯講和呢?」
「這個包在蘇秦身上。」蘇秦抱拳,「在下歇過一夜,明日即赴臨淄,與鄒相國促膝深談。以相國之明,斷不會用強的!」
「在下謝過了!」田忌拱手還過禮,轉向孫臏,「孫兄,如果蘇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鄒的執意不肯,在下又該如何?」
「將軍可有上中下三策,」孫臏發話了,「上策是,暫不解散三軍,向三軍公開前事真相,講清將軍與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側、除成侯的旗號,困住臨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隻身入宮,向王上訴說冤情。王上做殿下時,對前事知情,想他聽得進去。王上新立,正欲樹正抑邪,定有公允處置!」
「那……下策呢?」
「率三軍勇士,沖雍門,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頃,轉對蘇秦:「有勞蘇兄!」轉對親信軍尉,「來人,擺酒!」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開,與蘇秦、孫臏開懷暢飲之時,田嬰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將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說就要灌酒。
田嬰苦澀一笑,盯住田忌:「田將軍,在下不是來喝酒的。」
「咦?」田忌回視他,吸一口氣,「我說田嬰,我們忙裡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圍,你不好好敬我們幾杯,反倒如此陰陽怪氣,是何道理?」
田嬰長嘆一聲,從袖中摸出諭旨,遞給田忌:「將軍自己看吧。」
田忌看過,一下子爆了,啪地將諭旨摔在案上,拳擂几案,將幾隻酒爵全部震倒。
蘇秦撿過諭旨,看過,閉目,遞給孫臏。
孫臏看完,長嘆一聲,亦閉目。
「忌兄,」田嬰拱手,「好好睡一覺,明晨與在下同去臨淄,向陛下陳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這般去!來人!」
參將進來。
「傳令三軍,明日晨時,拔營!」
參將應聲而去。
蘇秦三人面面相覷。
「田兄,」蘇秦抬頭,對田嬰拱手,「這樣吧,在下與你走一趟臨淄,現在就走!」轉對田忌拱手,「田將軍,萬不可急切,在下這就面見王上,探明情由!」對孫臏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孫兄,告辭了!」
一把扯上田嬰,急步出去。
蘇秦趕到臨淄,與田嬰覲見宣王。
宣王也不多話,召來司刑,旨令他帶蘇秦前往刑獄。
蘇秦親自提審卜者及那日排隊候卜的一行人眾。蘇秦是一個一個提審的,從他們的供詞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蘇秦找到畫家,讓他根據他們的描繪畫出求卜之人的相貌與特徵。
蘇秦審畢,驅車趕到田嬰府中,扼要講過提審情況,將求卜之人的畫像遞給田嬰。
「這人我見過,」田嬰指著畫像,「是田將軍府上的人。」
「你確定嗎?」蘇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讓畫師根據他們的描述畫出來的。」
「相貌大體如此,我不能完全確定,但兩根斷指是確定的。」田嬰應道,「此人原是田將軍的護衛,作戰勇猛,立過功,深得田將軍信賴,姓名我記不清了,指頭是在戰場上斷的。前些年過齡退役,不想種地,就到田將軍府上做事了。」
「從常理上講,此事說不過去。」蘇秦盯住田嬰,「一是田將軍是個直脾氣的人,要打就打,要殺就殺,不會拐彎。二是即使田將軍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讓下人去做。還有三,前番田將軍受查,結果證實是誣陷。」
「你是說,依舊是相國設局?」
「是否相國設局在下不敢說,但就田將軍的性格,他不會幹這種事兒!」
「這也難說,」田嬰應道,「國中無人不知他與鄒相國的結,忌哥眼裡容不下沙子,何況受了那麼多委屈。此番功成,回來複仇是自然的事。鄒相在朝中有勢力,忌哥是個粗人,一旦進入臨淄,在朝堂上未必有勝算。前些日,忌哥確實與我談過回師臨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鄒相。如果回師臨淄,武力拿人,這的確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說,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盤。他或沒想到有人會告到王上那兒。」
「若此,怎麼辦呢?」
「沒有辦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臨淄,反倒是解釋不清了。再說,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對老人手……」田嬰頓住。
「曉得了。」蘇秦點頭,「沒有龐涓,魏國興不起大浪,未來幾年,齊國當無重大軍事,用不上田將軍,田將軍離開齊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將軍年事已高,心更傷了,此番避難,想必不肯再回來了。田將軍的家小,煩請上大夫妥善安置,願意跟從田將軍的,安排他們上路;
不願跟從的,可讓他們暫避府宅,觀望一下王上態度。」
「敬受命。」田嬰匆匆去了。
蘇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館舍,修書一封,使人捎給田忌,又將斷指卜者的畫像遞給飛刀鄒:「鄒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處!」
齊國大軍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蕩蕩地開向阿邑。
幾日之後,大軍抵達甄邑,孫臏回歸祖宅。
過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覺得時機到了,召集三軍諸將,將成侯鄒忌兩番設局害他的事細述一遍。眾將無不義憤填膺。然而,當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隨他圍困臨淄、活捉成侯時,眾將無不閉口,面面相覷。
