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 章|為相位陳軫傷懷 會嚙桑蘇張對弈
目送張儀的輜車緩緩驅離府門,隱沒在大梁人為給惠王送殯所剷出來的雪道里,公孫衍輕嘆一聲,轉回身子,交待府宰收好相印,轉呈魏王,自己踩著積雪回到館驛。
蘇秦、惠施、陳軫、白虎四人聞報張儀終於走了,無不松出一氣。
最為感慨的是蘇秦。看向門外沒膝深的大雪,蘇秦想到那年雪天,自己從咸陽城單衣出奔,差點兒就凍死在函穀道上,黯然神傷。
蘇秦傷會兒神,猛地想到龐涓,遂進客棧的灶房裡,親手做出一鍋他們在鬼谷中常吃的稀粥,炒出幾道干菇菜,無一絲兒肉,讓店家備下食籮、七隻陶碗並七人所用的箸子,一一碼好,動身前往龐府,遞上拜帖。
已升任大魏三軍司庫的龐蔥迎出,引他入府。龐蔥看到架勢,曉得他是來祭龐涓的,直接引他直入家廟,開廟門後走到龐涓靈前,跪道:「哥,蘇哥看您來了!」
蘇秦走到靈前,盯住牌位,話也沒說,淚也沒流,就這樣靜靜地凝視牌位,凝視足有兩刻鐘。
靈堂靜寂。
蘇秦打開食籮,擺弄好碗箸,轉對龐蔥:「蔥弟,拿壇好酒來,店家的酒不夠勁!」
龐蔥應一聲,匆匆去了。不消一刻,龐蔥帶著下人,端著幾盤滷肉等熟食,一壇酒,七隻精緻的青銅酒爵。
「換成黑陶角器,來七隻!」蘇秦指向酒爵,又指向幾道葷菜,「這些一併撤除!」
同為酒器,爵與角是不一樣的。爵代表尊位,依蘇秦六國共相、龐涓武安君之尊,用爵正當,而角則為通常士大夫的飲器。眼下禮壞了,無論是爵是角,任何人只要有錢,也都喝得起。蘇秦執意用角而不用爵,且一定要陶制的黑角,倒讓龐蔥想不明白。不過,既為蘇秦吩咐,就一定是有道理的。龐蔥使下人撤掉幾道葷菜,換回七隻陶制的黑色角器,恭恭敬敬地擺在蘇秦面前,再度退到門外。
蘇秦擺好菜肴,指著幾道菜道:「龐兄,這幾道菜是在下炒的,鬼谷里的味道,只是多年沒動手,手藝生了,你就湊合著嘗嘗。」將七隻酒角一一斟滿,如同送別孫臏時一樣,端起一隻角,「第一隻角是先生送給你的,聽說龐兄走後,先生一個月沒有進食!先生這角酒,龐兄得喝下!」朝空中一潑,端起第二隻,「第二隻是師姐送給你的,在下回過一次鬼谷,師姐專門問起龐兄,心裡始終記掛龐兄!對於龐兄遠行,師姐傷悲呀。」潑掉,又端一隻,「第三隻是大師兄送給你的,大師兄向來不喝酒,也不送人酒喝,但送龐兄,想他不會拒絕。」潑掉,又端一隻,「這一隻是孫兄送給你的,龐兄之別,最傷心的莫過於孫兄,龐兄走後,孫兄他……拖家帶口,直赴大海深處,這辰光,孫兄他……」蘇秦的眼角濕了,閉目良久,「就在下所知,孫兄知龐兄,龐兄卻並不完全知孫兄啊,孫兄他……好吧,不說了,眼下龐兄已經超脫,想必什麼都看明白了。」潑掉,再端起一隻,「這一隻是張兄送給你的,今日看來,知龐兄的,莫過於張兄。這一隻是相知酒,請龐兄喝下。」
几案上還剩最後兩隻角子,裡面盛滿酒。
蘇秦沒再說話,一手端起一隻,將兩隻碰過,仰脖飲掉一隻,亮亮底,無一滴滴下。蘇秦將另一隻潑向空中,將酒角擺好,起身,朝靈位深深一躬,大步走出。
候在門外的龐蔥迎上,見蘇秦的架勢是要離開,悄聲道:「蘇兄,想不想看看您的世侄?」
「世侄?」蘇秦怔了。
「叫龐滔,名字是先王為他的小外孫起的!」
「龐兄他……」蘇秦方知是龐涓之子,驚喜。
「蔥弟已經稟報阿嫂,她抱著小侄在府堂候您呢!」
蘇秦趕至府堂,與瑞蓮公主見過禮,抱過龐滔,左看右看,由不得想到自己的女兒姬蘇菲菲,卻不知今在何處,淚水濕了眼眶。
蘇秦正與瑞蓮公主敘些禮節上的話,宮中有旨跟到,說是襄王召請蘇秦。
原來,襄王得報張儀辭印的事,也聽到蘇秦回來的風聲,遂使宮人至客棧召請,一路追尋到武安君府。
入宮已是後晌申時。
覲見禮畢,蘇秦抬眼望向這個他還不很熟悉的大魏新王。
魏嗣身板子壯碩,臉上卻疲態畢現。最近發生太多的事,尤其是趙妃的死及惠王的駕崩,讓他於崩潰中又莫名得福。本就疲憊,這又沒了約束,魏嗣遂不顧大喪禁忌,將宮中他早就瞄上的幾個嬪妃召進先王的御書房裡一一臨幸,所剩不多的精氣神就被他抖落光了。
但這些隱事蘇秦不知。蘇秦盯住他看,是這些年來他所養成的習慣,只要見到重要對手,他總是先以目戰。
「蘇子,」襄王禁受不住他犀利的目光,乾笑一聲,開口,「你來得好呀,寡人一聽說你來,啥也不顧,就使人召請。」
蘇秦收回目光,拱手:「謝王上偏愛!」
「寡人召請你,是有樁大事相商!」襄王指了一下擺在几案上的相印,攤開來,「張相國走了,你看此物交給何人掌管合適?」
蘇秦曉得魏嗣不會拐彎兒,但沒有想到他這般直截,略略一頓:「公孫衍如何?」
「寡人也是這個意思!」襄王笑了,將相印推到一側,看向蘇秦,「這事兒定下。你先對他講一聲,寡人很賞識他,明天就召請他,三日之後拜相。另外還有兩事,一是你那個縱親,寡人決定入了,咋個入法,你定。寡人把魏國交給你,放心。秦國不是東西,尤其是張儀那廝,寡人早就看他不順,恨得牙根痒痒的!」
「謝王信任!」蘇秦拱手。
「二是先王的大禮,一併託付你了!」襄王拱手,打個哈欠。
「先王大禮為內事,」蘇秦略一沉思,「王上還是交由相國為宜!」
「也好。」襄王再次打個哈欠。
見他哈欠連連,蘇秦拱手辭歸。
襄王揚手送客,回到御書房,剛在榻上躺下,天香不請自到。
「王上!」天香笑臉盈盈。
「哦,是愛妃呀!」襄王眼睛沒睜。
「王上,」天香在他身邊坐下,搭手在他額上,撫摸一下,「好端端的,大白天怎麼卧榻了?」
「寡人連卧個榻也不能嗎?」魏嗣回懟一句。
「嘻嘻,」天香脫去衣服,鑽進他的被窩裡,摟住他,在他耳邊悄道,「奴家曉得王上這辰光要卧榻,這不……」
襄王眉頭微皺,朝里挪挪,讓出地方:「說吧,是啥事兒?」
「聽說王上要封相了,封誰?」
「公孫衍!」
「臣妾以為不妥。」天香的臉上依舊笑盈盈的。
「咦?」襄王驚愕,盯住她。
「想當年,公孫衍使盡門路想當相國,王上曉得先王為啥不讓他當嗎?」
「曉得呀,」襄王應道,「因為他是相府門人。」
「是呀,」天香應道,「先王屍骨未寒,王上就拜先王屢棄不用的人為相,天下人會怎麼看?王上的在天之靈還沒走遠呢。再說,他是個門——」
「門人怎麼了?」襄王截住她的話頭,「秦人還讓他做過大良造呢!」
「可秦人為什麼又不讓他做了?」
「這……」襄王略頓,「韓人不是又讓他做了嗎?」
「韓人哪,」天香笑了,「大王難道想與韓王平起平坐嗎?」
「那……」襄王忽地坐起來,盯住天香,「你說,讓誰做相國合適?」
「老惠施呀,」天香給出人選,「先王不是一直用他嗎?是張相國把他趕走的!大王若是起用惠施,一是先王高興,二是服眾!」
「老惠施?」襄王吧咂幾下嘴皮子,「嘿,寡人真還……」重又躺下。
「剛才覲見的那個人……」天香的聲音更柔,頓住,嘴角朝前殿努一下,目光徵詢。
「蘇秦。」襄王嘟噥出兩個字,打起鼾聲。
天香倒吸一口寒氣。
蘇秦回到客棧,直接來到公孫衍舍,將襄王的話約略講了,並說翌日王上將召見他。公孫衍沉思良久,微微點頭,算是應下。
無論如何,對於魏國,公孫衍是割捨不下的。
然而,第二日,從早上開始,蘇秦、公孫衍一直候到天黑,未見宮人召見。公孫衍本就是個心細的人,見是這般光景,臉色漸漸陰沉。蘇秦不便說話,也不便去宮裡打聽,於第三日又候一日,到第四日凌晨,公孫衍不顧地上正在化去的雪,與白虎一起,起車回韓。
顯然是卡住點了。公孫衍的前腳剛走,宮中就來人召請,不過,被召請的是蘇秦與惠施,並不是公孫衍。
「聽說韓相走了?」襄王看向蘇秦,有意說出「韓相」二字。
「走了。」蘇秦淡淡應道。
「唉,」襄王輕嘆一聲,「寡人原說前往客棧拜望他的,可……先王這兒,實在是脫不開身哪。」
蘇秦輕嘆一聲。
「惠相國!」襄王轉向惠施,拱手。
「稟王上,」惠施拱手,慢悠悠道,「草民惠施不敢當相國高稱!」
「哈哈哈哈,」襄王揚手笑道,「惠相國原本就是魏國相國嘛,先王在世時,多次向寡人念叨相國的好,寡人雖說無德,卻也不敢有負先王,這請您來,就是想拜您老為相,還望老相國不辭!」
