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 章|立朝堂屈平孤獨 斗敵陣陳軫反殺
懷王改制,以雷霆萬鈞之勢頒出首道憲令,欲從屈景昭三氏頭上動刀,卻遭三氏冷遇。由於負責行令的令尹昭陽稱病告老,憲令在頒行五日之後,郢都依舊是波瀾不驚。
懷王震怒了,於第六日大朝之時授命左徒屈平代行令尹府事,旨曰:「蓋因令尹昭陽罹患疾疫,旨令左徒屈平暫領令尹府一應事宜,節制百官屬僚、郡縣尹守,造憲定製,督察王命普施!大楚之內,無論何人,上至太子,下至隸農,但凡違抗王命者,左徒府有先斬後奏之權!」
這個權力是巨大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覷。
宣旨完畢,內尹步下王座,將旨令遞給跪在王座前面接旨的屈平。
屈平接過旨令,謝過恩,懷王就退朝了。
若在往日,懷王前腳退朝,眾臣後腳也就散了。這日不同,懷王走有兩息辰光,朝堂上卻無任何動靜,只有無數道目光從不同的角度射向跪在王座前面、手捧王旨的左徒。
這辰光,屈平不再只是一般的左徒,而是代行令尹府事、有先斬後奏之權的代令尹左徒。
屈平感受到了這些如劍的目光。
屈平緩緩起身,轉過身,立於殿中,兩道目光掃出去,由左及右。
昭陽告病,不在其位。文臣打頭的是太子羋橫,其次是他屈平,再后是子啟、彭君、上官靳尚。武將之中,排在首位的是兩位上柱國,大楚左右司馬,屈丐與景翠。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屈平身上,包括太子羋橫。按照王旨,即使太子的生死,這辰光也操在屈平手中。
所有的目光都與往日異常,齊刷刷地盯住屈平,好像他是一個怪物。
第一個走出去的是太子羋橫,經過屈平時,沒有向他祝賀。
再后是景翠與屈丐,腳步沉重。
射皋君起頭,從席位上站起,過分誇張地拂動袖子拍打根本不需要拍打的灰土。眾臣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殿堂里響起紛紛拂袖的啪啪聲。
朝堂之上,沒有一人向屈平賀喜。
朝臣們接踵而去,殿堂里空蕩蕩的,只剩下屈遙、景鯉與昭睢了。
景鯉、昭睢相視一眼,走過來,沒有賀喜,只是目光複雜地盯住屈平,良久,輕嘆一聲,並肩走去。
空蕩蕩的朝堂里只有屈平與屈遙兩個人了。
「阿哥,」屈遙朝屈平笑笑,拱手,「遙弟道賀了!」
「謝遙弟!」屈平回他個笑,揚一下王旨,納入袖中,大步走出。
夜幕降臨。
靜謐的草廬里,屈平無心入睡,也不能入睡。他的几案兩側各堆一摞竹簡,左側是楚國的成文憲制,右側是他需要參閱的列國律法。這些律法他已熟悉,擺在這兒不過是為不時之需。
屈平的面前,擺著一卷竹簡,是他正待完成的系列憲令。
然而,此時此刻,屈平的心思根本不在憲令上。
屈平後晌就回來了,一直這樣坐著。他的心顯然很亂,晚飯也沒吃,一直擰著眉頭。
一陣腳步聲打外面進來,是囡囡,吃力地搬著一盆盛開的蘭花,擺放在几案前面。一股幽香瀰漫開來,沁人肺腑。
跟在後面的是白雲,端著一隻托盤,盤上是一碗米飯,一碗羹湯,兩盞鹹菜。白雲將托盤放在案上,瞄他一眼,撥亮燈芯,又燃起兩根油松枝,插在特製的燈架上。
房間里亮堂起來。
白雲指下飯菜,努嘴。屈平朝她們笑笑,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來,拿箸子就著鹹菜吃飯。
看到一邊擺著一架老琴,白雲走過去,在琴邊坐下,輕輕擬動琴弦。
琴聲響起,初時悠然蕩然,如風過空谷,雲掠山巔;繼而促然囂然,如烏雲籠罩,疾風掃林;再后錚然砰然,如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最後是舒然泰然,如雨後彩虹,高空雁過。
屈平驚呆了。
屈平停住箸子,閉起眼睛,淚水出來。
自相識以來,屈平只曉得她能行巫,能診病,能司祭,能養花,能燒飯,能做衣,真還不知道她能彈琴,且彈得這麼好。
白雲一曲彈完,看向屈平:「怎麼不吃了?」
「聽飽了。」屈平放下箸子,凝視她,「你彈出了我的心。」
「你的心聽到什麼了?」
「聽到了巫山風暴。」
「巫山風暴怎麼了?」
「驟雨不終日,過後就是晴天,是不?」
「是的。」白雲淡淡一笑。
「雲神,」屈平握拳,「屈平曉得怎麼做了。」
話音落處,院門外面有車馬駛近,不一會兒,兩個人走進。
這辰光來車馬,定是急事。
屈平迎出。
進來二人,打著燈籠。
是屈遙與父親屈丐。
「阿叔,遙弟?」屈平深深一揖。
屈丐擺手,算作回禮。屈平禮讓二人進舍,拿過席位坐下。
屈丐的目光落在依然坐在琴旁邊的白雲身上。
「阿叔,她是白雲,巫咸廟祭司!」屈平指白雲介紹過,又轉對白雲,「阿妹,這是我阿叔,楚國左司馬!」
白雲拱手:「白雲見過司馬大人!」
屈丐朝她笑笑,拱手回禮:「早聽屈遙講起你,說你是個奇女子,今日一見,果是不同凡俗!」轉對屈平,「阿叔賀喜你!」
屈平、白雲顯然聽出屈丐之意,相視一眼,各自紅臉。
「賢侄,」屈丐斂起笑,「阿叔此來,是有事情問你。」
「阿叔請講!」
「聽屈遙說,你仍在奉旨起草新憲,是嗎?」
「正是。」屈平應道,指向案頭,「剛剛開始呢。」
「賢侄,」屈丐直視屈平,「阿叔想對你說,點到為止,見好就收吧。」
「阿叔?」屈平怔了。
「賢侄,你曉得自己在做什麼嗎?」
「阿叔,你講!」
「你在與一個群體對抗。幾十年來,不,幾百年來,他們已經結成脈絡,織作巨網,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滲透在楚國的每一個毛孔里,賢侄呀,你還稚嫩,你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
