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 章|扮巫陽屈平招魂 查烏金大王動怒
華夏大地,水道縱橫。
比河水大的,惟有江水。
江水原本不叫江水,叫金沙水,因為水中多金沙。
金沙水流過萬年洪荒,奔流入蜀,再匯聚蜀山諸水,始稱江水。
江水浩蕩,緩緩東流,湧入巴山。
巴山多峽,在巴楚相爭的那個年代,所有的巴山江峽皆叫巫峽。
巫峽因一座叫巫咸山的大山而得名。
巫咸山因山上有座叫巫咸廟的神廟而得名。
巫咸廟因一個叫巫鹹的巫人而得名。
巫咸因發現該山的一個溶洞里所流出的泉水含濃鹽而得名。
據傳,上古有十大靈山,每一個靈山居住一位大巫,他們分別是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
天下十巫,主司人天溝通,巫咸為其長,因為人是離不開鹽的。
巫咸是個女人。據傳她是天神之女,主司巴山雲雨,為整個巴山的主宰。
始祖神廟位於巫峰的一處山坳,仰視巫山絕頂,俯瞰山下鹽泉。山坳經過人為修整,現出一塊平地,方約數十丈,相傳為當年巫鹹的起居處。
神廟依山就勢構築,不知經過多少代的修繕,到楚人征伐商於的這年夏天,依然完好無損。
坳中奇樹異木,鳥語花香,景色絕美。一眼細泉從石縫裡湧出,在一棵老樹下面的一泓清池裡稍作逗留,汩汩遠去。
天氣晴好,廟中涼爽,這是一個美好的初秋麗日。
清水池邊,一個少女在為一個老巴人行針,一個長衫老者頭戴雉羽,面谷而坐,隨心撫琴。
老巴人與幾個顯然已就過診的男女巴人閉目聆聽。
一曲終了,少女取出針,扶老巴人站起來,攙扶他試著走幾步。
幾步走完,老巴人推開她,快走幾步,慢走幾步,一臉驚愕地沖她豎起拇指:「神針哪,小祭司,你這手藝超過那個鶡冠人呢!不瞞你說,我這條老腿讓那個鶡冠人扎過不知多少次,沒有一次見輕,你才扎幾針,嘿,它就乖乖地聽使喚哩!」
「嘻嘻,」被稱作祭司的少女沖他做個鬼臉,「早曉得您老會哄人,沒想到您老這般會哄呢,」淘氣地拱手作禮,「雲兒這廂有禮了!」
「哈哈哈哈!」眾巴人皆笑起來。
眾巴人的笑聲被一陣隱隱傳來的號角聲沖斷。
老巴人向眾巴人招手,朝鶡冠人揚揚手道:「辰光到了,得下鹽池子嘍,白兄弟,彈一曲上路!」
正在彈琴的長衫鶡冠老者朝眾人笑笑,彈出一支送別曲。
「老阿公,這個!」少女取過他的拐杖,追上去,遞給他。
「看看看,」老巴人接過來,拍拍腿腳,「老阿公的這條老腿已經好了,還要這勞什子做啥?」順手扔進山溝,誇張地大踏步走去,走到拐角處,轉頭對鶡冠人,「白兄弟,你帶出一個好外孫喲!」
少女姓白名雲,是鶡冠老者的外孫女,也是巫咸廟的祭司。
待眾巴人走遠,白雲返回,走到石案邊,收拾這些巴人帶給她的診費,有干餿了的米粑子、幾小塊鹽巴、一隻山獾及一些雜七雜八的細碎日用品。
這些當是那些來診病的巴人所能帶來的最好的酬謝了。
白雲發出一聲輕嘆,走到鶡冠人身邊,蹲下來。
鶡冠人依舊彈琴。
「老外公,」白雲語氣沉重,「他們起早貪黑,一個一個都累病了,日子卻是越來越難!」
「唉。」鶡冠人停住,長嘆一聲。
「為什麼呢?」白雲看向山下,「聽那個老阿公說,早些年,他們富足得很。」
「是哩,」鶡冠人點頭,「那時節,他們是巴人。」
「可他們依舊是巴人哪!」
「已經不是了,」鶡冠人再嘆一聲,「現在他們是楚人。」
「巴人?楚人?」白雲若有所悟,喃聲自語,「是巴人,他們就擁有鹽泉,是楚人,他們就一無所有了!」
「是哩。」
「外公,」白雲略略一頓,看向東方,「有個事情,雲兒想有好久好久了!」
「你說。」
「雲兒想到山外看看。」
「看什麼?」
「郢都。」
「郢都沒有什麼好看的。」鶡冠人再次彈琴。
「咦?」白雲按住他的手,「外公不是說它繁華熱鬧嗎?說那兒到處是人,到處是房舍,還有王宮,還說一個叫什麼章華台的,人間所無,天上才有呢!」
「唉,」鶡冠人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外公講的是她的過去,是很多年以前!」緩緩起身,引她走到崖邊,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而現在的她,一如那棵大樹!」
白雲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不解道:「外公,那棵大樹怎麼了?」
「看起來青枝綠葉,只是,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成為枯木!」
「咦?」白雲瞪大眼睛看過去,半是自語,「它不是長得好好的嗎?」
「你可近前去看。」
白雲走過去,察看一番,走回來,笑道:「外公,我曉得了,它生蟲了呢。」
「是的,它生蟲了。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到處都是蛀蟲!」
「外公呀,」白雲撲哧一笑,「您老怎麼想不開呢?」指著山上的樹,「外公說說,在這山上,哪棵樹上沒有蟲子?再說了,生蟲又怎麼了?前幾日,雲兒看到幾隻鳥飛來,它們就落在那棵樹上,上上下下捉蟲子呢!蟲子越多,小鳥越開心,是不,外公?」
「是的。它們可以捕吃外面的蟲子,可裡面的蟲子呢?它們才是要命的!」
「看我尋只啄木鳥來!」白雲握拳。
鶡冠人給她個笑,俯身撫琴。
「外公?」白雲再次捉住他的手,發嗲,「雲兒是認真的呢,雲兒……早想下山看看,就看一次,行不?」
「孩子,你還是不要下山的好!」鶡冠人盯住她,語氣凝重。
「為什麼呀,老外公?」白雲急了。
「因為,」鶡冠人一字一頓,「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白雲眉頭擰起,「外公早就說過,方圓的天皆屬於巫咸,山外難道就不是了嗎?我是巫咸廟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誰的呢?」
「是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唉,」鶡冠人苦笑一聲,「孩子呀,你不說,外公也曉得你為什麼要下山,可……」欲言又止,低頭撫琴。
琴聲錯雜。
「老外公,」白雲斂起笑,在他旁側緩緩跪下,「雲兒曉得外公曉得,」如同演戲一般,聲音立時哽咽,淚水飽盈,「可……外公呀,雲兒實在……想去看看他……」
鶡冠人的指頭放緩,琴聲抖顫。
「雲兒求請外公了!」白雲叩首,「求請外公這就告訴雲兒,那個人他姓啥名誰,家居何處?」
鶡冠人的手指顫得更厲害,琴聲止住了。
「老外公,雲兒就去看一眼,雲兒想去看清他,看清他是何等樣人,非但造下雲兒之身,還讓娘親為他……」看向遠處的斷崖,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良久,「您的外孫女……求請外公成全!」
「孩子呀,」鶡冠人撫摸她的長發,「你去看了,會失望的!」
「為什麼?」
「因為你會看到你不想看到的。」
「雲兒什麼都想過了,外公,雲兒從未求過外公,只此一次……」白雲叩首。
鶡冠人老淚流出。
白雲長跪不起。
不知過有多久,鶡冠人長嘆一聲,起身,走向廟門。
