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 章| 孟夫子抱憾離齊 老羊倌因羊施教

第106 章| 孟夫子抱憾離齊 老羊倌因羊施教

鄒儒孟軻在稷下火了。

連敗稷下高手、與齊王抗禮、王輦迎請、雪宮禮賓、跣足出迎、八佾宴樂、留宿後宮……一連串事件在孟夫子高調入齊的數日之內一氣呵成,任小說家之流巧舌如簧,也難演繹出此等戲劇情節。

假使孟夫子的後宮艷遇哪怕只漏出一絲絲風,稷下乃至天下又將會是何等熱鬧?回客舍之後,一旦想到此事,孟夫子的背脊骨就會冒出一陣涼麻。

當然,這也是他孟夫子越想越值得驕傲的事,因為他不但做到了柳下惠的不亂,且還做到了柳下惠未能做到的不親。柳下惠的故事他從小就聽說了,但在成年之後,卻疑其真偽來。再說,坐懷不亂沒有什麼了不起。在那寒雨之夜,孤廟之中,面對一個陌生女子,且那女子是因冷而坐懷禦寒,並無他念,莫說是柳下惠,即使尋常士子也不便輕易作亂。而他孟軻的境遇完全不同。齊王留他宿於後宮,旨令那女子侍寢,那女子侍奉他名正言順,毫不逾禮,且那女子守候他只為侍奉他,與他「亂」是她的唯一職分。即使這樣,他孟軻也沒有亂。非但沒有亂,且還沒有目視她的裸身,沒有接受她的攙扶,甚至在她求為奴婢時,也未動心,是真的未動心,儘管那女子真的很美,當是他此生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了。

然而,這樁值得驕傲的艷遇值得一說嗎?

不值!

也不能說!

只要說出,史家就會寫他,他孟軻留給天下的就將會是柳下惠第二。他來齊地是為輔佐齊王成就王天下之業,不是為樹立一個道德楷模。再說,這事兒若是傳給母親,叫母親如何去想?母親會相信嗎?母親若是不放心,命他的妻子赴齊服侍他,豈不是弄巧成拙嗎?誰來服侍

他母親呢?母親年歲大了,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他豈不是不孝嗎?

一連十日,孟夫子哪兒也沒去,只在客舍守著。孟夫子曉得,孟門所有弟子也都曉得,齊宮的王輦隨時會來,齊王隨時會接夫子入宮,向他夫子請教仁義,用他夫子在齊地布施仁義,以仁義之道王天下。

孟氏一門連候一十五日,王輦沒有來。莫說是王輦,即使稷下學者,也沒有誰再來客舍向夫子求問。

第十六日,一直候到午時,門前仍無任何動靜。孟門弟子急了,小聲議論,公都子更是坐不住,一個時辰之內望風三次。

孟夫子端坐於席,不動如山,然而內中卻有谷風不時穿過,擾得他氣沉不下丹田。

將近申時,一個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人走進舍門,求見夫子。

出來迎接的是公都子。公都子不喜來人相貌,盯他一眼,見他衣冠整潔,面相也算和善,遂客氣幾句,接過拜帖,看也沒看,只讓他候於門庭之外,返身稟報孟夫子。

孟夫子讀帖,見是匡章,大吃一驚。

孟夫子不是一個做死學問的人。赴齊之前,孟夫子對齊國的方方面面都有調研,包括三軍,知匡章在與魏之戰中是齊軍副將,僅居于田忌之下,堪稱二號人物。且匡章不姓匡,原名田章,追溯上去,是陳完後裔,正宗的田氏公族傳人。其父田鮪為齊國大夫,事過桓公、威王二君,雖說權不傾朝野,卻也算是貴人。在齊地儒者眼裡,田章因不孝而成為負面傳奇,尤其是他連父親的姓氏也改了。孟夫子曾將田章作為孝與不孝的案例研究過,知悉他的全部故事。章母姓匡名啟,是妾室。田章幼時喜舞槍弄棒,與父不合,遭父斥罵,母啟因護子而頂撞田鮪,被田鮪於盛怒之下錘殺,埋於馬廄,讓其陰屍受馬溺之苦。田章怒而出走,棄田姓,改作母姓,投入軍營,誓不與生父往來,父死也不肯回家盡孝。

讓孟夫子吃驚的倒不是匡章的孝與不孝,而是他為什麼會於此時登門。是代表齊王來的嗎?若是,齊王為什麼派他來,而不是派田嬰、田文或宮中的其他任何人?若不是,一個將軍為什麼來登他的門?

無論來意如何,身為三軍副將,匡章在齊也算是舉足輕重的人,不可小覷。孟夫子思慮妥當,整頓衣冠,帶著幾大弟子躬身出迎,禮甚恭。

見過禮,匡章說明來意,卻是與齊王無關,是他個人慕名拜謁,有惑求教於夫子。

「敢問何惑?」孟夫子以為他要問軍事,心裡無底,眉頭微皺。

「陳仲子!」匡章點出一個人名。

「他怎麼了?」孟夫子笑笑,盯住他。

「人人都說陳仲子是個廉士,夫子以為如何?」匡章回視,二目逼人。

「呵呵呵,」孟夫子又笑一聲,「人人為何稱他廉士,章子可知?」

「居於陵之時,仲子三日不食,餓得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幸虧井邊有棵李樹,地上落下不少蟲蛀后掉下來的李子,仲子爬過去撿食,連吃三隻,方才恢復視聽。這個難道不算廉嗎?」匡章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為何三日不食?」孟夫子問道。

「家中之糧是其兄長所供。」匡章應道。

「唉。」孟夫子輕嘆一聲,「這個怎麼能稱得上廉呢?」

「咦?」匡章眼睛睜大,「夫子是看不上仲子呢,還是覺得他配不上這個『廉』字呢?」

匡章給出一個兩難選項。

「還真的都不是。」孟夫子說道,「在軻眼裡,齊地士子首屈一指的當屬仲子,怎麼會看不上他呢?雖說如此,但他遠遠稱不上廉哪!像他這種廉法,只能是條蚯蚓,上食壤,下飲泉,只求於自然,無求於人才是。他不吃兄長之糧,所居之屋呢?他能肯定所居之屋是伯夷建造的呢,還是盜跖建造的呢?他能確定所食之粟是伯夷所種的呢,還是盜跖所種的呢?」

「這有什麼關係呢?」匡章辯道,「仲子所居之屋,仲子所食之粟,是他夫妻織屨、織布所賺之錢到市場上換來的!」

「怎麼能無關係呢?」孟夫子就事說事,懟他道,「仲子出身於齊國世家,其兄陳戴擁有封地,食祿萬鍾,而仲子以其兄之祿來之不義而不食,以兄之屋來之不義而不居,這才離兄別母,居於於陵。軻聽傳聞,有一天他回到家,剛好有人送給他兄長一隻活鵝,遂皺眉說,『那

東西在呱呱亂叫什麼呢?』他母親宰了那隻鵝,給他吃肉。正吃著呢,他哥回來了,見他在吃鵝肉,笑了,對他說,『你所吃的就是那隻呱呱的肉啊!』仲子於是跑到門外,摳嗓子吐出鵝肉。母親的東西不吃,妻子的卻吃;兄長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卻住,這怎麼能稱得上這個『廉』字呢?像仲子這樣的人,若想配得上『廉』字,得先把自己變作蚯蚓才成!」

孟夫子一番話說完,本以為匡章會暴跳如雷,與他再辯,豈料他忽地起身,撲地叩拜,聲如洪鐘:「夫子所言,開章之塞,誠吾師矣!」

「章子?」孟夫子有點兒不知所措。

「夫子在上,請受匡章一拜!」匡章行再拜大禮。

「匡……匡將軍?」孟夫子越發詫異,改了稱呼。

「章請為弟子!」匡章再拜。

孟夫子這才意識到匡章是真心求拜,也幾乎是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求拜,欣然受之,當即讓萬章設堂,與匡章行了入門師禮。

