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 章|頂大梁左徒負重 履商約王親走險
幾盞宮燈亮著,遠處依稀傳來雞鳴。
懷王依舊坐在他的書閣里,眼睛閉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有。面前的几案上,赫然放著三卷竹簡,兩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從蘇秦處帶回來的《商君書》。
宮尹侍立於側,眼睛閉著,頭勾著,顯然有些頂不住了,頭陡地點一下,身子差點兒歪倒,打個愣怔,緊忙站直。
許是讓他的這個動作驚到了,懷王睜開眼,瞟他一眼,目光轉向几案。
懷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幾個字眼上,分別是「聯齊抗秦」、「吳起之法」,良久放下。
懷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邊浮出屈平的聲音:
「……蘇子說,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為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後,已成一隻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敗。若想與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制,化掌為拳;二是堅持合縱,與齊為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陣以待!」
「……秦人氣勇,一勇在賞,二勇在器。秦國王命,直接獎罰兵士個人,任何士卒只要斬敵就有功,有功就受賞,反之,潰退則受罰。而楚國制命不是,王命獎懲只對將,不對具體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賞,戰死得不到撫恤,潰退自然也不受罰,因為王命懲罰的只是將官,這也可說明為什麼景將軍一戰敗就要負罪自裁……」
「……景將軍兵分三路,其他兩路戰況如何呢?西路未戰而回,東路一舉收復涅邑、黑水關二地,可傷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戰的只有景將軍的中路,是王師!」
「……我有大軍二十一萬,秦人僅有區區五萬,這是輾壓優勢,即使我中路戰敗,倘若其他二路奮勇向前,商於之戰斷也不是這般結局……」
「水。」懷王伸手。
「王上,」宮尹緊忙過來,端起兩隻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見溫度正好,將另一隻雙手呈上,「這水不冷不熱,正好呢。」
懷王接過,咕嘟咕嘟一氣飲下,將杯子遞迴。
「王上,」宮尹又續一杯,擱在案上,「雞都叫了,龍體要緊哪!」
懷王閉目,沒有理他,也沒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該到鄭娘娘了,她……一直在候著王上呢。」
「對她講一聲,更作明日吧。」懷王指向殿門,「這就去。」
宮尹應過,剛剛出門,迎頭遇到鄭袖,手裡抱著她的琴。
「娘娘?」宮尹驚愕。
「噓!」鄭袖沖他努下嘴,輕輕趨進,一直走到懷王近旁,見他仍在閉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將琴放下,擺好,輕撥琴弦。
隨著一聲弦動,懷王陡地睜眼,方才看到鄭袖。
「是你?」懷王驚喜。
鄭袖給他個笑,顧自撥弦。
弦音清幽,如絲如縷,如點如滴。
懷王的兩眼充滿愛意,一股暖意油然湧出心底。
懷王站起來,拿起案邊王劍,聲音響亮:「鄭袖,來個勁的!」
「臣妾來了!」鄭袖話音落處,指法改變。
一時間,御書閣里,弦聲錚錚,龍飛劍舞。
一曲舞畢,天已大亮,雄雞啼過三遍。早有宮人端來凈水,懷王洗過,轉對宮尹:「傳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趕到宮中,卻是懷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過早膳,懷王脫去王服,換作一身貴族常裝,吩咐宮尹輕車出宮。輕車非王輦,顯然懷王要簡服出行。宮尹共安排兩輛駟馬輜車,懷王邀靳尚同車,宮尹與侍衛長乘坐另一輛。
「王上欲駕何處?」走有一程,靳尚終是憋不住,小聲問道。
「一到你就曉得了。」懷王朝前一指。
待車馬停在一處府宅,靳尚方知懷王是來尋屈平的,心頭一凜,但迅即現出悅色,跳下車召喚門人。門人出來,應說屈平回他的草捨去了。
「王上,」靳尚小聲稟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過一次,曉得路徑。是臣去召他過來呢,還是——」
懷王朝前又是一指:「帶路。」
「好咧!」靳尚跳到車前,換下御手,駕車徑出南門,駛入一條沿河水岸邊修築的林蔭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進去,請屈大夫迎駕!」靳尚稟道。
懷王沒有應他,吩咐侍衛長等候在門外,朝宮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虛掩著的,並無門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開柴扉,迎請懷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臉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這個宅院在郢都當是獨一無二的!」
「說說看,」懷王打量柴扉,「怎麼個獨一無二了?」
「院中別無草花,只長四物!」
「是何四物?」
「蘭、竹、梅、菊!」
懷王大步走入,果見院落闊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內中只有蘭、竹、梅、菊四種植物,是分區種植的。最多的是蘭花,佔去絕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兩側,至於竹與梅,皆在周邊。整個苑圃甬道縱橫,錯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還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說有雜植了。
老花匠蹲在蘭苑裡不知忙些什麼,見他們過來,站起,拱手笑笑,又埋頭幹活。
前面是兩排草舍,陡傳來樂聲。
「嘿,」懷王住步,聽一會兒,笑道,「這人倒是逍遙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過第一排草舍,現出一塊草坪,坪上坐著七八個樂手,皆著巫服,操弄管弦金石。還有兩個巫女動也不動地站在一側。
懷王三人隱在草舍里。
一陣嘈雜的聲音磨合過後,鐘磬起韻,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樂響起來。
巫樂響有一陣,懷王、靳尚眼前一亮,一個身披白紗的女子隨著節奏緩緩舞入草坪。
是白雲。
白雲的紗衣是由一層細細的蜀絲織成的,薄到她身體的每一個細節,無不展現在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進入某種法術狀態,對周圍人事渾然不覺,顧自跳起一種懷王從未見過的奇怪舞蹈。
讓懷王更為驚呆的是,隨著白雲的手招向一個方向,一個全身赤裸、頭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環圍在腰間以遮羞的男子跑出來,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雲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樂舒緩。
白雲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腳,兩隻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對視。
懷王完全覺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雲富有魔力的凝視下,屈平漸漸著了魔。
屈平的魔症越來越大。
白雲移動腳步,唱歌。
屈平跟著她動,跟著她唱。
懷王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麼。
白雲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隨著她的舞動而舞動。
白雲的舞姿越來越豐富,難度越來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練好似的,與他配合得恰到好處。
二人你來我往,你進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懷王的眼都看花了,總算聽到舞曲緩下來,漸漸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緩下來,隨著樂音住在場心,依舊如開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對視。
顯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懷王的兩隻眼睛死死鎖在白雲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湊他耳邊,聲音極輕,「臣曉得這個女子!」
「哦?」懷王看向他。