白雲起身,跟在身後。
廟有三重門,第一重是前殿,供奉的塑像是風伯飛廉、雨神屏號、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第二重是中殿,供奉的是雲神;第三重是後殿,也是主殿,供奉的是主神巫咸。
鶡冠人帶她走進第三重門,在巫鹹的塑像前跪下。
一番祈禱之後,鶡冠人占筮,得出一簽,下下。
「孩子,」鶡冠人將此簽交給白雲,「不是外公不讓你去,是巫咸始祖不讓你去啊!」
白雲接過筮簽,淚如雨下。
白雲止住淚,對神像叩首,哽咽道:「始祖在上,許您的雲兒再求一簽!」親手弄筮,出簽,中下。
白雲再次求請,再占,中籤。
「外公,」白雲將中籤遞給鶡冠人,「您看到了嗎,始祖爺開恩了,給雲兒一個中籤,中籤不好也不壞,是不?」
「唉,」鶡冠人長嘆一聲,「天命不由人哪,你實意要去,這就去吧。」走到神像後面,拉出一隻暗屜,從中取出一塊玉佩,遞給白雲,「這塊玉佩是你娘留下來的,你可佩在身上!」
白雲捧過玉佩,凝視它。
佩上精工刻著一鳳一凰,首尾相交,纏綿悱惻,可惜僅有一半。
「外公,它不是一隻玉佩,只是一半呀!」白雲盯住鶡冠人。
「它的另一半,就在你要尋的那個人手中!」
「外公,」白雲震驚,「您不知道他叫什麼?」
鶡冠人搖頭。
「娘親沒有告訴過您?」
鶡冠人搖頭。
「祖師爺在上,」白雲將玉佩捧在手心,朝始祖叩首,心中祈禱,「您的雲兒再次求請您老人家,保佑雲兒早日尋到那個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為雲兒……為娘親……」
王師出征三萬,戰死八千多,傷者數千,被俘數千。景翠所率的宛郡部眾,傷亡略少,但也差不多是這個數。
戰後次日,秦人通知楚人認屍。屈遙帶人前往戰場,但見秦人已將屍體分別歸攏,另有來不及撤離的傷重者,也都安排救治。
屈遙謝過秦將魏章,前往驗看,見楚卒屍體皆被一襲素色麻布包裹,甲灰及兵器悉數被秦人收走。屈遙吩咐被俘軍卒將屍體運回丹陽,由丹陽守尹規劃出一塊墓地,殮棺入葬。傷者也被秦人小心送回,由楚軍疾醫全力救治。
安排完所有善後,景翠讓兒子景缺引領方城諸師回宛,自與屈遙引領王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踏上回郢之路。
身為主將,他必須回郢,向懷王謝罪。
敗軍無氣勢,即便是王師。與開拔時的雄糾糾、氣昂昂相比,返郢的這支由一萬多人組成的行伍,無不耷拉腦袋走在途中。
所有的戰車用於運送負傷的兵卒,包括景翠自己的。
隊伍當中,屈遙打頭,景翠走在最後。
敗北回郢的路上,一日比一年還長。走有旬日,隊伍才算抵達荊門。
荊門就是荊州的大門。荊門是個大邑,位於荊州北方郊野,城高池深,是楚人設於郢都正北的最後一道防護壁壘。
荊門若破,郢都也就保不住了。
荊門真還有道門,但這道門原本並不是門,是兩座山。山不高,但在這平川里氣勢不俗,左右兀起於南北二都貫通的主馳道兩側,南抵郢都,北達楚國舊都丹陽。
當年武王北征至此,登臨二峰,有感於二峰氣勢,傳旨在此立門。於是,一道石牆拔地而起,連接二山,在中間馳道通達處設立一個高大的石拱,狀若城門洞,但並沒有裝門。門洞上方,武王親提「荊門」二字,個個大如網雀之羅。
之後,歷代楚王每逢北征,都要在此誓師祭旗。
北徵兵卒只有穿過這道門,才算出征。回師兵卒也只有穿過這道門,才叫歸家。
是日錯午時分,景翠麾下的回歸王師,無論是步行的,還是在車上的,開始一個接一個、一車接一車地越過這道雄門。
在他們過門時,從巫山深處一路下山的白雲靜靜地站在西側的峰頂上,犀利的目光略帶驚訝地凝視這支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的隊伍。
白雲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兵卒。
白雲的目光漸漸落在站於石門兩側的一家子身上。
這一家子共有三口,一個面對她的年輕女子倚石門站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孩子騎在她的脖子上,不無期盼地盯住從她們面前走過的每一個兵士。大門的這一側,一個略大一點的男孩子騎在一棵樹上,也是兩眼緊盯路面,生怕錯過一個人。
小女孩的聲音隱隱傳來,一聲接一聲:「阿大呀,阿大呀,我是小囡囡呀,你在哪兒,阿大呀,我是你的小囡囡呀,囡囡和娘親在門這邊,阿哥在門那邊,我們都在尋你呢!阿大呀,您快應一聲,我們已經等不及啦……」
每一個從她們跟前路過的兵士無不落淚。他們勾著頭走到跟前,然後抬起頭,給她們一個臉,免得她們看不清,以為漏掉了。
不知過有多久,隊伍總算走到盡頭。
走在最後的是景翠。
景翠一直勾著頭,不敢看向那道門,更不敢看向門上的大字。
景翠看到了這一家人。
景翠在她們三人跟前住腳。
景翠沒有過門。
景翠的步子越走越慢。
景翠走到那女人跟前,在她前面跪下。
那女人怔怔地望著她,臉上寫滿絕望。
女孩子從她媽媽的脖子上出溜下來,盯住景翠許久沒刮的花白鬍子,聲音很大:「阿公,看到我的阿大了嗎?他是不是還在後面呢?他叫大膽,因為他的膽子特別大,他在王師里,是槍手,他的槍可長可長啦……」
景翠抱住女孩子,兩行老淚奪眶而出。
「阿公別哭,」女孩子安撫他,「我的阿大還在後面,是嗎?我娘親說,阿大一定會回來的,因為我的老阿公病了,阿大是個孝子,他要回來帶老阿公去看病……」
「是的,孩子,你的阿大會回來的,你守在這兒,三天之後,他就回來了……」景翠放下她,站起身,緩緩走過拱門。
景翠走遠了。
這一家三口沒有走,依舊守在拱門邊。
白雲的眼睛雪亮,將一切看得真切。
白雲緩緩下坡,走向在絕望中仍舊期待的一家三口。
過荊門后,王師沒有回郢,而是就地屯紮在荊門城邑的郊野,等候一場大典。
這場大典是楚國太廟為陣亡將士舉辦的招魂儀式。
依照傳統,遠征之士班師之時,活著的人要先一步回來,過荊門,之後在荊門為陣亡將士舉辦一場招魂儀禮,使客死他鄉、飄蕩無著的英靈回歸故土,各入各家宗祠。
大營剛剛紮好,屈遙就引一個荊地漁人走進大帳。
那漁人粗布短衫,頭戴漁人斗笠,提著一隻魚簍,簍中是十幾條鮮魚,有幾條還在蹦噠。
坐在主將席上的景翠看向漁人,給他一個苦笑,緩緩閉目。
漁人脫下斗笠,走向景翠,在他案前席地坐下。
漁人敲敲几案,重重咳嗽一聲。
景翠睜眼,驚愕:「田將軍?」
是田忌。
「哈哈哈,」田忌長笑幾聲,「老夫守你十幾天了!」
景翠卻笑不出來,哭喪起臉,長長地嘆出一聲。
「屈將軍,」田忌轉對屈遙,指指魚簍,「去,把這幾條魚弄幾個菜,在下與景將軍,這要喝幾口!」
屈遙召來參將,安排完畢,守在帳門處。
「來來來,」田忌向屈遙招手,指指身邊席位,「咱幾個比劃比劃,秦人究底是怎麼打贏的!」
屈遙坐下來。
「景兄,」田忌盯住景翠,「勝敗乃兵家常事,在下也打過不少敗仗。打勝仗毋須多說,這打敗了,就要琢磨琢磨,究底是為什麼打敗了,是不?」轉對屈遙,「拿圖出來,解說解說!」
屈遙拿出地圖,景翠、屈遙分別將此番伐秦的攻略,從戰略到戰術,詳述一遍。
「景兄,屈將軍,」田忌聽畢,沉思良久,緩緩說道,「就二位所述,景兄的方略沒有不當呀,即使在下用兵,也不過如此。奇怪的是,我幾乎是三比一對陣,為什麼秦人反倒贏了呢?」