「阿叔,」屈平接道,「小侄明白在做什麼!小侄曾對巫咸大神起過誓,即使用盡最後一滴血,也要撕破這張網,使楚國真正強盛起來!」
「唉,」屈丐長嘆一聲,「賢侄呀,今天,在朝堂上,你應該看明白了,你只是一個人哪,你只是一支鐵釘,而他們結成的是一塊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釘不進去的!」
「阿叔,」屈平握拳,「小侄不是一個人!小侄有阿叔,有遙弟,有景翠,有景鯉,有昭睢,有昭陽,有靳尚,有南后,有大王,更重要的,小侄有千千萬萬個志在改變這一切不平的底層民眾,他們全都支持小侄!」
「唉,」屈丐連連搖頭,「賢侄呀,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沒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曉得眼前的郢都正在發生什麼呀!」
「發生什麼了,阿叔?」
「一如今日朝堂之上,除大王之外,沒有一個人支持你!」屈丐指向屈遙,「包括你的遙弟!」
屈平眼睛睜大,看向屈遙。
屈遙輕嘆一聲,轉過頭。
「你方才講的那一堆人,先說靳尚,早與秦使張儀、王叔、鄂君他們結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嗎?靳尚於鄭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鄭娘娘還能向著你嗎?景、昭二氏的大門,這幾日來被沾親帶故的擠破門頭,景翠頭大,昭陽乾脆請辭令尹,不理這事情了。至於你講的昭睢,就這當兒,正被昭鼠扯入鄂君府,在與靳尚、張儀諸人飲宴取樂呢!」
聽到昭睢在陪張儀、靳尚飲宴,屈平似吃一驚,看向屈遙。
屈遙點頭。
「賢侄呀,」屈丐一發而不可收,「你切切不可忘記,屈、景、昭三氏永遠都是公族,這個族裡的每一個人,都在享受這個國家的福祉,包括賢侄你。沒有公族這個招牌,賢侄縱使再有能耐,能進入楚王的宮城嗎?能憑几首詩賦就當上大楚的左徒嗎?賢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處,可你所擬的憲令卻是與整個公族作對,與整個王族作對,裁冗改制,累世不襲,鋒芒所向,是剝奪他們已經得到的一切,這合適嗎?是的,你的憲令有利於大王,有利於千千萬萬個大楚底層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為大王,是生出來的,是累世襲來的,沒有公族與王族,何來的大王?至於底層百姓,他們能懂你嗎?即使他們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們立腳的地方嗎?」
面對阿叔的一連串雷霆之問,屈平驚呆了。
「賢侄呀,」屈丐語重心長,「聽阿叔的,適可而止吧。」
「阿叔,」不知過有多久,屈平緩過神來,一臉真誠地望著屈丐,「小侄曉得您講的是實情,小侄曉得您是一個明白、通透的人。可阿叔呀,正因為您明白,您通透,您更清楚大楚的眼前處境。站在我大楚對面的是秦人。秦人乘著商鞅之法所帶來的威,拿著我大楚烏金所造的槍,占商於,奪巴蜀,控漢中,望黔東,扇形圍獵我大楚。阿叔呀,依眼前之楚,秦人若來時,我何以拒之?王族、公族永遠騎在民眾身上,不給他們任何機會,秦人打來時,卻又讓民眾以命相搏,這可能嗎?阿叔呀,俟秦人打來,他們最想乾的是什麼呢?他們最想得到的是土地,是百姓,而最想毀滅的是王族,是公族,那時節,阿叔啊……」頓住話頭。
「唉,」屈丐長嘆一聲,搖頭苦笑,「賢侄呀,阿叔曉得你看得遠,走得正,可眼前一步,你走得太快了,無益於國不說,也將毀掉屈氏一門哪!不瞞你說,前番憲令剛一頒布,阿叔門前就已停滿車乘,哭泣的,求情的,送禮的,尋死的,啥樣的人都有,哪一個都是屈門親朋,哪一個都在數落你的不是,詛咒你是屈門的逆子!」
屈平伏地,叩首:「小侄對不起阿叔,對不起屈門的親朋好友了!小侄也請阿叔轉告那些親朋好友,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憑藉祖蔭,不學無術,空職套餉,尸位素餐,漁肉鄉里,不納賦稅,難道就一直心安理得嗎?」
屈丐沒有收他的頭,而是長嘆一聲,緩緩站起,轉過身,走向舍外。
屈丐的步子極是沉重,歷經沙場的壯碩身子在夜暮里微微晃動。
屈遙看屈平一眼,亦嘆一聲,跟在老父身後,挽住他的胳膊。
屈平、白雲跟出草廬,目送阿叔二人登上輜車,在燈籠的亮光下轔轔遠去。
白雲伸出一隻手,握住屈平,她的身體,鬆軟地倚在他的身上。
在這寂寥的夜裡,一股暖流從她的手心湧出,從她的身軀散射,緩緩地流進屈平的身與心。
翌日晨起,屈平早早來到左徒府,正式行施王命,傳令部屬在鬧市區張榜公示除三氏之外的各府尹、各公族裁撤名冊。其實,整個裁撤過程極其簡單,先由各家自查自報,最後由相關司尹府,具體來說就是左徒府,張榜公示。儘管限定日期內沒有一家自查自報,但屈平早有準備,數日之前就使府中各尹司的吏員對照王室冊籍做好榜文,於這日午時,在持槍甲士的護送下,敲鑼打鼓,張佈於鬧市。
若照懷王所想,照搬秦法,各家公族此番集體抗命,不知將有多少顆人頭落地。
就實際而言,屈平的這次改制既有人性,也具備可執行性。先由各家自報自查,繼而由官府張榜公示,交給社會監督,以舉報錯漏。俟公示成立,代錶王室的相關府尹就會直接取締被裁撤人員的職銜、薪俸、封號與封地的相關治權。按照屈平所擬的新頒王命,被裁撤冗員的此前所得,依舊歸他們所有,但他們所世襲的三世以上職爵,從裁撤之日起就不再擁有。王室在收回他們的封地與治權后,交由相關尹府評估作價,被裁撤者可以優先回購。凡未被回購的物業,則被視作原業主自行放棄,由相應尹府統一向社會公開發售。