「諸位將軍,」田忌情緒激動,語氣悲壯,「你們跟從本將多年,曉得本將的脾氣。鄒賊與本將雖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鄒賊憑藉一把破琴說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國,武安邦,本將與鄒賊本應互不搭界,各司其職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動輒干涉軍務,處處與本將作對。憑藉權力,他在朝中網羅同黨,漸成勢力,本將奈何他不得。他處心積慮地勾結牟辛,將其子送入軍中,壞我大事,本將依律斬其子,不想他竟記恨於心。本將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處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設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將與他拼了。此番圍攻臨淄,王上未曾授權,本將也不強求諸位,凡是願從本將者,本將感激不盡,視為終生兄弟;凡是不願從者,本將亦不為難,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諸位皆不跟從,本將毫無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車殺回臨淄,與那鄒賊同歸於盡!」
話音落處,幾名親隨振臂相從。
田忌挨個看過去,眾將紛紛舉手。
「在下誠謝諸位!」田忌朝眾將抱拳一周,「既然諸位大義相從,明日晨起,我們就起帳拔營,開往臨淄,清除奸賊!」
「開往臨淄,清除奸賊!」眾將齊吼。
眾將散走,田忌驅車來到孫臏祖宅,將自己召集諸將、籲請殺回臨淄之事略述一遍。孫臏聽畢,輕嘆一聲,閉目不語。
翌日晨起,趕到田忌中軍大帳的只有二人,分別是副將匡章和中軍參將。
田忌坐在主將大案後面,半晌沒有說話。
「主將,」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這辰光仍在末將帳中,是末將……沒讓他們來……」
田忌看向他,良久,點頭:「你做得對!」
「末將願與主將同往臨淄,向王上申訴,祈請王上伸張正義,否則,三軍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為大事,必安三軍,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將軍大義,」田忌苦笑一聲,回禮,「田忌謝過了!」
長長的沉默。
「唉,」田忌終於出聲,發出一聲長嘆,「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將,」匡章與參將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將士們不從主將,是……是他們不忍圍攻臨淄啊!」
田忌正欲感嘆,帳外一陣腳步聲。
「報!」守值軍尉進帳稟道,「六國共相蘇大人信使求見!」
「有請!」田忌揚手。
守值軍尉引一名褐衣人進來,呈給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閱畢,仰天長笑,笑聲中滿是悲愴。
匡章震驚,盯住田忌:「主將?」
田忌將信扔給匡章,看向軍尉:「備車!」
軍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帳內卧處,拿出一隻錦盒,擺在几案上。田忌再回卧處,折騰一陣,拎出一隻包囊,在一聲長笑中大踏步走出軍帳。
田忌將包囊扔在車上,喝叫御手下來,自己坐上,揚鞭催馬,驅
車徑出轅門。
匡章持書追出,目送他的戰車馳出轅門,漸去漸遠。
匡章輕嘆一聲,返回帳中。
參將雙手捧著錦盒,呈給他。
匡章打開,是田忌的主將印璽與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顯眼的客棧里,公孫閈與殘指人對坐於席。
公孫閈摸出五枚金塊,挨個擺在几案上,朝殘指人拱手。
殘指人拱手回禮,收起五塊金子。
「曉得下面該做什麼了嗎?」公孫閈問道。
「曉得。」殘指人應道,「小人明日即離開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購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孫閈搖頭,「你今晚就得離開。不是回即墨,而是隱姓埋名,永遠離開齊國,到楚國之外的任何一個國家,最好是三晉。
這五枚金塊,加上前面預支的五枚,足夠你置辦一處小小的家業了。」
「可……」斷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鄉了。」
公孫閈從袖中另外摸出十塊金子,一字兒碼在案上:「這十枚可讓你忘掉故鄉,娶妻納妾,頤養天年!」
斷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謝公孫兄厚賞!」大步出門,揚長而去。
望著殘指人走遠,公孫閈長吁一口氣,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進來。
「我的車馬備好沒?」公孫閈問道。
「備好了。」店家應道。
「這是店錢,不必找零了。」公孫閈摸出一塊金子,碼在案上,大步出門,跳上輜車,揚鞭馳去。
兩日之後,天色將昏,公孫閈大步走進相國府,入見鄒忌。
鄒忌表情緊繃,兩眼盯住公孫閈。
「稟主公,」公孫閈拱手,「閈受命未負,田將軍已於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鄒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長氣,「說吧,叫本公如何酬謝?」
「謝主公厚意!」公孫閈沒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從袖中摸出鄒忌給他的錢袋子,擱在几案上,「閈收主公五十金,給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兒。給田忌的僕人酬勞並賞錢計二十金,給幾個證人各一金,計七金,給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費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請主公驗收!」
「這……」鄒忌看向錢袋,略頓,將錢袋推回,從案底又拿出一隻早已備好的袋子,也推過去,「公孫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兩,是本公另外賞你的!」
「謝主公厚賞!」公孫閈拱手,沒看袋子,只將目光射向鄒忌,「閈既入主公之門,當為主公儘力,此袋還請主公收回!」
「公孫先生,」鄒忌驚愕,「你……還要待在本公這兒?」
「呵呵,」公孫閈淡淡一笑,「主公多慮了。」
「這……」鄒忌不解,盯住公孫閈,「先生欲去何處?」
「天大地大,自有閈的容身之處。」
「先生還是拿上這個吧!」鄒忌從案上拿起錢袋,雙手遞上。
公孫閈接過,放到案上。
「先生?」鄒忌盯住錢袋,心裡揪著。
「相國大人放心,」公孫閈改了稱呼,淡淡一笑,「從此時起,閈不再是大人的門人,也不會再進此門,凡在此門之內由閈經辦的事,閈也都一併抹去,決不向人提起!」
「謝先生高義!」鄒忌拱手,「先生大德,忌不能不報。說吧,先生但有所願,忌必回應!」
「謝相國大人!」公孫閈回禮,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相國大人定要表達,閈倒有一請,就在囊中,請大人三日之後啟之!」
話音落處,公孫閈將錦囊輕輕擺在錢袋旁邊,朝鄒忌略略拱手,起身出門,沒有回頭。
鄒忌緩緩起身,送出院門,望著公孫閈一步一步走遠,消失在夜
色中,方才踱步回返,至廳,拿起公孫閈的錦囊,端詳良久,納入袖中。