「田將軍,請看這個!」屈遙起身,拿出一個包裹,解開,現出一支矛頭,「這是末將在收殮死士時,從楚卒的體內拔出來的,槍桿折斷了!」
田忌接過,細審,拭鋒,震驚,抬頭對屈遙道:「拿盾來!」
屈遙拿過盾牌。
田忌以矛頭刺盾,盾體立破。
「拿甲衣來!」
屈遙拿過甲衣,田忌再刺,甲衣破。
田忌目瞪口呆。
良久,田忌從腰間取出佩劍,刺盾,刺甲衣,皆不破。
「唉,景兄啊,」田忌長嘆一聲,「在下曉得秦人為什麼贏了!」將矛頭遞給景翠,「就贏在這隻矛頭上!」讚歎,「嘖嘖嘖,好手藝喲!不瞞景兄,前些年在下在宛,一眼看到宛地的烏金,就曉得未來的疆場一定是屬於它們的。在下蹲在工坊里,鍛打烏金,嘗試打制一套兵器出來,可鍛來打去,還沒搞出個名堂,就讓蘇秦召回齊國去了。此番回來,在下死了疆場的心,忘情於江湖之樂,只是聽聞景兄兵敗,在下才守在此處,只想探個明白,不想意外看到這個!」
「唉!」景翠長嘆一聲。
「景兄,抗兵相若,決定勝負的是兵器,而不是其他,尤其是這一次!」田忌指著陣圖,「秦人以兩萬之徒,對陣六萬雄兵,且不施詭計,不施奇兵,不用任何方略,只用最笨的矩陣,置己於死地,只以實力搏殺並最後取勝,仗恃的就是手中利器啊!」
「田兄,」景翠抬眼,盯住田忌,「換作是您,該如何應對?」
「照我脾氣,一如景兄,也是這般戰敗!」
「是這樣啊!」景翠心裡好受許多,長吁一氣,良久,抬頭,「難道就沒有制勝的方略了嗎?」
「或有一個。」
「田兄快說!」
「若是孫臏軍師在側,」田忌指著陣圖,「他或會吩咐景將軍穩住軍陣,先將陷入絕境之敵圍困,再調東路與西路回來,層層設圍。秦人這般布陣,糧草必定不足,只能被迫攻擊突圍。敵陣利守不利攻,景將軍若設堅壘守之,秦人的長矛再厲害,或無施展之處。不出旬日,置於困境的兩萬強敵外無強援,內無糧草,軍心不戰自亂,必潰。」
「唉!」景翠長嘆一聲,悔不當初,以拳擊打自己的腦袋。
「呵呵呵,」田忌笑道,「再愚笨的人,事後都是聰明的。觀當時之勢,景兄勝券在握,攻陣也是成理!」轉對屈遙,「屈將軍,魚湯你是喝不成了。這速回郢,入宮覲見大王,將此矛頭展示於王,稟明敗因!楚人此敗,非戰不力,乃器不力!」
「遵命!」屈遙收好矛頭,起身,拱手,「末將這就動身,二位慢敘!」
屈遙驅車趕向郢都。
作為敗軍副將,屈遙沒敢直接進宮,而是先到屈平舍中。屈遙曉得懷王與屈平相善,想拉他作個鋪墊。不料屈平不在家,說是剛與太廟尹前往荊門,主持招魂儀式了。
屈遙只好尋到靳尚,拉他覲見。
這些日來,懷王一直憋著商於之敗的氣。他實在想不明白,堂堂二十一萬大楚雄師竟然敗給秦國的區區五萬人。尤其是主將景翠,是六萬對兩萬。秦卒再厲害,楚人也是三打一呀。再說,那些楚卒也都是景翠親自選拔出來的驍勇之士!
屈遙覲見時,懷王面前仍舊放著景翠的戰報。
屈遙趨進,叩首於地。
懷王盯住他,久久沒有說話。
「王上,末將叩請死罪!」屈遙再叩。
「你回來得正好,」懷王終於發話,指指案頭上景翠的戰報,「說說,以六萬攻兩萬,你們究底是怎麼戰敗的?」
「末將……」屈遙再叩,「無話可說,只請死罪!」
懷王剛要發作,靳尚趨前,拱手:「臣有奏!」
「說吧。」懷王看向他。
靳尚將一隻盒子放在面前:「盒中之物是屈將軍從戰場上帶回來的,請王上詳審!」
懷王示意,宮尹上前,將盒子拿過去,擺在他的几案上。
懷王打開盒子,現出兩種顏色不同的矛頭。
懷王取出矛頭,一手一隻,細細審視。
黑色的槍頭上留有血污。
靳尚擊掌,候在外面的宮人進來,呈上一隻盾牌。
「王上,」屈遙抬頭,看向懷王,「黑灰色的矛頭是從我們將士的遺體上取出的秦卒矛頭,許是秦人用力過猛,槍桿斷了。黃褐色的是我們的矛頭,盾牌為我們的將士衝鋒抵擋所用,具體戰況,大王可以親試!」
懷王拿起楚人的槍頭扎向盾牌,未能扎穿,再以秦人槍頭刺向盾牌,鋒頭透出。
懷王審視那隻烏黑錚亮且帶著血污的槍頭,倒吸一口冷氣。
一切毋須再說。
懷王看向屈遙:「景將軍何在?」
「景將軍他……」屈遙以手掩面,「在荊門大帳,今晚為將士們招魂。王上,末將曉得景將軍,他……一路回來,走在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呀,他……他無顏覲見大王,只怕招完魂就……」叩首於地,放聲悲哭。
「靳尚,」懷王曉得他指的什麼,轉對靳尚,「快,你與屈遙速去荊門,有請景將軍,就說寡人有話問他!」
屈平一大早就到荊門去了。
與他同行的是廟尹、大巫祝及太廟的涉禮巫祝。
王師敗歸。早在幾日之前,太廟尹就依慣例奏報懷王,為戰死他鄉的亡靈舉辦招魂儀式。懷王閱過奏報,未召廟尹,卻傳屈平,授命他主司招魂儀禮。
出征之前,懷王親到太廟占卜,得上上吉簽,不想卻是戰敗了。廟尹曉得懷王是在為此生氣,因而對屈平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安排所有廟祝配合,生怕再出紕漏。
楚人的招魂儀禮是一系列的複雜儀式,單是招魂就分作三道關。第一道在荊門,第二道在郢都北門,第三道在太廟的英烈祠。
三道關中,最重要的是第一道,因而,楚國在荊門城外的軍營校場邊上設立招魂台。招魂台是個永久性土石建築,台方十丈,高三丈,外觀雄偉。台後是個三層樓閣,題匾為「王師英烈祠」,專門供奉歷代王師的陣亡牌位。
這些牌位以六軍為單位,由每一軍造出英烈名冊,冊上註明戰役名稱、陣亡地點、英烈總數、英烈名號、英烈的生卒與籍貫等,以供後世查閱。各郡縣、封君陣亡英烈的招魂儀禮,則由各地或各封君依禮舉辦。
招魂儀式通常定在日落之後的人定時分,因為那時節,日盡月出,陽靜陰動。
招魂之時,抬魂台上插滿各色各樣的招魂幡。按照程序,於遠方戰死的萬千英靈要在招魂幡的號令下,飛越夜空,在荊門前面盤旋,之後落腳於荊門上的臨時旗幡。
之後,這些英魂將在旗幡與舞樂的招引下,盤旋於招魂台,歸附於各部各將的旗號,過了第一道關。
再后,英魂在巫祝令幡的導引下向南飛穿,盤旋於郢都北門,附著於北門旗幡,過第二道關。
再之後,英魂飛向太廟,附著於太廟的英烈祠旗幡。英烈祠根據所招到的英靈,造冊具表,請求王命封印,再依據王命封印製作出牌位,傳回荊門英烈祠,所封冊表受供於荊門英烈祠,所制牌位則由荊門英烈祠分發給各家各戶,由英烈的家屬認領,供奉於各家各戶的宗祠或靈堂。
此番招魂,太廟特別用心。由於英魂眾多,途程遙遠,且須飛越星空,跨越河流、湖泊、高山,還要克服各種攔道惡魔,因而,在招魂台的中央,廟尹特別吩咐將太廟所轄的楚地最強有力的天、地、人三路大神的牌位悉數請至,天神計有上皇太乙、日神東君、雲神、大司命、少司令、風伯飛廉、雨神屏號、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等二十餘位,地神計有大神巫咸、四方山神與山鬼、四方水神、四方土伯等近百位;人神供有祝融、顓頊、三皇、楚人先祖等百多位,可謂是集中了楚地廣宇神、仙、巫、鬼的最強大陣容。
鑒於屈平與懷王的關係,廟尹再三懇請屈平扮演巫陽。招魂大禮上,最主要的角色是巫陽。通常,這個角色是廟尹親自扮演,這次特別讓給屈平,可見他的複雜心情。