「那晚臣與屈遙奉命召請景翠,剛好遇到屈平舉辦招魂儀禮。臣尋景翠,見他也在現場,就沒打擾他,站在身後觀看。屈平扮巫陽,剛要招魂,出現險情,烏雲忽來,電閃雷鳴,眼見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聲會驚到魂,雨濕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無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場協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場上,正祈求中,這女子上台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過之後,風住雲退,現出晴空。再后,她與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紛紛飛逝,說是眾英魂歸來了。全場無不流淚,然後,景將軍就……就走出去,走到曠野,尋到一棵大樹,掛到枝上。幸好臣與屈遙趕得及時,救他下來,否則,王上就見不到景將軍了!」
懷王「哦」出一聲,眼珠子仍舊盯在白雲身上。
「聽屈平說,此女是個巴地祭司。」
懷王再次「哦」出一聲,徑直走出隱處,走向草坪。
懷王的兩眼直直地盯在白雲身上。
屈平背對懷王,而白雲正好面對他們。
白雲驚愕。
白雲身子一抖,從行巫的恍惚狀態中醒過來,見懷王已經走到屈平身後,屈平卻渾然不覺。顯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懷王住腳,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雲近乎赤裸的青春軀體上。
薄紗裡面,纖毫畢現。
突然走進兩個男人,且被面前之人這般盯視,白雲極不舒服,拉著屈平的手一松,一個轉身,徑自離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著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認出懷王,嚇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頭。
所有巫女盡皆跪下。
屈平感覺異樣,轉身,赫然看到懷王,先是發獃,繼而窘迫。欲進禮,赤身裸體;欲說話,舌根發僵;欲逃走,腿腳不聽。
懷王的嘴角浮出笑,輕輕鼓掌。
屈平依舊僵在那兒。
懷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說,扯住屈平的手,將他拉進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與花環,尋到他的衣服,匆匆為他穿上。
屈平的舌頭總算是反應過來,急切問道:「靳大人,這……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嘿,」靳尚悄聲,「在下也是不曉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約我見你,先到你府上,又尋到此處,見你柴扉開著,就進來了,誰曉得你們這在……」
「唉,」屈平苦笑,「這下出醜了!」
「你唉個什麼?」靳尚詭詐一笑,「這又怪不得你,失禮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見禮!」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見懷王已經坐在客廳的主席位上,宮尹立在他的身側。
屈平入見,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懷王眉開眼笑,「屈平哪,請起,請起!」
「臣……委實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懷王揚手,「起來,起來,難道還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謝過,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開眼界了!」
「臣……」屈平臉色漲紅,再現窘態。
「不是別的,」懷王笑了下,解圍,「寡人指的是這個舞蹈。你倆跳得真好哇,寡人觀舞無數,此舞卻是沒曾見過哪!」
「臣……謝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還沒講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屈平不敢有瞞,將根由詳細稟了,「前些日,臣在荊門主持招魂儀禮時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驅雲,使臣不負王命。臣欲表達謝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從。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風雲雷雨諸神,遂至太廟請來巫樂,求祭司教授她們溝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適時行雲布雨,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為巫各有奉,神各有司。臣再祈請,祭司見臣意誠,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於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見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雲雨?」懷王重複幾句,朝屈平拱手,「轉告祭司,寡人謝她了,也謝巫咸大神了。告訴他,寡人擇日另行祭拜,誠謝巫咸大神為我英靈驅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謝王恩!」屈平回禮。
「寡人此來,非為此舞,是為這些!」懷王示意,宮尹拿出三捆竹簡,輕輕擺在懷王前面的几案上。
是屈平的兩個奏本與《商君書》。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謹聽王示!」
「你的奏本,還有《商君書》,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著呀。」懷王指向宮尹,「你可問他,寡人一連三天沒有睡安穩,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個小盹,這又看了你倆的舞蹈,精氣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裡潮濕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蒼!」
「咦,你謝上蒼為何?」懷王驚異。
「天降聖王,楚民怎能不謝?」
「唉,」懷王長嘆一聲,「什麼聖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謝,也該是寡人來謝。」朝天拱手。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懷王幾句暖心的話,就將他的淚水勾下來。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懷王拿起一捆奏摺,展開,眼睛卻沒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誦他的表奏,「蜀國、巴國,秦人得之;漢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謀我,而我卻無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順流而下,我將防不勝防啊!」閉目,「這還都是外。外敵,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這一奏啊!」拿起另一本奏摺,展開,「國多亡於內不治。」
靳尚睜眼望去,見案頭展開的奏摺上被懷王用硃筆圈起兩列,赫然寫的是:「……貴胄百僚朋比結黨,無不醉生夢死,盡日饕餮,長夜歡娛,上貪國財,下爭民利……」
「王上賢明!」屈平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懷王又出一聲長嘆,「你點出的依舊是外,寡人的難處,還有許多你是不曉得啊。譬如說,這動兵的事兒。照理說,兵來將擋,可寡人手裡並沒有多少兵將。粗算下來,大楚共有軍卒逾六十萬,可寡人僅御六軍,也就是六萬,十之一。人言楚天廣闊,楚天之下,皆為寡人所轄,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過十之一。再就是稅賦,楚民所納若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夠掌握的不過是區區三成。這三成中,兩成是供養六軍的,一成是供養宮室的,寡人手頭連個應急的錢也沒有啊。不瞞愛卿,就這辰光,寡人正在為那近萬陣亡將士的撫恤金髮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銀由宮中支付,宮裡卻沒有餘錢,只能厲行節儉。節儉就要縮支,可宮裡也是複雜得很哪,無論縮減到誰的頭上,也都是不肯依啊!」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懷王給出個苦笑,「你想說什麼,寡人曉得。楚國這病,是老病,是囊腫,要治這病,得動刀子。可這刀子不是好動的呀,拔一發而疼全身。動皮連著肉,動肉連著筋,動筋連著骨,動骨連著髓。寡人思來想去,沒有個解,」又出一聲苦笑,抖動奏疏,「這才趕到你這兒,登門求賢哪!」
「謝王上高抬!」屈平拱手,慷慨陳詞,「既然是囊腫,就必須切除;既然是壞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則,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幾百年基業,斷不能讓一個囊腫毀於一旦啊!」
「屈平哪,」懷王看向奏摺,「照你這表奏所說,囊腫可就不是一個了,是一個連一個。怎麼動刀,你可曾想過?」
「臣正在思考。」屈平應道,「臣以為,王上或可依從蘇子所言,改制變法。」
「蘇子是怎麼言的?」
「蘇子之意是,改造當年吳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應方今實情。」
懷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書》上:「屈平哪,你想沒想過使用秦法?」