鄒忌候過三日,啟囊,掏出一張帛書,讀之。
鄒忌的眼在睜大,手在顫抖,汗在沁出。
帛書落地。
鄒忌面孔蒼白,扭曲。
帛書上洋洋洒洒數百個字,字字錐心:
相國大人,下述文字若有不適之處,敬請大人恕閈不敬之罪。
大人為鴻儒大家,學識淵博,以琴喻入仕,以法術干政,使齊地家國大治,播賢名於天下。閈本鄉野鄙夫,慕大人賢良,遂不惜己身,往投高門,迄今已歷六個春秋。閈性閑淡,不求聞達,不貪財色,但求心平氣和,饑飽無虞。區區抱負,以大人之明,當可感知。
遊子觀險峻,遠視如畫,近之則惡。閈觀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尚書》有雲,「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就閈所知,不黨不偏,方為君子正道。然則大人廣結朋黨,羅織門徒,利益往來,壟斷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斷,往來游士,若不同黨,則難容於鄒門。儒者以仁義為本,然則大人盜仁賊義,營私舞弊,十年而致財寶盈庫,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於聲色犬馬,狎妓孌童,荒廢國事。儒者以誠實為要,然則大人布局設陷,打擊異己,無所不用其極。田將軍圈馬為國,大人圈馬為家。田將軍用孫臏,厲兵護國;大人拒龐涓,結牟辛,誤軍害國。田將軍依軍法處斬令公子,治軍以明;大人以陰術驅走田將軍,治國以暗。凡此種種,皆君子所不齒,皆小人所樂為,亦皆閈耳聞目見,實非誣陷。
誠然,構陷田將軍的所有陰術皆出於閈。然而,閈雖無知,卻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門以來,不知何故,大人惡閈。閈有百千陽策,大人不聞不問。大人無陰損不召閈,召閈即為陰損。
閈出陰損之策,一則食大人之粟,二則閈亦獵奇,甚想探測大人下限。這個下限,閈得知矣。
大國之相,坦坦蕩蕩。閈觀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禍殃。今大人不僅構怨于田將軍,亦構怨於三軍將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舊臣。舊臣之於新君,商君覆轍猶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舉薦私臣,閈竊以為不智。
閈非饒舌之人,臨別犯言,只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閈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貪生惜命,寄望於壽終正寢,閈請大人即刻辭相,回封地頤養天年。
野夫公孫閈敬呈。
夜靜更深,鄒忌獨坐書房,內中五味雜陳。不知坐有多久,鄒忌終於站起來,拿起公孫閈的帛書放在燭火上,看著它燃出藍紅色的火苗。
火苗壯大,帛書一直燒到手上,鄒忌都沒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幾根手指間化為灰燼。
鄒忌既沒有感受到灼熱,也沒有感受到疼痛。
鄒忌吹去灰燼,苦笑一聲,將水倒入硯台,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著。
磨出墨水,鄒忌攤好帛,拿起鵝毛筆。
鄒忌拿筆的手微微顫抖。
鄒忌在硯台里蘸足墨水,一筆一畫地寫到帛上。
是辭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親赴鄒府,假意挽留幾句,准允所請,賜金五十五鎰,絲帛五十五匹,僕役五十五人。
是年,鄒忌歷經春秋五十有五。
之後三日,宣王任命田嬰為相,親筆為他題寫相府匾額。
與此同時,阿邑的軍營里,副將匡章亦接到王命詔書,就地解散五都之兵,與中軍諸將回臨淄復命。孫臏亦上表奏,回甄邑與家人團聚去了。
一場持續十年的將相之爭在兩相落寞中抱憾謝場。
笑迎終場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國田嬰。
在鄒府車隊絡繹離開臨淄、趕赴鄒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張燈結綵,田嬰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懸挂新匾的相府門外,迎候達官貴胄的道賀。
入夜,客人散場,田嬰、田文換了布衣,步入後花園,推開一扇僻靜小院的柴扉,徑入正堂。
堂中燈火明滅,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飲。
是公孫閈。
田嬰徑入主席,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幾支火燭,拿來酒壺,斟滿三爵,於陪席坐下。
「先生!」田嬰朝公孫閈舉爵。
「主公!」公孫閈朝田嬰、田文舉爵。
三人飲下。
「敢問先生,未來可有打算?」田嬰起身,斟酒。
「閈悉聽主公!」公孫閈應道。
「去薛地如何?」田嬰盯住他,舉爵,「那兒天地廣闊,可隨先生之性!」
「悉聽主公!」公孫閈舉爵。
田嬰轉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應事務,悉聽先生!」
「兒臣遵命!」
這日近昏,童子背著一隻裝滿貨物的竹簍,步態沉重地越過埡子,拐入鬼谷。
童子長成大人了,個頭不矮於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勢頭。自四子出谷之後,到宿胥口購物諸事,就由他一人獨攬。
玉蟬兒望到,遠遠迎上,從他背上取過竹簍,背在身上。
「蟬兒姐,」童子從懷裡摸出一隻油烙餅,遞給她,「你嘗嘗這餅。」
玉蟬兒咬一口,笑道:「不會就買這一隻吧?」
「共買三隻,一隻是我的,在我肚子里,這只是你的,另一隻是先生的,懷裡藏著呢!」
「味道美哩,你該多買幾隻!」玉蟬兒又咬一口,贊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藝了,趕明兒做給你吃,不是這味,不要錢!」
「你叫賣呀!」玉蟬兒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個消息,蟬兒姐或想聽呢!」
「是好事嗎?」玉蟬兒歪頭望著他。
「不好,也不不好。」
「咦?」玉蟬兒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龐師弟沒聽先生的話,終歸是死在馬字上。不不好是,龐師弟是敗給孫師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沒有龐師弟,或會安定些呢!」
玉蟬兒沒有應他,只把腳步放快,沿山道如飛走去。
回到草舍,玉蟬兒悶坐一會兒,拿出琴,對著夜空撥弦。
琴音嘈雜、零亂。
那個除父親之外第一個近距離看過她身體的男人,就這麼死了。
琴聲中,玉蟬兒心海深處浮出一系列畫面:
——溪水裡,玉蟬兒邊洗邊哼著小曲,溪邊樹葉突然發出一陣沙沙響聲,玉蟬兒不無驚懼地護住胸部,縮回水中。