然而,對於如此人性化設計的憲令,養尊處優慣了的王公貴胄們並不領情。榜文剛一張示,鬧市區的街道就雜亂起來。有人趁亂起鬨,辱罵,甚至公然朝榜文吐口水。他們人多勢眾,守榜的兵士根本彈壓不住。
頒布王榜的次晨,天色麻麻亮,為造新憲又是一宵未睡的屈平洗梳完畢,正在草舍後面舞劍醒神,門外飛車趕至,屈遙匆匆進來,說是左徒府出事了。
屈平上車,馳至左徒府,見門前已圍起一大堆人,地上並列擺著兩具屍體,聽守護府尹的軍尉介紹,他們也不知這兩個人是何時因何事弔死在門樓上的。
屈平撥開人堆,上前驗看,見是兩個穿戴齊整的老人,身上各系一塊木牌,牌上寫著他們的訴求,即求請左徒奏報大王,他們情願以一死換取先祖的榮譽。
屈平正在尋思如何安置,數以百計的人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屈平明白,他們是兩個老人的家人及親屬,也不乏有相似遭遇的族人或看熱鬧者。一時間,左徒府前人聲鼎沸,紛紛朝屈平衝擊。軍尉急了,指揮兵士挺槍張弓,排成陣勢,掩護屈平、屈遙退入府門,從裡面閂上,在門后還頂起兩根木柱。
族人們頓時瘋了,轉瞬間變作暴徒,或撞門,或哀號,或謾罵,或扔磚石砸門,場面混亂不堪。
「大人,這是蓄意暴動!」軍尉急稟,「我們的兵員不夠,如何是好?」
「大楚重衙,王宮就在眼前,豈容暴徒撒野!」屈遙震怒,拔出寶劍,吩咐軍尉,「傳令,所有衛士聽我號令,全身披掛,張弓以待,凡敢沖門者,格殺勿論!」
屈平這也從驚亂中回過神來,略一思索,看向府中負責冊籍的咸尹:「拿冊籍,核驗兩位死者的世系!」轉對軍尉,「開門!」
「阿哥?」屈遙震驚。
屈平看向軍尉,指向房門。
軍尉吸口長氣,撤掉頂柱,拔掉門閂,打開府門。
看到府門突然間大開,眾人不約而同地後退十幾步,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無數道目光射向府門。
旭日東升,霞光將深紅色的院門映得殷紅。
屈平將佩劍遞給屈遙,挺胸昂首,緩步走出。
「諸位父老,諸位大人,」屈平朝眾人深鞠一躬,「在下屈平,大楚左徒,這兒是左徒府。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諸位父老於凌晨聚於本府門外,有何訴求,這請講來!」
「左徒,」一個為首壯士跨出幾步,指著依然躺在地上的兩具屍體,聲色俱厲,「你的眼睛沒有看到嗎?兩位老人是我族人,你且回答,他們為什麼好端端的跑到你的門口,弔死在你的門上?」
「這位壯士,」屈平二目如電,直射過去,手卻指向府門,「請你看清楚,這兒不是在下的舍門,是大楚的左徒府,此匾由大楚之王題寫!作為主持此府的王命左徒,在下正要問你,你的族人,也就是這兩位老人,為何於夜半時分來到此處,弔死在此府的大門上呢?」
「你……」那人幾乎是吼,「你不要知作不知!」
「這位壯士,請靜下來,講出道理,」屈平指天,「公理在天,蒼天在上,聲音高是沒有用的!」
眾人面面相覷。顯然,這樣一個左徒是他們未曾料到的。
「好,我這就與你講道理!」那人看一下蒼天,指向二屍,朗聲,「兩位族人被你左徒府張貼的王命逼得走投無路,這才弔死在你的府門之上!」
「你且講講,他們怎麼就走投無路了?」
「你……」那人嘴巴連幾張。
「咸尹,」屈平朝門內叫道,「你可查出二位死者的身份了?」
「下官已經查出。」咸尹拿著冊籍走出,站在屈平身邊,朗聲應道,「兩位死者,一位是汨水沙氏,名柳江,其祖為汨國公孫,得封汨水江尹,其後人襲祖業一十二世,自第七世起搬離汨水,幾經輾轉,入郢都謀業,開肆售賣獵漁網具,至於沙氏柳江,仍舊承繼汨地祖業,有良田三十五井,食江尹薪俸。另一位是鄧州李氏,其祖為鄧國公孫,得封湍水江尹,其後人襲祖業一十五世,自第九世搬離鄧地,移居郢都,開店肆售賣履屐、麻衣,依舊承繼祖業,食江尹薪俸。」
「你們可都聽見了?」屈平看向眾人。
「怎麼了?」那人大叫,「祖業為王命所封,我們為何不能承繼?」
「諸位父老鄉親,」屈平朗聲,「你們既認王命,我們就說說這個王命。別的不說,在下只問你們一個問題,身為方今楚王的子民,你們為何不聽方今楚王的王命,卻牢牢抱住幾百年前的先王王命不放?汨國也好,鄧國也好,早已絕祠不知多久,而後世之人卻仍然不忘汨公、鄧公所封,這是公理嗎?先悼王時,曾頒發過王命,僅限三世之襲,先悼王的王命就不是王命了嗎?今朝大王再頒王命,重申先悼王的王命,方今大王的王命就不是王命了嗎?兩位老人承繼祖業一生,臨老卻被取締,一時想不開,情有可原,可諸位父老,難道你們真的也都不明事理,違抗王命,到朝廷命府來尋釁滋事嗎?作為大楚子民,放著雙手不用,一心貪吃十八輩祖宗的剩飯,這有出息嗎?」
眾人一是被屈平的言辭與氣場震住,二是細想下來,確實不在理,一個個耷拉下腦袋。
「今日之事,本府就不予追究了。」屈平拱手,「父老鄉親們,尤其是兩位老人的家人與族人,屈平在此奉勸諸位,將兩位老人的屍首好生帶回,以禮安葬,謹守王命,勤勞致富。如果諸位真的歡喜你們的祖業,真的懷念你們祖上的榮譽,就用手中的真金白銀將祖業回購,以勤勞與才華報效大王,在大王麾下建功立業,再受王封!」
為首那人氣勢不再,指使族人將兩個屍體抬走了。
一場行將發生的暴亂被屈平的犀利言辭輕鬆化解,屈遙大是嘆服,走過來,緊緊握住屈平的手:「阿哥,昨晚上的事情,不是我的心,是父公——」頓住了。
「阿哥曉得。」屈平緊緊握住屈遙,「阿叔講出那些,也不是他的心。遙弟,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大楚國也已沒有退路了。要麼死,要麼生!」
路途坎坷。五十輛鹽車依舊未到,只有陳軫回來了。
陳軫是在昭陽的催促下星夜兼程趕回來的,是以未進家門,先入昭府。