「臣想過,」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書》上,「蘇子當年入秦,就是沖著這本書去的。蘇子想的大,是天下。蘇子以為,若要結束天下紛爭,就必須一統天下,而一統天下,惟有推行秦法。」
「是呀,是呀,」懷王連連點頭,「此書寡人看過數遍,越看越覺得好哇。」不無感慨,「想當年,就是商君變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臉色。那時節,巴國是巴人的,蜀國是蜀人的,漢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諸邑是秦楚結好時節先王送給秦人的結好之禮。秦有商城,楚有於城,兩家雖在個別城邑有所衝突,大體仍是好的。所有的改變只在商君變法之後啊!」眼裡射出從未有過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設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結果會是如何?」
屈平心頭一凜,抬頭應道:「臣倒是想到一個結果,王上想聽嗎?」
「你講!」懷王目光熱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為什麼?」
「大王將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為天下帝王,大王一聲令下,天下莫敢不聽,大王說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與所有列國之民一樣,皆是天下人。」
「這個好啊,寡人盼著看到這一天呢!」懷王興奮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許不想看到!」
「還有何事?」
「大王或就聽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賞不到歌舞,讀不到詩賦,品不到美味,嘗不到佳釀——」
「這……」懷王急了,截住話頭,「為什麼呀?」
「因為這些皆是商君之法所嚴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只被許可兩樁事,一是耕,二是戰。」
「寡人特許不就可以了嗎?」
「若此,大王就涉嫌帶頭違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變法之時,秦國太子違法,受割發之辱不說,其傅遭劓,其師遭笞,這是天下皆知的事!」
「這……」懷王皺眉了。
雖然看完全書,但他真的還沒朝這兒想過。
「還有,」屈平接道,「無論是在這宮裡,還是走出宮門,大王只能看到一種顏色,只能聽到一種聲音,只能使用一種度量,只能聽到一種語言——」
「一種什麼顏色?」
「大王喜歡的顏色!」
「不錯呀,」懷王興奮,「寡人特別喜歡紅色!」
「若此,大王將看不到除紅色之外的任何顏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懷王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了,沉思良久,抬頭:「秦人是這麼過的嗎?」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驗證。」
懷王長吸一口氣。
「再有,」屈平緩緩說道,「如果有人違法,譬如說臣,該當腰斬,臣的家人,臣的親戚,臣的十鄰,也就是離臣最近的十戶人家,包括八旬老翁與三齡稚童,皆當處以相同刑罰!」
「這這這……」懷王急了,「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這叫連坐法。」
「為什麼要連坐?」
「因為他們隱情不報!」
「如果他們不知情怎麼辦?」懷王揪心了。
「他們是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知情的。」
懷王苦笑,搖頭:「還有這法?」
「問題的關鍵是,臣並沒有違法!」
「啊?」懷王嘴巴張大了。
「臣是被某個人誣告了。」
「他為何誣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兩手一攤,「或者因為他們懼怕什麼,譬如說,萬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們由於未能提前告發而遭連坐呢。」
「那……」懷王心猶不甘,「你沒有犯罪,不認就是!」
「臣不能不認呀,」屈平兩手又是一攤,「大王的刑獄里有足夠的刑具,臣……」
「這這這……這不是枉法嗎?這不是人人自危嗎?」
「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語調平淡。
「豈有此理!」懷王一拳震幾,似又覺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這樣嗎?」
「臣聽聞秦法嚴酷,可未曾去過秦地,具體如何,臣亦不知。」靳尚淡淡一笑,不把話說死。
「咦?」懷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沒有去過秦國,怎麼曉得這麼清呢?」
「臣沒去過,可蘇子去過。」屈平將話扯回正題,「蘇子居秦數月,親眼見證秦法,覺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倫,這才離秦返家,以錐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終得合縱之術,成就六國縱親,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幾日來,懷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卻被屈平一席話否決,整個懵了,勾頭沉思。
「屈平哪,」良久,懷王抬頭,「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當以何策應對?」
「臣思來想去,大王只可奉行一策,就是蘇子的縱親長策,結六國之力,以遏秦勢!」屈平給出解決方略。
「若結六國,我堂堂大楚豈不是與那些蕞爾小邦平分秋色了嗎?」
「王上,臣有一問。」屈平盯住懷王。
「請講。」
「王上是要效法三皇,成就天下聖王呢,還是想效法桀紂,成就一代暴君?」
「這這這……」懷王苦笑,看向靳尚,「這還用問?誰人想當一代暴君?」
「天下聖王,無一不視天下人為同胞,與天下人同憂同樂,與天下人共享天下。惟有天下暴君,才要獨享天下,視天下人為草芥,讓天下人奉其一人之樂!」
「屈平哪,」懷王再也無話可說,凝視屈平,不無感慨,「寡人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不過是以詩文曲賦見長,真沒想到,你這胸襟這般寬廣哪!」
「大王過譽了!」屈平拱手,「臣不過是想大王所想而已。自古迄今,天下萬邦,莫不以德行、勢力說話。楚地廣闊,楚民眾多,勢力雄冠天下。只要大王德行天下,外奉縱策,內治法度,楚國之勢必定是天下無敵,大王眼下的蕞爾小邦,能有誰不惟大王的馬首是瞻呢?天下皆聽大王,秦國敢不聽嗎?秦國聽從大王,大王示之以德,要求他廢除嚴苛之法,秦王敢不聽嗎?那時節,天下列國皆聽大王,大王自然德化天下,豈不是萬古聖王了嗎?」
「呵呵呵呵,」懷王笑了,「寡人怕是活不到那麼長遠了!不過,屈平哪,你這話,寡人愛聽!寡人今日來,不是來謀長遠的。」拿起案上的奏本,「你在這兒講得好呀,國多亡於內不治。眼前之急,不是縱策,是治內。寡人此來,是要請你來治治這個內!」
「怎麼治?」屈平問道。
「就從烏金始治!」懷王一字一頓,「寡人明日頒發王命,就是你前番起草的,也由你付諸實施!」
屈平怔了。
作為文學侍從,他是無權推行王命的。
「上官大夫!」懷王看向靳尚。
「臣在。」靳尚拱手。
「從明日起,你放下其他諸事,只做一事:輔助屈平,推行王命!」
靳尚怔了。
屈平更是怔了。
二人面面相覷。
上官大夫等同於中原列國的上大夫,位居朝中列大夫之首。屈平不過是個文學侍從,照理當由上官大夫轄制。此時懷王竟然讓上官大夫去輔佐自己的下屬,怎麼聽也是匪夷所思的事。
「王上,」屈平稟道,「臣為列大夫,靳大人是臣上官,臣……」
懷王看向宮尹。
宮尹從袖中摸出詔命,呈送懷王。
「屈平,你看看這個!」懷王將詔命遞給他。
屈平接過,展開,呆在那兒。
詔命赫然寫著「左徒」二字。
左徒為楚宮中權力最重的官,再上一步,就是昭陽的令尹大位了。
「左徒大人,還不謝恩?」懷王笑吟吟道。
屈平這才反應過來,手奉詔命,起身,跪叩:「臣屈平謝王厚遇!」
「呵呵呵,起來吧,」懷王抬手,「左徒大印,明日寡人朝堂上頒!」起身,轉對宮尹,「起駕!」
懷王大朝,遷升屈平為左徒,頒布詔命,嚴禁烏金等系列產品的邊貿,其中列明,無論是何產品,只要內含烏金,皆在被禁之列,違者嚴懲。
滿朝震驚,尤其是子啟。
子啟將詔命抄寫一份,趕至紀陵君府宅,見偌大的廳堂里坐的儘是人,看人頭不下三十。王叔居於正中主席,彭君、射皋君分坐兩側,人手一長卷賬冊。
在場人的表情無不喜慶。
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負責犁鏵貿易賬務的彭君、射皋君已將首批四萬隻犁鏵的賬款全部釐清,在公布紅利。
子啟進來時,射皋君正在宣讀賬款。
子啟遲疑一下,在後面坐下。
射皋君宣讀完畢,負責監督的彭君認定射皋君所公布的帳目確鑿無誤,之後,看向王叔。
「諸位親友,」王叔拱手一圈,「承蒙大家看得起羋楸,信任羋楸,將真金白銀投給羋楸,羋楸難以表達感激,只有盡心儘力,為大家謀福謀利。此番犁鏵貿易,諸位紅利翻番,可喜可賀。俗語云,親兄弟,明算賬。任何人只要對首批貨物的帳目有所質疑,就可向他們二位發問,求請詳細。生意講的是賠賺,但無論是賠是賺,賬目都要算在明處,是不?」
眾王親紛紛搖頭,表示沒有疑問。
「既然沒有疑惑,」王叔再次抱拳,「羋楸就視作過了。今日大喜,羋楸聊備薄酒清湯,請大家開懷暢飲。」擊掌。
府宰應聲,早已候等的僕從絡繹不絕地將美酒佳肴皆端上來。眾親就在廳堂吆三喝五,投壺行令,狂歡起來。
子啟向王叔招手。
王叔走出,與子啟走到偏廳。
子啟呈上剛剛頒布的王命詔書。
王叔看過,臉色沉了。
如此重大之事,懷王事先竟然未向「過問工貿諸事」的王叔徵詢意見,甚至未透給他隻言片語,竟就直頒王命了!