——玉蟬兒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樹叢里,撿起張儀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邊,張儀、龐涓滾作一團。玉蟬兒款款走出,紗巾滑落,現出赤子之體。
——龐涓的聲音:……此前的龐涓雖有冒犯師姐之處,卻無冒犯師姐之心。今後的龐涓縱有冒犯師姐之心,卻再無冒犯師姐之處了。
——龐涓的聲音:……今對明月起誓,龐涓此生若愛一個女人,就是師姐!
——龐涓的聲音:……龐涓本是齷齪之人,不配師姐高潔之軀,但天地日月可鑒,龐涓摯愛師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後,龐涓無論身居何處,師姐但有驅使,龐涓唯命是從。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蟬兒的淚水流出來。
月入中天,透射進草舍的窗欞。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洞中傳出,鬼谷子緩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點燃松枝,草舍亮堂起來。
「先生,」玉蟬兒停住手,抹去淚水,看向鬼谷子,「龐涓沒了,孫臏他……會回來嗎?」
鬼谷子微微閉目。
「還有蘇秦、張儀,他倆……還要斗下去嗎?他倆會不會如龐兄、張兄……」玉蟬兒頓住話頭,一臉關切地看著鬼谷子。
鬼谷子輕嘆一聲,看向童子,做個比畫。
童子會意,走進他的洞中,抱出那隻大棋盤,輕輕擺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圓盤上的棋局,兩道長壽眉一邊一撮,恰到好處地斜橫過去,搭在耳側。一撮白須垂在頜下,搭在棋局上,從遠處望去,如高山冰瀑。
氣氛凝重。
玉蟬兒看向棋局。
棋局上縱橫是道,白黑膠著,處處殺機。
「蟬兒……」玉蟬兒眼中出淚,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蟬兒好想讓他們四個……四個全都回到這谷里,什麼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蟬兒身邊,坐下來,握緊她的手。
鬼谷子閉上眼睛,吸了一口長氣,良久,緩緩吐出。
舍外,浮雲掠月,涼風過谷。
孫臏病了。
孫臏的下半身疼起來,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裡頭。
從馬陵戰後,孫臏的膝關節就開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龐涓,他的耳邊就響起回蕩在夜空中的龐涓的聲音:孫兄……師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臏刑是在下誣陷的,你我結義,在下欺你僅此一次!孫兄裝瘋一次,詐死一次,兩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敗,非戰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連串的畫面:
——平陽城裡,龐涓一路追殺他,從城裡追殺到城外。龐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絕望、殊死相搏時,龐涓卻殺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們父子。
——宿胥口客棧里,龐涓的腳解氣地踩住那隻撿金塊的店家的手。——龐涓將幾塊金幣交給他。
——龐涓與他在獄中同拜天地結義。
——從宿胥口購物回來,只要是二人抬物,龐涓總是讓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時,孫臏總會發現重量在不知不覺中移向了龐涓一側。
——龐涓出山,河水邊,龐涓站立船頭,向他頻頻揮手。
——龐涓率疲弱之軍,在黃池一舉擊敗常勝將軍田忌。
——龐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賁。
——龐涓躊躇滿志地在他的大帳里講述他要率領魏軍力服天下的宏圖大業。
——破廟裡,在他裝瘋賣傻地捉虱子吃時,龐涓向他跪下,淚水流出。
——……
早晚想到這兒,孫臏就淚眼模糊,就會在三更半夜從榻上坐起,驚醒瑞梅。
這日夜間,孫臏再次疼起來,一直折騰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朧中,孫臏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處是霧,孫臏看不清方位,也尋不到回谷的路,正自著急,霧裡現出三個人影。
是鬼谷子、玉蟬兒與童子。
「先生,」孫臏激動,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孫臏……回來了……」
鬼谷子緩緩走來,站在他前面的霧裡,聲音蒼蒼的:「回來就好!」
「龐涓他……」孫臏涕淚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聲音。
「先生……」孫臏號啕大哭。
「孫臏,你這是要到哪兒?」鬼谷子問道。
「弟子要回家……」孫臏哭道。
「你的家在哪兒?」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細看看,這兒是鬼谷嗎?」
孫臏睜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處是霧,不見山,也不見路。
孫臏再看眼前,沒有鬼谷子,也沒有玉蟬兒與童子。什麼也沒有,只有濃濃的霧。
「先生——」孫臏大叫。
沒有任何回應。
「先生,」孫臏站起來,聲嘶力竭,「您在哪兒?您在哪兒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舊沒有回應。
孫臏在霧裡狂奔。
「先生——」孫臏邊跑邊叫。
「為師在這兒!」蒼蒼的聲音響起來。
「先生——」孫臏激動萬分,邊叫邊跑,「您在哪兒?弟子看不到您……」
「為師在雲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蒼蒼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弟子來矣,」孫臏飛起來,邊飛邊揚手,「弟子來矣,弟子來矣——」
「先生?先生?」一個聲音在孫臏的耳邊大聲叫道。
孫臏乍然醒來,坐起。
「先生,你做噩夢了!」瑞梅擦拭他額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夢,」孫臏淡淡應道,「是我回到鬼谷,見到先生了。」
「太好了。」瑞梅急切問道,「先生他說什麼了?」
「先生問我到哪兒,我說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說,你看看,這兒是鬼谷嗎?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霧,再看先生,不見了。我急了,我尋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見了。我喊先生,先生說,他在我的心所能到達的地方。我循著聲音追,我朝著天上的白雲追,我飛起來追,我邊追邊叫,然後……」孫臏頓住,目光悵惘。