惠施顯然沒有想到會是這個,先是一怔,繼而眼睛閉起,面前浮出棺木中惠王黑紫的軀體,良久,微微睜眼,拱手:「謝王上垂愛!只是——」輕咳一聲,吐字清晰,「一是草民老矣,不堪驅使,此來是為訣別先王,非為他事;二是草民將行,好友莊周約定老朽前往南方暖和的地方逍遙自在去,草民應下他了,不可食言。草民區區薄願,還望王上垂念,收回成命!」
竟然有人拒絕大魏相印,襄王倒是未曾料到,一時懵了,看向蘇秦。
蘇秦閉目。
「王上,如果沒有別的事,草民告退!」惠施拱手,起身,緩緩退出。
襄王一臉錯愕地看著惠施從他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到殿門處,緩緩轉身,出門,走向門外的台階。
「王上,」聽到惠施原本很輕的腳步聲消失在殿前的路上,蘇秦拱手,作勢起身,「臣亦……」
話音剛落,襄王急了,揚手:「蘇子留步!」
蘇秦穩住身子,坐直,看向襄王。
「這這這……」襄王算是回過神來,苦笑一聲,攤開兩手,「寡人本欲聽從蘇子,將相印交給公孫衍,沒想到他……竟然走了,寡人改相惠施,沒想到他又……」略頓,「百官不可無人節制,相國人選,還望蘇子另行舉薦!」
「臣再舉一人,請王上聖裁!」蘇秦拱手。
「何人?」襄王傾身。
「陳軫!」蘇秦應道,「熟悉魏國的人,除去公孫衍,當屬陳軫!」
「陳軫哪,」襄王鼻子微微動了下,「是個人選,容寡人斟酌一二。」
於陳軫來說,朝思暮想的大魏相國之位,似乎比任何時候都離他更近。龐涓、張儀相繼離開,朱威死了,小小魏國裝不下蘇秦,公孫衍、惠施這又……思前想後,除自己之外,魏國真還沒有合適的相府人選。
送別惠施,陳軫越想越舒坦,眉開眼笑地哼起他小時候學到的家鄉調情小調,邊哼邊用指節在几案上敲打節拍,胖碩的身軀隨著節拍左右晃動: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陳軫一旦開心,就會將這支曲子連哼三遍。
此番陳軫剛剛哼過兩遍,蘇秦進來了。
「哈哈哈,」蘇秦笑道,「陳兄這是思念嫂夫人了吧?」
「嘿,」陳軫緊忙拱手,指下對面席位,「真還想到她哩!」壓低聲音,「你這個白嫂子一心一意想要給你生個小侄子!」
「生沒?」蘇秦笑問。
「快了!」
「祝賀,祝賀!」蘇秦拱手道賀,「嫂子幾個月了?」
「還沒有那麼快,」陳軫呵呵樂道,「不瞞兄弟,在下倒是播過不少種子,可就是沒有一顆是冒芽的!你的白嫂子急了,以為是地不肥,就請醫師把脈,醫師把完她的,又把在下的,臨走時悄悄叮囑在下少喝點兒酒,這不,陳兄我發誓戒酒了。無論如何,得長出個能發芽的種子,是不?」
「哈哈哈哈,」蘇秦讓他逗樂了,「是好事情就急不得!」
陳軫斂住笑,盯住他,話中有話:「聽說魏王請兄弟入宮,別是有啥好事情了?」
「是個不好不壞的事情,」蘇秦直入主題,「魏王欲請惠施做相國,惠相國婉拒了。」
「這……」陳軫驚愕,「惠相國他……怎能拒作相國呢?」
「說是要與好友莊周逍遙自在去。」
「嗯嗯嗯,」陳軫連連點頭,「在下有幸見過莊周,嘿,真是個神人哪。他的夫人死了,他非但不哭,還敲著盆唱歌。惠相國本要責他幾句,沒想到反還讓他得了理,將惠相國責了個啞口無言!」回到主題,「惠相國拒做,魏王這要拜誰呢?」
「魏王要在下舉薦,在下舉薦陳兄了!」
「哎喲喲,」陳軫起身,施個大禮,「我的好兄弟呀,你這這這……這不是要將老哥放在火頭上烤嗎?」
「不瞞陳兄,」蘇秦語氣鄭重,示意他坐下,「除陳兄之外,在下真還舉不出來一個合適的人。」一臉嚴肅,「我們好不容易將張儀擠走,使魏國回歸縱親,但……未來的路並不好走,天下和解,重在三晉,魏又居於三晉之中。居中則樞,魏國當是天下之樞,秦國不會輕易放棄,張儀斷也不會。陳兄肩上的擔子,比任何人都要重啊!」
蘇秦一番話,說得陳軫心裡熱乎乎的,臉上浮出慚愧之情。是的,蘇秦思考的是縱親大局,而他陳軫所想,不過是個區區相位。
「蘇子放心,」陳軫油然起敬,鄭重拱手,「蘇子合縱長策,蘇子良苦用心,軫無不感同身受。只要陳軫在魏,魏國就是蘇子的!蘇子但有驅使,軫竭誠儘力!」
「有陳兄此言,秦無虞矣!」蘇秦伸手,陳軫雙手握住。蘇秦加上另一隻手,四隻大手結在一起。
然而,事情並沒有按照二人的設計進展。陳軫加害龐涓一家的故事在魏國人人皆知,跟從龐涓做副將多年的襄王從心底里排斥陳軫。
更要命的是天香。陳軫知道得太多了。陳軫的機敏及謀算,尤其是他如何設套公孫鞅並在楚國陷害張儀的舊事,身為黑雕台高層的天香全都知情。從某種程度上講,於秦國而言,陳軫是個比公孫衍更不好對付的主,一是因為他滑得像條泥鰍,二是因為他的背後是昭陽,大楚的令尹。因而,當魏嗣一提到陳軫,天香就彈跳起來,一連說出四五個不可的理由。
「這個不行,那個不可,」魏嗣頭皮發麻,「依你說,相國該讓誰來做?」
「讓蘇秦做,」天香給出建議,「反正他早已是魏國的相國了!」
「他只是外相,是名義上的,要管六國的事,哪有閑工夫來理朝政?」
「王上為什麼不讓他暫先代理,再慢慢物色可意的人呢?白圭死後,先王多年沒有立相,可朝政照轉,何況大王有個蘇秦,天底下第一能才呢?」
「蘇秦不肯呀!」
「他憑什麼不肯?他不是兼任趙國的相國嗎?邯鄲城裡現在還設著他的相府!大王這就賜給他一個相府,他若不受,就是偏趙,就是欺魏!」
襄王覺得句句在理,沒再徵詢蘇秦意願,直接頒布詔命,將張儀的相印強行塞給蘇秦,要他攝理朝政,即日起入住張儀相府。
蘇秦曉得襄王是鐵心了。從眼前局勢看,他還真的不能再行推脫,只得謝過王恩,任由宮車將他載往張儀府邸。
與原府宰辦好交接后,蘇秦在張儀的書房裡坐下,向府宰討來一壺熱水,關上房門,由飛刀鄒守在門外,祭出靜功,進入冥思。
是的,棋局走到眼下這步,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但問題出在哪兒呢?
顯而易見,一切皆因於大魏的這個新王,魏嗣!
於魏國來說,公孫衍當是最合適的相才,也是對新君最有利的人選,他原本認可了的,之後變卦了,改任惠施。惠施引辭,魏嗣請他再舉,他薦陳軫,當是除公孫衍之外的不二人選,可他這又……
蘇秦的心緒延伸向太子申,延伸向惠王。太子領軍,部屬皆在外黃,為什麼會死在遠在馬陵的齊軍營地附近呢?按照屈將前輩的調查,太子是在宋地被人射殺的。射殺太子的會是何人?是這個魏嗣嗎?還有魏惠王之死,是中毒的。何人敢向惠王下毒?絕對不會是張儀!循因追底,只能是現在得利的魏嗣!
然而,縱觀魏嗣,一介武夫,頭腦簡單,胸無大志,在龐涓帳下唯唯喏喏,武功沒建多少,在趙宮淫亂宮妃的緋聞倒是傳得滿天下都是!
女人?對,一定是女人!
蘇秦打個激靈,頓住思緒,漸漸落定這步棋子,轉向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麼?
是張儀。
蘇秦太知道張儀了,還有那個秦王。
依照二人的個性,他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蘇秦再次想到《商君書》,面前浮出兩個字,殺力!
是的,秦國要殺力。
秦國用嚴苛的刑法驅萬眾於一心,合兆民於一意,由此合成的力,所向無敵;由此匯成的流,排山倒海!
這麼強大的力,要麼殺他人,要麼被他人殺,無論如何,它是一定要「殺」出來的!且秦王是不會讓它「殺」在秦國境內!這些年來,秦王與張儀驅使這個力殺向魏國,殺向趙國,殺向韓國,這又一路殺到齊國,雖然一次次鎩羽而歸,但這個力並沒有損耗多少,它仍舊窩在秦國,它仍舊在尋找突破口,立等殺出來!
關鍵是,下一個突破口在哪兒?
楚國!
對,一定是楚國!
想到楚國,蘇秦面前跳出來的第一個人物是屈平。當年入楚合縱時,小小年紀的屈平就已感受到了來自秦國的殺氣,這是何等睿智!