當然,懷王有理由這麼做,王叔畢竟只是過問,且是先王的授權。作為大楚新王,懷王大可以不予徵詢。
王叔閉目。
彭君、射皋君也都看到子啟的招手,隨跟過來。
王叔沒有睜眼,只將詔書遞過去。
二人看過,各吸一口寒氣,看向王叔。
「是昭陽嗎?」王叔的聲音出來,顯然是問子啟。
「今日大朝,昭陽沒到。」
「哦?」王叔睜大眼,緊盯子啟。
「就小侄所知,這事兒與昭陽無關。」
「不是昭陽,又是誰攛慫的?」
「屈平!」
「他一個案前弄臣懂個什麼?」彭君一臉不屑。
「彭叔,」子啟苦笑一聲,「從今日始,他不是弄臣,是左徒了。」略頓,「這且不說,父王還將靳尚、昭睢、景鯉、屈遙等幾個幹練人手,劃撥左徒府轄制!」
「什麼?」射皋君暴跳起來,「竟然連上官大夫也歸他管?」
「屈平?」王叔重複一句,「聽說此人文采不錯呀!」
「是哩。」子啟應道,「十三歲寫出《桔頌》,十六歲參與蘇秦合縱,為六國起草盟誓,父王惜其才,封他為文學侍從。幾日前,此人奉王命前往荊門為王師英靈招魂,遇大雷雨,吹斷旗杆。但此人得巴巫相助,不僅將雲雨驅走,還真的施出法術,讓天上落下流星雨,說是亡靈歸幡。眾皆驚嘆。今日遷任左徒,是破格擢升,連晉三階!方才退朝之後,朝堂炸了!」
「看來你是知他了!」
「父王身邊的人,小侄不敢不知。」
「此人可有弱處?」王叔看向他,「譬如說,金銀,奇珍,奴僕,田產?」
「無一是其所好。」
「美人呢?」
「就小侄所知,」子啟略略一想,接道,「此人頗得女人緣,郢都貴婦、才女,包括父王身邊的寵妃,爭相誦其詩賦,慕其才情,名門閨秀私底里議起,莫不以嫁他為幸,不過,迄今為止,小侄未曾聽聞他與哪個美人有染!」
王叔閉目,有頃,聲音出來:「彭弟,聽說昭鼠手中有個彩壺,你可見過?」
「見過一次,」彭君接道,「昭鼠當個寶,聽說花了大價錢,藏得緊哩。」
「把它搞來。」
「呵呵,」子啟笑了,「王叔看上了?」
「想過過眼。」
「啥?」子啟震驚,「他那個破玩意兒小侄見過多次,拿來作夜壺還賺不中看呢,怎麼能過王叔的眼?」
「唉,」王叔苦笑,「你呀!」搖頭。
「好好好,」子啟吐下舌頭,「小侄這去討來就是!」
「王叔,」射皋君一臉惆悵,「第二批的三萬張犁頭估計快備齊了,這貨……還要發不?」
「發!」子啟握拳,「否則,還要金節做什麼?」
「唉,」王叔輕嘆一聲,「還是等等吧。是好事,就要多磨。」
「等不得呀,二哥!」射皋君急了,「按照契約,三個月內交第二批貨,屈指算來,辰光這已快到了!」
「唉,」王叔再嘆一聲,「王兄出此禁令也不是無來由啊。淅水之戰你們也都看到了,秦人是拿我們的烏金製成兵器啊!」
「二哥呀,」射皋君急辯,「秦人的烏金兵器哪能扯到咱的犁頭上呢?咱這犁頭從交付秦人到淅水開戰,滿打滿算不過半月,秦人工匠就是日夜不睡,也打造不出這麼多的兵器!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相及與不相及,你們自己還不清楚?」王叔盯他們一眼,「這幾年,你們還不是明裡暗裡把這烏金賣給秦人?」
射皋君吧咂一下嘴皮子,不再吱聲。
「王叔,」子啟接道,「我們大可不必與秦人爭,是昭氏、景氏那兩個東西鼓搗大王打這一仗的,景氏是為於地十五邑,昭氏則與齊人撕扯不清,這裡面有貓膩!」
「我在想,」王叔若有所思,「萬一秦人將這些犁頭鑄作矛頭呢?」
「王叔,」子啟應道,「鑄與不鑄是他們的事!彭叔說的是,我們沒必要與秦人爭。別的不說,單是這淅水之戰,秦人沒有增兵,沒有壘牆,還把涅邑、黑水關讓給咱,這說明人家就沒準備打,是我們要打。再說,秦室的人跟咱一樣,也是只想發財的,張相國還在為咱保媒,如果保成了,咱與秦室就是一家親呢。」
「是呀,是呀,賢侄說的是!」子啟的話音尚未落地,彭君、射皋君連聲應和。
王叔沒有說話。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王叔抬頭,看向子啟:「賢侄,你去一趟靳大人府上。」
「做啥?」
「咱這生意,靳夫人出有本金,今朝結賬,她沒來。你與彭叔算一下,將她的利錢結了,送她府上!」
「二哥,咋結哩?」彭君小聲。
「三倍利!」
「這……」彭君吧咂一下嘴皮子,「滿打滿算,搭上人工,我們才賺兩倍利,其他人只結一倍,我們這卻給她結三倍,凈賠不說,若是漏出風去,咋個解說呢?」
「算賬去吧。」王叔眼睛閉上。
於靳尚來說,自昨日凌晨被懷王叫走,直到此時回家,一連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都是熬過來的。
左徒這個席位,無論如何排序,都該是他靳尚的。自十六歲那年當上太子侍衛直至今日,一晃竟是二十來年,即使沒建功勛,苦勞也是該的。可它……偏就在眨眼之間,也在他最不經意之間,輕輕飄飄地就到了他屈平的屁股下面。他屈平有何能耐?不就是能寫幾首詩賦嗎?什麼長策短策,完全都是胡鬧!
靳尚越想越是鬱悶。後晌,屈平請他入府議事,沒議多久,他就頭疼欲裂,額上沁汗,極是難受。屈平急了,請來醫師診脈,醫師說他虛火攻心,開出幾劑去火的葯,讓他回府煎服。
靳尚提上藥包,驅車回府。
家宰迎上,靳尚將草藥扔他懷裡,要他煎熬,轉身走向寢處。這辰光,他什麼也不想,只想美美實實地睡上一覺。他曉得為啥頭疼,因為昨夜裡他自個兒折騰一宵,根本就沒有睡。
天尚不黑。
靳尚走進內室,邊走邊脫官袍。
響聲驚動室內,一陣凌亂過後,一人噌地跳起,啪地關上什麼,一屁股坐在上面,待看到是靳尚,方才長長地吁出一氣,連拍胸口:「哎喲我的娘耶,你這是要嚇死人哩!」
是他夫人。
「咦,」靳尚將官袍脫下,掛在衣冠架上,走到榻邊,在榻沿上坐下,看向她,「大白天的,你不在外面招呼家事,守在這兒做啥?」
「噓——」靳夫人打個手勢,指指屁股下面。
靳尚看過去,是只精美的禮箱。
「哪兒來的?」靳尚盯住箱子。
「天老爺送來的!」靳夫人壓抑不住興奮,「夫君,你猜,箱中盛著何物?」
「絲綢?」靳尚踢掉靴子,躺到榻上,拉被角蓋住肚子。
「不是。」
「珠玉?」
「不是。」
「猜不出了。」
「哎呀,瞧你笨的。本夫人提示一個,黃顏色!」
「不會是金子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靈光哩。再猜猜有多少?本夫人先提示一下!」靳夫人伸出三個指頭。
「三鍰?」
「不是。」
「三十鍰?」
「不是。」
「總不會是三百鍰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靈光哩!」靳夫人啪地打開箱蓋,「夫君請看,黃澄澄的,方才我正在數哩!」
天哪,是三百鍰金!一鍰為足金六兩,三百鍰就是足金一千八百兩!