昭陽正在午休,聽聞聲響,光著腳丫子就迎出來了。
「老弟呀,」昭陽握住陳軫的手,老淚流出,「老哥總算是把你盼回來了!」
「老哥,出啥大事了?」陳軫顧不上寒喧,直入主題。
昭陽帶他入內,關門閉戶,將郢都近日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講述一遍,末了說道:「不瞞老弟,你再不回來,天就真的塌下來了!」
昭陽講述時,陳軫一直閉著眼聽。
聽他講完,陳軫睜開眼,長長嘆出一聲:「唉。」
「老弟不要『唉』呀!」昭陽急了,「如何應對,老哥這在候你主意呢。」
「你怎麼能辭掉令尹呢?」
「這不是……」昭陽兩手一攤,「沒辦法了呀!這邊是屈平,那邊是昭氏一族,鉚足勁兒擠對我,我……」
「唉,」陳軫又嘆一聲,「老哥的對手既不是屈平,也不是昭門族人,而是張儀。當年你能戰敗他,因為你是上柱國,你手上有兵權,而他張儀在楚兩手空空。今天不同,張儀不僅是秦使,且還是秦相,左攜秦人之勢,翻手成雲,覆手為雨,右與王叔、靳尚一撥子王親結營,外加一個南宮娘娘,你的死敵,早晚侍枕大王,幾句軟話就可奪人性命。反觀老哥,唯一可恃的是令尹這個實職,老哥卻——」搖頭。
「哎喲嘿,」昭陽連拍幾下壯碩的腦瓜子,追悔不迭,「我這——該死,該死!」略頓,嘆氣,「唉,老弟呀,事已至此,你快出個主意,老哥這該哪能辦呢?」
「動用你的殺子!」陳軫盯住他。
「殺子?」昭陽眼睛睜大。
「就是昭鼠!」陳軫說道,「你不是講他奉王叔之命劫走齊鹽了嗎?把這個大案坐實,讓他咬死子啟與王叔。前是烏金,后是巴鹽,搞亂大楚的正是這些王親,而蠱惑眾王親的則是張儀。大王初頒王命即遭抗拒,正憋著一股火氣,此案坐實,王親受到連帶,不入死牢也得被囚。沒有王叔他們,張儀在郢就是無本之木,單憑車衛秦及眠香樓的那幾個女人,鬧不成光景。」
「成,」昭陽握拳,「我這就安排起貨去!」
「為什麼不將此功讓給左徒呢?」陳軫笑道。
「哎喲!」昭陽一拍大腿,朝陳軫豎起拇指。
是夜,昭陽使昭睢召來昭鼠,講出陳軫之謀,嘆道:「賢侄,動用你,當是我們昭家的最後一著棋了,阿叔得委屈你幾日。」
昭鼠緩緩出淚,良久,拭去淚,緩緩跪下,叩首:「小侄曉得大義,小侄別無牽挂,只膝下幾個孺子,拜託阿叔了!」
「賢侄進去之後,」昭陽拉起他,「即使受點兒皮肉之苦,也不要急於供出王叔。王叔見你不招,一定設法救你。有王叔講情,阿叔使勁,司敗項雷又是你的表叔,當可保你不受特別大的苦,至少說無性命之憂!」
「阿叔,您不是要小侄把他們——」昭鼠怔了。
「王叔若是出面救你,大王必起疑心,使屈平審理。俟左徒審理時,你就講出實情。以左徒品性,當不會置你於死地,更不會拿王叔、子啟祭刀。反之,他會在大王跟前為你說情。大王心慈,是斷不可能處理王叔與子啟的,只會大事化小,不了了之。王叔不了了之,你也就沒事了。王叔感念你,一定會安排你的前程。」
「我不是……」昭鼠不解,「把王叔他們供出了嗎?王叔會恨死我的!」
「事涉王叔、子啟,屈平是不會對外講的,他只會透給大王一人。大王也不會對外講的,他只會不再相信王叔。我們想要的也就是這個,犯不著把王叔他們逼死!王叔畢竟是王叔,血濃於水呀。」
「阿叔,小侄明白了。」昭鼠點頭。
「賢侄放心,」昭陽淡淡一笑,「就阿叔所斷,烏金的事大王沒有殺你,這一次也不會!」
在成功化解老人弔死於府前的重大危機的次晨,天色放亮,霞光萬道。
屈遙大步走出左徒府,欲到不遠處的店家買些吃的。屈遙走沒幾步,一個乞丐模樣的半大孩子追上來,交給他一個小裹,飛也似的跑了。
望著那孩子的背影,屈遙不無狐疑,巡視四周,並無異常,遂將包裹扔到地上,拿劍挑開,見是一層接一層的麻布。
屈遙挑到最裡面一層,現出一塊絲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黑字。
屈遙細看那字,是一封密函,內容恰是他近來正在追查的元吉樓。
屈遙震驚了。
自奉左徒之命追查元吉樓以來,屈遙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此事。然而此時,竟然有人知曉他的動機,將元吉樓的根根底底查得清清楚楚,寫作密函送給他!
屈遙再也無心買吃的了,拐回左徒府,悶頭尋思。
屈遙還沒尋出個頭緒,屈平的車馬亦從草廬趕來。
屈遙出示絲帛,講了一大早發生的奇事。屈平亦從袖中摸出一物,是塊羊皮,上面沒有文字,只附一圖。
屈遙行伍數年,一眼識出是張軍用地圖,細細一審,斷出是五十輛被盜鹽車的行進圖,包括行程及在何處被盜,盜賊於何處集中、扛鹽,在林中分散后又匯聚於何處等。最終,屈遙的目光落在一處角落,畫中是個三角標誌。
「阿哥,五十車齊鹽應該藏在這兒!」屈遙指著那個標誌。
屈平將兩封密函擺列在一起,一塊是絲帛,一塊是羊皮。材料、字跡完全不同,顯然來自兩個不同的渠道。
「阿哥,」屈遙指向羊皮,「啥人送你的?」
「不知道呢。」屈平應道,「說是個信使,一大早就來了,將此函交給前往開門的園丁,是園丁交給阿哥的。」
「阿哥,甭管許多了,先去看看那地兒,探個真假!」屈遙指向羊皮。
「我也是這意思。」屈平應道,「鹽案迄今未破,大王心急,問過好幾次了。」略頓,「阿弟,趕得倒是巧哩,昨晚大王聽聞有暴徒衝擊我府,特別給我兵符,許我隨時徵調王師三千。你這就引軍一千,包圍此處,緝拿盜寇!」拿出符令,加蓋左徒璽印,交給屈遙,「若實,即移交司敗府,由司敗府依律審理。」
屈遙受命。
天將迎黑,屈遙使快馬來報,說是已經起獲全部被盜齊鹽五十車,緝拿盜首昭鼠並盜賊三十餘名,盜賊並贓物已移交司敗府處置。
「昭鼠?」屈平先是吃驚,繼而釋然。自齊鹽被盜之後,他一直懷疑與王叔他們有關,這下算是坐實了。
問題在於,是何人送給他這封密函的?是昭陽嗎?若是昭陽,昭鼠何解?難道他不曉得是昭鼠乾的嗎?如果是昭陽,他為什麼要這麼干?