蘇秦讓神思在楚國整整盤旋了兩個時辰,於天色將昏時定下計謀,動身前往客棧。
尚未走到門前,蘇秦就嗅到一股濃濃的酒氣透出陳軫的門縫。
蘇秦敲門。
傳出陳軫的聲音:「進來吧,沒有上閂!」
蘇秦推門,見陳軫獨坐案前,面前擺著幾道菜肴並一壇老酒,正自痛飲。
蘇秦不再搭話,尋到一隻酒爵,在几案對面坐下,執壺斟滿,端起,沖陳軫道:「陳兄,既然開戒,就喝個痛快,來,干!」
陳軫已經喝得面色紅漲,沖蘇秦皮笑肉不笑,端起酒爵,也不作禮,誇張地揚長脖子,一飲而盡。
蘇秦飲畢,執壺欲斟,陳軫捂住酒爵,紅漲臉道:「蘇相國,蘇大人,既為兄弟,喝酒就要喝個明白,是大人餞行在下呢,還是在下道賀大人又加一印?」
「唉!」蘇秦曉得陳軫徹底誤解了自己,放下酒壺,長長一嘆。
「相國大人喜猶不盡,這還嘆個什麼?」陳軫的酸楚勁兒完全放開。
「陳兄既有此問,在下就打實底講了!」蘇秦遂將宮中之事備細講述一遍,包括他如何薦舉公孫衍,又如何薦舉他陳軫。
陳軫聽畢,斷出不是虛言,遂將萬千酸楚化作一笑,拱手:「既如此說,在下誠意賀喜相國!」伸手取過酒壺,斟滿兩爵,「來,賀喜大人!」
「唉!」蘇秦輕輕搖頭,再出一聲長嘆。
「蘇大人這又唉個什麼呢?」陳軫將酒舉起,一飲而盡,「該唉的當是在下才是。唉——」搖頭苦笑,發出一聲比蘇秦之嘆更富節奏的長嘆,「這個相國之位呀,真就是個活套,蘇大人生怕讓它套上,在下卻偏想鑽進它的套套子里。前些年魏國先王之時,在下煞費苦心,伸長脖子,可它偏就不肯套下來,只是在眼前晃呀晃呀。在下等急了,端著腦袋跟著它晃。在下的腦袋晃呀晃呀,它仍舊不肯套下來。就在在下晃得頭暈眼花時,它掉下來了,只是套中的是老惠施的脖子。再後來,龐涓來了,在下西入秦,南下楚,也就不再想它了,可它這……這又在在下的眼前晃蕩,在下於是又想它了。唉,此番在下倒不是一定要鑽進那個套套里,而是想與兄弟合力干票大的,讓這個天下好好瞧瞧……」
蘇秦抬頭,看向陳軫。
「唉,」陳軫說著話,看向旁側已經打好的行囊,「命啊,命啊,在下生就一個跑腿的命……」
「陳兄啊,」蘇秦盯住他,「在下思來想去,魏國這個相國,陳兄不做也好。新王不是先王,此時不是彼時,依陳兄之智,當是明白,如果君臣兩不相知,朝臣互有猜忌,你說的那個套套,可真就是個套套了。」
「兄弟說的是!」陳軫冰釋前嫌,斟酒,舉爵,「為在下未被套上,干!」
蘇秦按住酒爵,盯住陳軫,目光堅定:「陳兄,你我聯手,干一票更大的,如何?」
「怎麼個聯手呀?」陳軫苦笑一聲,兩手攤開,「兄弟七印加身,金光燦燦,在下……」拍拍厚厚的肚腩子,語氣酸楚,「只有這身臭皮囊啊!」
「陳兄有這個呀!」蘇秦指指心窩子,又指指嘴皮子,「在下思來想去,眼下的當務之急不在魏國,也不在三晉,而是在齊國和楚國。」
「齊、楚怎麼了?」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張儀回秦,下一步必是謀楚,楚王也必謀秦,秦、楚之爭也必在商於。而楚若與秦起爭,則楚危矣!」
「兄弟是說,楚國敵不過秦國?」
「就在下所知,單打獨鬥,任何一國都敵不過秦國!」
「我看未必。」陳軫冷冷一笑,「楚人不是魏人,無論好歹,楚人比秦人多達四倍,土地比秦人多達六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再大也是一隻駱駝。動物的強弱不是由塊頭決定的,國家的強弱,也不是由人口的數量決定的。如陳兄這般,一人可頂十萬人哪!」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幾聲,「這話在下愛聽!說吧,兄弟想讓在下做什麼?」
「你我合力再來一個列國盟會,讓秦人有所忌憚!」
「六國會盟?」陳軫眼睛一亮。
「正是。」蘇秦點頭,「其實,主要是齊、楚會盟。近幾年來,三晉互殺,實力皆已消耗,秦國已不再懼怕。秦國所懼的是齊、楚。齊國太遠,秦國鞭長莫及,能夠企及的只有楚國。秦已得到巴蜀、漢中及商於谷地,對楚人形成包抄,進可攻楚,退可據守。反觀楚人,強敵環伺,仍不自知,還在琢磨泗下肥膩。能保楚國無虞的,只有縱親,尤其是齊、楚之盟。若得齊盟,楚人就可無東慮,就可專心對付強秦。秦人見楚全力以赴,也就不敢輕易生心,天下可保暫時無事!待天下無事,我們兄弟再作長遠計謀,讓天下歸心!」
「兄弟想得遠,在下力不勝逮。眼前會盟,兄弟若要在下做什麼,只管講來!」
「在下知會齊、魏、韓、趙、燕五國,楚國則交給陳兄,我們來個六國相會,六相會聚一堂,共商縱親大計,締結新約!」
「人家都是相,」陳軫心中一陣刺疼,「在下……」苦笑。
「在下想定了,此番會盟,由陳兄主盟,在下為陳兄司儀!」
「呵呵,」陳軫苦澀一笑,「若是此說,司儀還是由在下做吧,否則,大人或就盟不成嘍。」
「好吧。」蘇秦回他個笑,「以陳兄之見,盟於何時何地為宜?」
「何時你定,至於這何地嘛,在下建議在宋地,那兒是齊、楚最鬧心的地方!」
「宋國何地?」
「嚙桑。」陳軫壓低嗓音,不無神秘地說出一個地名。
「嚙桑?」蘇秦顯然不太熟悉這個地方。
「呵呵呵,」陳軫神色完全緩過來,心情舒暢地打出一個響指,「你的白嫂子愛吃烤鴨,在下聽說,那兒的鴨蛋味道也不錯哦!」
「好吧,就是嚙桑!」蘇秦應和一笑,「約期定在三月初三,春和景明,草長鶯飛,正是鴨子生蛋時!」
秦齊桑丘之戰,昭陽看得心驚肉跳,深深慶幸當初聽了陳軫之言,沒有與齊開戰。因而,當陳軫轉呈蘇秦的親筆書函,約他於三月初三赴嚙桑與田嬰等大國相輔會盟之時,昭陽爽快地答應了。
「陳兄來得正好!」昭陽收起蘇秦的邀請函,看向陳軫,「在下正有大事請教!」
「是何大事?」陳軫笑問。
「正如陳兄所料,秦國一戰敗,我王就琢磨起收復商於來,徵詢在下,在下循依陳兄所言,主張對秦用武,正中我王下懷。我王近日密旨景翠、屈丐回郢謀議此事。」
「好事情。大人是何打算?」
「與秦一戰,要麼不打,要打就要打個利索,將商於徹底收回,將秦人徹底封死在關中。」
「戰當然要勝,」陳軫點頭,「只是,收復商於是大功,在軫眼裡,此功甚至不亞於滅掉越王無疆。敢問大人,是想讓哪一家奪此大功呢?」
「在下正為此事與陳兄謀議!」
「於城既為景氏地盤,此功當予景氏才是!」
「這……」昭陽吸一口氣,憋住話頭。
「大人是憂心景氏戰不勝秦人嗎?」陳軫笑問。
「真要戰不勝,倒是——」昭陽再次憋住。
「呵呵呵,」陳軫樂了,「看來大人是憂心景氏打贏此戰嘍!」
「倒也不是!」昭陽擠出一句,「在下是真心想要擊敗秦國,收復商於,使我大楚長治久安,免除西患!商於谷地,尤其是於城、析邑、涅邑等落在秦人手裡,在下如鯁在喉!」
「嘖嘖嘖,」陳軫豎起拇指,「不愧是大楚之相啊!」傾身,壓低聲,「若是此說,在下倒是有個計謀。」
「是何計謀?」
「大人可向大王舉薦景氏,讓景翠為主將。景氏若是戰勝,收復商於,大人一則得保薦之功,二則有德於景氏,圖個長遠!萬一景氏戰敗……」陳軫頓住話頭。
昭陽會意,朝陳軫抱拳。
咸陽秦宮,惠王連續多日沒有睡成安穩覺了,時常一個人悶頭坐在他的靜室里。
諸多鬧心的事里,最讓惠王鬧心的是張儀,因為他的案頭擺著的幾乎全是本該由他閱審的各地奏報。通常,這些奏報是由相府審選之後,只將難決的呈奏他這兒,但這辰光全都堆在他的案頭。
秦國的奏報分幾個部分,少部分直接送呈他這兒,基本是舉報之類密呈。大部分是政務奏報,由各地逐級上報,到惠王案頭就只有待決的大事。張儀在魏時,這些事項多由甘茂負責。張儀回來后,甘茂被惠王派往巴蜀,協助司馬錯處置叛亂,各地表奏就堆在案頭,一些急事,地方得不到回復,直接越級報他,他也只好派人前往相府調閱之前的奏報,這些奏報也就漸漸地在他案頭越堆越多。
好在多是政務瑣事,他選大的留下,將小的直接推給公子疾。
眼前的大事主要是三樁,一樁是巴蜀之亂,司馬錯幾乎每隔三天就來一個奏報,形勢雖在掌控中,但作亂的蜀相陳庄仍在殊死以抗,這也是他將甘茂派去協助的原因;二是西戎諸部生亂,原本歸附於秦的戎王被人謀殺,幾個兒子爭位,鬧成一團,局面失控;三是楚地密報,宛、襄、上庸諸地楚軍頻頻調動,圖謀商於。
惠王正在思慮應對方略,公子華來了。
公子華從懷裡掏出一封密報,呈給惠王。
是黑雕急報。
惠王展開,原本鎖起來的眉頭近乎擰起來了。
「三月初三,在宋地嚙桑。就眼下所知,可能赴會的有齊、楚、趙、韓四個大國之相,魏相是蘇秦,算是包括了,等於是五個大國。燕國尚無音訊,估計燕王不會讓去。」公子華補充道。