靳尚噌地從榻上跳起,一步跳到箱前,看向箱中,果是一箱黃金,一鍰一塊,碼得滿滿的。
「哪裡來的?」靳尚屏住呼吸,盯住她。
「本夫人賺來的呀!」靳夫人不無自豪,「甭以為就你會賺錢,是不?」
「你……」靳尚高度緊張,「怎麼賺來的?」
「本夫人將咱家中的余錢投作本金,這些只是利金,本金還沒收回來呢!」
「利金?三百鍰?」靳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頃,盯住她,「多少本金?」
「一百鍰。」
「一百鍰?利金三百鍰?」靳尚閉會兒目,「放進去多久?」
「三個月,一個月凈賺一百!」靳夫人壓低聲音,「夫君,你再猜猜本夫人是投給誰了?」
「誰?」
「王叔呀!」靳夫人壓住興奮,「三個月前,王叔夫人尋到我,向我講起一筆生意,穩賺不賠,問我要不要投點兒。王叔的生意,誰能傻到不做?本夫人二話沒說,就讓家宰盤查賬目,將所有的外賬全收回來,剛好湊夠一百鍰,親手交給王叔夫人了。嘿,我還擔驚受怕呢,一直沒敢對你講,沒想到才三個來月,就賺這麼多!」
「唉,」靳尚長嘆一聲,「夫人哪,你……」搖頭,「賺這三百鍰不打緊,可就把你的夫君拖進坑裡了!」
「啊?」靳夫人震驚,「啥坑?」
「說給你,你也不懂,唉!」靳尚復嘆一聲,退回榻邊,咚地躺下,拉過被子,蒙頭蓋上。
將三百鍰金送給靳夫人之後,子啟憋著一口悶氣,徑直回府,從府宰口中得知,有人在客堂候他多時了。
子啟大步走進客堂。
聞聲迎出的是車衛秦。
子啟曉得車衛秦是為何而來,硬著頭皮見完禮節,拱手笑道:「上次見面,一晃竟是月余,羋啟方才還在與王叔他們念叨車兄,說要得空尋訪車兄呢,車兄可就來了!」
「謝公子挂念,」車衛秦回禮,「在下早說來拜望公子並王叔的,可公子曉得,要將那些犁頭運到咸陽,真還不是個易事,方方面面都得安排呢。好不容易脫出身,在下緊忙趕來。」指向一側,「公子請看,在下為公子並諸位王叔帶來什麼了?」
子啟這才看清堂中靠柱處擺著四隻箱子,箱蓋上打著封條。
子啟曉得箱中是何物,卻作不知,看向車衛秦。
「前番那四萬張犁頭,張相國並幾位王室公子盡皆驗過,贊說貨真價實,正好用於秋耕。公子曉得,關中多種冬麥,寒露之前,秦國最大的農事是耕地,老秦人為此不知吃過多少苦呢。今年得了這些犁頭,老秦人可以鬆口氣了。」車衛秦指著箱子,「箱中之物是第二批三萬張犁頭的一半費用,另外一半,在下使人送射皋君府上了,主要是為避嫌。」
「貨還沒送呢,怎能收款呢?」
「我也是這說,是於城君一定讓送。」車衛秦搖頭,「唉,於城君是性情中人,不曉得生意是怎麼做的,只覺得與公子與幾位王叔投緣。前些日大王出兵征伐,駐守於城的魏將軍出於不得已,在淅水與景將軍起場衝突。儘管是出於無奈,但畢竟是有所得罪。於城君怕公子與幾位王叔心生不快,定要在下先付款,后驗貨,好讓幾位王叔定心。於城君向來一言九鼎,在下不敢有違呢!」從袖中摸出一冊,「箱中之物,詳細賬目皆在此冊,公子可讓下人拆箱驗證,萬一缺斤短兩,或貨色不純,在下再行補償。」雙手呈送賬冊。
「謝於城君,謝車公子信任!」子啟接過,置於案上,拱手謝過,做出一個苦臉,長嘆一聲,「唉!」
「啟公子何以長嘆?」
「車兄啊,」子啟復嘆一聲,苦笑,「這幾箱東西怕是還得麻煩你再帶回去!」
「哦?」車衛秦驚愕。
「車兄請看這個!」子啟緩緩掏出王命詔令。
「呵呵呵呵,」車衛秦讀過,將詔命遞還,笑過幾聲,「這個詔書,於城君已經料到了!」
「哦?」該到子啟驚愕了。
「不瞞公子,」車衛秦壓低聲音,「於城君之所以預先送出這幾箱東西,就是想到大王會出這個詔命。」
「可詔命一出,生意是沒辦法做的!」
「哈哈哈哈,」車衛秦笑道,「看來公子是沒有讀過《易》啊!」
「此話怎講?」
「什麼叫《易》呢?易就是變。什麼是變呢?變就是通。變則通,不變則不通。自古迄今,上有王命,下有變通,這是萬古之理。」
「這……」子啟眼睛眨巴幾下,「怎麼個變通?」
「敢問公子,大楚的關是怎麼禁的?」
「是關卡里禁的!」
「公子交貨時,不走關卡不就得了!」
「這……凡是大道,都有關卡,不走關卡如何能行?」
「大道設了關卡,小路呢?旱路設有關卡,水路呢?在這大楚地盤,依公子的身價、才智,公子若想做什麼,有誰能攔?又有誰敢攔?何況還有王叔,還有那麼多的大楚封君,常言說,法不責眾,無論是誰,都不會傻到斷絕所有人的財路,是不?」車衛秦壓低聲音,「就公子所知,秦法嚴酷不?可公子也都看到了,來與公子做犁頭生意、悶頭髮大財的都是什麼人?皆是王親,像在下這樣的,儘管是功臣後人,也只能是個跑腿幹活的料,人家賺大箱銀子,在下也就是賺點兒血汗銅錢。所有這些,你以為秦王他不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他不能不閉呀!因為這些人中,哪一個都與他秦王連著筋、通著氣、和著血呢!」
「那……」子啟怔了下,「啟卻聽說,秦法不容情,連太子犯禁,也都……」頓住。
「哈哈哈哈,」車衛秦又是一番長笑,「這你也信?什麼叫法?法是王頒的。王可頒法,自然也可斷法。再說,王的法是哪兒來的?是大臣擬寫的。哪一個臣能蠢到寫出一個連自己也一併在禁的法嗎?不可能。哪一個王能頒一個連他的家人違禁也要殺頭的法嗎?不可能。自古迄今,所有的法都是頒給百姓看的,都是嚇唬百姓用的!譬如說當年太子犯禁的事,你以為是真的懲罰?是先君做給天下人看的!刑嬴虔的鼻,割太子的發,杖公孫賈的屁股,都是商量好的,為的就是做給天下人看看,讓他們守法!秦國的事你也都看到了。秦法是商君搞的,先王在時,商君難道就沒有違法過?可商君受過刑嗎?執商君法的所有人受過刑嗎?沒有。商君之死是在先王崩天之後,商君功高震主,叛亂謀變,方今秦王才殺他!」
車衛秦一番大論徹底震懾了公子啟。
「受教了!」子啟抱拳,看向四隻箱子,「在下相信公子,箱中之物,在下暫且收下,量數就不必驗了,公子莫要多付就是!」
「哈哈哈哈,」車衛秦暢笑幾聲,「在下不是於城君喲,付多一鍰,就得自賠一鍰喲!」
二人說笑幾句,天色已晚。子啟要安排宴席,被衛車秦攔住。
「啟公子,」車衛秦笑道,「在下此來,一是履於城君之命,二是還想與公子搭夥做個買賣。」
「這個好哩,」子啟鼓掌,「羋啟別無他好,只對賺錢的事有興緻!」傾身,「什麼買賣?」
「公子若有雅興,就隨在下走一遭!」車衛秦拱手邀道。