屈平辭不脫,同時覺得這個角色新鮮、刺激,也就順口應下,連日來向廟尹與大巫祝請教儀禮的各種細節,及至祭日,總算是胸中有數了。
是日向晚時分,荊門的招魂現場人聲鼎沸。來自附近各邑的陣亡家屬被安排在招魂台的正前方,有數千人,後面及兩側是幾天前班師的陣亡將士的戰友們。
早已布置完畢的招魂台上,一面巨大的「楚」字旗迎風招展。台前點起兩堆薪火,巨大的亮光映照在招魂台的無數面招魂幡上,台的兩側插著幾十面寫有死者生前所屬將官番號的楚師帥旗。
所有人面台而跪,火光中顯出景翠蒼白的臉。
在正前方的第一排核心位置,跪著一直守候在荊門邊上的母女三人,是景翠特別安排的。
小姑娘的身邊,坐著白雲。顯然,這一家三口的命運揪住了她的心。
太陽落山,巫樂響起來,沉悶而哀悼。巫樂聲中,十數工祝身穿奇裝異服,開始翩翩起舞。
場面莊重,靜穆,壓抑。
按照程序,整個招魂儀式分為三節,第一節,巫樂起場,大巫祝登台召喚天地神靈到位,造出氣氛;第二節,巫陽登台,向天地四方唱頌招魂曲辭招引魂靈;第三節,由三軍各部的旗手登台,擺動各自的旌旗,由巫人逐一唱詠該部陣亡將士名單,包括他的姓氏、村落、年齡、職別等。
程序進入第二節,該屈平扮演的巫陽登場。
披頭散髮的巫陽身著奇服,戴著一個特製面具,在一陣緊密的巫樂聲中緩緩登場。
屈平面向西北而立,雙手高揚。
場上氣氛為之一振。
巫樂聲緩,屈平慷慨悲吟,音聲鏗鏘:「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離彼不祥些……」
讓人始料不及的是,屈平剛剛吟出第一句,就有一股狂風驀然吹來,原本不動的各色旗幡於瞬間嘩嘩作響,兩大堆篝火乍然騰起,巨大的火苗順風沖舉,掛在招魂台上的幾盞明燈隨風搖蕩,場面驚險。
人們全都驚呆了,紛紛看向天空。
空中,黑壓壓的烏雲正由北而南,衝壓過來。
屈平急了,雙手衝天,面向東方,繼續他的招辭:「魂兮歸來!東方不可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東方不可托些……」
屈平的辭令剛剛吟完,一陣更大的強風吹過來,篝火啪啪作響,火星四濺,一些火星飛向人堆,坐在前面的人們發出驚叫與躲閃。
屈平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向正在台上為他扮舞的幾個巫女。
巫樂更加起勁,巫女舞得更加瘋狂。
在瘋狂的巫樂中,已經下場的大巫祝再度上場,圍著屈平跳舞,顯然是在安撫他。
「怎麼回事兒?」屈平壓低聲音,「是我做錯什麼了嗎?」
「不是,」大巫祝仰頭看天,「是雲神帶著飛廉、屏號來了。廟尹大人不該請他們幾個到場的!」
飛廉為風伯,屏號為雨伯。
屈平這也記起,台上供著他們幾個的牌位,立有他們的旗號。
「怎麼辦?」屈平急了,「快撤下去!」
「撤不得呀!」大巫祝小聲應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已請來了,就不能撤,否則,兩位大神發起怒來,更不得了!」
「這這這……這該怎麼辦?」屈平頭上汗出。此番他受王命招魂,這又自扮巫陽,干係重大,無論鬧出什麼差錯,他都是解釋不清的。
「屈大夫,請鎮定,鎮定,鎮定!」大巫祝一連安撫幾聲,繞他跳起緩步舞,一邊跳,一邊往空作法,口中喃喃出辭,不知他在念叨什麼。
風伯、雨伯卻似沒有懂他,狂風愈疾,烏雲愈滾。
緊接著,一道閃電破空而來,一聲驚雷在不遠處炸響,各色旗幟嘩啦啦響,咔嚓一聲,一根旗竿從中折斷。
一場強雷雨近在眼前。
面對如此變局,跪在場上的所有人,竟然無一個逃走或移動,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是在為親人招魂。一旦招不回來,親人的亡魂就不能歸家,就只能在外永世流浪。
屈平跪下,仰望天空,雙手伸張,聲音悲切:「東皇太一,佑我英靈吧!」
人們全都跪倒,叩首於地,跟從巫陽發出悲號:「東皇太一,佑我英靈吧!」
在暴雨就要傾瀉的剎那,招魂台上倏然冒出一個白色的身影。
是白雲。
不知何時,白雲已悄悄離開那一家子,換作一身施法的祭司服,現身於招魂台。
一襲白紗本就薄如蟬翼,又在狂風中時不時地被完全掀起,白雲她那無可挑剔的少女胴體幾乎全裸地展示在招魂台上。
白雲卻毫無顧忌,兩腳跳起怪舞,全身旋轉如陀螺,漸漸旋近屈平。
屈平還沒有回過味來,白雲完全進入施巫狀態,一手持令幡,一手拿鈴鐺,在有節奏的舞蹈中響鈴作法,發號施令。
正在跳舞的眾巫女似乎從未見過這般舞蹈,愣愣地站在邊上,看著她一個人跳。
依舊跪在舞台中央的屈平盯住她,也是呆了。
白雲一邊舞,一邊作法,口中含著連大巫祝也莫名其妙的咒文。
不一會兒,奇迹發生了。
狂風小起來了。
烏雲縮回去了。
天空現出一道藍藍的裂隙。
閃電與雷鳴越來越遠,再也看不到、聽不見了。
顯然,眼前這一切,出乎太廟尹與大巫祝的意料。大巫祝斷出,台上這位女子控制雲神的法力遠在他的法力之上。他甚至認為,這位女子的出場要麼是屈平要麼是懷王瞞著他所做的安排。
大巫祝下台讓賢,吩咐下人更換被風吹折的旗竿,整理篝火及燈具。
屈平依舊傻傻地跪在台上,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住她。
白雲卻沒有走,而是放下令旗與鈴鐺,無視台上眾巫的存在,只給屈平一個謎一樣的笑,向他伸出縴手。
屈平也伸出一隻。
白雲一把扯起他,圍住他繼續跳舞。
一股奇怪的感覺從屈平的心底油然升起,使他不由自主地順從她的腳步,與她手拉手在台上跳起來。
巫樂再次響起。
屈平顯然已經忘記招魂的事了,顧自與她伴跳。
白雲鬆開他的手,向南天長嘯一聲,放聲吟出:「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久淫些……」
天哪,白雲是在接吟他方才的招魂辭。
屈平這才想起自己的職責,轉向西天,長嘯一聲,接吟:「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蠭若壺些。五穀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白雲轉向北方,長嘯過後,接道:「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眾人有識者已經聽出,屈平與白雲是在分別吟唱天下四方(東南西北)的苦厄與劫難,勸告在外遊盪的魂靈,任何一方都不是可投之地。
烏雲漸漸退去,天空變得湛藍,星光現出。
但沒有人在意頭頂的星光,所有目光全都盯在招魂台上的巫陽與憑空冒出來的美麗巫女身上。
天下四方吟完,屈平接吟上蒼也是不可去之所:「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娭,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兮,往恐危身些……」
白雲隨即吟出地下幽都更不可投:「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兮,恐自遺災些……」
六合之內皆不可投,遊魂該去哪兒呢?