惠王苦笑一下,搖頭。
殿門處傳來一陣喧嘩,還有孩子的哭聲。
聽聲音,是紫雲公主,嚷著要見惠王。
二人相視。惠王努嘴,公子華迎出去,不一時,抱著一個孩子進來,身後跟著紫雲公主。
「哥——」紫雲帶著哭聲。
「阿妹?」惠王盯住他。
「張儀他……他不要我們母女了……」紫雲哭得悲切。
孩子掙脫公子華,撲入她媽媽懷裡,號哭。
惠王閉目。
「王兄,」公子華低聲,「儀弟進山一個多月了,置一切於不顧!」聲音更低,「是為香女!」
惠王猛地抬頭:「來人!」
內臣應聲:「臣在!」
「傳旨,讓張儀回來!」惠王語氣威嚴。
「臣領旨!」內臣出去。
「慢!」惠王略略一頓,緩和語氣,轉對公子華,「華弟,你走一趟,請相國大人速回,有要事相商!」
「臣弟領旨!」
寒泉谷里一片潔白。
山中高寒,這些雪,下一場,積一場,不到三月是不會開化的。
一排一排的草廬外面,寒氣刺骨,積雪厚有二尺多。草廬之間被人剷出一條條通道,交錯往來,接通各扇房門。
最後一排草廬的西北角,房門掩著。門內是兩個開間,外間用作客堂,裡間是香女的卧房。兩室中間由茅草隔離,既透聲,又通熱,因而只燒一隻炭盆。炭火甚足,兩個房間熱烘烘的。
香女躺在裡間的榻上,擁著一床被衿。
張儀坐在她身邊,兩眼盯住她,眼珠子一動不動。
「你老盯住我做啥?」香女撲哧笑道。
「看不夠!」張儀回她個笑,目光卻是沒移,眼皮子保持不眨。
「你為什麼不眨眼?」香女問道。
「眨眼就輸了!」張儀應道。
「嘿,我以為你是在看我,原來是在練眼!」香女嬌嗔。
「是煉心!」張儀的眼珠子保持不動。
「好吧,你總是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子!」香女笑了。
「窗子里原來只有一個人,現在是兩個了!」張儀沒笑,保持凝視。
「所以你要多看一會兒!」
「我要看看他是什麼模樣兒。」張儀的聲音無比溫柔,「仙姑說,算計日子,這幾天就該出世了!」
「一直鬧騰呢,昨晚最厲害,想是該出生了!」香女臉上洋溢出甜蜜。
外面傳來腳步聲,林仙姑推門進來。
「張大人,」林仙姑站在堂間,叫道,「前院有人尋你,香女交給我吧!」
「誰呀?」張儀身子沒動,臉色略略陰沉。
「是華公子,說有急事!」
張儀一動未動。
「去呀!」香女催道,「你來這兒一個多月,從不去想外面的事!」
張儀拉過香女的手,用力一捏,轉身走出,沖林仙姑深深一揖,打開門,大步出去。
張儀走到前院,果是公子華在等他。陪同公子華說話的是老友賈舍人。
顯然,公子華已從舍人處得知香女要生產的事,一見面就道賀。二人敘會兒舊,舍人曉得他們有大事商議,抽身出去。
「是何急事?」張儀問道。
公子華將惠王憂心的三樁大事簡略述過,重點放在嚙桑相會上。
「王上是何意思?」張儀問道。
「王兄不知如何應對,要在下請您務必回去。嘿,瞧這一路雪,原本兩日的路,在下整整跋涉四日,差點兒滾進山崖子里!」
「你的嫂子就在這幾天!」張儀聲音淡淡的。
「在下曉得。」公子華應道,「可事情太急,眼下已交二月,離大會沒有多少日子了。無論是何應對,我們都要趕個時辰才是,否則——」
正說著話,後院鬧騰起來,是香女要產了。張儀如同彈子一般,嗖地出門,撒腿就向後院跑。公子華緊跟幾步,又退回來,在堂中坐下。
香女是頭胎,加之生孩子時年齡較大,疼得死去活來,一直折騰到翌日凌晨,終於在師父寒泉子的針刺及師姐林仙姑的保護之下,艱難地誕下一子。
還好蒼天保佑,母子平安,張儀吊了一夜的心,總算在雞鳴時分落下。
張儀喜極,不抱孩子,抱住香女哭起來。
「你哭個什麼呀,快給兒子起個名字!」香女嗔怪道。
「早就想好了!」張儀破啼為笑,抱過兒子,盯住他的眼睛,「小子,你得記住,從今天起,你姓張,名喚開地!」
「開地?」香女沒聽明白,眉頭微凝,「這個名字咋講?」
「開天,闢地!」張儀字字鏗鏘。
「天哪!」香女撲哧笑道,「你讓娃子跟你一樣顛東跑西呀!」
「誰讓他偏要姓張呢?」張儀將娃子放進香女身邊,在香女耳邊,悄道,「臭小子一出來,我就放心了,這得回宮一趟。蘇兄近日折騰一樁大事,我要湊個熱鬧!」
「快去!」
張儀一到咸陽,就與公子華直入宮城。
惠王早已得報,與公子疾、內宰等迎出殿門。
見過君臣之禮,惠王攜張儀之手步入內殿。
「好妹夫呀,」惠王將張儀按坐於席,一臉惆悵,「你再不回來,姐夫我就……就也進山了。」
「呵呵呵,」張儀心情大好,「儀進山是守香女,王兄進山卻為何事?」
「守儀呀!」惠王在主席坐下,指示他人落席,看向張儀,「姐夫就守在你身邊,一步不離,看你回不回來!」
眾人皆笑起來。
「嘖嘖,」張儀咂舌,沖他豎個拇指,「論狠莫過於王兄,在下服了!」
眾人再笑,惟有惠王一臉愁容。
見惠王不笑,幾人也都剎住,看向惠王。
「你們只管笑呀,」惠王看向公子華與公子疾,「駟哥笑不出來,是因為駟哥真就這麼想的。如果華弟請不回妹夫,駟哥真就帶著行李捲兒進山了!」
「儀……有負王上……儀……請罪!」張儀拱手。
「駟哥有所不知,」公子華接道,「妹夫進山,是有一樁大喜事!」
「哦?」惠王看向他。
「儀弟的香夫人有喜了,前日凌晨誕下一子,華弟有幸陪儀弟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待母子平安,儀弟不顧夫人與孩子,踏積雪冒險出谷,昨夜一宵趕路,一路上是馬不停蹄呀!」
「哎喲喲,」見是這等事,惠王也是驚喜,連連拱手,「大喜,大喜,哈哈哈哈,這個當是駟哥一個月來聽到的惟一好事情了!」看向張儀,「妹夫呀,駟哥實在不知是此大喜之事,若不然,即使急死,也不會使華弟……」
「王兄,不說這個了,」張儀盯住惠王,語氣凝重,「王兄可為何事煩惱?」
「好吧,」惠王斂起笑,「這兒沒有外人,駟哥就不遮掩了。不瞞幾位,」逐一掃視幾人,「秦國遇到了自駟哥繼統以來最大的困擾。第一個是巴蜀,這個怪我,悔不該不聽妹夫的話,執意讓陳庄為相,果然釀出事來,逼殺蜀侯通國,封關自立。寡人征討年余,雖然控制局面,但他困獸猶鬥。由於巴人有不少隨順他的,他就退往巴山深谷,反倒不好清剿了。據可靠探報,他正在與楚人聯絡,若是借楚之力與我抗衡,真就是個大事!我已再派甘茂赴蜀了,」目光盯向張儀,「實在不行,還得勞動妹夫!無論如何,蜀不可失!」
張儀淡淡一笑:「第二個呢?」
「戎狄。」惠王應道,「就是羌戎。羌戎內亂,是義渠在背後搗鼓。雖說諸部沒有一家明言叛我,但也沒有一部聽我號令!第三個是楚人,見我兵敗於齊,蠢蠢欲動了。」
「敢問王上,是不是就這三個?」張儀又是一笑。
「唉,」惠王輕嘆一聲,「莫說三個,即使一個也讓人頭大。巴蜀是我糧倉,萬不可失。西戎是我馬倉,萬不可亂。商於之重,駟哥就不說了。」
「在儀眼裡,」張儀盯住惠王,「這三個都不是事兒!」
幾人皆是一怔。
以這麼託大的語氣直接駁退惠王,這在張儀是第一次。
「何事為事?」惠王盯住他。
「就是華兄弟於寒泉谷中所講的最後一個事!」張儀看向公子華。
說白了,就是嚙桑。
眾人皆是震了,盯住張儀。
尤其是惠王,神情專註,連眼睛也眯起來。
嚙桑的確是個很大的事,但……
「王上,」張儀改過稱呼,一臉嚴肅,「就儀所知,巴蜀之事,再有半年可平;羌戎之亂,王上已有上策,不日可平;商於之事,只在嚙桑!」
公子華、公子疾似乎沒有聽懂張儀的話,互看一眼,轉向惠王。
惠王閉目。
良久,惠王睜眼,看向張儀:「你且說說,巴蜀之事為何半年可平?」
「王上可否知道一個叫屍佼的人?」
「屍佼?」惠王輕聲重複一句,閉目,顯然在搜索這個名字。
「是不是商君府中的那個屍子?」公子疾問道。
「正是此人。」
「個矮,貌丑,臉上有黑斑,眼向上翻,從不愛搭理人。」公子疾扼要介紹,「商君門人中,他最不受人待見,除商君之外,他也是誰也不睬。我只見過他一次,還沒走近,他就走開了。聽冷向說,他是在商君赴秦后的第二年就來投奔的,算是商君門人中的老人手了,比冷向還早。」
「諸位可知,商君之後,這個屍佼在哪兒嗎?」張儀問道。
不用多想,依照張儀的話音,答案當是巴蜀。
「相國見過他?」惠王來興緻了。
「嗯,」張儀語氣平淡,「他就隱在巴地,與巴王相善。在下征巴時,聽聞在下是鬼谷先生門人,他登門造訪。在下與屍子相談甚篤,暢聊三日,是他出計助在下剿滅巴人的!」
張儀扯出這段誰也不知的往事,眾人無不吃驚,面面相覷。
「他既與巴人交好,為什麼還要助我滅巴?」惠王不解。
「因為他是商君的師父!」
此語更是驚人!