「雲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瑞梅閉上眼睛,喃聲自語。
夜色蒼茫,萬籟俱靜。
時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孫臏睜開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兒,雲深不知處,汝心所及處!」
「哪兒?」
「東海仙山。就是那個霧鎖雲匿、若隱若現、游移不定、尋常人去不到的地方。」
「你指的是淳于前輩所講之處?」
「正是。」瑞梅點頭,一本正經,「你是公子虛呀,就該住在那種地方!」
「霧鎖雲匿,若隱若現,游移不定,嗯,還真就是我所夢之處呢!只是,」孫臏略頓,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講給你一個故事,子虛烏有的事。」
「我信!」瑞梅語氣堅定,「淳于子沒有瞎講,我專門打探過,這個地方叫蓬萊,在臨淄東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裡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麼,「對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嗎?我們進雲夢山尋他就是!」
孫臏搖頭。
「為什麼?」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讓我們回去。」
「為什麼呀?」瑞梅再問。
「雄獅一旦出窩,就絕了再回家的路。」
「若是這樣,就去蓬萊吧!那兒有仙草,叫歸心蘭,說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歸心蘭是治心的。」孫臏笑了。
「那就一定還有別的蘭!」瑞梅堅信不疑。
「就依夫人!」孫臏閉目有頃,應道,「夫人天明即可籌備行程,待我草就一書,交給蘇兄就走!」
蘇秦很傷悲。
連續幾日,蘇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謝絕一切拜訪,整理紛亂的思緒。
自合縱以來,事件一樁接一樁,哪一樁都不讓他省心。早在合縱之初他就曉得這是一條難走的路,但絕對沒有想到它竟這麼難走。
所有事件中,最鬧心的是龐涓之死。
說實在話,龐涓該死。自出山到馬陵,龐涓一直都在鬧騰,魏國因他衰敗,天下因他不寧。然而,這怨龐涓嗎?他學的是兵術,做的是將軍,將軍不管治國,不管天下,管的只是打仗,只是戰勝。說到底,龐涓輸的是格局,是脾性。但縱觀天下,又有誰沒有缺陷呢?除卻好戰,
龐涓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從鬼谷到馬陵,龐涓與他的每一次交往都很真誠,動歪腦筋的多是張儀,使龐涓走向死路的也是張儀。
想到張儀,蘇秦心裡又是一沉。先生收下孫臏,也收下了龐涓。收下他蘇秦,也收下了張儀。然而,先生原本是不收龐涓與張儀的。
堅持讓龐涓留在谷中的是孫臏,堅持讓張儀留在谷中的則是他蘇秦。
果然,他二人都不是省心的人。龐涓鬧騰孫臏,張儀鬧騰的是他蘇秦。
眼下看來,先生真正是個高明的人,而他自己與孫臏則視物不清。先生早把一切看明白了,甚至為孫臏改了名字,但仍然未能避開結局。
治龐涓的是孫臏,治張儀的,難道真的會是他蘇秦?想到龐涓的死,再想到張儀,蘇秦的背脊骨里沁出一股股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讓他更不敢想的是孫臏。
龐涓死後,孫臏垮了。蘇秦真切地感受到,孫臏似是換了一個人,完全沒有了精氣神。想到哪一天他也有可能失去張儀,蘇秦的心裡就是一陣揪疼。
蘇秦正自七想八想,飛刀鄒稟報其師尊屈將子來了。
蘇秦出迎,見屈將子已經坐在客堂。相互見過禮,屈將子也不多話,將所查明的田忌受陷來由細述一遍,蘇秦瞠目結舌。
「公孫閈現在哪兒?」蘇秦緩過神來,問道。
「旬日之前,田文帶他到了田氏封地,薛城。」
「真沒想到幕後會是田嬰,」蘇秦苦笑一下,「在下一直以為他……」
頓住。
「還有,」屈將子接道,「公孫衍不再隱居,到韓國去了,說是韓王要免去公仲相位,拜他為相呢!」
「甚好。」蘇秦贊道,「有公孫衍在韓,韓國可無虞了。」
「再有一事,魏國太子極有可能是秦人所殺。」
蘇秦震驚:「前輩如何斷定是秦人所害?」
「太子死後,老朽驗過太子的箭傷,斷定他不是死於傷,是死於某種神秘毒藥。老朽追查此毒,近日得知,此毒來自西戎,中原無解。」
「嗯,」蘇秦贊同,「若是西戎之毒,秦人的確難脫干係。」心頭一顫,自語,「難道是殿下不聽張儀,被他——」搖頭,「張儀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就老朽所知,」屈將子應道,「此事與張儀無關。秦地有墨者稟報,秦公在咸陽南山的大溝里設一處所,盤查極嚴,常見神秘人出入於中,成群鹰鵰盤旋於空。秦國公室常去此處的是公子華,該處極有可能歸他掌管。」
「南山?鹰鵰?」蘇秦不自覺地重複。
「就秦地墨者追蹤,」屈將子略頓一下,盯住蘇秦,「在此處出入的神秘秦人多與山東列國有關,其中魏國最多,楚國次之。」
「嗯。」蘇秦斷言,「這兒當是秦人的間者營地,看來,秦公并吞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矣。」
「從魏國太子之死看,秦國間者無所不用其極,老朽提請蘇子當心安危!」
「謝前輩關切!」蘇秦拱手。
二人正在議論如何防範秦國間者,信使上門,將一封書信呈交蘇秦。
蘇秦拆信看完,大叫:「鄒兄,快,備車!」
蘇秦一行快馬加鞭馳至甄邑,在孫臏宅前停下。
家宰迎出,告訴蘇秦,主公一家於旬日之前就走了,說是外出訪友,並說給他留下一個包裹。
家宰帶蘇秦走進孫臏書房,果見案上放著一個包裹。蘇秦打開,是兩冊竹簡,一冊是孫臏憑記憶抄寫的《孫子兵法》,另一冊是他自己寫下的用兵體悟。
兩捆竹簡上另外擺著兩條簡,上寫:蘇兄,並張兄,見此簡時,臏已攜妻並子女往投雲深之處,子虛願境。祝二位相輔相成,心想事成。切切勿念。愚弟孫臏。
「雲深之處,子虛願境?」蘇秦自語幾聲,猛地想起淳于髡講給
他盜竊孫臏時為他起名公子虛的事,急問家宰:「軍師是否往北去了?」
「正是,」家宰應道,「小人送至北門,望著車馬走遠,一直走到看不見。」
「有誰跟從軍師?」
「沒有別人,只有兩個御手。對了,主公說是出個遠門,選了最好的馬,帶了好多日用,將一輛駟馬大車裝得滿滿的,另一輛坐人。」
「鄒兄,」蘇秦轉對飛刀鄒,「換駟馬,朝北,走馬陵道,過高唐!」
飛刀鄒換了駟馬之車,精選四匹馬,載著蘇秦一路向北急馳,過馬陵道后,在驛站處果然探到孫臏一行旬日之前在此歇腳,遂繼續向北,沿途邊走邊問,凡是途中驛站,盡皆訪出孫臏。
追蹤十餘日,蘇秦換馬三次,過臨淄,沿淄水向北,至海邊,再沿海邊衢道向東,直達不夜邑。不夜邑是古代的萊國核心。萊國為子國,春秋時為齊所滅。此邑為萊子所置,因日出於東,此地迎日早,萊子名之曰不夜邑,沿用下來。
在不夜邑歇腳時,蘇秦再次訪到孫臏一家的蹤跡,說是他們離開不過七日。十幾日來,蘇秦已經追回八日,看來孫臏一家走得並不急切。
因天色已遲,蘇秦也趕累了,遂在驛站里歇過一宿,翌日天亮動身,繼續往東追尋。