屈平吟出一處所在:「魂兮歸來!層台累榭,臨高山些。網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宎廈,夏室寒些。川穀徑復,流潺湲些……」
白雲接吟:「魂兮歸來!翡翠珠被,爛齊光些。蒻阿拂壁,羅幬張些。纂組綺縞,結琦璜些。室中之觀,多珍怪些。蘭膏明燭,華容備些……」
這是人間仙境啊!
這麼好的去處又是哪兒呢?
答案不言自喻,是荊地,是郢都。
郢都之地所擁有的不僅僅是景美物華,還有燈紅酒綠,美女韶華。
屈平與白雲向天招手,同聲勾引:「魂兮歸來!二八侍宿,射遞代些。九侯淑女,多迅眾些。容態好比,順彌代些。姱容修態,絙洞房些。蛾眉曼睩,目騰光些……」
眾工祝齊聲唱道:「魂兮歸來——」
這一聲唱過,夜空里現出一道精光,瞬息而逝。
是一顆流星從北方的夜空里劃過。
「快看,流星!」人群中不知是誰叫起來。
眾人紛紛抬頭看天。
更多的精光劃過夜空,嗖嗖嗖地飛越夜空。
屈平神情激動,面向西北,仰天召喚:「魂兮歸來——」
白雲亦張開雙臂,向天呼喚:「魂兮歸來——」
眾工祝齊聲:「魂兮歸來——」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伸手向天,齊聲召喚:「魂兮歸來——」
大巫祝傳令,所有的招魂幡搖動起來。
天上流星更多,無數道精光由四面八方的夜空里飛划而過,轉瞬即逝。
所有人都知道,它們就是四散飄浮的英靈,受到親人的召喚,不遠萬里歸來,隱沒在各色旗幡上。
看著萬眾歡騰的場面,景翠滿臉是淚。
景翠悄悄地站起來,離開他身邊的將士們,一步一挪地走向遠處,隱沒於篝火照不到的陰影里。
景翠走到野外,走到一棵他早已選中的老樹下。
景翠解下腰帶,搭在枝椏上,挽出一個套。
景翠鑽進套索,蹬倒墊石。
一連串動作,景翠一氣呵成,沒有一絲兒拖沓。
就在景翠掛在枝上作最後的掙扎時,一路尾隨而來的兩道黑影飛步趕到。一人擲出飛刃,割斷套索。
景翠撲嗵落地。
一輪彎月掛在西天,月光下,映出靳尚和屈遙的臉。
招魂台上,屈平精心準備的招魂辭全部吟完,天上的流星也少下去了。
一襲白衣的白雲跳著跳著,揀起她的令幡與鈴鐺,跳向舞台的邊緣,隱在一個暗處,縱身跳下高台。
招魂禮儀進入下一節,廟尹上場,邀請所部將軍或軍尉登台點名,以免遺漏。
不及眾將軍上場,也不及摘下面具,屈平朝廟尹拱個手,循著白雲隱去的地方縱身跳下。
屈平看到了那道白影,她正在尋找什麼。
白影提起一個包裹,快步走進夜幕。
屈平緊追於後。
兩個身影一白一黑,一前一後,一路追到曠野里。
彎月就要沉下去,月光依然斜過來。
白雲停住步子,轉身,面向屈平。
屈平走近,站在她面前,似乎這才想起頭上的面具,摘下來,扔到地上。
微弱的月光灑在屈平洋溢著青春的臉上。
白雲盯住他。
在她的目光逼視下,屈平有點兒不知所措。
白雲撲哧一笑:「巫陽,你一路追我做什麼?」
「你……」屈平反問,「為什麼要跑?」
「咦,」白雲叫道,「這不得尋個地兒換衣服嗎?」
「是在下錯了!」屈平背身,閉目,「換吧,我閉眼。」
白雲瞄他一眼,動作麻利地脫光自己,打開包裹,換上原先的巴女服飾,將招魂所用的白色禮服放進包裹,沖他叫道:「好了。」
屈平轉過身,見面前站著一個巴女,愣怔一下,沖她拱手:「巫陽誠謝上仙施法驅雲,為英烈招魂!」
「哦哦,沒想到你是追來誠謝的呢!」白雲給他個笑,抱拳還禮,「是的,本祭司施法,向來是要收謝禮的。敢問巫陽,拿什麼作為謝禮呢?」
「你是祭司?」屈平先是驚愕,繼而恍然有悟,「是了,是了,上仙當是巴地祭司了!敢問祭司,司祭何方大神?」
「司祭何方大神是本祭司的事,這已半夜了,巫陽要給什麼謝禮,就快拿出來,本祭司還要……」生生將「尋個歇處」咽下。
「這……」屈平遲疑一下,「敢問祭司,在下當以何禮致謝?」
「喲嘿!」白雲瞪大眼睛,「你這人倒是成趣,你去問問天下,哪有致謝的問受謝的謝以何禮?」
「是了,是了,」屈平失語,摸摸身上,穿的依舊是巫陽服,沒有帶錢,尷尬地笑笑,抱拳,「在下走得急些,身上竟是沒帶謝禮,也無可酬之物。如果祭司不嫌棄,可隨在下回到招魂台,在下必以重金相謝!」
「重金?」白雲瞪大眼睛,「什麼是重金?」
「就是很多金子。」
「嗬,」白雲兩手一攤,「道是什麼呢,原來是很多金子。只是,本祭司不置房,不置地,要很多金子何用?」
「這……」屈平撓頭,「敢問祭司,不收金子,要在下如何致謝?」
「哦,對了,」白雲盯住他,「你說你有好多金子,這些金子都是你的嗎?」
「不是。」
「咦,不是你的,你怎能拿來謝我?」
「在下可奏請大王,從大王處支領謝金,再來謝你!」
「你是何人?」白雲心裡一動。
「在下屈平,字原,楚宮文學侍從,今奉王命為戰歿英靈招魂!」屈平自報門戶。
「屈平?文學侍從?」白雲閉目有頃,抬頭,盯住屈平,緩緩吟詠,「后皇嘉樹,桔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屈平大奇:「你能吟出此詩?」
「可是你寫的?」白雲盯住他。
「慚愧,慚愧,」屈平抱拳,「是在下十三歲時習作,今日看來,稚嫩了!」
白雲似是沒有聽見,顧自閉目吟道:「……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屈平感動了。
「你真是寫作此詩的屈子?」白雲吟畢,兩眼直逼,似乎他在說謊。
「我這……」屈平現出個苦笑,兩手一攤,「該怎麼來證明自己呢?」
「嘻嘻,」白雲調皮一笑,「是屈子就不必自證了。這樣吧,本祭司初次下山,人地兩生,屈子欲致謝禮,就給本祭司一個宿處,幾頓飯吃,如何?」
屈平壓抑住心頭激動,伸手禮讓:「祭司大人,請!」
得與幫自己大忙的恩人同歸,屈平興甚至哉,引領白雲回到招魂台邊,聽見幾個將軍仍在台上一個接一個地吟詠勇士們的英名。
屈平尋到大巫祝,剛為白雲安頓好宿處,屈遙就來請他。
二人走進景翠的大帳,見靳尚也在。
帳中,景翠復盤,將他的戰略、戰術與東、西二路呈送的戰報一一詳述一遍,長嘆一聲,苦笑:「唉,翠自幼好戰,戎馬一生,歷戰無數,多是敗績。垂暮之年,蒙王恩施遇,翠受命征秦,精心籌備,悉心謀局,誓言收復商於,雪我大楚大恥,不想卻……」看向遠處,良久,「翠欲以死謝罪,豈料靳大人這又……」
「景將軍不可多想,」靳尚拱手,「是屈將軍稟報大王,大王使在下來請將軍,說有大事謀議!」
翌日上午,靳尚與景翠、屈平一行人馬由荊門直驅郢都,入城已是傍黑。
鑒於屈平只是文學侍郎,不便參與軍政,靳尚只帶景翠、屈遙先一步入宮覲見。屈平則載白雲回到他那個位於城外南郊的草廬,將她安置妥當,方才驅車入宮,欲就招魂事回謝王命。
靳尚入報時,懷王剛剛用過晚膳,坐回案前,負責後宮事務的宮正入見,奏請是夜該由何妃侍寢。
懷王隨便指點一個,打發走宮正,旨令宮尹:「有請景將軍!」
俄頃,景翠在前,靳尚、屈遙跟后,趨入宮門。