屈平摸出屈遙交給他的絲帛。
屈平已經查證,元吉樓確為昭家物業,元吉樓的樓主確為林東,不久前才從安邑來。隨他而來的女子,原名桃紅,這辰光改作柳綠。在來此地之前,他們一直守在安邑,是做賭局的高手。關鍵是,他二人是陳軫的人,是應陳軫之邀由安邑赴郢的!除此之外,函中還歷陳證據,以佐證陳軫如何勾結公子卬在安邑開設元亨樓、如何設陷白圭兒子白虎,如何在河西之戰中陷害龍賈、排擠公孫衍以配合秦國,如何在河西之戰後於魏王面前為公子卬洗地等等。
從絲帛上的字跡及殘留香氣上,屈平忖出這封密函或出自於品香樓。他也基本查清品香樓了,樓主是天香,曾在安邑開眠香樓。而陳軫當年所開的元亨樓正在眠香樓的對面。一個主賭,一個主嫖,二樓飆在一起,當真是相得益彰。
今日又是。
難道是陳軫依然在暗中配合秦國、復演安邑舊事?
屈平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
左徒府突然行動,動用王師起獲被盜齊鹽,且「碰巧」抓到前往探看鹽庫的昭鼠,事情一下子鬧大了。
子啟急入王叔府,將事件扼要稟過,急道:「王叔,昭鼠與小侄已經綁在一起了,他這一進去,小侄渾身是口怕也解說不清哩!」
「昭鼠講啥沒?」
「眼下沒講什麼,只說是他歡喜古董,聽聞那兒有貨,趕去探古,不想卻遇到這樁事情。司敗府正在審他。司敗項雷是他表舅,理當不會用大刑。」
「嗯,昭鼠是個人才。待過去這道坎,讓他到鄧地歷練幾年吧。鄧地與丹陽左右倚角,是我北疆重地,得用個可靠人。」
「左徒是不會信的,與昭鼠一共被拘的有幾十人呢,或會有人招供,那辰光,昭鼠怕就推不過去了。」
「司敗府不是有我們的人嗎?讓他們盯住昭鼠!」
「成。」
「還有,左徒構怨,逼死古稀老人,朝野議論頗多。單單議論是不頂用的,可讓他們上奏此事。矯枉不可過正,否則就會走向反面。」
「小侄明白。」
接后三日,一捆捆彈劾左徒的奏本通過不同渠道呈送楚宮,被負責奏本的咸陽碼進一隻特製的箱籠里,由兩位宮人抬進懷王書齋。
懷王正在審看司敗府就盜鹽案的奏本,轉對咸尹:「不是讓左徒暫代令尹職了嗎?朝臣的奏摺讓他審去!」
「回稟我王,」咸尹遲疑一下,「非尋常奏本,臣以為不合適送左徒府。」從籃中取出一卷,雙手呈上。
懷王接過,展開,赫然現出「彈劾左徒」四字。
懷王吃一驚,接連展開幾卷,全部是彈劾屈平的奏本,且彈劾內容無不是他不恤民情,逼死兩位七旬老翁從而差點兒引發民變的公案。
「什麼東西?」懷王盛怒,將手中奏本嘩地摔到地板上,指向籃中所有奏摺,「全都拿到外面,燒掉!」
「大王,」咸尹跪地,「燒不得呀,這不合規制!」
懷王厲聲:「什麼規制?」
「按照大楚規制,大夫以上百官均有上奏並彈劾臣僚的職分,所有奏摺均須入冊!臣送大王之前,已記入冊籍了!」
懷王呼呼喘幾下粗氣,看向咸尹:「你都看沒?」
「看過了。」
「你怎麼看?」
「左徒沒錯,臣僚彈劾也沒錯!」
懷王白他一眼:「你這是什麼話?」
「臣意是,」咸尹應道,「左徒是奉行王命,臣僚也是奉行王命,是以盡皆無錯!」
「好了,好了,」懷王擺手,朝奏本努嘴,「先收起來,束之高閣,待寡人有閑暇時慢慢審讀!」
「臣遵旨!」咸尹擊掌。
二宮人走進,抬走箱籠。
咸尹於突然間抬來如此之多的彈劾奏本,倒讓懷王坐不下去了。懷王揣測半晌,依舊未能揣出個頭緒,正自煩悶,靳尚進來,奏報秦使張儀請求覲見。
「他有何事?」懷王眯眼問道。
「說是兩樁事情,一是問聘的事,二是……」
「二是什麼?」懷王盯住他。
「大王還是問秦使吧,說是涉及商於,臣怕講不清爽。」
「商於?」懷王怔了,「他想幹什麼?」
「臣不知。」
「傳秦使,偏殿覲見!」
懷王起身,快步走向前院偏殿,令內尹傳召秦使。
不一時,靳尚陪同張儀入見。
覲見禮畢,懷王盯住張儀,直入主題:「聽聞秦使有大事在胸,熊槐不才,可得聞乎?」
「回稟大王,」張儀拱手,「臣之大事,就是履行王命,早日為秦王聘娶新婦。」
「聘親之事,寡人早已有諭,一切由王叔作主,請秦使與王叔謀議。」
「王叔已經允准,擇好吉日締結婚約,儀心歡喜,特此稟報大王!」
「寡人賀喜了!」懷王拱手,傾身,「聽聞秦使還有大事,寡人可得聞乎?」
「臣只此一事,並無大事!」張儀應道。
「咦?」懷王不悅,看向靳尚。
「張子,你……」靳尚急了,「你不是提到商於了嗎?」
「是呀,」張儀笑道,「儀出使之際,秦王送行,特別叮囑,只要大王許嫁羋月公主,秦王就將躬身前往於城,迎娶新婦,與大楚締結百年之好!」
見懷王臉色變了,靳尚大急,又使眼色又打手勢:「張子?」
「靳大人,怎麼了?」張儀假作不知,看向靳尚。
靳尚未及開口,懷王一拳震幾,幾乎是吼:「豈有此理?」
靳尚打個驚戰。
「大王?」張儀看過來。
「欺人太甚!」懷王又是一拳,抬手指向張儀鼻子,「你,秦使,這就回去,傳寡人的話,讓他在於城迎娶別家公主,大楚女人,不嫁仇敵!」
「敢問大王,何以突然生氣?」張儀一臉驚愕。
「何以生氣?」懷王怒道,「商於、丹析,方六百里,為我大楚龍興之地,先王屍骨存焉。秦賊不宣而戰,強取我土,霸佔迄今,是為大楚之恥!因為此恥,寡人與秦不共戴天,談何睦鄰?談何百年之親?」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