子啟召來府宰,將賬冊並四隻箱子交付他登記入庫,跳上車衛秦的輜車,隨他來到郊外一個隱秘處所。
迎接二人的是天香。
宴席沒上多久,車衛秦借故走開。天香施展本領,將子啟勾了個神魂顛倒,喝了個酩酊大醉。
半夢半醒之中,子啟領教了天香的房中絕技,驚為天人。
翌日晨起,用早膳時,車衛秦來了,帶著秋果作陪。
用完早膳,天香、秋果攜手離開。
「啟公子,」車衛秦盯住他,笑道,「昨晚睡得好不?」
「嘖嘖嘖!」子啟連聲贊道,「這女人簡直是個天人!」壓低聲,「不瞞你說,在下也算是閱女不少,可此女這等功夫,在下真還沒有歷過呢,真叫個妙不可言哪!」
「哈哈哈哈,」車衛秦笑道,「公子是個識貨人哪。」湊近他,壓低聲,「公子可知一個叫天竺國的地方嗎?」
子啟搖頭。
「那個國里的女人,擅長房中之術,叫六十四藝,藝藝驚人。昨日陪公子的叫天香,幼年流落西戎,遇到一個從天竺國來的巫人,得學此藝,公子昨夜體驗,不過是區區幾藝而已。待咱這個生意立起來,公子就可體驗所有技藝,在下保管公子欲仙欲死呢!」
「天香就是天竺國的香了?」
「正是。」
「嘖嘖,」子啟贊道,「怪道她這般厲害!」
「不只是她一個呢!」車衛秦應道,「天香手下有幾十名女子,個個皆知六十四藝!只要公子有此意向,你我合力在郢都立個香樓,保管生意好做!」
「成!」子啟伸手。
二人緊緊握手。
「早膳你帶來的女子,又是何人?」子啟問道。
「公子相中了?」
「呵呵,」子啟笑了,「這倒不是。只是車兄帶來之人,想必都是不一般的!」
「公子眼毒啊!」車衛秦豎起拇指,「此女將是我們香樓的第一品!」
「哦?」子啟驚道,「她有何藝?」
「應該沒有藝吧。」
「啊?」子啟愕然,「沒有藝,為何是香樓的第一品?」
「因為她是一個人的義女!」
「誰的?」
「蘇秦!」
子啟兩眼大睜。
「她還兩次救過一個人的命!」
「救過誰?」
「蘇秦!」
子啟長吸一口氣。
「她還生活在一個人的身邊不下十年!」
「不會又是蘇秦吧?」
「讓公子料中了。」
「那……她是不是與蘇秦……那個……」子啟頓住,目光徵詢。
「蘇秦是她義父!」車衛秦一口否決。
子啟又吸一口長氣。
「讓此女做香樓的招牌,公子以為如何?」
「不可!」子啟急道。
「哦?」
「這是個奇女,本公子收了!」
車衛秦鼓掌。
接后數日,子啟讓出一棟位於郢都核心區的奢華客館,被車衛秦作價入股。前後不過旬日,此樓就被車衛秦使人裝飾一新,門首大匾上,「品香樓」三個用脂粉塗色的大字赫然奪目。
華都麗日,艷陽高照。
一堆爆竹響過,鼓樂聲中,以天香為首的眾香粉黛登場,品香樓正式開張。樓里樓外,結燈結綵,管弦樂中,佳麗競技。遠在門外三十步處,就可嗅到一股又一股撲鼻而至的西域異香,窺見到各色各樣的俏臉隱現,玉體弄姿。
在子啟等公子的高調宣揚下,不消數日,滿郢都的富家公子、達官貴人大多曉得此樓了,離樓百多步的拴馬場也漸次鬧猛起來。
接到子啟的緊急指令,昭鼠不敢怠慢,將他的寶貝陶壺小心翼翼地做了防震包裝,晝夜兼程,一路顛簸地趕到郢都,未進家門,直接入見。
子啟審過陶壺,讚揚幾句,指壺道:「昭大人,這隻老壺本公子借用幾日,你甭心疼喲!」
「這……」昭鼠怔了。
「是王叔要借!」子啟笑道,「本公子才不稀罕你的這個破壺呢!」
昭鼠兩手抱頭,良久,抬頭:「敢問鄂君,王叔欲借幾日?」
「咦?」子啟眼睛睜圓,「王叔借幾日,你問我,我哪能曉得哩?這破壺真要是讓王叔看上了,該是它的福氣才是!即使你白送給我,拿它撒尿我還嫌難看哩!」
昭鼠吧咂一下嘴唇,緩緩站起,拱手:「公子若是無事,下官這就回家了!趕路太急,有點兒不舒服呢。」
「哎哎,甭急,還有一事!」子啟攔住他,「各地回收的犁頭,到貨多少了?」
「二萬五千。」
「其他呢?」
「不足一萬。」
「打總兒是三萬五千!」子啟自語一聲,沉思有貫,「你先回家吧,不可亂走,休息幾日,候我的話!」
昭鼠走出府門,上車之際,回身狠唾一口,疾馳而去。
昭鼠沒有回家,直驅昭陽府宅。
昭鼠不期而至,昭陽驚喜有加,讓昭睢安排酒菜,呵呵樂道:「賢侄呀,阿叔昨晚還在與昭睢念叨你,他說你在宛城混得不錯,真正好哩。阿叔老嘍,你們幾個年輕人能夠立事,阿叔死亦瞑目矣。」
「阿叔,」昭鼠抹淚,「您給小侄安排的這個差事,苦哩!」
「哦?」昭陽驚愕,「說說,出啥事了?」
昭鼠將那隻陶壺的事扼要述過,恨道:「鄂君啟,還有射皋君與彭君,除斂財之外,狗屁不通。他們仗著是王親,任誰也不放在眼裡,包括景叔!」
「是呀,是呀,」昭陽嘆道,「人家是王親,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兒。那隻壺,他們要,你給他就是。這個世上好東西多的是,對不?你回來得正好,咱叔侄說說宛城的事。近些日朝里鬧大事,多與你的宛城有關。關於這烏金,阿叔早想問問你呢。」
昭鼠將他所知道的犁鏵諸事詳細稟過。
「十萬隻犁頭,」昭陽屈指算計,「一隻犁頭重約三斤,烏金總重當是三十萬斤。一隻煉爐一個月產出三千斤,三十隻爐產出九萬斤,三十萬斤需要三個月……」閉目。
「阿叔呀,」昭鼠接道,「這是不可能的。煉爐雖多,礦石卻難。礦地在東南山,少說也離鄂地二百多里。」
「咦,為何不將煉爐直接放在礦地?」昭陽倒是驚訝了。
「阿叔有所不知,」昭鼠作細介紹,「礦地沒有石炭呀,尋常木炭燒不化礦石。石炭的產地在魯關外面,那兒有個平頂的山,山下面埋的凈是石炭。石炭也叫煤,火力猛,但運到礦地就不合算了。鄂地剛好位於烏金礦地與石炭礦地的中間,所以適合修建煉爐。石炭好運,運來也都好用,只那礦石,好不容易運來一車,砸碎熔化,運氣好的能出個三斤兩斤,運氣不好,多少能出一點兒就算不賠,最倒霉的是一點兒也熔不出呢。好在這烏金,一旦煉出來就不會報廢,可以反覆使用,就像黃金一樣,只要不丟,只會是越來越多。」
「呵呵呵,原來如此呀!」昭陽捋一把鬍鬚,「看來這幾年賢侄長進不少。」斂笑,傾身,「賢侄呀,就眼下情勢,如果不出老夫所料,子啟召你回來,不只是為那隻壺,一定是為你手裡的犁頭。你等著看,好戲在後頭呢。」
說話間,昭睢報說酒菜備好了。
昭陽剛要吩咐開宴,家宰邢才進來稟道:「主公,陳大人喜得公主,下人送來喜帖,小人已經打賞過了,這是喜帖!」呈上喜帖。
「呵呵呵,今兒是個好日子哩!」昭陽指著酒席,看向昭睢,「昭鼠呀,陳大人有喜,阿叔就不陪你了。睢兒,把族上幾個兄弟召來,為昭鼠洗塵!」