景翠自縛其臂,負荊袒肉,入宮門后膝行至王案前面,叩首至地:「辱命之臣景翠叩請死罪!」
「上官大夫,」懷王瞄他一眼,轉對靳尚,「為景將軍松縛!」
靳尚解去景翠的綁縛。
「唉,」懷王輕嘆一聲,「此戰失利,過不在將軍。」指旁邊席位,「景將軍,請!」
景翠叩首,涕泣:「罪臣……謝大王不殺之恩!」
「景將軍,」懷王指指案面上的秦兵矛尖,「你曉得秦人的這款兵器是拿什麼打造的嗎?」
「回稟大王,」景翠應聲,「戰後這些日來,臣一直在琢磨秦人的兵器。就臣所知,秦人兵器是由烏金合金鍛造出來的。」
「烏金合金?」懷王眯起眼睛。
「就是以烏金為主,」景翠全盤搬出田忌的分析,「添加錫、鎳等金的合金,經過鍛打,鋒利無比!」膝行至前,指秦人兵器,「大王,秦人僅以兩萬之眾,置於死地對抗我六萬銳士,仗恃的正是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們膽氣粗壯啊!我以銳士三萬組錐陣衝擊,將士們不是敗在戰上,而是敗在氣上。末將站在高台上,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勇士們前赴後繼,紛紛死在秦人的長矛下面。勇士們奮不顧身,戰至後來,錐尖鈍了,錐尖斷了,錐陣變作矩陣,可勇士們仍在衝鋒。然而,秦人是一排接一排,整整一百排,每殺出一排,後面一排就會自動衝出,跟后的勇士看得是肝膽俱寒啊,王上,末將——」
懷王擺手止住他,轉向靳尚:「上官大夫,烏金、錫、鎳我們都有,為何不製作這般兵器?」
「回稟大王,」靳尚應道,「兵器製作諸事,歸右司馬轄制!」
「傳右司馬!」懷王轉對宮尹。
楚國右司馬是昭陽的長子昭睢,這辰光剛好在其府中,得傳飛速趕至,被當值宮吏引至內殿。
「昭睢,」懷王將楚國生產的矛頭與盾牌啪地扔他面前,「你好好看看,這東西是不是你的兵坊製作出來的?」
「是由臣的兵坊製作!」昭睢細細審過,小聲稟道。
「自己試一試,拿你的矛,刺你的盾!」懷王敲打几案。
昭睢一時搞不清怎麼回事兒,看向屈遙。
不及屈遙解釋,懷王扔過去秦人的矛頭:「你再試試這個!」
昭睢拿起秦人的矛頭,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再次看向屈遙。
屈遙扼要解釋此番伐秦,秦人如何勝在兵器上,聽得昭睢頭上汗出,以烏金槍頭刺向盾牌,立時洞穿。
昭睢叩首:「臣……臣……」
「不要『臣』了,」懷王聲音果決,「聽旨,仿造秦制矛頭,一年之內,配齊三軍!」
「大王,」昭睢一時急眼,「臣……臣做不到啊!」
「咦?」懷王瞪起兩眼,「為何做不到?」
「臣有兩個做不到,一是烏金短缺——」
「烏金短缺?」昭睢的話音還沒落地,懷王就冷笑兩聲,「嘿嘿,宛城到處都是烏金煉爐,寡人的烏金呢?」
「這……」昭睢失口,幾乎是囁嚅,「臣亦不知!」
「右司馬的話,你們幾位這都聽到了吧?」懷王看向眾臣,將几案震得咚咚直響,「烏金兵器,沒有烏金的秦國能制,盛產烏金的大楚卻制不出來,這事兒傳揚出去,豈不是個天大的笑柄么?」
昭睢嘴巴翕動幾下,又合上了。
「說,你的二呢?」懷王追問。
「短缺鍛造技藝!」
「什麼?」懷王更怒了,「堂堂大楚,幾百年前都能鍛出削金如泥的幹將、莫邪,這還短缺工藝?」
昭睢叩首於地,不敢再吱一聲。
「王上,」景翠出言開脫,「就臣所知,右司馬所講是實情。幹將、莫邪是青銅合金,秦制兵器為烏金合金,二者質性不同,工藝有異!」
「哦,對了,」懷王盯住景翠,「差點兒忘了,楚地烏金大多在宛城,你是宛郡守尹,寡人這要問問你,寡人的烏金呢?」
「就臣所知,」景翠應道,「幾個月前,宛地還不缺烏金呢。」
「昭睢!」懷王看向昭睢,「你說個究竟,宛地的烏金是缺,還是不缺?」
「缺!」昭睢一咬牙,脫口而出。
「好了!」懷王擺手,「昭睢,你這去吧,拿上這支矛頭,找你的匠人琢磨鍛造技藝!記住,寡人只給你三個月,屆時琢磨不出,甭怪寡人絕情!」
「臣領旨!」昭睢叩首,拿起秦人的矛頭。
「上官大夫,」懷王轉向靳尚,「這就去,速查烏金下落!」轉對景翠,「此戰雖敗猶榮,傳旨,凡陣亡將士,每人撫恤金一鍰,其家室免賦三年;凡傷殘將士,依慣例將養,撫慰;其他將士,不記功,不記過!」
「罪臣……」景翠叩首,涕泣,「代三軍將士叩謝王恩!」
「大王?」宮尹記旨,小聲提醒。
「嗯?」懷王看向他。
「粗算下來,單是王師的撫恤金就不下萬鍰,前幾日聽令尹大人說,庫金——」宮尹不再說下去。
「哦?」懷王吸口一氣。
宮尹近前,耳語。
「發吧,不足部分,宮賬支付!」懷王語氣沉定。
景翠幾人退出,剛至宮門,遇到由草舍趕來的屈平。
「屈大人,」靳尚心裡存事,攔住他道,「辰光已經遲了,王上這在歇息呢。你乾脆明日再行覲見,」轉對幾人,「煩請諸位隨在下寒舍一敘,謀議一下烏金的事!」
離王宮最近的是靳尚府宅,見他盛邀,幾人也就樂從,跟他走向靳府。
靳尚吩咐掌燈,安排飯食。
辛苦一日,大家也都餓了,待食材上來,飽餐一頓。
餐畢,靳尚趕走下人,關門閉戶,斂神說道:「諸位大人,你們也都聽到了,方才大王要在下追查烏金,在下曉得事兒棘手,在下也曉得,烏金之事其實你們誰都知道,只是不便說出而已。這辰光沒有外人,大王也不在場,在下懇請諸位暢所欲言。在下保證,今宵的話,止於今宵,在下只是聽聽,即使稟報王上,也斷不會講出諸位!」
「靳大人這是什麼話呀,」屈平笑笑,半是責怪,「楚國是大王的,更是你我大家的。幾天前聽屈遙說,此番征秦,我們是敗在兵器上了。秦人使用的是烏金兵器,我們使用的依舊是青銅兵器。常言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若不利,事必不善。可如何使器利,在下是外行,今日正好借靳大人這塊寶地,向諸位討教!」
靳尚與屈平這麼一唱一和,氣氛也就熱鬧起來。湊在一起的這幾個人原本不是碌碌之輩,個個胸懷志,欲在楚地成就事業,這又讓靳尚、屈平幾句話一講,無不熱血沸騰,推心置腹,各將所知一一吐露。
「說起烏金,」昭睢看向景翠,「就在下所知,沒有誰能比景鯉大人清楚!」
景鯉是王室工尹,掌管與協調楚國各地的工礦商貿,與昭睢合作較多。
景翠當即派人召請景鯉,這才從他口中得知秦人徵購數以萬計的犁鏵、楚國各地商肆的犁鏵皆被調往宛城的事。
這是特大案情,但事涉王親,尤其是涉及王叔與鄂君,誰都不吱聲了。
「這怎麼能成?」屈平激動了,「若是在下沒有記錯,王命規制,凡涉及五金、皮革等物,不可私貨出關!」
「屈大夫,」景鯉應道,「王命規制的五金,為金銀銅鎳錫,不含烏金。烏金是近些年才成氣候,因而大王於前年才又新頒一命,將烏金也列入關禁。」
「這不就成了?」屈平握拳,「他們這是違禁!」
「依律沒有違禁!」景鯉接道,「秦人訂購的是犁鏵,而犁鏵是農具,不在關禁之列!」
顯然,秦人與王親,鑽的正是這個空子!