「唉,」張儀輕嘆,「屍子是個真正有智慧的人,可惜商君並不是總聽他的!」
惠王壓住心跳,聲音極小:「商君何事未聽他的?」
「河西戰後,」張儀侃侃說道,「他勸商君領取漢中地,圖謀巴蜀,割巴蜀自立,不要領商於,商君未聽;商君領取商於之後,他勸商君不要戀棧咸陽,而是即刻回封地貽養天年,商君未聽。再後來,他勸商君不要聽信寒泉子向舊黨妥協,而是先發制人,尋隙剷除所有舊黨,商君不聽;先君大行,他再勸商君趁亂離開,割地自立,不要妄生他念,商君不聽。得封商於之後,他勸商君用冷向而不用司馬錯與疾公子守護商於,商君不聽。屍子處處鬱悶,已忖知商君未來結局,遂在先君大行之後的第三日,悄然離開,踏上通往巴蜀的棧道,也由此躲過一場株連之禍!」
大冷天里,惠王額頭卻沁出汗珠,掏出絲絹擦拭。是呀,上面這些建議,商君只要聽取一次,局勢或就不是贏駟所能掌控的了。
「商君都有什麼事情聽他的了?」公子華好奇起來。
「變法呀。」張儀接道,「商君之法,多半出自屍子之手。那時節,商君對他言聽計從,只是在河西戰後,商君才不肯聽了。」
天哪,又是一聲驚雷!
商君之法,商君竟是傀儡!
殿堂里死一樣的靜。
「這麼重要的案情,妹夫守得好口啊!」惠王將一聲詰責和笑說出,打破沉靜。
「臣非守口,」張儀緩緩應道,「是守屍子之囑。」
「今日為何不守了?」惠王較真。
「亦為屍子之囑。臣離開巴蜀之日,與屍子訣別。屍子囑臣守口,直至蜀亂終結之時。臣驚愕,問他巴蜀亂從何起,他說,亂蜀必庄。」
「此人堪為國師,駟請引見!」惠王急不可待了。
「屍子不會來見王上的,也不會去見任何國君。他已風燭殘年,只想尋個人所不知處,了此殘生!」
「這個容易,寡人為他安置!」
「他已為自己安置好了,就在巴山雲深處,連臣也不知!不過,就在去年陳庄作亂之後,他託人捎給臣一封密函,教臣治亂之方。臣已密令魏章、尉墨依方行計,蜀亂指日可平矣!」張儀淡淡一笑,看向惠王,「至於犬戎之亂,王上早有布局,該是用上那幾枚棋子的辰光了!」
「嘖嘖嘖,」見張儀一口氣講出這些,惠王懸著的心總算放下,現出笑臉,拱手道,「國相就是國相,足不出戶,決戰千里啊!」轉對公子華、公子疾,「相國講的是,駟哥已正式起用杜摯之子杜勇諸人,」拿出一封密函,「這是杜勇他們的效忠血書,犬戎不足慮矣!」
公子疾、公子華這才明白,惠王當年在斬殺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時,將他們的同夥及後人全部流放至西戎邊陲的戰略意義,無不嘆服。
「相國賢弟,」惠王看向張儀,「這就說說嚙桑的事吧。既然出來了,我們總該有個應對!」
「嚙桑不是個相會嗎?」張儀顯然心中有數了,「臣好歹也是個相國,為什麼不能去湊個熱鬧呢?」
「這……」公子疾怔了,「他們沒有邀請我們呀!」
「哈哈哈哈,」惠王豁然明白,「那就做個不速之客嘛!寡人為相國壯行!」
「若是這樣,」公子疾應道,「臣這就知會宋王,秦國赴會!」
「不必,」張儀擺手應道,「既然是不速之客,在下就來他一個不速!我們組個商隊,到泗下做趟生意,如何?」
「好!」惠王朗聲,轉對公子華,「華弟,商隊的人選,還有貨物,交給你了。你必須做到兩點,一,不出破綻,二,確保相國安全!」
「臣受命!」公子華應道。
「還有,」張儀看向惠王,「如果臣沒記錯的話,王上在燕地的那個外孫,該當知事了!」
惠王看向公子疾:「疾弟,你這就使燕!」
公子疾朗聲應道:「臣弟受命!」
「妹夫,」惠王轉向張儀,綻出笑臉,「你的另外一位夫人,還有你的寶貝公主,聽聞你回來,這在府中候你呢!你一路勞頓,必也累了。待回府中歇息兩日,寡人再請你喝酒,權作餞行。」
張儀拱手:「臣告退!」
張儀回到府中,紫雲果然與女兒嬴薔在客堂候他。由於父女接觸太少,女兒嬴薔瞪大眼睛盯住他,怯生生地不肯上前。
張儀蹲下來,伸開兩手。
「快呀,叫阿大!」紫雲急了,推她。
嬴薔哭起來。
「薔,來,來阿大這兒!」張儀鼓勵。
嬴薔仍舊不肯動。
張儀從袖裡摸出一件東西,香氣撲鼻。
嬴薔聞到香氣,不哭了。
「這個喜歡嗎?」張儀在手裡把玩。
嬴薔的眼珠子跟著它轉。
紫雲注意到,是一隻香囊。
張儀招手。
嬴薔走前兩步,猛地拿過香囊,又迅速縮回紫雲懷裡,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個壞人。
張儀笑笑,對紫雲說:「薔兒認生呢!」
紫雲抹淚。
「謝謝你幫我照料她。無論如何,她是我張儀的女兒!」
紫雲緊緊摟住女兒,號哭出聲。
「娘,娘——」嬴薔嚇壞了,扔掉香囊,抱緊母親狂哭。
張儀沒有哭,盯住二人。
「夫君,」紫雲哭一會兒,止住,淚眼模糊,「臣妾……太高興了,君上……」抹淚,從地上撿起香囊,嗅嗅,「這是香姐繡的嗎?」
「是的,」張儀應道,「是她專門綉給嬴薔的!」
「嗯。」紫雲將香囊掛在嬴薔的脖子上,將她遞給張儀,「薔,甭哭,他是你阿大,是你在這個世上最最親的阿大!」
嬴薔不哭了,任由張儀抱著。
「君上,」紫雲輕聲,「待雪住了,臣妾使人接回香姐,她作姐,我作妹,讓薔兒帶弟弟玩,成不?」
「她……」張儀鬆開嬴薔,緩緩起身,「是不會來的!」腳步沉重地走向書房。
安排好魏國之事,蘇秦一交二月就趕到宋國,覲見宋王偃。
聽聞六個大國之相要在自己的轄地開會,宋王偃不敢怠慢,詔命兩個大夫配合蘇秦,同時調撥物資,撥出五千精兵負責會場安全。
蘇秦在約期之前半個月趕到嚙桑。
到嚙桑之後,蘇秦才發現陳軫選擇此邑絕不是因為鴨子。
嚙桑是個小邑,離齊國的薛地不遠,人口不過三千,靠近泗水,歸屬於宋國彭城,因而可以算作彭城的衛邑。此處地勢低洼,水泊眾多,盛產稻米、魚嚇及鴨、鵝之類水禽。兩條衢道交叉穿邑而過,外加四通八達的水運網路,使此邑成為交通發達、物產富庶的漁米之鄉。
這些都還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此前不久,泗水沿岸所發生的兩起列國大事,一是楚國昭陽奔襲薛城,二是秦軍遠征齊國,都離此地不遠。
陳軫選擇這兒,顯然是為配合蘇秦,促進楚、齊和盟。
果然。
陳軫攜夫人一到嚙桑,就否決了蘇秦將會址定在泗水岸邊的既定安排,不辭勞苦地引領蘇秦東尋西找,終於確定一處地方,就地划個大圈,道:「蘇大人,此處可作主盟會場!」
蘇秦看著這塊並不起眼的地方,不曉得陳軫的葫蘆里裝的什麼葯,一臉茫然地轉向陳軫。
陳軫咧嘴笑了,指著圈道:「就是在這個圈裡,在下為昭陽講了一個畫蛇添足的故事,他退兵了!」
「畫蛇添足?」蘇秦盯住他。
陳軫遂將畫蛇添足的故事複述一遍。
蘇秦感慨萬千,長揖至地:「陳兄巧舌,為齊、楚免除一場血災啊!」
「唉,」陳軫回揖,輕嘆,「若論巧舌,在下不及蘇兄弟與張儀呀,你們的才叫巧舌,縱橫天下,左右列國。在下的舌頭,不過是混口飽飯而已!」再嘆,「在下的後半生,看來也只能向老光頭淳于髡看齊嘍,只可惜,在下沒有老光頭豁達,好多事情看不開哩!」
「是了,」蘇秦接道,「淳于前輩是個真正的達人。唉,說起他來,在下還欠他幾塊金子呢,再見面時,一定還上!」
「什麼金子?」陳軫來勁了。
「就是金子呀,一筆老賬。」蘇秦不願提及姬雪的舊事,輕輕一笑,將話題帶回盟會現場,就具體事情與陳軫謀議良久,達成共識,末了說道,「陳兄,這次盟會意義重大,無論如何,要以和為貴,要有笑聲,氣氛萬不能僵。這個就托給您了。」
「哈哈哈哈,」陳軫拍胸脯笑道,「縱約長放心,在下學學那個老光頭,如何?」
與此同時,臨淄齊宮內殿,齊宣王正在閱讀田嬰呈送給他的密函,是燕地發來的。
「燕王將子噲發守造陽?」齊宣王眼睛眯起,看向田嬰,「為什麼?」
「讓他防備胡人。聽說對子噲越來越不稱心,說要歷煉他。」
「子噲怎麼想?」
「子噲是個好人,王上曉得的,他……」田嬰略頓一下,壓低聲音,「估計又要廢立了。現今王后是秦國公主,且生一子,燕王早對子噲不滿,尋借口廢立,也不是沒有可能。燕王若是真的廢子噲,立子職,燕國就成為秦國的一根棍棒。秦人敢越過三晉伐我,再有燕國這根棍棒,」苦笑,「齊國就無寧日了。」
「嗯。」
「桑丘之戰,匡將軍雖勝,但勝在僥倖。臣仔細研究過前後進程,也審過被俘的秦人。若是按照司馬錯的脾氣,一對陣就打,只怕臨淄現在就是他們的!」
「你有何良策?」