昭睢應過,召來昭魚、昭蓋、昭翦、昭應等幾個昭門兄弟,陪昭鼠飲酒。
昭陽出得門來,讓邢才弄個禮箱,使下人抬起,直入離他家不遠的陳軫府宅。
陳軫滿面春風,迎出府外,將昭陽讓至客堂,喜滋滋地從內室抱出一個襁袍,遞給他,呵呵樂道:「老哥呀,你這個小侄女剛到世間,在下誰都捨不得讓看,要先過過老哥的眼!」
昭陽接過,審視嬰兒。
孩子睡著了,兩眼眯著。
昭陽抱一會兒,遞給陳軫,捋把鬍子:「嗯,咋看都像陳兄,只是這鼻子、顏色稍稍不同,鼻樑子要高些,顏色要白些!」
「呵呵呵,」陳軫樂了,「不瞞老哥,在下要的就是這個。剛出來那辰光,嘿,一聲不哭。穩婆說,不哭不成呀,讓我打屁股。我哪能捨得打呢?終了是穩婆狠,照她的小屁股啪啪啪啪連打幾巴掌,她這才哭。一哭不打緊,聲音那個響呀,好聽死了。還有她那眼珠子,一邊哭,一邊滴溜溜兒亂轉,藍顏色,跟她娘的一模一樣!」
「她若長大,一定是傾國傾城哩!不知是哪家的小哥有福氣娶她!」
「哈哈哈哈,」陳軫笑道,「在下早想好了,待娃子生下來,若是兒子,就娶老昭家的閨女。若是閨女,就嫁給你們老昭家,這不,老哥怕是想推也推不掉嘍。」
「哈哈哈哈,」昭陽大喜,「你給我的兒媳婦取個啥名?」
「玉。」
「啥玉?」
「當然是我陳氏家的玉嘍!」陳軫詭詐一笑,「不是你老哥家的那塊寶璧!」
「玉」字也勾起當年被陳軫丟進雲夢澤中的那塊和氏寶璧,昭陽不免一陣心疼,老眉皺起。
「唉,」見到昭陽這個表情,陳軫如演戲般做出個苦相,發出一聲抑揚頓挫的長嘆,「好老哥呀,軫弟這心裡苦哇。」
「哦?」昭陽抬頭,「賢弟還有何苦?」
陳軫將嬰兒遞給女僕,讓她抱走,誇張地搖頭:「唉,軫弟折騰幾年,竭盡股肱之力,好不容易弄出個崽子,卻又終歸是你們老昭家的,唉,嘆只嘆我這……陳氏一門,唉……」
「呵呵呵呵,」昭陽樂了,「賢弟再加一把勁兒就是!」
「也只能如此呀。」陳軫兩手一攤,「怕是又得折騰幾年!」盯住昭陽,「觀老哥喜氣衝天,不會僅僅是為得了這個兒媳婦吧?」
「是有個好事情哩!」昭陽壓低聲音,將犁鏵及王禁諸事略述一遍,末了道,「不瞞賢弟,那幫王親,在下早就看不順眼了。」
「老哥為何看不順?」
「貪哪!」昭陽恨道,「上至五金、下至油鹽,在大楚這塊土地上,凡是能夠生財的東西,沒有他們不想占的!」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幾聲,湊近昭陽,神秘兮兮道,「在下得個准信兒,不知老哥想不想聽?」
「你說就是。」
「在宮前大街,就離你此處不遠,近日新起一個香樓,聽說裡面貨色不少哩。」
「香樓?貨色?」昭陽眯起眼,「什麼貨色?」
「美人呀!」陳軫聲音更低,「在下逛過一次,又使人逛過一次,嘿,裡面是活色生香哩,列國美女,各色各樣,有滋有味,還有幾個小白妞兒,雖說趕不上你的弟妹當年,卻也是異域風情,引得楚國男人翹首以盼哪。」
「這……」昭陽吃不准他想說什麼,眉頭皺起,「陳兄呀,今朝你得公主,是大喜日子,哪能講起那些青樓里的齷齪事來?」
「不是青樓,是紅樓呀,樓里樓外,那顏色真叫個一片紅呀。就連門楣上的三個字,也是脂粉色的,聽說是用膠膝拌香粉、脂粉糊上去的,大老遠就能嗅到香呢!」
陳軫越解釋,昭陽越發不解,眉頭凝得更緊。
「哎呀呀,老哥您怎麼不開竅呢?」陳軫急了,湊近他,「軫弟這再講給你,香樓里的女人不僅香,活也做得好啊。甭看老哥御女無數,但軫弟敢說,您真還沒有品過這等風情!」
「什麼風情?」
「天竺風情!」
「天竺風情?」昭陽愈加不解。
「天竺六十四大法術!」
「這……」昭陽懵了,「什麼六十四大法術?」
「就是男女房中的法術呀!」陳軫越發來勁,「嘿,細品起來,與咱這《易》學有得一比呢。譬如說,抓撓,」比劃抓撓動作,「有八種抓法,就是八種撓法,老哥沒有聽說過吧?還有咬啃法術,也是八種。再有就是擁抱,八種法術;體位,八種;親嘴,八種;還有那個交合……」
「這這這……」昭陽毛了,咳嗽幾聲,肅神,「陳老弟呀,這不是你的風格呢。你究竟想說什麼,這就直說出來!」
「哈哈哈哈,」陳軫大笑幾聲,「老哥果是痛快人!」湊前,「在下不想說什麼,只想與老哥搭夥做筆生意!」
「什麼生意?」
「也立一個樓。」
「什麼樓?」
「元亨樓!」
「元亨樓?」昭陽眯眼,沉思一時,一拍腦袋,「在下想起來了。聽聞當年魏之安邑有這麼個樓,說是樓中有鬼,老白家的金子全被這個鬼吸進去了,後來,是龐涓……」想起龐涓是陳軫對頭,止住。
「呵呵呵,」陳軫豎起拇指,「老哥好記性。老哥可知,那個樓是誰開的嗎?」
昭陽搖頭。
陳軫指指自己的鼻孔。
「哦?」昭陽瞪大眼睛。
「如何?老哥肯搭夥不?」
「這……」昭陽急道,「錢是好,但咱不能這麼賺呀!再說,就在下所知,陳兄理當不差錢!」
「啥人能嫌錢多,是不?」陳軫笑道,「譬如那些王親,他們差錢嗎?他們的錢十輩子也花不完,他們還有封地,只要封地里的人不死絕,他們就會一直有錢,可他們為什麼還要賣犁頭呢?為什麼還要立這個品香樓呢?」
陳軫繞來繞去,昭陽這才明白陳軫想繞的是什麼,眼珠子瞪得溜圓。
「昭陽老哥,」陳軫點出他的名諱了,「你可知道,在安邑之時,在下為什麼要設那個元亨樓?」
昭陽搖頭。
「因為那個眠香樓!」陳軫一字一頓。
「賭樓與青樓有何關係?」
「那個眠香樓是秦人立的,樓里有一個名叫天香的,勾走了魏國太子的魂!」
昭陽目瞪口呆。
「如果在下的老眼沒有看錯,那個天香,此時就在郢都,就在品香樓里,且還勾走了方今王子,鄂君子啟的魂!下一步她會勾誰,在下可就不敢想嘍!」
顯然,事情鬧大了。
「天香在安邑賣身,秦人得了河西。天香這辰光來到郢都,在下有個預感,秦人要得的怕就不是一塊區區的商於嘍。」
昭陽倒吸一口冷氣。
昭陽漸漸握拳。
昭陽的老拳咚的一聲砸在几案上:「看我把它封了!」
「老哥怎麼封?」陳軫笑笑,搖頭,「大楚王法,沒有禁娼。有人賣春,有人買春,這是生意。人家在做合法生意,老哥憑什麼去封?再說,出房子的是啟公子,不定還有王叔。老哥掂量掂量,敢封啟公子和王叔的生意嗎?」
昭陽不吱聲了。
廳中靜寂。
不知過有多久,昭陽決心下定,抬頭看向陳軫:「兄弟,聽你的。你說,你的這個樓該怎麼立?」
「在下相中一個宅子,就在品香樓的對過,聽家宰說,那樓是你們昭家的。」
「我送給賢弟!」