幾人一直謀議到天色大亮,方才各回各府。
靳尚睡足一覺,又使府人將郢都及附近所有的店肆暗訪一遍,記下數據,於第三日後晌入宮,向懷王扼要稟報犁鏵事件,末了奏道:「王上,就臣所查,郢都所有店肆,犁鏵全部運回宛城。更可怕的是,其他烏金產品,譬如馬蹄掌、牛蹄釘、鐵耙齒等物,也都統統回收,運回宛城,說是要回爐鑄作犁鏵!」
「這這這……」懷王震驚,「他們為什麼這麼干?」
「聽說秦人出的是三倍價!」
「大膽!」懷王一拳震幾。
「王上,」靳尚輕嘆一聲,「如果不予制止,及至明年,莫說是製作烏金兵器,即使農人耕地,怕也買不到犁頭了!」
「傳旨,將他們統統押起來,重刑治罪!」
「王上,眼下還治罪不得呀!」靳尚又是一嘆,「臣查過王命典制,關禁所列五金,為金銀銅鎳錫,烏金不在其內。烏金被列入關禁是前年由大王特別頒發的王命,但王命禁的只是烏金,沒有列入犁鏵。在邊關那兒,烏金是烏金,犁鏵是犁鏵。犁鏵是農耕用具,與糧食一樣,是可以在列國間往來商貿的。」
「這……」懷王語塞,良久,看向靳尚,「是何人將犁鏵賣給秦人的?」
「臣也不知。」靳尚低聲,「臣只受命追查烏金,未曾受命追查犁鏵,再說,犁鏵出關未曾違法,怎麼追查?大王若要禁止此事,只能是重新頒布王命,既往不咎!」
宮值進來,報奏屈平求見。
「寡人知了。」懷王對靳尚擺手,轉對宮尹,「有請屈平!」
靳尚欲退走,被懷王止住。
屈平趨進。
「王上,」屈平見過禮,開始復命招魂的事,「臣奉命招魂……」
「招魂的事以後再稟,」懷王打斷他,「寡人有更緊要的事尋你。」
「臣謹聽王命!」
「這就去,起草旨令,不,是王命,從今日起,關閉秦楚邊關,嚴禁犁鏵出關。不僅是犁鏵,凡是由烏金鑄成的任何製品,概不可出關,違者依法嚴懲!」
「王上,臣有奏!」屈平應道。
「講。」
「敢問王上,因何要禁烏金、關閉邊關?」
「你有所不知,秦人用我烏金,鍛造五金兵器,致使景將軍伐秦兵敗!」
「就臣所察,」屈平奏道,「景將軍兵敗,與我犁鏵輸秦並無關係!」
「啊?」懷王震驚,盯住屈平。
靳尚也是震驚,不明白屈平何以這般說話。如果此敗與兵器無關,身為主將的景翠就難辭其過了。
「王上,」屈平不急不緩,「邊關商貿,從來有之,尤其是秦楚邊關,從巴鹽、絲麻、服飾、顏料、傢俱、陶瓷、各式器皿、糧食、食糖、酒等等,應有盡有,溝通有無。若是關閉邊關,其他不說,單是邊民生活就無著落,何況還有許多人以邊貿為生呢?」
「你扯邊貿做什麼?」懷王盯住屈平,「寡人想知道的是,景將軍為何兵敗?」
「景將軍兵敗,敗在內,不在外。」屈平從袖中摸出一卷奏摺,「臣之所陳,皆在此折中,請王上審閱!」
宮尹過去,接過奏摺,呈交懷王。
懷王展開,是一條羊皮卷,很長,字也寫得較小。顯然,屈平在此奏摺上花了不少功夫。
「屈平,」懷王匆匆瀏覽一下,收起奏摺,擱在案上,盯住屈平,「你這奏摺容寡人慢慢賞讀。景將軍敗因,你且扼要說來!」
「就臣所察,」屈平曉得懷王性急,抱拳道,「景將軍可有三個敗因,其一如王所述,是敗於兵器。人勝獸,不在手,在手中之器。兩強相逢,器銳者勇。何方擁有銳器,何方就會氣盛。氣盛則勇。然而,此番與秦交戰,卻與秦人購我犁鏵無關。就臣所察,犁鏵售秦是新近之事,前後不過一月。一月之內,秦人是不可能用我宛城烏金鍛造出那麼多烏金兵器來的。這個說明,早在戰前,秦人已鍛造出這等鋒利銳器,而我卻毫無察覺,依舊使用青銅兵器。不巧的是,秦人雖能造出這般兵器,卻缺少烏金,若是明目張胆貿我烏金,又怕引起我方警覺,這才以販貿犁鏵為由,彎道取我烏金,以鍛打利器!」
屈平分析合情合理,懷王聽進去了,盯住他:「其二呢?」
「其二是,臣赴荊門招魂之時,得與將士們暢聊戰事,聽他們詳述了戰場局勢。從開戰至潰敗,雙方搏殺過程可分為兩個時段,前一時段是我方攻擊,戰士們多是前胸中槍,后一時段是我方潰退,將士們多是後背中槍。就傷亡數量而言,後背中槍者遠多於前胸中槍者。這個說明,楚卒怯戰!」屈平頓住,看向懷王。
懷王耳邊響起景翠的聲音:「……仗恃的正是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們膽氣粗壯啊!我以銳士三萬組錐陣衝擊,三軍不是敗在戰上,是敗在氣上。末將站在高台上,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勇士前赴後繼,紛紛死於秦人的長矛下面。勇士們奮不顧身,戰至後來,錐尖鈍了,錐尖斷了,錐陣變作矩陣,勇士們仍在衝鋒……」
「你說的是,」懷王點頭,「景將軍提過這事兒。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拼殺,我方敗在氣上,在秦人鋒利的兵器面前,氣怯了。」
「臣以為,」屈平接道,「我將士氣怯,並不僅僅在於器不利!」
「哦?」懷王傾身。
「在於制令。」
「在何制令?」
「獎懲制令。」屈平解道,「秦人氣勇,一勇在賞,二勇在器。秦國王命,直接獎罰兵士個人,任何士卒只要斬敵就有功,有功就受賞,反之,潰退則受罰。而楚國制命不是,王命獎懲只對將,不對具體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賞,戰死得不到撫恤,潰退自然也不受罰,因為王命懲罰的只是將官,這也可說明為什麼景將軍一戰敗就要負罪自裁。」
懷王被屈平的分析折服了,長吸一氣,接問:「其三呢?」
「內不和,為秦人所用。」屈平一字一頓。
「哦?」懷王大吃一驚,「此話何來?」
「臣是感覺,只能算作推測。」屈平應道,「依據部署,景將軍兵分三路,其他兩路戰況如何呢?西路未戰而回,東路一舉收復涅邑、黑水關二地,可傷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戰的只有景將軍的中路,是王師!」
懷王倒吸一口冷氣。