「於楚人相比,燕國才是我頭等大患。臣之意,可響應蘇秦嚙桑之盟,與楚結盟。楚無東憂,必西向爭秦。我無楚憂,可全力圖燕。如果燕王執意更立儲君,燕必生亂。燕若生亂,王上就以甥舅之名,出正義之師,永絕後患!」
「就依你計!」
約期到了。第一個到場的是韓相公孫衍,第二個到的是齊相田嬰,最後一個到場的是楚國令尹昭陽。
魏相是蘇秦,趙國沒有來人,來的是一名特使,送呈一封趙王的親筆國書,委任蘇秦全權代理趙國事務。這樣,蘇秦就身兼魏、趙二相。核下來,縱親六國中,只有發起的燕國沒有來人,燕王也未出函委任蘇秦。
但於蘇秦來說,重要的是齊、楚二相,其他皆是陪客。
楚相昭陽與宋王偃於同一個時辰趕到,說是途中「碰巧」遇到了。縱親列國相會在自己的地盤上,宋王偃此來是為盡地主之誼,出席盟約達成之後的慶功宴會。因他是王,而宋相不在受邀之列,因而,按照禮節,盟會不能安排宋王的帳篷,他只能繼續趕往彭城,入住他的別宮。
每當有客人趕到,龐大的儀仗陣營就會列陣演奏迎賓樂,蘇秦、陳軫就會並肩出迎。禮節話約略講完,陳軫就會引領他們入駐早已紮好的各家帳篷。
按照陳軫的安排,盟會定於三月初三日辰時舉辦召開儀式,之後討論盟約,後晌申時舉辦盟誓儀式,晚上舉辦慶祝宴會。之後三日,若無意外,大家一起春獵於彭城的宋室囿園,各自安排歸程。
開幕前夕,也即三月初二傍黑,蘇秦在其大帳設宴為客人洗塵,受邀赴宴的是楚國令尹昭陽、楚國文學侍從屈平、韓相公孫衍、韓大夫鍾龍海、齊相田嬰、稷下令田文。宴會几案依舊擺作圓圈,不設主次。尤其是主人蘇秦,在將所有客人讓進宴會場地之後,率先選了按照常理是最下位(靠近帳門)的席位坐下,向大家招手:「六國縱親,老規矩,不分主次,不分尊卑,大家一人一席,隨便坐!」
眾人面面相覷。
「呵呵呵,」蘇秦笑道,「當年在孟津,六王會盟縱親,也是這般坐的!」
眾人見說,方知蘇秦用意。昭陽跨前一步,在挨住蘇秦的席位坐下,田嬰則在蘇秦的另一側坐下,公孫衍挨住田嬰坐了,其他人也都各擇席位,挨住坐了。
坐到最後,只剩一個席位,就是正對帳門的傳統主位,所有目光看向一直候立於側的陳軫。
「咦?」陳軫拉長聲音,「這個席位燒屁股嗎?」撲地一屁股坐下,又誇張地噌一下彈起來,一把扯起挨他坐著的屈平,「嘿,真還發燙哩,來來來,老屁股受不了,得年輕人坐!」
看著他這番淳于髡式表演,眾人無不大笑起來。屈平所見,無不是宮廷禮儀,未曾歷經這般陣勢,被陳軫這一拉一按,身不由己地坐在那個方向最正的席位上,陳軫就勢在他的席位坐下。
屈平顯然沒有做好這方面的準備,一時窘迫,面脖子憋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正正衣襟,坐得筆直。
「呵呵呵,」蘇秦看出他的不自在,「屈平,幾年沒見,個頭長高了,長成個英俊後生了呢!」
屈平回他個笑。
「陳司儀,」蘇秦看向陳軫,「這個酒咋喝,你說!」
「一口一口喝唄!」陳軫端起一爵,舉高,「諸位老友新朋,大家看好了,是這般喝!」揚起肥大的脖子,嘴巴張開,將爵的一角伸進嘴裡,眼睛閉起,聲音誇張地接連滋出一聲,將爵中酒全部喝完,再誇張地咽下,亮亮爵底。
看到他的這個表演,大家全都笑起來,氣氛熱烈。即使屈平,也從尷尬中恢復,抿著嘴兒樂。
如此高規格的酒宴卻這般開場,既沒有敬天,也沒有祭地,甚至沒有任何的尋常禮儀,完全是放鬆的心情,照理說是不該的,但仔細一想,作為迎賓私宴,好友相聚,卻也不算犯忌。
接后的一刻輕鬆愉快,大家無不放開天性,各學陳軫滋滋喝酒,喝得花樣百出。
酒過三巡,田嬰起身,執壺走到昭陽身邊,在他身邊坐下,將他的酒爵斟滿,盯住他道:「昭將軍,在下得敬您一爵!」
「這酒……」昭陽端爵,看向田嬰,「田大人可有說辭?」
「只有一個說辭,」田嬰語氣真誠,「在下受封薛地。前番楚王伐齊,若不是將軍手下留情,這辰光在下怕是連個養老的窩也沒有嘍。」
「哈哈哈哈,」昭陽長笑幾聲,「這個酒該敬,不過,不是敬在下,要敬——」指向陳軫,「他!若不是那個人,莫說是薛地,在下只怕是要打到臨淄的!」
「哦?」田嬰看向陳軫,舉爵,「哎喲喲,陳大人哪,真沒想到,您才是有大德而不言哪!」
「這個嘛,」陳軫捋一把鬍鬚,「田大人得讓他喝!」指向蘇秦。
繞來繞去,見又繞在蘇秦頭上,田嬰、昭陽、公孫衍皆是驚異。
「咳咳,」蘇秦輕咳兩聲,學陳軫捋一下蓄起不久的黑須,「無論是昭大人退兵,還是桑丘之戰,我們若要致謝,都該謝一個人。在下提議,這爵酒,敬他!」率先端起面前的酒爵。
眾人盡皆端起酒爵,卻不知蘇秦是要敬誰,所有目光射向他。
「孫臏!」蘇秦緩緩說出一個名字。
昭陽、田嬰豁然明白,紛紛舉爵。
蘇秦不急不緩,講出他在得知楚人征齊之後,如何尋找陳軫,細細講述馬陵之戰的全部過程,繼而講出齊楚之戰對雙方的危害,末了道:「所幸昭將軍深明大義,率先退軍,否則,齊、楚兩國一旦開戰,無論誰勝誰負,於兩國都是災難!」
馬陵之戰,蘇秦全程參與了整個過程,因而此時所講,眾人無不信服。
昭陽心服口服,由衷嘆道:「不瞞諸位,在下退兵不是因為大義,也不是因為其他,而是陳兄告訴我說,孫臏依舊活著。秦人不服,結果就是桑丘!」舉爵,沖諸位,「來,我們為孫臏將軍依然活著,干!」
眾人皆飲。
離會盟營地僅只五里的嚙桑古邑里,一連三個客棧全部被一個商隊承包了。它們是五天前就被包下的,但客人入住卻是蘇秦為眾客人洗塵的這日夜間。
入夜,客商模樣的公子華推開一扇房門,走到一個端坐於席的身影前,在他對面几案前坐下。
「客戶們全到齊了!」公子華小聲稟道,「這辰光在約長的大帳里飲宴。宋人守護較嚴,我們的人無法接近!」
「楚商有多少?」
「三千,營帳扎在二十裡外,只有昭陽幾人入駐約長紮好的營帳。」公子華掏出一封密報,「這是盟會議程,司儀是陳軫,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昭陽、公孫衍、陳軫,」張儀苦笑,「若是惠施也在,冤家們就齊全了!」展開密函,讀之。
「下一步,這樁生意該怎麼做?」公子華目光徵詢。
張儀將密函放下,拿出一個木盒,推到几案上:「既然是在明日辰時與會,你就於辰時三刻,以秦使身份將此國書呈遞縱約長,就說秦國國相張儀奉秦王之命前來赴會,因路途遙遠,遲到一步,使你先行報到!」
「那……相國呢?」
「守在此棧。」
「這……」公子華怔了,「如果約長有請,我該怎麼說?」
「該怎麼說你就怎麼說。」
翌日辰時整,嚙桑盟會如約舉行會盟儀式,場所就是陳軫所畫的那個圈。
沒有扎帳篷,沒有扎籬笆,一切都是露天的,一覽無餘。
現場沒有旗幟,沒有樂手,沒有衛士,一切似乎是,蘇秦是在春和景明時節約鄉黨踏青聚會。
四周靜謐,鳥語花香,空氣中瀰漫著自然的香氣。視力所及之處,春風拂面不寒,楊柳點頭哈腰,不見刀光劍影。
蘇秦、陳軫在前引路,楚、齊、韓三國相國及隨從副使有說有笑地由偏西北的草地上斜走過來。
草地的正中,也就是會盟主場,齊整地擺著八個几案。案上沒有菜肴,沒有酒水,只豎著一塊精緻的木牌,上面寫著國別名字。八條几案呈四個方位擺排。楚使二幾,居南,齊使二幾居東,韓使二幾居西,剩下北側二幾,一隻几案上寫著趙、魏,蘇秦坐了,另一隻几案上寫著司儀,陳軫坐了。
作為司儀,陳軫致開場白,隻字不提今日的會盟,倒是出口講起嚙桑的鴨子來,從鴨肉如何好吃,到有多少種吃法,講得頭頭是道。
眾人摸不清頭腦,先是發愣,繼而笑聲一片,七嘴八舌地講起各地的鴨子及吃法來。只有屈平眉頭皺緊,不滿地看向蘇秦,見他也是呵呵直樂,一時不明所以,坐在那兒呆悶。
講完鴨子,陳軫煞有介事地晃著腦袋:「諸位大人,在下出道謎題,若是有誰猜出,今日晚宴,就由在下的白夫人主廚,親手為他燒一隻正宗嚙桑烤鴨!」
「快講!」田文急不可待。
陳軫指向八條几案的最中間位置:「就是這個位置,誰能猜出它有什麼特別之處?」轉向蘇秦,丟個眼色。
蘇秦心領神會,眼睛大睜,率先盯向中間的草坪,似乎那兒藏著一個絕世秘密。
眾人也都紛紛看向陳軫所指的地方,即使屈平,也不無好奇地睜大眼睛。
然而,草坪就是草坪,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眾人盯有良久,仍無一人開口。
望著這幾個幾乎是天底下頂級聰明的人一臉迷惑的樣子,陳軫得意地哼起小調,指節有節奏地敲響几案。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時,陳軫逐一掃過眾人,目光落在昭陽身上:「昭大人,看來在下拙妻的這隻鴨子只有您來吃嘍!」