師禮畢,匡章召來車馬,親自駕馭,邀請師尊至其府中做客,請友人庄暴作陪。

庄暴是齊宮御史,常陪宣王左右。

孟夫子竊喜。

果然,酒至半酣,不待孟夫子諮詢,庄暴就趁酒意講起宮中之事,尤其對齊宣王痴迷於樂舞憂心忡忡。

「王上是怎麼個痴迷的?」孟夫子問道。

「王上最喜的是群樂,」庄暴應道,「八佾之樂早已不屑,動輒以百人戲。齊國善樂之人皆在宮中,天下樂手紛至沓來,王上盡皆供養,今日笙簫,明日琴瑟,後日鍾石,再後日管弦鍾石齊奏,王上迷於樂,幸甚時節不理朝事。」

想到那晚宣王宴請他時所起的八佾舞樂,孟夫子深信其言,不憂反喜,拱手道:「大人勿憂,孟軻不才,可以使大王不再沉迷於歌舞!」

「鄒忌以琴說先王,齊得治。夫子若能使王上不再沉迷於歌舞,實乃齊人之幸也,請受庄暴一拜!」庄暴起身,叩拜。

孟夫子扶起庄暴,道:「大人明朝就可稟報王上,孟軻請為王上言樂!」

翌日晨起,齊宮大朝。

散朝之後,庄暴入見宣王,稟道:「昨日良宵,臣至匡章府,得遇鄒人孟軻,知其善樂。臣言王好樂,孟軻喜甚,請求為王上言樂!」

樂是作的,不是言的。宣王當即心癢,使王輦召請孟夫子。

相見禮畢,齊宣王急不可待:「聽聞夫子知樂,寡人不才,願聞之!」

「敢問王上所愛何樂?是先王之樂呢,還是世俗之樂?」孟軻探身問道。

宣王略顯尷尬,臉上微紅:「寡人所好的只是世俗之樂,非先王之樂。」

「非常好呀,王上!」孟夫子拱手賀道,「王上愛好今日之樂,真還是齊民的福祉呢,因為今日之樂原本就是古時之樂!」

「哦?」齊宣王喜道,「說來聽聽!」

「樂分兩類,一是自娛自樂,一是與人同樂,王上偏愛哪一類呢?」

「與人同樂。」

「王上是偏愛與少數人同樂呢,還是與多數人同樂?」

「與多數人同樂。」

「這就是了,軻請為王上言樂!」孟夫子切入正題,屏氣斂神,「假使王上於此鼓樂,百姓聽到王上的鐘鼓之聲、管籥之音,但愁眉苦臉,奔走相告說:『我王好鼓樂,卻為什麼置我們於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妻子離散。』假使王上在此田獵,百姓聽到王上的車

馬之音,看到羽旄之美,但並不開心,奔走相告說:『我王好田獵,卻為什麼置我們於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妻子離散。』原因無他,王上沒有與民同樂啊!」

齊宣王滿心期待的是一番高深樂理,沒想到卻招來一頓訓誡,且是當著臣下之面,面上掛不住了,臉面拉長,正要說句什麼讓孟夫子住口,孟夫子卻視而不見,侃侃接道:「假使王上鼓樂於此,百姓聽聞王上的鐘鼓之聲、管籥之音,無不喜形於色,奔走相告說:『我王身體康健呀,要不怎麼能夠鼓樂呢?』假使王上田獵於此,百姓聽到王上的車馬之音,看到王上的羽旄之美,無不欣然有喜色,奔走相告說,『我王龍體康健呀,要不怎麼能夠田獵呢?』原因無他,王上與民同樂了啊!」

孟夫子的兩番假使,一反一正,一訓一贊,宣王始知不是特別針對他的,只不過是孟夫子的慣常說教而已,悶氣泄了,面現常色,傾身贊道:「此誠寡人之願也!」

孟夫子聽在耳里,心頭激動,拱手賀道:「只要王上真正能夠做到與民同樂,想不王天下也是難哪!」

「呵呵呵,」齊宣王乾笑幾聲,「這個真還不容易做呢,不過,寡人儘力為之。」眼角瞄到孟夫子又要訓誡,緊忙轉移話題,以攻為守,「對了,方才夫子提及田獵,我們這就說說田獵的事。聽說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那麼大嗎?」

宣王此問頗為弔詭。孟夫子一上口就提先王之樂,從而引出訓誡,宣王這就拿先王遊獵的大園子說事,看孟夫子如何解釋。

「聽說是那麼大。」孟夫子略略一想,應道。

「是不是也太大了點兒吧?」宣王身子朝後一仰,表情自得。

「可百姓還覺得它不夠大呢!」孟夫子盯住宣王。

「咦!」宣王一臉驚詫,傾身問道,「請問夫子,寡人之囿不過四十里,為什麼百姓就認為它過大了呢?」

「用途不同呀!」孟夫子應道,「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是與百姓共享的,刈草砍柴者可以進去,捉雞捕兔者可以進去,百姓以為不夠大,這是理所當然的。初入齊時,軻不問明齊國大禁,不敢入境。就軻所知,王上之囿方四十里,且就設在臨淄郊區,凡私入獵其麋鹿者與殺人等罪。王上這麼做,如同在國之正中設下一個陷阱,百姓認為它過大,也是理所當然的呀!」

一場穩操勝券的進攻於轉瞬間受挫,齊宣王再在臣子的眼皮底下被孟夫子懟了個灰頭土臉,場面一時尷尬,乾笑幾下,輕咳兩聲,猛地一拍腦門:「嘿,寡人差點兒忘了,這召夫子來,是有大事請教呢!」

「教字不敢!」孟夫子拱手,「王上但有所問,軻知無不言!」

「泰山頂上有個明堂,是周天子東巡時修建的,」齊宣王真還與孟夫子議起事來,「今朝周室式微,周天子無力東巡,這個明堂也就沒有用處了,是以不少臣子進諫拆掉它。請問夫子,寡人是拆掉它好呢,

還是不拆為好?」

「明堂是王者之堂,大王若行王政,怎麼能拆明堂呢?」孟夫子一口否決。

「夫子能說說什麼是王政嗎?」齊宣王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趨身問道。

「王政就是王者之政,」孟軻解道,「當年文王治岐,向耕者征九一(九分之一)之稅,賜官吏世代俸祿,過往關卡、市集皆不徵稅,山河湖澤由國民共享,處罰罪犯不連坐家人,對天下四類貧困無助之人——鰥、寡、孤、獨,視作施政布仁的優先救助對象,等等等等,這就是王政呀!《詩》雲,『哿矣富人,哀此煢獨。』說的就是有錢人無須照顧,要照顧的當是孤獨無助的人哪!」

宣王交口贊道:「夫子講得真正好啊!」

「大王既然認為王政好,為什麼遲遲不推行呢?」

「唉,」宣王苦笑一下,悵然嘆道,「寡人有個毛病,愛財。」

「愛財好呀!」孟夫子朗聲應道,「當年周室先祖公劉就很愛財。《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講的就是他如何愛財的事。王政主張愛財,要求居者有積粟,行者有裹糧,然後才可『爰方啟行』,勇往直前。大王只要愛財,就能想到百姓也是愛財的,這與推行王政有什麼關係呢?」

再次被孟夫子懟得啞口無言,宣王沉吟良久,似乎是在故意與孟夫子對著干,抬頭盯住孟夫子,語氣挑釁:「寡人還有一個毛病,好色。」

「好色好呀!」孟夫子似乎沒有看到宣王的反應,侃侃接道,「當年周太王也很好色,摯愛他的妃子。《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講的就是太王之時,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大王只要好色,就能想到百姓也是好色的,這個並無礙於推行王政呀!」