路況越來越差,途中還要涉過幾條河道,蘇秦又走四日,方才抵達目的地,芝罘山。
罘為屏障,芝即靈芝,芝罘山即靈芝環繞的仙山。在鬼谷時,蘇秦讀過《山海經》,還是孫臏推薦給他的。據《山海經》所載,有「大人」居於「蓬萊山」,「蓬萊山在海中」等句。「大人」即「仙人」,山上有各種仙草,大人食之不死。而要抵達蓬萊山,則必經由芝罘山。山不高,但深入大海,狀如靈芝。海風朔朔,驚濤拍岸,碧藍一望無際,從未見過大海的蘇秦與飛刀鄒皆被震撼。
四周無人,只有一片寂寞。
二人正在海邊尋覓,飛刀鄒急叫:「主公,看!」
蘇秦望過去,遠處現出兩輛輜車,沿岸邊灘頭朝他們馳過來。
飛刀鄒驅車馳向灘頭,迎上。
車輛馳近,飛刀鄒認出御手,果然是孫臏的車馬。
然而,車中空空蕩蕩。
「軍師他們呢?」蘇秦急問。
「海里去了。」御手指向大海。
「幾時出海的?」
「就剛才,約有一個時辰!」
「快!」蘇秦揚手,指向前方,「帶我們過去,到他們出海的地方!」
兩個御手掉轉車頭,帶他們沿沙灘馳回。
孫臏一家出海的地方到了,是一塊巨大的礁石。
蘇秦站在石上,看向海面。
海面茫茫,一片汪洋,莫說是船,連海鳥也沒一隻。
「蘇大人,」御手甲指著遠處,「我倆就站在這兒,一直望不到船影,才往回走的!」
「快,到山頂,點火,燒煙!」蘇秦想到什麼,飛奔上山,瘋了般撥起枯樹葉來。
飛刀鄒與兩個御手全都動起來,不一時,弄出一大堆樹葉。
飛刀鄒拿火繩燃著,火燃起來,煙升上去。
樹葉越來越多,煙柱越來越大,越升越高。
「哪兒來的船?」蘇秦看向兩個御手。
「主公買的。」御手甲應道,「我們一到,主公就給我們金子,讓我們買船,要最大的帶帆的漁船。我們尋了兩天,才買到一艘,連同兩個經常出遠海的漁夫,一共是三十金。今兒一大早,主公就讓漁家將船劃到這兒,從這兒出海了。」
「為什麼不在漁家上船,非要到這兒?」飛刀鄒問道。
「不知道,是主公要求的。主公讓我們驅車沿著海灘走,走到這塊石頭上,主公說,就讓他們把船開到這兒!」
蘇秦從山頂望下去,果見那塊巨石位置絕佳,面向正東,太陽初升之處。再看這地勢,真就是狀如靈芝,根植於陸地。
夜幕罩蒼茫。
一葉帶有三片帆的漁船在大海里游弋。
船篷里傳出瑞梅的聲音:「先生,我望到煙火了,從午時一直燃到現在。」
孫臏的聲音:「是蘇兄。」
瑞梅的聲音:「天哪,蘇兄他……竟然一路追到這兒!」
孫臏的聲音:「唉。」
瑞梅的聲音:「要不,我們回去吧?」
孫臏的聲音:「既然出海了,怎麼能回呢?」
瑞梅的聲音:「先生……」
孫臏的聲音:「夫人,我們的笙簫放哪兒了?」
瑞梅的聲音:「在這兒呢!」
孫臏的聲音:「我們吹一曲好嗎?為先生,為大師兄,為蟬兒師姐,為蘇兄,為張兄,為龐兄,為岸上所有的人……」
清靜的海面上響起笙簫合奏。
星光燦爛,帆影漸遠。
薛地無戰事了,滕公松下一氣,但孟夫子顯然不想回家,依舊守在滕城,或游於野,或待於館。游於野時,孟夫子喜歡一個人閒蕩;若是待在館中,主要就是應答弟子。
孟夫子在滕一住月余,陸續又跟來幾個弟子,加之滕地也有聞名求學的,幾乎天天都有新弟子上門。
孟夫子樂於享受這種弟子盈門的感覺。只要客人到訪,孟夫子就會眉開眼笑,正襟端坐,悉心教誨。
這日錯午,孟夫子正欲午睡,門外車馬聲響,一個衣裘之人款款下車,身後跟著三個侍從。弟子公都子出迎,見是騰文公的胞弟公子更,趕忙揖禮。
「夫子可在?」公子更略略回禮,指一下館舍。
「夫子在。」公都子應道。
「稟報夫子,姬更有惑,求教於夫子!」
「公子請!」公都子禮讓。
姬更也不客氣,大步入內。三個僕從緊跟於後。
公都子跟至客堂,將公子更禮讓於客席,入內稟報孟夫子。
孟夫子尚未入睡,前面的聲音一一灌進他的耳里,待公都子進來,故意打起呼嚕。
孟夫子睡覺一般不打呼嚕,尤其是午睡,不過是小盹一會兒。這辰光聽到呼嚕聲,公都子曉得是孟夫子不想見客,遂踅回客廳,抱歉地笑笑,報說孟夫子正在午睡,沏茶斟水,待以上賓之禮。
聽聞公子更到訪,萬章、公孫丑諸弟子也都過來見客。
孟夫子睡足一個時辰,總算姍姍出來。
公子更起身施禮,孟夫子回過禮,走到主位,端坐於席。
「請問夫子,」公子更拱手,「在下有惑。」
「你是何人?」孟夫子道。
「咦,」公子更震驚,「在下是姬更呀,公子更!」
「夫子不知公子更!」孟夫子道。
「這……」公子更面上擱不住了,「在下是……是滕公的胞弟呀,我們常在宮裡見面!」
「哦,是嗎?」孟夫子似是想起來了,盯住他,「說吧,你來此何事?」
「在下有惑。」
「何惑?」
「楚人興師動眾,為何不戰而撤?是楚人懼齊人嗎?若懼,為何興兵?若不懼,齊人未至,楚人為何先退?」公子更一口氣問完,一臉熱切地望著孟夫子。
孟夫子笑而不語。
「夫子?」公子更又候一時,見孟夫子仍未解答,急了。
「請問公子,還有何事?」孟夫子問道。
「沒……沒了。」公子更一臉惶惑。
孟夫子轉對萬章:「公子無事了,送客!」
萬章上前揖禮,做出送客姿勢。
「夫子,」公子更臉色漲紅,「在下……在下之惑……」
「更公子,請!」萬章再揖,朝館門伸手。
公子更一臉尷尬地起身,出門。三個僕從緊跟於後。
待車馬離開,公都子一臉不解地盯住孟夫子:「滕更問惑,先生為何不答?」
眾弟子也都望著他。
「呵呵呵,」孟夫子臉上浮出笑,環視諸弟子,「你們都想知道原因哪!」笑容斂起,「為師有五不答:恃貴而問,不答;恃賢而問,不答;恃勛而問,不答;恃長而問,不答;恃故舊而問,不答。凡此五種,滕更就佔兩個。」
眾人面面相覷,又紛紛點頭。
「你們幾個可有惑?」孟夫子心情大好,主動求問。
「請問夫子,」公孫丑起立,拱手禮道,「假定由夫子掌柄齊國,能復建管仲、晏子之功嗎?」
「哈哈哈哈,」孟夫子指著他大笑,「你真就是個齊國人哪,就知道個管仲和晏子。有人問曾西:『夫子與子路相比,誰更賢能呢?』曾西局促應道,『子路是為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哪,我怎敢與他比呢?』那人又道,『若是與管仲相比呢?』曾西的臉色拉長了,『你怎能拿管仲比我呢?管仲得君,何其寵也;管仲執國,何其久也;管仲之功,卻又何其少也。你怎麼能拿為師與他相比呢?』」環視諸弟子,目光回到公孫丑身上,「管仲是曾西都不屑一顧的人,為師能與他相提並論嗎?」
公孫丑顯然不服,辯道:「管仲佐其君稱霸天下,晏子佐其君名揚四海,功追日月,難道還不值得一比嗎?」
「哈哈哈哈,」孟夫子捋須長笑,「什麼功追日月?得齊而王天下,反掌而已!」
見孟夫子出此氣勢,眾弟子無不震驚。
「若此,弟子之惑更甚!」公孫丑較上勁了,「以文王之德,享壽百年尚未成功,是武王、周公承繼,方才使天下安定。若是王天下易如反掌,文王豈不是也不足以效法了?」
「你怎能扯到文王呢?」孟夫子應道,「由商湯至於武丁,賢明之君不下六七,天下人心歸殷,怎麼能輕易改變呢?及至武丁,諸侯來朝,天下猶運於掌,達於極盛。由紂王到武丁,時間並不長,流風遺俗仍在,善政猶存,更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等賢人相助,怎麼能說失就失呢?相比殷商,文王起於百里僻壤,容易嗎?齊人有言:『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方今之時與昔日迥異,是故王天下易如反掌。」
「怎麼迥異?」公孫丑急問。
眾學子無不豎耳。
「夏、殷、周極盛之時,」孟夫子侃侃而談,「諸侯之地沒有一家超過千里的,今日之齊方圓千地,雞犬聲聞僻野,道路四通八達,百姓聯袂而行。今日之齊,地不用再辟,民不用再聚,只要行施仁政,想不王天下也難。何況王者不行於世久矣,今日尤甚。民者不堪於暴政久矣,今日尤甚。飢不擇食,渴不擇飲,一切將如孔子所言,『美德流行,快於驛郵傳命。』方今之時,只要萬乘之齊行施仁政,民心必悅,悅則誠服,是以事半於古人,功則倍之。」