「我?」昭陽指一下自己的鼻子,一臉茫然,盯住那塊草坪,「這……這塊草坪……」抓耳撓腮,引得眾人大笑。
「您好好想想,再看看四周,是不是似曾相似?」陳軫提示。
昭陽依舊想不出來。
「想想那條蛇,帶足的蛇……」陳軫的眼皮子眯成一條線。
「天哪,」昭陽恍然開悟,「你是說,這兒是在下扎帳篷的地方?」
「正是!」陳軫打出一個響指,「大家可都聽清楚了,這個謎底是昭大人猜出來的,在下拙內的這隻鴨子,大家也就只有眼饞的份嘍,哈哈哈哈!」
眾人皆笑起來。
「什麼帶足的蛇?」屈平好奇,盯住陳軫。
「這個嘛,」陳軫慢條斯理,「屈公子得空可以請教昭大人嘍!」指向草坪,看向田嬰,「田大人,當時楚人征薛,昭大人的帳篷就扎在我們的就坐處,中間這塊草坪,正是昭大人擺放主將大案的地方!」
「嘖嘖嘖,陳司儀好記性啊!」田嬰伸出拇指。
「真正沒想到呀,」蘇秦接過話頭,不無感慨,「此地竟然是齊、楚止戈的福地!」提高聲音,「諸位大人,有鑒於此,在下有個提議,」向昭陽與田嬰抱拳,「由楚國令尹昭陽大人與齊國相國田嬰大人到此福地,敬天祭地,把酒言和!」
眾人擊掌。
「好!」昭陽率先起身,把酒走向場中,田嬰亦笑盈盈地迎上,二人在場地中央,相對跪坐,舉爵。
蘇秦朝陳軫努嘴,陳軫起身,走到場中,執壺,唱道:「蒼天在上,厚土在下,四方神靈,各各作證,今有楚國令尹昭陽大人、齊國相國田嬰大人,於此福地鄭重盟誓,自今日始,楚、齊兩國互止刀兵,結作友邦,永世睦鄰,共對仇敵!第一爵,祭天!」
二人將酒灑向空中。
陳軫斟滿:「第二爵,祀地!」
二人將酒灑地。
「第三爵,敬拜四方神靈!」
二人將酒灑向四方。
「最後一爵,楚、齊共飲!」陳軫斟滿,聲音更響。
昭陽、田嬰互相致敬,各自仰脖飲下,在眾人的掌聲中各自回席。
「蘇大人,」陳軫看向蘇秦,「在下的差使算是執完了,下面該您嘍!」
蘇秦也不說話,伸手從案下摸出八捆竹簡,一一擺在面前几案上,沖眾人抱拳:「諸位大人,在我們商議嚙桑盟約之前,在下敬請諸位觀賞一部奇書!」起身,將竹簡抱起,一個條案分發一卷,自留一卷,擺在自己案前。
眾人展看,是公孫鞅的《商君書》,無不神色肅然,凝神翻閱。
就在此時,在遠處戒備的軍尉匆匆走來,作禮,朗聲道:「報,秦使請求與會!」
此報如一聲響雷炸裂,眾人面面相覷。
嚙桑相會,旨在應對秦人,而秦人竟……
所有目光投向蘇秦。
蘇秦也是愣怔,長吸一氣,緩緩吐盡,看向陳軫:「司儀大人,有請秦使!」
陳軫起身,快步跟從軍尉走去。
見陳軫走遠,蘇秦輕咳一聲,指下案頭,埋首於竹簡。眾人無不會意,各自低頭,繼續就讀。
不一會兒,陳軫引領公子華步入會場。
太陽升高,空氣暖洋洋的。
陳軫引領秦使踏著草坪走過來,剛好走到蘇秦背後,與昭陽照面。昭陽就如沒有看到他,顧自埋頭讀書。
見這麼重要的盟會竟是這般場地,公子華顯然未曾料到。更讓他未料到的是,與會諸人皆在埋頭讀簡,無一人看他,似乎他並不存在。
陳軫走到蘇秦跟前,道:「縱約長大人,秦使到了!」
蘇秦從竹簡上抬頭,起身,拱手:「洛陽人蘇秦見過華公子!」
蘇秦此言,顯然是在敘家常,他與眾人不過是個好友聚會。
公子華拱手應道:「秦使嬴華拜見縱約長大人!」眼角掃向眾人,見他們全都埋頭於竹簡,曉得是做給他看的。
公子華的眼角瞥向近在眼前的陳軫几案,見到卷首赫然寫著三個大字,「商君書」,由不得打個冷戰。
天哪,他們人手一冊《商君書》,而此書在秦國,王兄卻視作國寶,敬若神明,連他嬴華也未曾讀過!
「在下與幾位雅友聚此賞春,公子百忙之身遠程趕至,敢問有何賜教?」蘇秦目視公子華,冷光如劍。
「賜教不敢!」公子華拱手,「聽聞縱約長大人邀約列國相輔至此雅聚,共商天下大事,我王感慨,特使國相張儀前來赴會,因道途遙遠,遲誤時辰,還望縱約長大人寬諒為懷!」從袖中摸出秦王親筆所寫的國書,雙手呈上,「此為秦國國書,敬請縱約長惠閱!」
蘇秦接過,納入袖中,拱手:「在下謝秦王厚愛!有請張相國!」
「張相國尚在途中,不時即到,在下這就迎他去!」嬴華拱手,轉身,揚長而去。
待嬴華的身影完全消失,會場立即炸了鍋。
「豈有此理!」昭陽震幾,看向蘇秦,「縱約長,縱親盟會,有他秦國什麼事?」
「是啊,有他秦國什麼事?」田嬰、田文紛紛應和。
蘇秦二目閉起,顯然是在竭力壓住激蕩的心情。
「喲嘿,」陳軫來勁兒了,朝手心呸呸幾聲,揉搓幾下,袖子連挽幾挽,又鬆開,甩幾甩,咧嘴笑起來,「這是貴賓哪!接待不速之客,在下這個司儀,趣兒可就大去嘍!」看一圈眾人,抱拳,「諸位大人慢慢攻讀,在下迎賓去!」哼著老家的小調兒,晃著小碎步,踏著青草地去了。
在坐諸人中,昭陽是最不想看到張儀的。無論如何,當年為爭令尹之位陷害過張儀,這是他的心理陰影。此番縱親列國相宰峰會,他萬未料到張儀會不請自來,否則,說死他是不會來的。
「縱約長,」昭陽憋悶一會兒,拱手,「秦相張儀是來約見縱約長的,昭某在此或傷雅興,先告退了!」起身,拿起案上竹簡,「蘇大人此簡,在下拿回帳篷,細細賞讀!」
「也好,」蘇秦起身,拱手作別,「在下晚些辰光另約大人!」
「等等,」田嬰起身,揚手,「昭大人,我們釣魚去,如何?」
「好呀,好呀,」昭陽回應,「我們一邊釣魚,一邊賞書,豈不快哉?」
二人相約走後,公孫衍也站起來,順手抄起竹簡,朝蘇秦揚揚,顧自走去。
席位上,只有屈平、田文及韓國大夫三位副使面面相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蘇秦看得明白,招呼他們繼續看書,坐等秦相張儀。
然而,張儀沒有來,秦使嬴華也不見蹤影。約有一個時辰,陳軫歸來,朝蘇秦攤開兩手,搖頭道:「張儀豎子,攪場子也不是這般攪法,害在下在路邊白等一個時辰!」
「諸位朋友,」蘇秦苦笑一聲,看向在座諸人,「秦相既來,這個盟會也就急不得了。大家各回營帳,聽司儀安排!」
幾人起身,各回營帳。
直到天黑,張儀未到。
蘇秦又候一日,張儀仍舊未到。
第三日,昭陽、田嬰、公孫衍三人,別過蘇秦,各自踏上歸程,委託副使操辦盟約相關事宜。
這期間,蘇秦也早察知張儀就守在嚙桑的客棧里,顯然是在候他上門。
第四日晨起,飛刀鄒載著蘇秦趕到嚙桑的客棧,遞上拜帖,被公子華引入客堂。
一到客堂,公子華轉身離開。
是個偏靜的院子,幾乎被清空了,沒有一人。即使飛刀鄒,也未能如慣常在門口候等,被公子華禮節性地請到隔壁的另一座院落。
這個院落的時空,只屬於蘇秦與張儀。
客堂空空蕩蕩,只有兩張几案,一左一右,擺於正堂。
張儀端坐於左側席案前,紋絲未動,如一尊雕像。
望著右側几案,蘇秦曉得是為他留下的。右為上,作為主人,張儀未置主客席位,而虛上位予蘇秦,是仍舊視他為兄。
蘇秦近前,正襟坐下。
張儀看過來,目光盯住他。
蘇秦回應他的目光。
四道光柱相撞,卻沒有火花,沒有避讓,就如兩隻相向伸出來的手,緩緩地搭在一起,抵在那兒,與眼睛連在一起的兩顆心,感受著對方的感受。
一刻鐘過去了。
兩刻鐘過去了。
三刻鐘過去了。
無論是蘇秦還是張儀,依舊正襟危坐,未動分毫,似乎他們仍舊坐在鬼谷的密林里,與大師兄幾人習練冥思。惟一的不同是,此時的他們,眼皮是睜開的,眸子是凝視的,心神是交通的。
大約在第四刻的結束時分,蘇秦率先收回目光,拱手。
張儀亦拱手。
蘇秦道:「秦在帳中等儀弟三天。」
張儀道:「儀也是。」
蘇秦道:「沒有想到儀弟會到嚙桑。」
張儀道:「沒有想到蘇兄會在此地搞出一個相會。」
蘇秦淡淡一笑:「不說眼前吧,說說過去的事。」
張儀回他一笑:「儀弟恭聽。」
蘇秦道:「能否來壺酒呢?」
張儀擊掌三聲。
兩個侍女各執一隻食籮從外走進,一邊一個,將食籮打開,拿出一壺酒,兩道菜,三隻酒盞。
蘇秦掃眼看去,菜與酒盞與他們在鬼谷就餐時幾乎是一模一樣。
兩位侍女擺好酒肴,緩緩退出。
四周再入寧靜。
蘇秦看向酒肴,感慨:「在下所能想到的,儀弟全都想到了。」
張儀淡淡一笑:「也總有想不到的時候。」擺手,執壺,示意斟酒。
二人各將面前的三隻酒盞斟滿,左右各擺一盞。
蘇秦端起左側一盞:「我們先敬龐兄!」
張儀點頭,端起。
二人舉盞,拱手,同時將酒灑向案前的地上,將空盞一併擲地。
張儀盯住蘇秦:「說吧,過去的什麼事?」
蘇秦看向案前地上的空酒盞:「就龐兄的事。」