「好吧,」宣王實在沒招了,哭喪起臉,兩手一攤,有氣無力,「寡人……散朝!」

不是上朝時間,自然就不存在散朝,宣王說出這兩個字,分明是在趕客,且顯然有點兒語無倫次了。

庄暴看出苗頭,以肘頂一下孟夫子,起身叩道:「臣告退!」

見宣王這般態度,孟夫子肝氣上躥,沒有叩首,只是微微一拱,朗聲叫道:「鄒人孟軻,告退!」

孟夫子的聲音很高,且重音放在「鄒人」二字上,音未落定,人已站起,沒再多說一句,大踏步出門。

見孟夫子這般使性,宣王氣得嘴眼歪斜,恨恨地白庄暴一眼,鼻孔里哼出一聲,拂袖起身,轉殿後去了。

殿堂里,只剩下裡外不是人的庄暴跪在席位上,呆若木雞。

第二次覲見宣王不歡而散,孟夫子很是鬱悶,一連兩日茶飯不思。

新收的弟子匡章聽聞整個過程,套上駟馬之車上門,說是帶孟夫子外出散心。

孟夫子跳上匡章的輜車揚長而去,老弟子一個沒帶。孟夫子一去三日,到第四日天色迎黑才被匡章送回客舍。從氣色看,鬱悶已去大半。

孟夫子畢恭畢敬地送走匡章,笑容可掬地回到客堂。

眾弟子面面相覷,繼而一齊入孟夫子客堂問安。孟夫子談笑風生地講了過去三日的野外見聞,原來匡章帶他遍遊了稷山。

「夫子,弟子有惑!」孟夫子話音剛落,公都子隨即拱手。

「何惑?」孟夫子笑吟吟地看向他。

「我們打聽過了,匡章在齊聲名狼藉,都說他是不孝不慈不禮之人。夫子不僅收他為弟子,與他一起出遊,且還在他面前未執師禮,弟子敢問為什麼嗎?」公都子一口氣說出心中疑惑。

孟夫子看向眾弟子,他們的眼神中皆是此問。

「哈哈哈哈,」孟夫子大笑幾聲,指著眾弟子,「我就曉得你們會有此問。」目光轉向公都子,「公都,你且說說,你所聽到的章子是怎麼個不孝不慈不禮的?」

「他頂撞父親,不顧父母之養,離家出走,母死葬於馬廄,他不遷葬,能算是孝嗎?他將子女逐出家門,不去照管,能算是慈嗎?他將妻趕走,只顧自己,能算是禮嗎?」公都子幾乎是一口氣講出。

「你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餘!」孟夫子掃視一眼眾弟子,「先說不孝。通常而言,不孝有五:四體不勤,不贍養父母,一不孝也;聚賭酗酒,不贍養父母,二不孝也;貪財好物,只顧妻子,不贍養父母,三不孝也;放縱聲色犬馬,讓父母蒙羞,四不孝也;好勇鬥狠,危及父母,

五不孝也。」盯住公都子,「公都,你且說說,這五不孝中,章子佔下哪一種?」

「這……」公都子說不上來了。

「凡此五種,章子一種沒占。」孟夫子語氣肯定,「至於你所說的頂撞父親,就我所知,那個不叫頂撞,叫相互責善!責善是朋友之道,父子若是責善,就大傷感情了。」

「請夫子詳解!」公孫丑似乎沒聽明白。

「章子是世家,」孟夫子解釋,「其父田鮪因善於逢迎齊君而在朝中如魚得水,享俸萬鍾。田鮪教導章子說,『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國。』又教導他說,『主賣官爵,臣賣智力,故自恃無恃人。』這怎麼可以呢?這不是君臣之道啊!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這樣的臣子當稱奸佞,是要誤國誤君的。身為父親,怎麼能以奸佞之道教導兒子呢?這樣的父親不該頂撞嗎?章子以人臣之道勸說其父,遭父呵斥,是以父子鬧僵,不可同處一室。父親責難,章子這才痛苦出走,從軍報國,這怎麼能叫不孝呢?至於說章子不慈不禮,這也是曲解章子啊!難道章子不想享有天倫之樂嗎?難道章子不想奉養父母嗎?都不是啊!說章子狠心拋妻棄子,這不是拋棄,是他從軍野戰,生死一瞬,不能攜帶妻子家小啊!由於得罪父親,致使父子不親,父親終老時,章子不能盡孝。章子刻意拋妻棄子,不受子孫贍養,這

是為了親身品嘗父親的孤苦啊!如果章子不這樣做,如果章子享受妻之照料、子之贍養,而不顧其父失妻別子之苦,那不是更大的不孝嗎?這就是章子啊,你們是只知其一啊!」

對於孟夫子的這個解釋,眾弟子無不嘆服。

翌日早午,章子復來,眾弟子迎出門外,無不施以重禮,熱情款待。

「稟報夫子,」匡章見過禮,對孟夫子道,「弟子昨晚回家,途中遇到一人,夫子或感興趣!」

「何人?」孟夫子問道。

「蘇子!」

「嗯,有些辰光沒有見他,他何處去了?」

「說是剛從泗下回來。」

「泗下?他去那兒做什麼?」

「不曉得呢!得知弟子從夫子這兒回來,且已拜夫子為師,蘇子甚喜,托弟子問候夫子,說是得空就來拜訪您!」

「蘇子客套了。」孟夫子應道,「前番他來拜訪為師,讓為師頗為感慨,真沒想到蘇子是個有見識的人,他這回來了,為師當去回訪才是。」

「弟子這就與夫子同去,如何?」

「走。」

孟夫子說走就走,與匡章往見蘇秦。

因在齊宮失利,對齊地與稷宮也都熟悉起來,加上之前與蘇秦有過一戰,孟夫子不再對縱橫策士持有偏見,此番相會,二人相談甚篤。

蘇秦詳細介紹了連山康莊之行,聽得幾人如聞古人,即使孟夫子,也是唏噓。

「秦臨行時,」蘇秦將話題引入孟夫子身上,「齊王召秦,向秦問起夫子,聽其話音,有求教之意。敢問夫子,齊王可有召請?」

「唉。」孟夫子苦澀一嘆,看向匡章。

匡章將孟夫子兩番入宮覲見宣王,但話不投機諸事約略講了。

蘇秦沉思良久,盯住孟夫子:「敢問夫子,此來齊國,是想傳道授業呢,還是——」頓住話頭。

「唉!」孟夫子又是苦澀一嘆,「若是只為傳道授業,軻又何必來臨淄呢?」

「若是不為傳道授業,就當是干一番人生大業,一展宏圖,對否?」

蘇秦笑問。

「宏圖不敢,不過是欲推仁政而已!」

「齊王欲行仁政否?」

孟夫子搖頭,語氣悲愴:「齊國已無仁義,怎麼能行仁政呢?」

「夫子想不想一睹齊國的仁義呢?」蘇秦問道。

「若有,軻願一睹!」

「二位請隨我來!」蘇秦起身,大步出門。

孟夫子、匡章相視,怔了下,跟著出門。

蘇秦與孟夫子、匡章、飛刀鄒四人步出稷宮,健步如飛,不一時趕到高昭子府宅,不想卻是人去屋空,樂廳的房樑上掛起蛛絲道道。

蘇秦呆了。

蘇秦跪在積滿塵垢的磚地上,失聲痛哭。

「蘇子?」孟夫子不知所以,小聲問道。

蘇秦止泣,指著樂廳:「夫子可知,此為何處?」

孟夫子搖頭。

「此宅乃是高昭子宅第,此廳乃是仲尼聞《韶》處!」

「蒼天哪!」孟夫子驚呆了,撲通跪地,震起滿室灰塵。

聽聞是仲尼聞《韶》處,匡章也是震驚,跪地叩首。

蘇秦指著屋子,緩緩講起那年他合縱齊國時前來拜訪的那個老樂師,聽得孟夫子師徒涕淚交流。

蘇秦正在訴說,在門口守護的飛刀鄒引著一個長者進來。

長者認出蘇秦了,拱手道:「你是蘇大人吧?」

蘇秦盯住他:「您是——」

長者再揖:「小人是為先師擊磬的!」

「先師?」蘇秦心裡一揪,「您是說,老樂師他——」

「是哩,」磬師的聲音淡淡的,似乎在講述一個與他完全不相關的故事,「先師是在三年前走的。」指向樂廳一個位置,「就在那兒,先師拿著簫,起《韶》,所有的樂手都在各自的樂器跟前守著,等著先師的簫音。先師吹起來了,先師吹著,吹著,簫聲弱了,簫聲停了。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先師。先師的簫仍在唇邊,手仍在簫上,氣卻沒了。先師是站著走的,走在起《韶》之時。葬過先師,樂隊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小人無處可去,就守在這兒,每日起《韶》之時來這廳里,為先師擊磬!」