孟夫子一通話說完,眾弟子莫不嘆服。
公孫丑會心一笑,碰碰萬章的胳膊。
萬章跨前,拱手:「誠如先生之言,弟子以為今日之齊,王者已出矣。」
「你是說田辟疆?」孟夫子顯然也想將話引到這兒,傾身問道。
「正是。」萬章應道,「先齊王崩天,太子辟疆繼立。就弟子所知,新王寬厚仁慈,可行仁政。」
「嗯,」孟夫子點頭,「為師也曾聽過他不少雅事,若是行仁政,當可成就王業。」
「既是此說,」公都子來勁了,「先生何不至齊,成子牙之功?」
眾弟子莫不翹首以望。
「呃,」孟夫子捋須有頃,似乎是決心下定,起身,「啟程回鄒!」
從客廳出來,公孫丑壓住興奮,朝萬章拱手:「師兄妙算呀!在下只用寥寥數語,就將先生引往齊國了。我等若能助先生成就千年王業,死無憾耳!」
「非章妙算,」萬章壓低聲音,「是先生早想離開鄒地了!」
「早想?」公孫丑愕然,「在下一直以為先生是戀家的呢!」忖一時,聲音急切,「快說,先生為何早想?」
「這個,」萬章詭詐一笑,攤開兩手,「你當去問師母!」
「你是說,」公孫丑打個激靈,「這事兒與師母有關?」又忖一時,恍然有悟,連拍腦門,「是哩!是哩!赴滕之前,先生未曾見過弟子,卻閉戶閂門,當是與師母相關了。祖師母若是不出面,那道閂不知何時開呢!」
蘇秦在芝罘山連點七日煙火,仍舊未能候到孫臏。
蘇秦曉得孫臏的脾性,知他不會回來了,候這七日不過是個儀式。
第七日日落時分,蘇秦長嘆一聲,望海長揖,悵然默念:「孫兄,在下候你七日了。第一日是為先生候的,第二日是為大師兄候的,第三日是為師姐候的,第四日是為張兄候的,第五日是為龐兄候的,第六日是為在下候的,還有這第七日,是為天下蒼生候的!孫兄啊,在下曉得你傷心了,在下曉得你是真心走了,可……在下想你啊!合縱大業離不開你啊!秦國志在一統天下,可天下不能讓秦國一統啊!秦國壹民耕戰,用奸制良,秦國一統,必是奸民當道,百花凋零,蒼生無生啊……」
蘇秦心語聲聲,大海回以安靜,唯有星河燦爛,輕風拂面,波濤拍岸。
翌日晨起,蘇秦對著大海拜過,吩咐啟程,返回臨淄。
鄒城孟門之外,三輛輜車整裝待發,十幾名弟子各將起居日用搬到後面兩輛車上,空餘一輛,是給師父坐的。
孟門內院很大,僻靜處留有兩間,被孟母用作宗祠,供奉著孟氏始祖孟孫氏慶父及以下孟氏先祖的牌位。
孟夫子不喜歡慶父,儘管慶父是這些孟氏先祖中爵位最高、威勢最顯赫也最能折騰的一個。早晚入祠,早晚見到慶父的牌位,孟夫子的心底總是響起「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這八個字。作為魯桓公次子、魯庄公姬同的同胞兄弟,慶父與庄公夫人哀姜私通,又在庄公之後與哀姜合謀連殺兩位魯君,背負「通嫂、弒君、亂政」三大罪名,且是出逃后被魯人押回來處死的。慶父之後,孟氏一門再沒抬起頭來,堪稱是掩面做人,日子越過越差,直到他孟軻出生。
孟母卻是虔誠,上供時總是慶父最多,之後逐個減少,到她丈夫孟孫激,孟孫氏的第十二世傳人,供品反而是最少。
此時此刻,孟軻跪在列祖前面,面對慶父的牌位。
獨子孟仲跪在身後。
孟仲弱冠了,每逢大祭,作為孟氏傳人,他是不可或缺的。
「列祖列宗英靈在上,」大禮行畢,孟軻叩首祈禱,「孫軻志不在鄒,亦不在魯,而在天下。軻自幼年起即習儒學,以孝悌為本,仁義為宗,日不敢倦,夜不敢怠,迄今已歷春秋四十餘載,英年無幾,然功業未就,壯志未酬。眼見周室式微,禮樂日亂,百姓日苦,仁義不行,王道不通,戰禍不斷,生靈塗炭,軻憂心如焚,夜不安枕。今有齊君辟疆承繼大位,治地千里,御民數以百萬計,可興王業。聞辟疆為人寬仁,異於先君,乃可輔之人,軻決意赴齊,成就姜尚之業,使秩序重歸禮樂,諸侯重回和諧,仁政行於四海,王道統御天下。姜尚年八十始治世,率百里之眾,成大周基業,軻每每思之,無不心向神往,信心百倍。今日天氣晴好,紅霞托日,乃是吉兆,軻辭行以酬壯志,敬禱列祖列宗,祈求列祖列宗英靈護佑孫軻,使軻宏願得償,壯志得酬!」
禱畢,孟軻再拜起身,拜過孟母,別過夫人,與孟仲一起大踏步出門,在眾弟子簇擁下昂然登車,絕塵而去。
蘇秦太累了。
一連數月的奔波,夜以繼日的思慮,掏空了他壯碩的身軀。
身累,心更累。曾幾何時,谷中四人吵吵鬧鬧,說說笑笑,一個鍋里攪勺把,眨眼間,兄弟反目,陰陽相阻,唯一志同道合的摯友,這又遁去,叫蘇秦如何不感傷。
蘇秦的府宅位於稷下學宮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旁邊有一家專營書簡的店鋪。
這個位置是蘇秦選的。時隔這麼多年,蘇秦仍然喜歡竹子,喜歡竹簡。早晚聽到劈竹子的聲音,他就會想到洛陽,想到那條伴他度過十多年成長歲月的書街。蘇秦是官場人物,不算先生,也不帶弟子,
是以房舍不多,院中有房三進,外表不起眼,但裡面寬敞舒適,起居用品一應俱全。
府中主房被蘇秦闢作書舍,擺著一隻黑色的几案,案前鋪著一塊羊毛毯,作為席子。案上擺著兩卷展開的竹簡,是孫臏留下的。蘇秦一字一字地品讀,讀完一遍,從頭再來。讀累了,就閉上眼睛,任思緒飛翔。
從墨跡上看,孫兄早把它們寫出了,時間當在兩個月前,龐兄自殺之後。顯而易見,孫兄寫出它們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交給他蘇秦,從眼前的喧囂中遁去。是啊,孫兄與龐兄,一如自己與張儀,誰也明白誰,誰也想著誰,但又總是想不到一塊兒,如果一個往東,另一個就一定往西。
想到張儀,蘇秦心裡一陣難受。此時此刻,張兄在做什麼呢?如果他得知孫兄已經漂洋出海,不知何蹤,心中該作何想?
想一會兒張儀,又想一會兒仍在鬼谷的先生與師兄、師姐,蘇秦的思緒回到眼前,回到齊國的內鬥,回到列國的紛爭,回到天下的大勢。
幾乎是出於本能,蘇秦從貼身衣袋裡摸出師兄給他的錦囊,掏出那塊羊皮,盯住先生寫給他的偈語:「縱橫成局,允厥執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我曉得,先生是在教我弈棋。」蘇秦盯住羊皮,自語,「我成縱,張兄成橫,縱橫才是棋局。『允厥執中』,是先生示我弈棋之方。『大我天下』,是棋局終於何處。可這『公私私公』呢?」閉目,良久,輕嘆,
「先生,您究竟在指點弟子什麼呢?」
蘇秦正在靜室里冥想,院門外面一陣腳步聲急。不一會兒,飛刀鄒進來,報說稷下學宮的鄒先生到訪。
蘇秦迎出院門,見一溜兒候著十幾個學子,為首一人是鄒衍。比起前幾年初見面時,鄒衍多了幾分成熟。門下弟子由三人增至近六十人,更給他添加不少氣勢。
「聽聞蘇先生回來,衍不勝歡喜,特來拜望!」鄒衍揖禮。
在稷下學宮,先生是至尊稱呼,即使祭酒也愛別人叫他先生。作為稷下先生,鄒衍出口即稱蘇秦為先生,套近乎是外在,在身價上扯平才是真章。無論如何,稷下先生不是職爵,在齊國不過是相當於大夫,而蘇秦在名義上仍舊是六國共相!
「鄒先生,久違了!」蘇秦拱手回禮,朝他身後弟子拱手,「諸位學子,蘇秦有禮了!」
眾學子一齊揖禮:「鄒門弟子見過蘇先生!」
蘇秦曉得鄒衍此來的目的。幾年前在彭蒙祭禮上,蘇秦主壇,將鄒衍駁個啞口無言,此番上門,鄒衍想必是為討回公允。
「鄒先生,請。」蘇秦伸手禮讓。
「蘇先生,請。」鄒衍回禮。
蘇秦、鄒衍並肩走進院子,鄒門弟子隨從於后,但在進門后被飛刀鄒攔下,邀入廂房。
鄒衍在客席坐下,僕從斟上茶水。
「治學之人貴重光陰,」蘇秦拱手,「鄒先生不吝光陰,屈身登門,蘇秦不才,願聽先生教誨!」