「王上呀,」屈平長嘆一聲,「我有大軍二十一萬,秦人僅有區區五萬,這是輾壓優勢,即使我中路戰敗,倘若其他二路奮勇向前,商於之戰斷也不是這般結局!」
懷王兩隻拳頭漸漸捏緊,良久鬆開,對屈平拱手:「屈平,寡人謝了!你這就去,先擬王命!」
屈平謝過恩,在宮尹引領下前往偏殿擬寫王命。
望著屈平的背影,靳尚心裡發堵,苦笑一聲,搖頭,內中嘆道:「唉,你個小子,真就是個寫詩的,什麼都敢想,什麼也都敢說啊!」
一連數日,屈平都不在舍,偌大的宅院里只有白雲與兩個僕從。兩個僕從皆是一把年紀了,一個護理花草,一個弄茶燒飯,從關係上看,似乎是對夫妻,因為晚上他們就住在同一間草舍里。
因在郊區,屈平的宅第足有幾畝地見方,可分前後兩進院落,左側近水,右側鄰坡。院中除幾幢草舍之外,多是花圃,圃中所種,無不是蘭。
嚴格來說,此宅不可叫宅,更應稱作蘭苑。白雲閑得無聊,就將苑中的蘭花品種盡數一遍,竟達百種之多。由於蘭花多怕陽光,老花匠還在花圃上面搭起涼棚。棚為花匠用竹絲編成,工藝精緻,遠看如席。除蘭苑之外,宅前舍后,還長著幾片竹林,也被花匠修理整齊,形成圖案,顯出別具一格的精緻來。
縱使在巫咸山裡長大,這麼多的蘭花品種白雲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天追在老花匠身邊侍弄不停。從老花匠口中,白雲得知,屈平在城區還有一處宅院,是楚王賞賜的官宅。此處的草舍是他多年前買下的,也是他最歡喜的所在,但凡有空,他就守在這兒,與他一起侍弄蘭花,有時也呼朋喚友,歌舞宴樂。
「那……他的夫人呢?」白雲隨口問道。
「主公還沒成家呢!」老花匠笑應道。
「為什麼呀?」白雲驚訝,「以屈大夫這般年紀,該有家室了!」
「呵呵呵呵,」老花匠連笑數聲,「就老朽所知,提親的倒是不少,可沒有哪個女子配得上呀!」
「喲嘿,」白雲笑起來,「原來屈大人是挑花眼嘍!」
「是呀,是呀,」老花匠不無自豪,「不瞞姑娘,滿城裡的大家閨秀,沒有哪個不想嫁給我家主公呢!」壓低聲,「姑娘,觀你衣裝,可是從巴地來的?」
「嗯。」白雲點頭。
「你真夠幸運!」
「為啥幸運?」
「你是我家主公留宿於舍的第一個女娃子呀!不瞞姑娘,甭看我家主公的這個草舍不算奢華,可在這座城裡,不知有多少大戶人家的閨女只想賴在這兒不走呢!」
「喲嗬,」白雲又是一笑,「聽老伯這般誇他,我可真就不走嘍!」
「不走好咧,」老花匠笑起來,「老伯就歡喜你這樣子的,會侍弄花草,還會做飯看書!待主公回來,我得讓他一直留著你!」
「謝謝老伯,」白雲拱個手,「順便問聲,附近可有神廟?」
「呵呵呵,」老伯笑道,「這個城別的不多,神廟卻多,啥神都有。咋哩?」
「有巫咸廟嗎?」
「好像是有一個,破敗嘍。」
「為什麼呀?」白雲驚愕。
「因為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待見哪。」
「在哪兒?」
「在下里。」
「下里在哪兒?」
「在郢都西南角,」老花匠指個方向,「姑娘可沿門前這條道右拐,一直走進城門,在第二個路口左拐,一直向西,走到第四個路口,那兒就是下里了。你可在第四個路口右拐,穿過一條花街,是個小巷,可以看到另一條東西向的巷子,巫咸廟就在那個巷子里。前幾年老伯去巷子里買花,前去拜祭巫咸大神,見它已經不成樣子了,廟裡沒人,巫咸神的身上結著蛛網呢。」
「謝老伯了。」白雲拱手謝過,出門而去,直到天黑方才一身灰土回來,匆匆吃過晚飯,在水邊洗了個澡,沉沉睡去。
夜半時分,門外傳來車馬聲,接著有人進來,在白雲寢處對過的書房裡掌起燈。
那燈一直亮著。
眼見一個時辰過去,那燈一直不熄。白雲失去睡意,出於好奇,起身走去,見是屈平正襟端坐於書房,正自書寫什麼。
門是敞開的。
白雲走進,站在門口。
屈平在書寫。
白雲跨過門,走前幾步,站下。
屈平仍在書寫。
白雲又前一步,幾乎站在他跟前了。
屈平依舊沉浸在書寫里,毫無察覺。
白雲誇張地撩起睡裙,在他對面坐下。
許是裙裾的聲音太大,屈平乍然抬頭,見跟前赫然坐著白雲,吃一驚道:「是你?」
「喲嘿,你終於看見人了!」白雲盯住他,表情嗔怪。
屈平尷尬地笑笑。
「寫什麼呢?」白雲看向案面。
「奏摺。」屈平抖一下竹簡。
「什麼叫奏摺?」
「就是寫給大王看的文章!」屈平笑笑,「對了,這見你了,在下正好有一請呢!」
「什麼請?」
「前幾日忙活國事,怠慢祭司了。」屈平抱歉地笑笑,「昨晚得閑,在下想到一事,就趕赴太廟,求請巫祝借些樂手,待會兒天亮了,就有樂手前來。」
「讓樂手做什麼?」
「想向祭司請教招魂那晚您所跳的那個舞蹈,」屈平興奮道,「真是棒極了,在下從未見過呢。在下想讓太廟的巫祝學一學,俟楚地哪兒旱了澇了,就跳它一曲出來,好為楚人消災解難!」
「唉,」白雲輕嘆一聲,「你是真的不懂呀。常言說,各進各的廟,各敬各的神。本祭司那日所跳是與巫咸神說話,只有巫咸神能懂,你讓侍奉其他神的巫人去學,她們怎能學得會呢?即使學會,如果不信巫咸神,巫咸神又怎能肯聽呢?」
「這這這……」屈平撓會兒頭皮,一臉苦相,「好祭司呀,無論如何,在下已經求請大巫祝,大巫祝也使樂手來了。待巫女來時,你就隨心跳幾曲,全當耍個樂子!」
「屈大人,」白雲盯住他,一臉嚴肅,「跳給神的舞,能耍樂子嗎?」
屈平愕然。
「屈大人,」白雲換過臉色,一臉誠敬,「你信巫咸神嗎?」
「信!」
「你起個誓!」
「咋起呢?」
「你隨便起,就說你信巫咸神即可。我信你。」
「祭司聽好!」屈平跪地,向天誓曰,「楚人屈平,從即日始,奉巫咸大神所教,從巫咸大神所命,若有違逆,天打雷劈!」
「謝屈大人敬奉巫咸大神!」白雲拱手,繼而甜甜一笑,「從現在起,本祭司可以教你巫咸之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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