「謝磬師了!」蘇秦朝他深鞠一躬,「敢問磬師,今日之磬擊否?」

「先師於申時起《韶》,小人也於申時為先師擊磬,這辰光該當是申時了!」磬師說著話,走到一排編磬前面,從磬架上拿起兩隻敲磬的棒頭,敲三下,望空長揖,「先師,您時常念叨的蘇子來了,他沒有忘記這兒,他是聽《韶》來了!」

蘇秦叩地長哭。

「敢問磬師,」孟夫子突然問道,「尊先師的長簫在否?」

磬師看向孟夫子,點頭。

「孟軻可得一睹否?」

磬師走到廳的一側,撥開幾道蛛網,拿出一隻塵封的盒子,遞給孟夫子。

孟夫子打開盒,取出簫,審視有頃,看向磬師:「此簫能借孟軻一奏否?」

磬師略覺吃驚,盯他一眼,點頭。

孟夫子持簫走到老樂師起《韶》的地方,吹起。

廳中響起《韶》音,是簫的起調。

磬師驚呆了。

簫聲響起來,一絲絲,一縷縷,絲絲入音,縷縷中韻,是不折不扣的《韶》樂。

磬師反應過來,熱淚盈眶,敲磬協鳴。

一隻洞簫,一排掛磬,奏響《韶》樂。

孟夫子奏完九成,擲簫於地,撲通跪於塵埃上,號啕長哭:「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嗚……」

待孟夫子將憋屈多日的鬱悶悉數哭出,匡章不無嘆服,由衷贊道:「夫子奏得好簫啊!」

「是《韶》!」孟夫子糾正。

「弟子知錯!」匡章拱手。

「夫子不僅奏得好《韶》,還有一手好射呢!」蘇秦插上一句。

「好射?」匡章震驚,看向孟夫子,「夫子善射?」

「不是善射,是射無敵手!」蘇秦又接一句。

「射無敵手?」匡章不可置信,轉向蘇秦,「怎麼個無敵手?」

「夫子之射,秦不敢說是天下無敵,卻可敢說在你們齊國當是無敵!」蘇秦一本正經。

「夫子,當真如此?」匡章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淡淡一笑,沒有否認,看向蘇秦:「區區小技,蘇子何以知之?」

蘇秦回以一笑:「縱橫策士也就是這點兒能耐,善於揣情摩意而已。」

孟夫子聽出蘇秦是在懟他此前蔑視縱橫策士的事,臉上略漲,轉移話題,語帶惆悵:「不瞞二位,軻已決定明日離齊,前往他處一游!」

「啊?」匡章急了,「夫子欲游何處?」

孟夫子從地上撿起老樂師的簫,拿袖子輕輕拂去新沾的灰塵,放在唇邊做出吹奏的動作,但沒有吹出聲音:「有仁有義之處!」

「弟子這就覲見王上!」匡章略略一頓,目光堅定,「懇請夫子再留數日,恭候佳音!」

話音落處,匡章忽地起身,大步走出高昭子府宅。

翌日午時,王輦上門,再接孟夫子。王輦沒像前面兩次那樣直驅雪宮(先齊王的別宮),而是將孟夫子載往齊國的王城正殿。

站在殿門外面迎候的是齊宣王、太子地、田嬰、田文和匡章。

孟夫子看得真切,心裡一陣激動。

顯然,齊王這是要重用他了。

匡章緊前幾步,扶孟夫子下車。

孟夫子近前,長揖至地:「草民孟軻見過王上!」

「夫子駕到,寡人有失遠迎,失敬了!」宣王回禮,伸手禮讓,「夫子,殿中請!」

「王上請!」孟夫子禮讓一句,見宣王再次伸手,也就不再客套,走過去,與宣王並肩跨上台階。

「聽章子說,」待君臣依序坐定,宣王盯住孟夫子,直入主題,「夫子六藝俱絕,有子牙之文韜武略,能籌策於幃幕,決勝於千里!」

「軻不如姜尚!」孟軻應道。

「呵呵呵呵,」齊宣王微笑點頭,顯然認可孟夫子的回答,「姜尚乃大周之首輔,齊國之始基,千古之能臣,非尋常人可及。」傾身,「敢問夫子,是文韜不若姜尚呢,還是武略不若?」

「二者皆不是。」孟夫子搖頭。

「咦?」齊宣王怔了,「這就奇了,夫子是何處不若姜尚呢?」

「幸。」

「幸?」

「姜尚幸遇賢君,軻無此幸!」

「這……」齊宣王尷尬,「寡人不才,願意受教!」

「軻兩言仁政,可惜王上不受!」

齊宣王尷尬,面呈慍色。

「敢問夫子,」田嬰接道,「姜尚是靠仁政打倒紂王、建立萬世基業的嗎?」

孟夫子看向田嬰,淡淡一笑,拱手:「相國大人若是細讀周史,就不會有此一問了。」

田嬰臉色紫漲,嘴巴連張幾張,卻是想不出一句應對。

「王上,」匡章緩衝局面,小聲提示,「用兵在法,籌謀在策,擊戰在術!」

「哦哦,」齊宣王順口接道,「是了,是了!」盯住孟夫子,「聽聞夫子射藝天下無雙,寡人可得一睹乎?」

孟夫子輕嘆一聲,閉目不語。

「天下無雙?嘖嘖嘖,」田嬰不無誇張地吧咂幾下,看向匡章,「總不會也超過匡將軍吧?」

「章不敢與夫子比!」匡章一臉嚴肅。

「嘖嘖嘖,」田嬰語氣誇張地又咂幾下,看向孟夫子,「沒想到夫子有此神技啊!敢問夫子能拉幾石的弓?是三石呢,還是五石?」

孟夫子覺得內中一陣反胃,嗓中咕嚕幾下,想吐吐不出,不吐委實不快,難受一時,看向宣王:「齊君召軻,就為觀此神技嗎?」

孟軻改稱呼了,由「王上」變為「齊君」。

「這個,」齊宣王心裡咯噔一聲,擠出一笑,「寡人原以為夫子只會講仁政,聽聞匡章將軍談及夫子射藝,說是天下無敵,寡人耳目一新。寡人誠望夫子一展神技,好讓眾卿開開眼界!」

「既為君上所欲,孟軻只有獻醜了!」孟夫子將萬般苦澀化作一笑,看向匡章,「章子,何處可以引弓?」

匡章看向宣王。

宣王起身,大步出門,引眾人走向御花園的草坪。御花園裡站著許多守衛,顯然是奉命維持秩序的。一名軍尉守在那兒,五十步開外插著一隻箭靶。

靶很大,且只擺五十步,一看就是平素給齊宣王武訓演示時用的。

「換小靶!」孟夫子瞄一眼靶子,命令匡章。

匡章看向宣王,宣王看向內臣,內臣朝軍尉努一下嘴,伸出小指。

軍尉拿出宮中最小的靶。

孟夫子看向遠處的荷花池。

池邊有兩個亭子,一近一遠。

孟夫子指向亭子:「插在亭頂!」

眾人看向亭子,約百二十步,無不咂舌。

軍卒拿著靶子跑到較近的亭子前,還沒有插,聽到孟夫子的叫聲:「不是這個亭子,是另一個!」

眾人震驚。

另一個亭子位於荷池對面,荷池少說也有五十步,也就是靶距至少也在一百八十步之外。這個距離,莫說是尋常弓手,即使力冠三軍的匡章,也無射中把握。

由於距離遠,靶子小,待插好時,靶子在眾人眼裡已是很小的一個點了。

孟夫子瞄一眼,微微點頭,看向匡章:「拿弓矢來!」

早已有備的軍尉親手呈上弓矢。

孟夫子略略一瞄:「換大號!」

軍尉連換幾張弓,最後拿出一隻特別大的弓。

孟夫子沒有表態。

軍尉看向宣王,小聲稟道:「這只是五石弓,也是最強的弓了!」

宣王看向孟夫子:「此弓如何?」

「回稟君上,」孟夫子拱手,「此為力士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場人物張口結舌。

匡章使人快馬至其府,取來他自己的勁弓,呈給孟夫子。

孟夫子審視一眼,道:「此為將軍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場眾人皆震,所有目光投向齊宣王。