蘇秦一五一十,講最後一戰中齊人糧草被焚后的真實處境,講自己與田忌在當時的絕望心情,講孫臏在無奈中布局馬陵道,講他與孫臏如何候在馬陵道的盡頭恭候龐涓的到來,講龐涓的自刎……
蘇秦看向右邊的一盞,講龐涓自殺后孫臏如何痛苦,講孫臏如何出走,講他如何追蹤孫臏,講他在海邊如何連候七日,等待孫臏的歸來,講孫臏留給匡章的兩部兵書……
蘇秦語氣平和,情真意切。
張儀的眼眶濕潤了,兩窩淚水盈出眼眶,無聲滑落。
蘇秦的目光移向中間一盞,端起,沖張儀舉起:「賢弟,這一盞是你我的,干!」
張儀亦端起中間一盞,雙方盡禮,各自飲盡,又執壺斟滿。
「六國合縱之後,」蘇秦緩緩接道,「縱親列國不解在下之意,不聽在下之言,支走在下,執意伐秦,終至潰敗。在下於無奈中返趙,路過宿胥口時,心灰意冷中想到先生,就回谷探望,欲求先生指點迷津。先生不肯出見,但賜一錦囊,託大師兄交付在下。」從貼胸衣袋中摸出一隻錦囊,「此囊為先生教誨,在下不敢獨享,敬請賢弟過目!」緩緩起身,走到張儀跟前,雙手呈遞。
張儀雙手接過,置於几案,拜過先生,拆囊出帛。
沒錯,是先生手跡。
張儀讀畢,放在胸口,默禱幾句,將帛折好,塞入囊中,遞還蘇秦。
「敢問賢弟,」蘇秦收好錦囊,回席位坐下,凝視張儀,「先生所示,可有解讀?」
張儀回視蘇秦:「蘇兄感悟數年,想必已有定解,在下愚痴,還請蘇兄賜教!」
「賜教不敢!」蘇秦淡淡一笑,「不過,讓賢弟說照了,在下苦思數年倒是真的。」
「是何感悟?」
「前面三句相對易解,只有最後一句,公私私公,在下久不得解,四方求問,直至數月之前在稷下遇到奇人點撥,方有所悟!」
「哦?」張儀微微傾身,「是何奇人?」
「楊子。」
「可是那個一毛不拔的楊朱?」張儀來勁了。
「正是。」蘇秦淡淡一笑。
「他還活著?」張儀兩眼放光。
「是哩,」蘇秦點頭,「在下差點讓他放狗咬了!」斟一盞酒,一口飲下,緩緩講起稷下之事,講他如何請教孟子,如何請教農家的許子,又如何遇到楊子,講楊子如何責他,如何讓他拔羊毛,拔犬毛,他又如何從他牧羊,如何聽他教誨,等等諸事,一五一十細述一遍,聽得張儀二目睜圓,恨不得一步踏到臨淄,尋訪那個楊子。
「儀弟,」蘇秦從楊子身上轉回,言歸正傳,「經過楊子詮釋,在下算是多少明白先生所示了。」
「先生所示何在?」
「先生所示共是四句,『縱橫成局,允執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縱橫成局』,乃是你我當如何作為,『允執厥中』乃是你我當秉持何德,『大我天下』乃是你我當志發何向,至於這最後一句,『公私私公』,乃是先生展示『大我天下』的達成之道!」蘇秦緩緩解道。
張儀閉目有頃,睜眼:「依蘇兄所悟,此道如何達成?」
「大我天下,乃大同之世。」蘇秦解道,「人類初成,性純質樸,共妻共子,天下為公,是謂大同。之後有家,私慾滋生,王權天授,封妻蔭子,天下入爭。然而,私慾一如洪流入壑,越沖越大,越大越沖,終至於泛濫成災,形成方今的大爭之世。」
「蘇兄是說,達成目標,乃回歸於公?」張儀眯起眼睛。
「正是。」蘇秦點頭,「先生所示之『大我天下』,即天下為公。」二目放光,「楊子說的是,天下之人盡皆存私,私私即公。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營之,營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人人不損一毛,人人不貪一毛,則天下大公矣!」
「在下想知道的是,蘇兄如何達成天下人營私之利由天下人共享之?」
「共生。」
「共生?」張儀的眼睛越眯越小。
「共生即互生。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人人用己所長,補他人所短;取他人之長,補己所短;互為營生,彼此敬重,公正平等,互利互助,互聯互動……」蘇秦喋喋講起自己所悟的共生之道。
張儀的眼睛完全閉合,眉頭皺起。
蘇秦看在眼裡,打住話頭。
張儀久久沒有睜眼,顯然是在思索蘇秦的感悟。
蘇秦不再打擾他,微微閉目,等待他的反應。
不知過有多久,張儀微微睜眼,見蘇秦的眼睛仍在閉合,輕輕咳嗽一聲,朝外叫道:「來人!」
兩名女子應聲從院外走來,已換過服飾,一人衣黑,一人衣白。
「上棋!」
黑白二女抬進一個棋台,擺在蘇秦與張儀的兩個几案中間。
蘇秦搭眼望去,整個棋台與他們出山時鬼谷先生所擺的棋台一般無二,三足,圓盤,盤面上,橫豎各十九道方局,接六十四卦內圓。
顯然,這是張儀僅憑記憶複製的。
二女子將棋台擺好,各執一盒棋子,一個背對門戶跪正,一個背對正堂跪正,與左右兩側的蘇秦與張儀剛好形成四個方位。
棋局上空無一子。
「擺局!」張儀又出一聲。
白衣女子率先齣子,在盤中六個緊要位置連投六枚白子之後,黑衣女子才在西陲布下一枚黑子。
顯然,這是一場已經弈好的棋局,二女只是在照譜擺棋。
蘇秦豁然洞明,二女所擺的棋譜,其實是他與張儀的縱橫之爭。
六白一黑為勢子。布完勢后,白衣女子集六白子之勢,再發白子殺向惟一的黑子,黑衣女子出黑子抗拒,喻六國函谷伐秦之戰。白衣女子補子於後方,喻蘇秦消彌燕齊之爭;黑衣女子布子於近鄰,喻秦征巴蜀。白衣女子再次補子於後方,喻燕齊再生隙;黑衣女子殺向白子一角,喻秦王嫁女入燕,直搗白子大本營。白衣女子齣子應戰,連接齊、趙壓燕。雙方廝殺幾個回合,黑子艱難做活,成勢,白子則層層布防,卸其外勢,喻秦入燕成功,但受蘇秦的齊、趙外力干預。黑衣女子再借西陲黑勢殺向中盤,喻張儀相魏;白衣女子圍堵迎戰,幾番搏殺,喻魏伐趙、魏徵韓及桂陵、馬陵之戰,黑子大龍失氣,陷入危局。黑衣女子孤注一擲,擲子殺向白陣後方,喻秦軍征齊;白子應戰,將全部黑子圍殲。
黑白二衣女子擺至此處,不再落子,看向張儀。
就局面看,成塊的黑子長龍或被殲遭提子,或被圍失氣,基本陷入完敗,反觀白子,滿盤皆是,個個生龍活虎。
張儀擺手,二女揖退。
張儀的目光緩緩轉向蘇秦:「蘇兄,先生所示的『大我天下』達成之道,既然是『縱橫成局』,就當由棋局啟始。蘇兄的共生之德,既然是『允執厥中』,亦須在對弈中實施。」指向棋局,「蘇兄連走妙子,今已鎖定勝局;在下處處潰退,只餘一隅相搏。但,弈棋之道,千變萬化,你我之間,畢竟未到終局,是不?」
「儀弟?」蘇秦內中滑過一股強烈而悲涼的震顫,心頭一陣絞痛,因為這是他此來最不想聽到也力圖避免的言辭。
張儀伸出手,做出請的姿勢,淡淡一笑:「蘇兄,請弈棋!」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起身,走到張儀跟前,遞給張儀:「這是孫兄留給儀弟的,請儀弟惠存!」回至自己几案。
張儀閱之,淚水流出。
張儀拭去淚,將孫臏的竹片納入袖中,再次伸手,做出請的姿勢:「蘇兄,弈棋吧!」
蘇秦使出殺手鐧,從袖中摸出《商君書》,語重心長:「儀弟,天下若依此書之道,就將是血流飄杵、民不聊生啊!」
張儀亦從袖中摸出他所收藏的《商君書》,平攤於几案:「在谷中,先生曾說,萬物皆由道生,亦皆由道終。道者,陰陽轉圓,死生相繼,無死無生,無生無死,對不?蘇兄,弈棋吧。」
「唉,」蘇秦長嘆一聲,「儀弟不遠千里來到此地,就為向在下擺出這局棋嗎?」
「是的,」張儀語氣鄭重,「『縱橫成局』為先生所示,儀不敢有怫!再說,此局是由蘇兄開啟的,在下赴秦,也是蘇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頭至尾,在下不過是在應局,是在陪同蘇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興緻來,怎麼可能放棄呢?知蘇兄者,莫過於在下。蘇兄行事,向來一以貫之,既已弈至中盤,又怎麼能輕言放棄呢?你我二人,既為先生的縱橫之子,為什麼不弈下去、以睹終盤的燦爛呢?」
「儀弟,」蘇秦聲音急切,「在下不是放棄,是想與儀弟謀議……」
「既然是對弈,謀議就不必了!」張儀再次伸手,指向棋台,目光如炬,氣勢如虹,聲音果決,「蘇兄,請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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