「你笑什麼?」懷王盯住他。
「儀想起在鬼谷就學之時,先生提到的一句話,故而發笑。」
「一句什麼話?」懷王怒形於色。
「『安徐正靜,其被節無不肉,可以主位』。」
「『其被節無不肉』,何解?」懷王再問。
「就是『安徐正靜』的狀態呀。依先生所講,主位之人,只有肌肉放鬆,無一絲緊張,方能做到『安徐正靜』。只要做到安徐正靜,就可以主位了。」
換言之,張儀所引之句講的是坐於主席之位的人(主位者)該當具備的儀態,其神態須「安」,其舉止須「徐」,其儀容須「正」,其心氣須「靜」。凡主位者,也就是君主,只要做到上述四態,就會心平氣和,身體關節無處不放鬆,充滿祥和。
顯然,方才的懷王作為君主,有失儀態,張儀是在繞著彎兒指責他呢。
懷王的臉色青了,手伸向腰間,按在劍柄上。
漸漸的,懷王回過神來,面部僵硬的肌肉漸漸松馳,化作一個笑,手也離開劍柄,微微拱起:「寡人不才,謝張子教誨!」
「教誨不敢!」張儀回禮,「儀只是在想,大王為何不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審視商於呢?」
「另外什麼角度?」
「就是秦王的角度。將心比心嘛。」
「他的角度怎麼了?」懷王語氣再度轉冷。
「於秦楚而言,」張儀侃侃而談,「商於谷地原本無爭,秦商楚於,以武關為界,相安百多年。前些年,秦得河西,權臣商鞅因戰功受封商地,出於己私,從先楚王手中巧奪而去,與方今秦王並無關聯。方今秦王本與商君有隙,秦王繼統,商君據封地謀反,被秦王處以極刑。就儀所知,秦王爭在三晉,而非大楚,是以早就有心歸還於地,卻因種種瑣事未能顧及。今見大王興師強奪,方覺事急,於是遣儀使楚,以和親睦鄰為引,實為商榷此事,締結秦楚之盟!」
「商榷?」懷王冷笑一聲,「贏駟要麼與寡人一戰,要麼歸還商於,中無半點餘地!」
「所以才要商榷呀,大王,」張儀笑了,「戰有戰的商榷,還有還的商榷,是不?」
「怎麼個商榷,你說?」
「先說戰吧。」張儀豎起左手拇指,「楚,天下第一強也,」又豎起右手拇指,「秦,列國莫能爭也。」使兩個拇指對頂一時,鬆開,使二指低垂,「二強相爭,必致兩敗俱傷。」伸出兩手的另外幾根指頭,來回晃動,模樣得瑟,「請問大王,二強皆傷,誰得利呢?三晉與齊人!秦王多次與儀私聊,秦之長策,除非不得已,寧爭三晉,不與楚爭。以大王之智,該不至於弱於秦王吧?」
懷王萬未想到張儀講出這番道理,越想越覺得成立。
懷王的心動了。
懷王閉目,沉思有頃,看向張儀:「秦使是說,秦王確有實意歸還我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君子之道,誠信謙敬!大王為何總是疑心他人呢?」
懷王撇嘴一笑:「那也得看是否君子了!」
「敢問大王,」張儀斂起笑,直視懷王,「自秦王承位以來,可曾與楚人爭過?可曾向楚人挑起過事端?」
「這……」懷王遲疑一下,「倒是沒有!」
「就臣所察,」張儀侃侃接道,「秦王堪為一代明君,言出必信,待人必禮,為人必誠,謀事必周,先除亂臣賊子,繼而勵精圖治,誠誠敬敬,以不有辱於先祖。反觀三晉與齊人,卻乘危用兵,興六師扣秦關門,列軍陣於函谷之外,幸虧先大王深明大義,率先命楚師引退,方解秦圍。秦王時常對臣提說此事,不勝感恩哪!」
懷王臉上微燙:「六師之事,皆因蘇秦合縱,魏王攛恿,先王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大王,」張儀拱手,「方今之世,秦、楚兩強,宜和不宜戰!秦、楚和,兩國皆大益;秦、楚戰,兩國皆大損!」
「寡人愚鈍,敢問損益?」懷王傾身。
「回奏大王,」張儀再拱,「秦、楚和,秦可盡全力以爭三晉,楚可盡全力以爭齊人。秦爭三晉,可收益於河東,楚爭齊人,可獲利於泗下。大王,泗下諸國,宋、衛、魯、薛,無不是天下膏腴啊!」
「呵呵呵呵,」懷王表情釋然,看向靳尚,「秦王倒是想得多嗬!只是,他總不至於這麼爽快就歸還商於吧?」
「大王聖明!」張儀再豎拇指,「這就是儀方才所提到的另外一個商榷了。」
「說來聽聽。」
「聽聞大王已派使臣前往齊國結盟,可有此事?」
「有之。」懷王應道。
「秦王之意是,」張儀盯住懷王,「秦王可以歸還於地,但大王須得允准一個條件,與齊人絕交!」
「這又為何?」
「因為秦王與齊王不睦。」
「哦?」懷王假作驚愕,「齊、秦一東一西,中隔三晉,何以不睦?」
「唉,說來話長,」張儀輕嘆一聲,「先燕王娶婦於齊,但與齊婦不睦,聞秦王長公主賢淑,向秦王求聘,秦王許嫁,是為燕國翁國。見先燕王娶秦婦,齊婦妒忌生怨,自縊而亡,齊王尋釁於燕,屢屢興兵。先燕王無奈,向其翁求救,秦王怒,起五萬銳卒伐齊,豈料又兵敗桑丘。大王這也看到了,秦王伐齊,以禮興兵,大兵至魯,未入齊境一步,更未驚擾泗下諸國之民,以現金向泗下購買糧草,交通有無。這且不說,秦王特旨,凡折損魯地先賢柳下惠墓上草木者,誅三族!可齊人呢?先是和談,后是假降,並於夜半偷襲,以詭計取勝。齊人得勝之後,污辱秦卒,向列國散布流言誣陷秦王,秦王畢竟是遠征他地,有口莫辯哪!秦王氣極,欲再遠征,卻惜民力,氣恨至今!」