「既非力士之弓,亦非將軍之弓,」齊宣王斂神問道,「敢問夫子所用何弓?」

「力士之弓可殺人射馬,將軍之弓可破軍立家,孟軻所用,乃取天下之弓!」孟軻字字鏗鏘。

這簡直是在狡辯了。

田嬰語氣譏諷:「夫子是大儒,不是力士,拉不起弓並不丟人,大可不必弄此玄虛呀!」

除匡章之外,場上諸人盡出揶揄之聲,七嘴八舌:「是啊,拉不動就是拉不動嘛,何必呢?」「嘿,有這麼說話的?」「早就曉得是這結局,果然!」……

孟夫子睜眼看向宣王,嘴角撇出一聲冷笑:「看來齊國是無取天下之弓了,孟軻告辭!」略略拱手,轉身就走。

「哈哈哈哈,」田嬰爆出幾聲長笑,「原來夫子是這麼天下無敵的喲!」

眾人皆笑出聲,場面尷尬。

匡章急了,小聲:「夫子?」

孟夫子一個轉頭,看向齊宣王,語氣悲愴,聲音高亢:「國無王器,群小環伺,這就是想王天下的齊國嗎?這就是想王天下的齊君嗎?」

孟夫子的質問如當頭棒喝,所有哂笑盡皆僵住。

齊宣王尷尬。

「王上,臣有奏!」御史趨前,在宣王耳邊小聲嘀咕幾句。

宣王立時來了精神,冷笑一聲,轉對內臣:「請王弓!」

內臣顯然不曉得王弓,看向御史。

「臣受命!」御史轉身,帶著兩個軍卒碎步退去。

約半炷香過後,御史在前,兩個軍卒抬著一隻長弓在後,走向現場。

「夫子可識此弓?」宣王盯住孟夫子,一臉得意。

「果是取天下之弓也!」孟夫子撫弓,審視良久,轉對宣王,「此弓乃昔年武王所用,賜給太公望。」又摸箭矢,「此矢為王弓專用,由上等青銅所鑄,可百步穿甲!」

「夫子果然識寶!」宣王不由贊道,「不瞞夫子,此弓乃齊室鎮宮之物,就寡人所知,近百年中,沒有人動過它,今日夫子來了,當可一試!」

孟軻卻將長弓雙手奉還宣王。

「咦,」宣王驚訝,「王天下的弓箭有了,夫子怎麼不射呢?」

「回稟王上,」孟夫子改回稱呼,「既為王弓,軻為一介士子,不敢開之。」

「孟軻,」田嬰震怒,「你號稱天下第一射手,非王天下之弓不開,王天下之弓來了,你卻說不敢開之,這是成心調戲齊國嗎?」

宣王的臉色陰沉下去:「夫子不會是有意戲弄寡人吧?」

「孟軻不敢!」孟夫子拱手,「王弓當由王者開之,軻為一介士子,不敢逾禮!」

「姜尚不是王者,不是也開了嗎?」宣王道。

「姜尚開之,是拜武王所賜!若無王上所賜,軻不敢開!」

「若此,寡人賜夫子今日開之!」

「軻遵王命!」孟夫子跪地,拜過王弓,拿起它,略略一拉,慨嘆,「大哉此弓!」

在眾目睽睽之下,孟軻運氣,搭箭,目視箭靶,開弓如滿月。

嗖的一聲響,插在亭頂的箭靶應聲而倒。

軍卒拿過靶子,飛奔過來。

眾人視之,銅矢正中箭心。

全場歡聲雷動。

「夫子射藝,田嬰嘆服!」田嬰連連拱手,轉對宣王,「王上,臣有奏!」

「請講!」

「夫子射藝,果然名不虛傳,天下無雙!臣奏請王上任命夫子為三軍教習,教練三軍射藝!」田嬰奏道。

「哈哈哈哈!」孟夫子長笑數聲,朝宣王略一揖手,轉身就走。

「夫子留步!」宣王揚手。

孟夫子住步。

「擬旨,」宣王轉對內臣,「封鄒人孟軻為客卿,早晚陪侍寡人,享上卿之爵,食祿萬鍾!」

「謝王上厚遇!」孟夫子拱手,「敢問王上,願聽軻言、願施仁政嗎?」

「這……」宣王遲疑,看向田嬰。

「孟軻告辭!」孟軻再無問話,瀟洒轉身,揚長而去。

翌日晨起,孟夫子一行整好車輛,準備遠行。

蘇秦、匡章送行。

蘇秦知道,只要田嬰任相,就不會容下孟軻。這且不說,在此大爭滅國之世,孟夫子所倡仁政顯然不合時宜,莫說是在齊國,即使在其他任何國家,也將無所施展。

然而,蘇秦更知孟夫子。一如許行,孟夫子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一切正如許行所問,他蘇秦又何嘗不是呢?想到隨巢子,想到告子,想到稷下的其他許多士子,大家不都是一樣的人嗎?不都是一個個懷抱理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

蘇秦、匡章一路送至稷門之外十數里方才住腳。

蘇秦拱手問道:「敢問夫子欲至何地?」

孟夫子望著遠遠的稷門,長嘆一聲,黯然神傷。

「回鄒地。」公孫丑朗聲接道。

孟夫子白他一眼,再次看向稷門。

顯然,孟夫子不想走,卻又不得不走。

蘇秦似已猜透,看往宋國方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夫子此去,當是往投宋國!」

孟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蘇秦:「蘇子何以知軻欲赴宋地?」

「揣情,摩意!」

「既然蘇子說破,」孟夫子承認,「軻就直說了。宋有地方五百里,宋王偃敢為天下先,只要推行仁政,也可王天下!」

「若是宋偃不行仁政,」蘇秦接道,「夫子可以赴梁!」

「哦?」孟夫子看向他。

「聽聞夫子倡導天時地利人和之說,秦甚認同。魏居中國,交通天下,夫子可得地利;魏卒勇冠列國,魏王雄心不已,夫子可得人和。魏國逞兵革之利、武卒之勇,但連遭敗績,河西敗於秦,馬陵敗於齊,魏王痛定思痛,或聽仁義之教,夫子可得天時。」蘇秦一連講出三大利好。

孟夫子眼中閃出亮光,思忖良久,拱手:「謝蘇子吉言!」

望著孟夫子一行車塵漸去漸遠,匡章轉對蘇秦,言語感傷:「蘇子有所不知,夫子是不想走啊!」

「是的。」蘇秦點頭。

「蘇子,魏惠王真的能如你所言,行夫子的仁政?」匡章的目光不無疑惑。

蘇秦搖頭。

「可……」匡章急了,「方才你那麼肯定?如果不成,這不是……害了夫子?」

「將軍有所不知,夫子一如蘇秦,路不走絕,是不會回頭的!」

蘇秦給他一個苦笑,「再說,多走一處,就會多一些見識。夫子在鄒地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了解天下!」看向匡章,「哦,對了,在下有一事欲問將軍。」

「蘇子請講。」

「將軍是想碌碌無為一生呢,還是想做一番人生大業?」蘇秦盯住他的眼睛。

「這個不用說呀,」匡章攤開手,「人生在世,沒有哪個男兒想無為一生!」

「若是此說,將軍可隨我來!」

蘇秦帶匡章回到府邸,安排他沐浴,更衣,引他來到一道香案前面,指著供在案上的兩個錦盒:「將軍,請行大禮!」

匡章不知所以,恭恭敬敬地施以三拜九叩大禮。

「請將軍拆封!」

匡章拆開錦盒,現出一卷竹簡,沒有翻看,轉望蘇秦,目光徵詢。

「將軍可以拆看了!」

匡章拆開。

天哪,為首一簡,赫然寫著《孫子兵法》。

匡章倒吸一口氣,看向蘇秦。

「將軍可知是何人所寫?」

「軍師!」

「正是。」蘇秦指點其中一卷,「這一冊,是軍師根據記憶抄錄的孫武子兵法,」指向另一冊,「這一冊是軍師自己的用兵體悟。從今日起,它們全部歸屬將軍,望將軍細細研讀,不負軍師所託!」

「軍師所託?」匡章眼睛睜大。

蘇秦另外摸出一片竹簡:「這是軍師留給將軍的,也請將軍收下!」

匡章跪地,雙手接過孫臏的親筆竹簡,上寫一行小字:「匡章將軍,請收下兩卷兵書,體悟兵道,輔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安定天下!臏人拜託。」