「不是送給我!」陳軫連連擺手,「是我們搭夥。你出硬貨,就是房舍、裝飾,在下出軟貨,就是做生意的人。生意所得,你我五五分成!」
「你有什麼人?」昭陽問道。
「元亨樓的原樓主呀,他叫林東,是個鬼精鬼精的人,他身邊還有一個叫桃紅的女子,那也是個人精。有他二人在,我們這個生意想不火也不成呀!」
「他們在哪兒?」
「應該還在安邑。」陳軫笑道,「相信他們捨不得我的那個樓呀,那是搬不走的。不過,生意也應該很差了。只要在下召請,他們不會不來!」
昭陽再無二話,召來邢才,吩咐他一切聽從陳軫,在品香樓對面籌設元亨樓。
子啟帶陶壺入見王叔,見他正與射皋、彭二君說事兒。
「王叔,」子啟吩咐下人將陶壺抬到廳中,呵呵樂道,「您要的這個破壺,小侄已經到手了。」
王叔擺下手,指向一個角落。
子啟讓下人將壺抬過去,尋個席位坐下。
「剛剛使人請你,人應該還沒到你府上呢,你這竟就來了!」王叔給他個笑。
「本說過來呢,還沒出門,昭鼠到了,送來這個破壺。」
射皋君語氣急切:「昭鼠說啥沒?」
「備足三萬五千張了,隨時可以裝運。還差二萬五就到十萬足數,再過兩個月當可籌齊。」子啟贊道,「沒看出來,這人是個幹將!」
「總覺得此人不靠譜。昭府的人,我真正不放心呢。」彭君看向子啟,「只有賢侄……」
「是我讓用他的!」王叔攬下。
「二哥?」彭君怔了。
「宛地是景家的,昭家想插足,這是好事情。昭鼠到宛地,人生地不熟,你們幾個幫幫他,應該不是壞事,昭家理應領情。」王叔給出解釋。
「二哥呀,你是好心人,」彭君接道,「小弟把話先擱這兒,放條毒蛇在身邊,就得提防讓蛇咬了。」
「也是。」王叔看向子啟,「你得留個心眼。」看向三人,「人齊了,咱們這就議議犁頭的事。無論如何,得有個方略。」看向彭君,「彭弟,你作何想?」
「小弟之意是見好就收。」彭君接道,「這些年下來,王兄還是照顧咱自家人的,但凡咱們張口,王兄沒有不應的。王兄既然頒發王命,咱不能打王兄的臉啊!」
「咱哪能打他臉了?」射皋君盯住彭君,氣呼呼道,「他頒這個王命,幾時與咱商量過?你我就算了,二哥的臉,他總得給吧?官面上,工礦商貿歸二哥轄制,這是父王臨終時的喻旨,可他呢?」
彭君不再說話,看向別處。
「再說,」射皋君接道,「一碼歸一碼。咱與秦人簽這個犁頭契約,是在他頒王命之前。契約立了,咱卻不履約,還算是人嗎?中原人整天罵咱是南蠻子,憑啥罵咱?就是因為咱不開化,不守約。彭哥呀,你隨便想想,人家與你簽約了,先給訂金,佔總數的百分之三十,第一批貨這又錢貨兩清,第二批貨還沒送到,人家這又把錢給了。這叫啥?叫信任。人家這麼信任咱,咱呢?說撕約就撕約了?王命當然重要,但這王命是啥辰光頒的?人家怕不放心,專門找咱做生意,因為咱們是王室。這若收錢不做了,人家會作何想?只能是說咱串通王兄,謀人家的財!」
射皋君噼哩啪啦講出一大席話,句句成理,彭君再無話說,看向王叔。
「賢侄?」王叔轉向子啟。
「二位叔呀,」子啟看向射皋君與彭君,嘴角撇出一笑,「咱能不能甭扯別的,賺錢就是賺錢?」
「嘿,你小子!」射皋君沖他笑了。
幾人也都笑起來。
「幾位叔,」子啟斂起笑,拱手一圈,「小侄以為,這樁生意停不得!大體算下來,拋開本金,有三倍利呀,咱不過是倒個手而已!幾位叔講大義,講信譽,小侄全都不懂,小侄只想說幾句實在話。實在話是,咱需要錢哪!咱得養家兵,咱得養臣僚,咱得養眷屬,咱得養百工,咱還得起屋造苑,春遊秋狩,侍奉宗廟,上支王差,下酬百官,無論是內治還是外戰,咱時時處處都離不開錢哪!可錢從哪兒來?有啥錢能比這個生意來得快?」
「賢侄,」王叔盯住他,「不是王叔不想賺錢,王叔是憂心哪。秦人若是不用這些犁頭耕地,而是化作槍頭,你想過沒?」
「王叔呀,」子啟急了,「咱是做生意的,生意就是生意,是不?犁頭賣給秦人了,就是人家秦人的,人家拿它什麼,咱管得著嗎?咱犯得著管嗎?再說,沒有咱的烏金,秦人就不做烏金槍頭了?秦人會到別處去買!天下不只宛地產烏金,是不?即使秦人沒有烏金,咱若是言而無信,一如射皋叔所說,收錢不給貨,人家能不打咱嗎?人家若是打咱,拿什麼東西不能打呢?就說這次淅水之戰吧,咱究底敗在哪兒,小侄不說,幾位王叔難道不知道嗎?在犁頭賣給秦人之前,人家已經造好烏金兵器了,是咱不知道而已!幾位王叔也都知道,淅水之戰,秦人是不想打的,是咱打上人家的門口!是景翠他們嚷著要打,鬧哄哄地打上門去,這打敗了,卻賴烏金的事,天底下哪有這等混賬事兒?小侄敢說,父王的心讓那三家禍事精迷住了!都是什麼東西呀,東打打,西打打,整天嚷嚷著就想打架!曉得他們為什麼要打嗎?起初我還以為他們是要開疆拓土呢,這辰光看來,完全就是謀私利!」恨恨地指向東北,「襄陵的事幾位王叔全都看到了吧,襄陵那八個邑,個個富得流油,可所有的油全都流進他老昭家了!想想我就生悶氣!」
子啟的這一番話,雖說直率,卻是成理。想想也是,幾個人中,除王叔之外,也只有子啟敢說出來。
「哈哈哈哈,」射皋君大笑幾聲,沖子啟豎起拇指,「聽賢侄說話,真叫痛快!其他不扯了,賢侄你說,咋個辦哩?」
「小侄之意,我那父王既然有命,作為臣下,咱也不能抗命,是不?怎麼辦呢?走暗不走明!」子啟應道。
「什麼叫走暗不走明?」彭君追問。
「就是不走邊關!」子啟將車衛秦的方案簡述一遍,末了道,「小侄詳細算過,犁頭每隻不過三斤來重,三萬五千隻,總重不超過十一萬斤。長途不可負重,按人均三十隻犁頭起算,一千家丁就可全部交貨!再使五百勇士保駕,可保無虞!」
這是一個實用方案。
三位王叔互望一眼,表情釋然。
「射皋弟,還有賢侄,」王叔捋一把鬍鬚,看向射皋君與子啟,「你們講的是,生意就是生意,規矩不能壞。當然,我們也可以以王禁為由,與對方中止合約。不過,即使中止合約,也要徵得合約方同意,我們是不能單方撕約的。由於秦人先走一步,全額付清第二批貨的款項,這個口也就不好開了。我大楚王室不能有約不履,否則,今後何以取信於天下?但王命也是不可違的,賢侄所言,作為權宜之計,倒也可以一試。我有兩個建議,一,運貨之人不能用家丁,可挑選蒼頭;二,你仨盡量少出面或不出面,全盤交給昭鼠。」
王叔的話是定棰。
子啟幾人又議一些細節,分頭行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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