「呵呵呵呵,」懷王輕笑幾聲,「聽你這般說來,真還是個理呢。」
張儀欲待接腔,殿外傳來腳步,內尹出去,不一會兒,進來稟道:「大王,客卿陳軫使齊歸來,請求復命!」
眾皆一震。
「嘿,」懷王擊掌,「說到使臣,他就回來了嗬!」揚手,「宣陳軫!」轉對張儀,拱手,「方才所議,事關重大,寡人尚須斟酌一二,再行回復,張子意下如何?」
「儀恭候佳音!」張儀拱手,起身,「儀告退!」
張儀走出殿門,剛好遇到手持使節的陳軫在宮人引導下拾級上殿。
陳軫顯然沒有料到會在此地邂逅張儀,頓住步子,目光略略驚愕。
張儀站在台階的最上端,向下俯視,嘴角含笑。
陳軫回他一笑,拾階而上。
張儀挪動身子,恰好攔住陳軫前路,打個拱:「這不是陳上卿嗎?別來無恙乎?」特意將個「乎」字拖得極長。
陳軫在矮兩級台階處站定,略略拱手:「喲嘿,原來是個熟人,只是,你這一身烏服(秦服)在身,在下愣是沒看出來,只以為是條山魅子呢!」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沒想到分別不過幾年,上卿的眼神就不好使喚嘍!」
「哈哈哈哈,」陳軫亦笑幾聲,「倒是讓相國說照了,在下的眼神確實遠不如前,只能識人,識不得魑魅嘍!」伸出手中使節,指向台階,「在下使齊歸來,這要上殿復命,還請相國大人讓道!」
張儀拱手:「儀賀喜大秦上卿、大楚使臣使大齊歸來!」站在一側,讓開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窄道。
陳軫沒有應他,只在擦過他時,使節落地一端準確地敲在他的左腳丫子上,發出「噗」的一聲。陳軫用的是狠勁兒,張儀吃不住疼,「哎喲」一聲坐在台階上。
陳軫卻如沒有看到,也似沒有聽到,顧自昂首上殿,使節越發有力地敲擊地面,發出「咚咚」巨響。
回望陳軫步入殿門,張儀輕揉幾下腳丫子,感覺略略好些,站起來,呲牙恨道:「姓陳的,你狠!」冷蔑一笑,「可惜的是,你遲到了嗬!」
陳軫確實遲到了。
自張儀出殿,懷王的心思仍舊結在商於上,心裡盤算著張儀的話,尤其是他的兩個商榷,越想越是在理。待陳軫進來,懷王的心思仍未回來,不痛不癢地問一些使齊的事,沒頭沒腦地贊他幾句,就吩咐內尹、咸尹與他辦理相關的手續,自與一直守在殿中的靳尚後花園里敘話去了。
敘來敘去,也都是關於張儀與商於的事。
二人正在敘話,司敗項雷覲見。
懷王曉得是為昭鼠的案子,召項雷入見,聽他稟道:「各種刑具都試過了,昭鼠死不招認,只說是去探古訪幽!」
懷王略一思忖,吩咐內尹:「傳旨,昭鼠一案,交由左徒複審!」
屈平受命,與屈遙直入刑獄,提審昭鼠。
昭鼠依舊被綁在刑柱上,受過大刑的身軀上隨處可見鞭子抽過的血痕。
見是屈平,昭鼠二目放光,緊緊盯住屈平。
「昭鼠,屈平沒想到的是,烏金案風波未平,鹽案這又把你扯進來了。屈平奉王命複審此案,也曉得你或有委屈,若信任在下,你就實說吧。」屈平轉對刑卒,「為疑犯鬆綁!」
獄卒怔了下,將昭鼠解下刑柱。
「說吧,昭鼠,舉首三尺皆神明,大丈夫敢作敢當。」屈平又道。
昭鼠眨眼,示意左右。
「諸位刑卒,」屈平看向在場刑卒,「本尹要單獨提審疑犯,請你們迴避。」
幾位刑卒應過,盡皆走出。
昭鼠看向屈遙。
屈平努嘴,屈遙也走出去。
「昭鼠,沒有外人了。」屈平看向昭鼠。
「謝左徒!」昭鼠開口,將盜鹽案的始末詳述一遍。
屈平記下,遞給昭鼠畫押。
「左徒大人,」昭鼠苦笑一聲,「請恕在下不能畫這個押!」
「為何不能畫?」
「為我的四個孩子!」昭鼠淚出,「在下走到這一步,實屬無奈。在下死有餘辜,幾個孺子卻是可憐。無論是王叔還是鄂君,任誰都能像掐死螞蟻一般取下他們的性命!左徒大人,你不曉得他們的!」
屈平長吸一氣,將其供辭納入袖中,傳令獄卒,送昭鼠回歸囚室。
屈平前腳剛走,後腳就有獄人稟報子啟。
子啟急稟王叔。
「左徒屏退左右,單獨提審?」王叔眯起眼睛,良久,看向子啟,「昭鼠會講嗎?」
「應該不會。」
「萬一他講出來呢?」
「這……」子啟沉吟片刻,搖頭,「應該不會。他夫人與幾個孩子這辰光仍在小侄家裡呢,哭著不走,求我救人!我說,我這就去求王叔。」
「嗯。」王叔點頭,「你可答應她們,就說王叔應下了。不過,為穩妥計,她們最好也去求求昭陽。」
子啟走後,王叔思忖良久,召來彭君,將屈平單獨提審昭鼠的突發事件扼要講過,苦笑道:「看來,昭鼠這人,不可再留了!」
「小弟這就安置。」彭君轉身欲走。
「且慢,」王叔擺手,「把髒水潑向昭家。」
彭君怔了:「怎麼潑?」
「昭門出此敗類,昭陽自清門戶,是合理的。再說,司敗是項家的人,在那獄中什麼事情都可發生。」
「成。」
吃下王叔的定心丸,昭鼠妻松出一氣,帶著幾個孩子一路哭到昭陽府,堅稱昭鼠是受陷害的,懇請昭陽向大王求情,放回昭鼠。
昭陽安撫完昭妻幾個,請來陳軫,將案情細述一遍。
「左徒提審,昭鼠招供沒?」陳軫急問。
「招了。」
「籤押沒?」
「沒。」
「啥?」陳軫眼睛睜大,「他為何不簽字畫押?」
「這……」昭陽苦笑,「是在下吩咐他的。」