「軍師——」匡章連連叩首,泣下如雨。

「章子,」待匡章哭過一陣,蘇秦盯住他,「軍師走了,田忌將軍也不會再回來了,齊國三軍不能沒有統帥,將軍責無旁貸呀!」

「蘇子,」匡章朝蘇秦叩首,「軍師既將兵書授章,章就是軍師弟子。蘇子乃軍師同門師兄,亦為章之師尊。師尊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匡章欲行拜師大禮,被蘇秦扯住。

「章子不可!」蘇秦按他坐下,盯住他笑道,「還是叫我蘇子吧,你比我還年長呢!再說,我從未當過師父,一聽這稱謂,不自在呀!」

「好吧,蘇子,」匡章也笑起來,繼而斂神,一臉嚴肅地凝視蘇秦,「蘇子,章在此承諾,自今日始,謹遵師囑,研讀兵書,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蘇子但有驅使,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章子大義!」蘇秦拱手。

得知孟夫子走了,田文不敢怠慢,入宮稟報。

「唉,」宣王輕嘆一聲,「這個夫子讓人頭大,走了也好!」

「好倒是好,」田文應道,「只有一點,就是夫子之事在稷下鬧得太大了,多少學子都在看著這事兒。夫子走人倒是爽快,但對王上今後取賢怕就——」頓住話頭。

「嗯,」宣王捋須,「你說得是!」沉思有頃,抬頭看向田文,「愛卿有何良策?」

「臣之意,王上最好派個近臣追尋一程,誠意挽留。若是夫子回來,皆大歡喜;若是夫子仍然要走,就怨不得大王了。」

「甚好!」宣王朝他豎起拇指,「依愛卿之見,使何人為好?」

「太史尹士。」

尹士二十來歲,血氣方剛,且剛襲其世爵,任太史。宣王明白其意,遂傳旨尹士,使他追回孟夫子。

尹士將行,田文吩咐他如此這般。尹士會意,旗幟招搖,不急不慌,逢人就高調打問孟軻一行,講述孟夫子如何不辭而別、齊王如何著急如何旨令他追回賢才等等故事。尹士連行三日,於天色迎黑時分趕到齊國的邊城晝邑。

過去晝邑就是宋國地界,尹士也就完成使命了。

然而,孟夫子此時並未出晝,滯留在晝邑的一家客棧里,顯然是在刻意候他。

尹士來到客棧,求套客房住下,沐浴更衣,入見孟夫子,以王使口氣傳達宣王口諭,態度倨傲。

孟夫子在晝候有兩日了,這是第三日。

尹士以王使自居,態度倨傲,這是孟夫子所不能容忍的。孟夫子正襟危坐,待他宣完王諭,遂以肘撐地,托腮側躺於案后席上,對尹士不理不睬。

尹士陪坐一時,憋不住了,重重咳嗽一聲,起身,聲音很大,半是抱怨,半是斥責:「晚輩一路追蹤,沐浴齋戒,方才入見夫子,抒王之情,宣王之喻,夫子卻卧而不聽,叫晚輩情何以堪?晚輩之後怕是再也不敢來見夫子了。」

「坐下吧!」孟夫子坐直身子,看向他,慢悠悠道,「既然你說出來了,夫子就給你講明。魯繆公時,如果繆公沒有使人前往照料子思,就會覺得子思之心不安;如果繆公身邊沒有子思這樣的大賢,泄柳、申詳等臣子就會覺得己身不安。你既然代錶王上,又在孟軻跟前自稱

晚輩,無論是王上禮賢,還是晚輩禮敬長輩,你們都遠沒有做到繆公、泄柳等所曾做過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你拒了長者呢,還是長者拒了你呢?」

尹士遭到孟夫子一頓訓斥,悻悻然回其客舍。

翌日晨起,孟夫子、尹士分別備車,各奔西東。

孟夫子使弟子高子禮送尹士,正欲回身,尹士叫道:「高子留步,在下有兩句話敬請轉稟夫子!」

「大人請講!」高子住步,望著他。

「不識齊王不可以成為商湯王、周武王,是謂不明;識其不可,卻又赴齊,或為有所圖謀,或為不智。千里見王,一言不合就走,走就走吧,這又滯留於晝,連滯三宿,分明是捨不得!面對這樣的人,尹士真真有些鬱悶哪!」尹士刻意吧咂幾聲嘴皮子,將憋了一宿的怨氣悉數發出。

高子將尹士之語逐字稟報。

「尹士不知我矣!」孟夫子長嘆一聲,「千里見王,是我所欲;這般離去,豈是我欲哉?是不得已!我在此邑滯留三日,但就我心而言,三日仍舊少了。我仍舊期待,萬一齊王回請我呢?我原是要再住兩日的,為何今日決然離開呢?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既不知齊、也不知我、更不

知天下的無知王使!王若用我,是齊民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王不用我,是齊民失福,卻非天下人失福也!」看向高子,「去,將這些告訴他!」

高子返回時,尹士仍未上車,顯然在候孟夫子回話。

俟高子述過孟夫子之言,尹士怫然變色,鼻孔里哼出一聲:「算是尹士看低了!」縱身跳上輜車,絕塵而去。

送走孟夫子的次日,人定時分,墨門尊者屈將子入訪蘇子府邸,約略講了近期天下大事:魏國,張儀仍為相國,魏王似乎更加依賴他了,但對新立太子魏嗣頗有微詞;龐涓之妻蓮公主懷遺腹子,臨盆在即;朱威患重病,卧榻彌留,惠王三番探望,但路也走不穩了;韓國,公孫衍出任相國,整頓吏治,恢復因龐涓伐韓而中斷的兵器生產;白虎舉家遷往宜陽,經營煉爐;秦國,秦王任命的蜀相陳庄殺死蜀侯,派兵把守石牛道,叛秦自立,秦惠王全力籌劃平叛,無暇東顧;秦惠王正式立世子盪為太子,盪年少力大,嗜武好殺;楚國,昭陽班師回郢,陳軫駐留襄陵,襄陵郡守鄭克之女鄭袖被楚王寵臣靳尚帶入郢都,已成懷王嬪妃;趙國,胡地鬧災,胡人攻掠代郡,趙王親赴代郡御胡……

屈將子言語簡明,講有小半個時辰后辭別。

夜靜更深,蘇秦卻了無睡意。

轟轟烈烈的六國合縱,浩浩蕩蕩的縱親隊伍,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貌合神離的六國伐秦,你死我活的縱親內鬥,兩敗俱傷的孫龐之爭……函谷、邯鄲、馬陵、桂陵……孫臏、龐涓、張儀、秦惠王、魏惠王、齊宣王、陳軫、公孫衍、鬼谷子、大師兄、師姐、姬雪、告子、屈將子、孟夫子、田嬰……一樁樁舊事,一個個地名,一副副面孔,隨著屈將子的到訪,絡繹滑過蘇秦的心室。

蘇秦匯聚心神,將所有這些一縷縷抖出,最終揪出最緊要的一縷——張儀。

是的,張儀,天底下他最看重的師弟,他的所有麻煩的締造者。

蘇秦的心緒回到了張儀身上,從洛陽追起,然後是張邑、鬼谷、邯鄲……

想到張儀的種種好,蘇秦閉上眼睛,任淚潮濕潤眼眶。

想到龐涓之死,想到孫臏之傷,蘇秦不想與張儀爭了。但不爭行嗎?秦國,商君之法……如果縱親不成,秦國就將無可遏止,帝臨天下是鐵定的事。商君之法唯在壹民,秦國一統,天下之民就將被強行合為一體,合體過程亦必血腥。更加可怕的是合體之後。試想一個由萬兆

之民合為一體的未來秦人,萬眾一致,不敢亂想,不敢歌舞,不敢文爭,不敢武鬥,沒有私財,沒有隱私,沒有主見,不會認字,只耕種,只作戰,所有行動唯聽孤一人……蘇秦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對於一個萬民合一、只以耕戰為務的秦國,天下唯有合為一個協約體,共同遏止,除此別無他法。而天下合縱,於秦國而言,唯有一解,就是連橫,這也是他張儀一力倡導的。

想到這兒,蘇秦有點兒後悔刺激張儀入秦了。

然而,假使秦國沒有張儀呢?秦王會不會連橫?