「教誨不敢!」鄒衍回禮,發起挑戰,「稷下乃治學之地,蘇先生居此,必也是為治學。衍知先生飽學,冒昧上門,是想就學術求教一二!」
「承蒙抬愛!」蘇秦端起茶杯,示敬,「請用茶,我們喝著茶說!」
鄒衍按在茶杯上:「喝茶之前,衍有一請!」
「請講。」
「衍門弟子素慕先生之才,皆欲聆聽高論,衍想……」
不待鄒衍講完,蘇秦朝外叫道:「鄒兄,請諸位學子客堂用茶!」
諸弟子來到客堂,卻不敢用茶,齊刷刷地站在鄒衍身後,如一堵人牆。氣氛也於頃刻間緊張起來。
「鄒先生,」蘇秦淡淡一笑,揚手示意,「敬請賜教!」
「衍不才,欲就天地環宇求教於先生。」鄒衍紮起論辯架勢,「敢問先生,何為天地?」
「學有所長,術有所擅,」蘇秦又是一笑,「在下所擅乃邦交外務,天地環宇當為先生所長,在下正欲求教呢!」
「在下以為,天是圓的,地是方的,天如穹蓋,地有四極八荒,天罩地,地撐天,天地交合,金木水火土五行運動其中,相生相剋,自始至終!」鄒衍一口氣說完這一席話,目光挑戰般射向蘇秦。
「在下完全贊同!」蘇秦淡淡一笑,豎起拇指。
蘇秦沒有應戰,反而應和,倒是出乎鄒衍意料。他已做好準備來掐架,且還帶來弟子,豈料蘇秦……
「可數年之前,在彭蒙祭禮上,先生不是這般想的!」鄒衍略略一頓,較真了。
「數年之前,在彭蒙祭禮上,在下也是這般想的!」蘇秦應道。
「咦!」鄒衍先是蒙了,繼而如鬥雞一般紮起架勢,「那日你分明反駁,強詞辯出一個理來,倒將在下……」
「哈哈哈哈,」蘇秦笑出幾聲,拱手,「在下是強詞來著,這些年來,在下一直想就此事向先生致歉。」掃一圈他的弟子,「今日倒是機會,在下正式致歉!」起身,朝鄒衍鞠躬。
蘇秦不僅不辯,反倒致歉,且當著他所有弟子的面,堪稱給足了鄒衍面子。鄒衍緊忙起身,相對鞠躬。
一場備戰數日的終極大戰竟然以蘇秦的不戰而降輕鬆結局,鄒門弟子無不喜形於色,跟著先生鞠躬。
氣氛立時輕鬆下來。
致歉禮畢,鄒衍招呼弟子:「諸位弟子,坐在你們面前的就是天下無人不知的縱親約長、六國共相蘇秦蘇大人,大國君王見了也要跣足出迎啊!」
眾位弟子跪地叩首。
「嘿嘿嘿,」蘇秦揚手,「快快起來,這兒不是官府,是學宮,在下是學子,與諸位一樣是學子啊!」
蘇秦愈謙卑,眾弟子愈嘆服,跪地不起。
「起來吧。」鄒衍揚手,「你們有所不知,蘇大人才是真正學識淵博的人,你們可以就地坐下,洗耳聆聽蘇大人教誨!」
眾弟子忽地直起身子,改跪姿為坐,尊崇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蘇秦。
「哈哈哈,」蘇秦又笑幾聲,盯住鄒衍,「鄒先生,你可曉得當年在下為什麼強詞駁你?」
「在下正有此惑!」鄒衍應道。
「因為那場辯論,在下必須贏!」
「這……」鄒衍驚詫,「既為論辯,就有輸贏,哪有隻能贏的理?」
「因為,只要在下輸了,先齊王就不會入縱。若是先齊王不入縱親,也就沒有在下這個六國共相了!」
鄒衍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
「今天不同,」蘇秦輕鬆一笑,「在下可論輸贏了。」端正身子,正正衣襟,「鄒先生,在下……」
蘇秦話未講完,廣場上一陣喧囂,是有新人來了。諸弟子習慣性地伸長脖子,豎起耳朵,眼睛轉向門口。
蘇秦看在眼裡,淡淡一笑:「別是有貴賓了。鄒兄,出去看看?」
飛刀鄒走出,不一會兒,進來稟道:「是從鄒地來的一群儒者,叫孟軻!」
「是孟夫子了!」蘇秦肅然起敬,轉對鄒衍,「這位夫子先生可知?」
「在下不知。」鄒衍面現不屑。
「在下過魯時,」蘇秦看向門外聲音傳出的方向,「聽人說起過孟夫子,說他習學於子思之門,博覽群書,是飽學之士,堪稱儒學的後起之秀呢!」
「哈哈哈哈!」鄒衍大笑幾聲,愈加不屑,「儒門弟子,在下聽到的可就多了!」
「在下還聽說,」蘇秦順勢推進,「孟夫子口若利劍,氣勢如虹,是個天生的辯才。孟夫子此來稷下,或可成為先生的對手了!」
「蘇大人,」鄒衍鬥志被激上來,斂住笑,「您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多擾了!」拱手,起身。
蘇秦笑笑,拱手送出。
學子游齊,稷下是必來之地。
孟夫子一行一入臨淄,就各自拿出儒門威儀,衣飾步態無不合禮,無不合儀。進入學宮大門,各人更見端正,馬也精神抖擻,引起眾學子圍觀。
入城之前,孟夫子已使公都子先行探過虛實,是以不見慌亂,車馬徑直馳至稷宮中心廣場,在祭酒的大宅子前面停下。
諸弟子侍奉孟夫子下車,環孟夫子站著,觀看四周氣場宏大的宮舍。
公都子大步走向祭酒門前,向門人遞上拜帖。
淳于髡晃著光頭迎出。
孟軻迎上,揖禮:「鄒人孟軻見過祭酒大人!」
「哈哈哈哈,」淳于髡回過禮,指著自己的光頭笑道,「什麼祭酒不祭酒的,叫我老光頭就是!」
眾弟子皆笑起來。
「哈哈哈,」孟夫子亦笑起來,再度拱手,「早聞先生趣雅,今日始見哪!」
「世道亂,日子難,不笑笑就得憋死,是不?」淳于髡又是一笑。
輕輕一句話,就將世道人心說盡,孟夫子油然起敬,拱手:「先生高論,孟軻受教!」
「光頭早就聽說鄒地有個做大學問的人,人稱夫子,今日幸會,不喝一杯茶就對不住好辰光了!」淳于髡伸手禮讓,「孟夫子,陋室請!」
「謝先生抬愛!」孟夫子揖過,禮讓,「先生請!」
二人並肩入門,步入客堂,一條黑狗迎出來,朝孟夫子腳前裾后一陣亂嗅,之後圍著他撒歡,發出嗚嗚嚀嚀的討好聲。
「伊人,是老光頭來客人,你激動個什麼?一邊兒待著去!」淳于髡指向一側。
黑狗伊人跑過去,在他腿上腳上各蹭幾下,乖乖地蹲在主人指定的地方。然而,尚未蹲完一息,它就又蹭過來,在主人身上胡亂磨蹭。
「呵呵呵,你小子,這是想見禮呀!」淳于髡拍拍它的腦門子,指向孟夫子,「露個丑去,這位夫子可是個尚禮的大家!」
黑狗伊人得到指令,不無快活地跳到孟夫子跟前,開始表演禮儀,拱手、鞠躬、跪叩三個動作一氣呵成,孟夫子驚得目瞪口呆。
伊人禮畢,討好地看向主人。
淳于髡再次指向一側它的蹲位。
伊人過去,蹲好,姿態甚恭。
孟軻尚未回過味來,淳于髡指著客席:「孟夫子,請!」自於主席位坐下。
孟夫子入席,目光仍在伊人身上,良久,揖道:「先生能使畜生施禮,仁矣哉!」
「哈哈哈哈,」淳于髡捋一把已是灰白的鬍子,「我家這個伊人哪,別無才華,唯獨學會了察言觀色,見到什麼人就做什麼事兒。見到儒者,它行禮;見到墨者,它打抱不平;見到辯者,它蹲在對面,咣咣咣直叫;若是見到法者,它上前就是一頓咬啊!」
「為何要咬?」孟夫子震驚。
「不咬不足以立威呀!」淳于髡爽朗地大笑起來。
孟夫子真正領教了淳于髡的厲害,望著黑狗,想笑,笑不出來;想說,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好傻傻地坐著。
淳于髡的弟子端著茶水進來,擺在几案上。
「孟夫子,請用茶!」淳于髡端起杯子,致敬。
孟夫子亦端起,致敬,各品一口。
「請問孟夫子,」淳于髡放下茶杯,轉入正題,「此來稷下,是做匆匆過客呢,還是想久住一些辰光?」
「聽聞天下學問盡在稷下,」孟夫子亦放下杯子,拱手,「在下心嚮往之。如果可能,在下想住些時日,隨時求教於大方之家!」
「甚好!」淳于髡拱手回禮,「夫子光臨賜教,實乃光頭與稷下學子的福祉!夫子一路勞頓,想必累了,我們改日詳談如何?」
孟夫子拱手:「謝先生厚愛!」起身欲走。
「來人!」淳于髡朝外叫道。
方才斟茶的弟子聞聲進來。
「夫子一行遠道而來,需要安歇,你去接洽學宮令府,暫先安排於館驛!」
「敬從命!」弟子轉對孟夫子,「夫子,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