他一定會。蘇秦太曉得這個王了。可以說,就橫而言,張儀不過是只手,操縱這隻手的正是惠文公。張儀不去秦國,這個秦王就會尋出李儀、劉儀,無論如何,橫是一定要連的。先生偈語的第一句即是「縱橫成局」,他倡了縱,就自然會生出橫。張儀不僅謀橫,且又如釘子一樣牢牢鉗入縱親內部,使天下疲於奔命,秦人卻幾乎是毫毛無傷。

想到這個宿命,蘇秦輕嘆一聲,現出苦笑。

於蘇秦來說,最緊迫的解招也只有一個了,就是驅逐張儀出魏,使合縱列國重結縱親。從眼前局勢來看,逐走張儀不僅可能,且已幾乎成為定局。沒有龐涓,張儀在魏就是無源之水。兩戰皆挫,已入暮年的魏惠王也必對獨霸天下之業灰心喪氣,歸縱幾乎是他求全企穩的唯一退路。但蘇秦曉得,張儀是不會輕易服輸的。不到最後一步,他決不會退縮。近些日來,從說服陳軫勸昭陽退兵到促使公孫衍出仕韓國,再到勸孟夫子赴魏,蘇秦一直都在為這最後一步謀篇布局。只要秦王續行商君之法,天下就將一統於秦;只要一統於秦,天下就將災難重重,於民非福;而要制止秦國一統之勢,天下列國只有堅守他蘇秦提出的縱親長策,共同制秦;秦國若要破局,只有攪亂縱親協約,也即行施張儀的連橫長策;只要天下縱橫對峙,陷入僵持,縱就不敢凌橫,橫亦不敢欺縱,天下因對峙而息戰;只要天下息戰,他們師兄弟二人就有機會坐下來,共商天下的長遠和平……蘇秦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

問題是,天下的長遠和平究竟是什麼?它在哪兒?又如何達到呢?

蘇秦心頭再次閃過鬼谷先生的偈語:「縱橫成局,允厥執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這四句偈語分明是先生對方今天下及未來時勢的點撥。顯然,四句話中,第一句是肯定縱橫的,也即先生是肯定張儀的。若是沒有張儀的橫,他的縱也就立不起來,他與張儀當是黑與白、動與靜、反與正,一如龐涓與孫臏,本就是一局棋。第二句是先生給出的方法指導,既適合縱策,也適合橫策,他與張儀都該遵循。將來某一天,相信張儀與他會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那時,他就把這四句偈說給他聽,讓他也「允厥執中」,不要走偏了。第三句是先生為他們設定的終極目標,這個不用解說,關鍵是這最後一句,如何解讀「公私私公」呢?在見到張儀之前,蘇秦必須搞清楚這個,提供一個合乎道理的解說,否則,他們就會各生猜測,形不成共識,縱橫之局也就只能在相抗中互傷,一如龐兄與孫兄那樣。

想到龐、孫,蘇秦心頭一凜。蘇秦真的不想走到那一步。蘇秦相信,

既然縱橫有爭,也就一定有生。縱中有橫,橫中有縱。張儀是知他的,只要二人聯手,天下就可太平。張儀有秦,他蘇秦有六國,只要二人聯手,就可讓七國之王圍坐圓幾,共商天下的終極解決方案。關鍵是,這個終極的解決方案是什麼?

蘇秦堅信,偈語的最後四字,一定指的是這個!

正如在谷中一樣,鬼谷先生是不給答案的,先生只會說出謎底,讓他們去悟。

迄今為止,這四個字,蘇秦未能悟出,孫臏、告子、孟夫子,還有許行,也全都無解。

誰能解出呢?惠施嗎?抑或是淳于子、慎子、鄒衍、田駢等稷下先生?

蘇秦搖頭。誠然,他們個個學識淵博,但所學所重多為因應時政的實戰法、術,解不開人類未來的終極方案。墨門?墨子的著述他在谷中看過,鬼谷先生所指,顯然與墨道不合,否則,墨家巨子隨巢前輩也就大可不必頻頻入山了。

思來想去仍無頭緒,蘇秦正自發獃,猛地打個激靈,眼前掠過一個人影,是那個貌似鬼谷先生的老羊倌!

蘇秦頓覺一陣輕鬆,美美實實地睡足一場大覺,於日上三竿時起榻,胡亂弄些吃的,與飛刀鄒動身趕往郊外的老羊倌家。

蘇秦扣門,開門的卻不是那日所見的老羊倌,而是另外一個年紀略輕的老丈,看裝束,也是羊倌。

「你們是……」羊倌老丈審視他與飛刀鄒的衣飾。

「晚生見過前輩!」蘇秦深深一揖,「晚生是來拜謁一位……很老很老的前輩!」

「哦?」羊倌盯住他,「士子所說的老前輩,他叫什麼?」

蘇秦遲疑一下:「晚生不曉得老前輩名號,他……」比畫鬍子,「這麼長,」再比畫兩道眉毛,「是這樣的!哦,對了,」指一下眉心,「這兒有個痣!」

「哦哦哦,你說的是夫子呀!」老羊倌兩手一攤,做出個怪臉,「士子來得不巧,夫子一大早就閉門謝客了。」

「為什麼?」

「這個……」羊倌露出個苦笑,「大概是為一隻亡羊。」

「亡羊?」蘇秦驚訝,「夫子的羊走失了?」

「走失的不是夫子的羊。」

「這……」蘇秦怔了。

「是這樣,」羊倌解釋,「心都兄昨天走失一隻羊,要我們都去幫他尋找,我們追尋大半天,沒追回來,夫子就不高興了!」

「這……」蘇秦更加暈乎,「前輩能說詳細點兒嗎?」

「追羊之前,」羊倌說道,「夫子問心都,『只丟一隻羊,需要那麼多人去找嗎?』心都說,『歧路多。』天黑時我們回來,夫子又問心都,『尋到否?』心都說,『沒有。』夫子問,『為什麼呢?』心都說,『歧路之中又有歧路,我們分身乏術,只得回來。』然後,夫子就關門閉戶,誰也不睬了。」

「哦,」蘇秦輕出一聲,「沒有人勸勸夫子嗎?」

「我勸過了。我說,『夫子呀,丟的不是您老的羊,且也不值幾個錢,傷了貴體不合算哪!』夫子白我一眼。」

蘇秦拱手:「晚生若見夫子,或能勸慰夫子,煩請前輩稟報!」

「你呀,」老羊倌斜他與飛刀鄒一眼,嘴角浮出一哂,略頓,拱手,「不瞞士子,夫子平素不喜見客,尤其是像士子這般拿著劍的年輕人!」

蘇秦正自尷尬,忽聽後院傳來幾聲咩咩羊叫,再拱手道:「晚生聽聞夫子的羊好,此來是想買幾隻羊!」

「這個倒是成!」老羊倌呵呵一樂,進去稟報,不一會兒又走出來,引蘇秦進去。

進入柴扉,破舊的院落里別有洞天,庭院巨大,房舍兩進,前面一進當是客堂,後面一進是卧房,後進之後,是一個巨大的院子,有一道柵欄門隔與卧舍隔離,羊叫聲正是從那兒傳過來的。

老羊倌引領蘇秦走進後院。

院中有一個木盤,盤上擺著一隻棋盤與幾隻茶碗,幾個年歲不一的長者坐在盤邊品茶,時不時地瞥一眼房門。這些長者穿著清一色的羊倌裝束,但就其氣度而言,顯然又遠不只是羊倌。

蘇秦向幾位長者揖禮。幾位長者已知他是來買羊的,上下打量他幾眼,或朝他笑笑,或朝他點個頭,繼續品他們的茶了。

引他進來的老羊倌走到房門跟前,輕敲幾下,語氣甚恭:「夫子,買羊的客人到了!」

一陣腳步聲響,房門吱呀開了,老夫子走出舍門。

幾位長者緊忙起身,迎上,深揖。

老夫子走出來,朝眾人擺擺手,目光射向蘇秦,顯然認出是那日一路跟從他到門口的士子,眉頭微皺,沒有睬他,顧自在大木盤邊席地坐下。

蘇秦尷尬,干著臉站在那兒。帶他進來的老羊倌扯一下他的衣襟,示意他坐下。

蘇秦挨他剛剛坐下,老夫子就說話了,指著一個大鬍子羊倌:「心都,你們一直坐在這兒嘰嘰喳喳,是為那隻羊的事嗎?」

「非也。」心都拱手應道,「弟子有惑,求請夫子解之。」

「何惑?」

「昔有兄弟三人,」心都侃侃說道,「游於齊魯,學於儒門,各得仁義之道而歸。其父考問:『你們這都講講,何為仁義之道?』伯說,『仁義使我看重身後之名。』仲說,『仁義使我殺身成名。』叔說,『仁義使我身與名並重。』弟子之惑是,兄弟三人同門同師,同受仁義之道,所得卻完全不同,請問夫子,他們之中孰是孰非呢?」

顯然,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問題,蘇秦為之一振,看向老夫子。

老夫子略一思忖,道:「河水之濱有一人,熟識水性,擅長泅渡,靠操舟鬻渡養活百口之家。遠近後生紛紛拜他為師,從他習泅,溺死者近半。他們是來習泅的,不是來學溺的,結果卻各有不同。」掃視眾人,「你們評評,他們之中孰是孰非呢?」

老夫子以問代答,且答非所問,在場人無不怔了。

眾人面面相覷。

「呵呵,嘿嘿,」老夫子變著聲兒哂笑幾下,撐地起身,誇張地拍拍屁股上的灰,瞥一眼蘇秦,回舍中去了。

「哐啷」一聲,舍門被老夫子反手掩上。

幾個老丈面面相覷。

帶蘇秦進來的老羊倌看向心都子,半是責怪道:「心都兄呀,在下好不容易才把夫子請出來,還以為你要問問那隻羊的事呢,不想你卻曲里拐彎,這都問的什麼呀!」

旁邊一個長一小撮白鬍子的羊倌撓撓頭道:「心都所問在下還能聽懂,夫子所解卻是……讓人頭暈哪!」

「唉,」心都子回以一哂,看向帶蘇秦進來的老羊倌並其他幾人,「孟孫陽呀,還有你們幾個,身為弟子,卻是半點兒也不解夫子的用心哪!」

「何處不解了?」孟孫陽與其他幾人看向他。

心都子又出一聲哂笑,看向蘇秦,似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年輕人,你是何人?」

「晚生乃洛陽人蘇秦,見過諸位前輩了!」蘇秦抱拳。

「是那個遊走天下、叫囂合縱的人嗎?」心都子目光逼視,一把絡腮大胡被他緩緩地由上捋到下,一直捋到胸前,隨著他的手富有節奏的抖動而抖動。

「正是晚生。」蘇秦淡淡應道。

「哈哈哈哈,」心都子爆出一聲長笑,鬆開大鬍子,盯住蘇秦,「合縱不合縱的,不關心都之事。心都只問你,夫子所示,你解得出嗎?」

「前輩面前,晚生不敢造次!」蘇秦拱手,客氣一句,侃侃解道,「夫子抑或是在類比,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

心都子倒吸一口長氣,良久噓出,拱手致禮:「後生可畏矣!」

轉向眾羊倌,改為尊稱,「洛陽蘇子所解正是在下所悟。人生之路曲曲彎彎,歧中有歧,若是做不到歸本守一,我們或就是,欲覓羊卻入歧路,欲學泅卻自溺斃!」

眾倌這才明白夫子與心都子方才對話的意趣所在,紛紛向蘇秦致以拱手禮。

場面熱烈起來。

「蘇子,」孟孫陽看向蘇秦,「這兒的羊都是夫子的,蘇子若要買羊……」朝舍門努了努嘴。

蘇秦會意,回他個笑,起身走向舍門,輕敲。

眾人的目光追蹤著他。

「進來吧!」舍中傳出蒼老的聲音。

蘇秦推門走進,非但沒有掩門,反而將門開得很大,讓光線充滿房舍。

房舍是夯土牆,草頂,很厚實,有三間。中堂很大,后牆有個大窗,可以透過窗欞看到後院的羊圈。一股子羊臊味破窗而入,瀰漫整個空間。

夫子近窗坐著,似乎頗為享受這股臊味。前面是個几案,案上什麼也沒有。案對面,擺著幾塊席片,顯然是給客人預留的。

蘇秦沒有坐席,也沒揖禮,而是直接跪下,五體投地:「晚輩蘇秦叩見前輩!」

「坐吧!」夫子似是沒有看見他,指向對面一個席位。

蘇秦謝過,在席位上坐下,看向夫子:「晚輩……」

「蘇秦,蘇大人,」夫子打斷他,顯然知道他是何人,也早洞穿了他的來意,「你不是來買羊的。此來何事,這就說吧!」

蘇秦沒有料到夫子會這般說話,略略一忖,揖道:「前輩慧眼,蘇秦見丑了!晚輩冒昧登門相擾,是有四字解不出,特此求教於夫子!」

「是何四字?」

「公私私公。」

「是鬼谷的那個老鬼出給你的謎題吧?」夫子的一雙老眼直直地射過兩道光來。

「我……您怎麼曉得?」蘇秦幾乎是目瞪口呆了。

「呵呵呵呵,」夫子笑道,「除了他,沒人會說出這四個字。」

蘇秦長吸一口氣,良久,緩緩呼出,雙手拱起:「此謎確為鬼谷先生所出。晚輩不才,苦悟數年,仍不得解,懇請前輩點撥!」

「師者,授業解惑也。老鬼既然收你為徒,授你術業,這又出謎給你,自當為你解之。蘇大人只須備上車馬,回谷一趟,尋他解出就是了!」

「唉,」蘇秦悵然一嘆,「晚輩既已出谷,就再難回去了!」

「是了,是了,」夫子略略一頓,連出兩聲,「老鬼的弟子不是羊哦!」兩手一攤,「只可惜,老朽是個牧羊的,除羊事之外,老朽是一無所知啊!」

蘇秦聽出話音,靈機一動,再度拱手:「晚輩對羊是一無所知呢,懇請前輩賜教羊事!」

「請跟我來!」夫子起身,引蘇秦走入偏門,進入左舍,打開后牆柵門,步入院中。

看到夫子,一大群綿羊咩咩叫著跑過來,圍住二人。

「這就是羊了!」夫子指著羊群,「蘇大人想知道羊的什麼呢?」

蘇秦盯住羊群,細審良久,看向夫子:「羊可有私?」

「你拔它一根毛試試!」夫子攬過一隻雄性頭羊。

蘇秦拔下一小撮羊毛,不解地看向夫子。

夫子不再說話。

蘇秦候不到應答,接問:「羊可有公?」

「你再拔它一根毛試試!」夫子重複道。

蘇秦又拔一撮羊毛,愈加不解,一臉惑然。

夫子打一聲呼哨,不知從哪兒嗖地躥出一隻如狼一般的大犬,惡狠狠地盯住蘇秦。

「你也拔它一根毛試試!」夫子指向狼犬。

看到狼犬兇狠、敵視的樣子,蘇秦不敢伸手了。

夫子攬過狼犬,拔下一根毛,放在手心裡把玩一番,交給蘇秦。

蘇秦不解其意。

「這是只狼犬,犬之主是老朽,是以犬之毛,你不可拔,老朽可拔。」

夫子轉身,指向遠方,「假使它不是犬,而是一隻林中猛虎呢?」

蘇秦一頭霧水,正自思忖其中奧妙,夫子指向柵門:「蘇大人,你已見識過羊,也已問過疑了,那兒是門,請便吧!」拍一下狼犬,道,「送客!」

狼犬得令,發出「嗚」的一聲低吼,衝到蘇秦跟前。

「夫……夫子……」蘇秦急了。

「送客!」夫子再出一聲。

狼犬又嗚兩聲,亮出獠牙,擺出戰鬥姿勢。

蘇秦輕嘆一聲,惶惶然走進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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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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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 章| 孟夫子抱憾離齊 老羊倌因羊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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