「哎呀,老哥,」陳軫急了,連跺幾腳,「真是糊塗呀你,不簽字畫押,那份供辭有個屁用?」
「這這這,」昭陽又是一番苦笑,「是在下不想把事情鬧大。」
「昏頭呀你,既不想鬧大,為何又讓昭鼠去遭這些罪呢?」陳軫劈頭一頓數落,「既然押上昭鼠,就必須把他們全部扳倒!不扳倒王叔,不扳倒鄂君幾個,還有那個靳尚,你能斗得過張儀嗎?鬥不過張儀,老哥呀,你能設想後果嗎?」
「事不宜遲,」昭陽急了,起身,「在下這就使人去趟獄中,你尋左徒,讓他帶上供辭再入刑獄,讓昭鼠簽字畫押!」
在兩個獄卒引領下,昭睢一步一步地走向昭鼠囚室。
昭鼠靜靜坐著,二目微閉。
獄卒打開囚門,昭睢跨進。兩名獄卒出門,守在不遠處。
「鼠弟?」昭睢輕聲。
昭鼠睜眼,驚喜:「睢哥!」盯住他,「是誰讓你來的?」
昭鼠此問有兩個含義,一是他受昭陽所使,另一是他受子啟或王叔所使,因為昭睢這辰光已與王叔他們貼得很緊了。
「父尹。」昭睢應道。
「阿叔有何吩咐?」昭鼠急問。
「你給左徒的供辭,必須畫押。」
「這……」昭鼠急了,「是阿叔講的不讓畫押……」
「鼠弟,」昭睢壓低聲音,「陳上卿反對,上卿說,既然走到這一步,我們就沒有退路,必須把他們全部扳倒!而要扳倒他們,就得靠鼠弟的供詞!」
「唉,」昭鼠輕嘆一聲,「晚了。」
「不晚,」昭睢小聲,「陳上卿去尋左徒了,如果不出意外,左徒過會兒就來,重新審你,那辰光,你在之前的供辭上簽字畫押就成了。記住,咬死他們,扯上靳尚!」
「我記下了。」
剛好是開飯辰光,兩個獄卒抬著一隻食籠一路走來,挨號分發飯食。
「熱飯來嘍!」兩名獄卒走到昭鼠的牢房前面,將一盒標有他名號的飯盒遞進牢中。
昭睢接過,遞給昭鼠,聲音很大,顯然是說給兩名獄卒聽的:「鼠弟,你先吃飯,我沒別的事,剛好路過,這就走了。」
昭睢離開之後,昭鼠覺得餓了,就打開飯盒,見是一碗米飯、一盞青菜與一小碗榨菜蛋花清湯,遂大口吃起來。
就青菜吃完米飯,昭鼠端起湯碗,一飲而盡。
湯水下肚,碗未放下,昭鼠感覺不對,張口想叫,舌頭卻是木麻,不一會兒,就捂住肚子滾在地上,一股污血也隨之從他的口中、鼻中流出。
前後不過五息,昭鼠就不動了。
候在暗處的一個黑影悄悄走進,拿住他的手,沾上他口中的污血,在他的衣襟上寫下兩個字,一個是「昭」,另一個是「叔」,同時取走那隻湯碗,另換一個空碗。
王命案犯竟然於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毒死在大楚刑獄,這是天大的事。司敗項雷聞報,腿都嚇軟了,喝令刑吏將兩名送飯的獄卒綁在刑柱上,親自提審。
兩名獄卒供出的惟一可疑線索是昭睢。
當屈平、屈遙趕至獄中,一切都已結束,一名法醫正在驗屍。
昭睢探監是經過司敗項雷批准並由獄吏登記於冊的,且昭睢在離開時,負責送飯的兩名獄卒仍在現場,昭睢是與他們一起離開的。惟一的疑點在於,獄卒所送的飯盒是經昭睢之手遞交給昭鼠的。若是昭睢下毒,當在這一刻。
但昭睢是左司馬,更是令尹昭陽的嫡子,按照律令,司敗府若行拘傳,須請王命。
項雷不能決斷,稟報屈平。
這是一個通天大案,屈平也基本得出昭鼠為何被害及為何人所害,但他不能講出來,遂吩咐司敗帶上血衣,隨他趕至王宮,直接奏報懷王。
懷王正與靳尚謀議秦使與商於的事,聽聞昭鼠死在獄中,震驚,急傳二人入見。
看到靳尚,屈平心裡咯噔一沉。
覲見禮畢,項雷扼要陳述完案情,呈上昭鼠的血衣。
懷王將血衣攤在案上,凝視衣襟上血寫的兩個字,有頃,看向項雷。
「據法醫所斷,案犯所中之毒極其罕見,楚地尚未見過,從毒發至絕氣,前後不過幾息時間,且中毒者口不能言……」
項雷話未說完,懷王打斷他,指著血字:「講講這兩個字!」
「稟奏大王,」項雷遲疑一下,接道,「據法醫驗實,此字為指書,系案犯自己的手指所寫。」從袖中摸出一個名冊,「此為今日刑獄的到訪名冊,在案犯中毒之前,約一刻漏辰光,右司馬昭睢探監,有其簽名具押為證!」
「你是說,是昭睢投的毒?」
「臣不能確定,但案犯確實死在昭睢探訪之後。」
懷王的目光看向衣襟上的「叔」字,眯起眼睛,看向屈平:「難道是昭陽?謀殺親侄,他瘋了嗎?」
「臣有惑。」屈平拱手。
「請講。」
「就臣所知,」屈平接道,「令尹深諳世事,謀略有方,即使要殺昭鼠,也不會使其嫡長子涉險囚牢,授把柄予人。對昭鼠之死,臣建議立案詳查!」
「臣有奏!」靳尚拱手。
「你講。」懷王看向他。
「就臣所知,」靳尚奏道,「案犯系令尹胞弟嫡子,在其胞弟殉國之後,對其關愛有加,多番舉他為官,最終使他出任宛郡工尹,司宛地烏金冶鍊與工坊,堪稱重職。不想案犯有負令尹所望,連涉烏金、齊鹽兩大重案,使昭門蒙羞,累及大人清譽。愛之深,恨之切,令尹因愛生怨,清理門戶也不是沒有可能!」
「臣以為,」屈平接道,「在案情未白之前,一切皆有可能。臣再請大王立案詳查!」
「准奏!」懷王略略一想,「左徒、上官、司敗聽旨!」
屈平三人拱手:「臣聽旨!」
「昭鼠一案由左徒統籌,上官、司敗協同追查。無論涉及何人,嚴懲不貸!」
「臣有奏!」靳尚拱手。
「講。」
「鑒於此案涉及昭門,司敗大人又是案犯表舅,當有所避嫌才是!」
「上官大人所言極是,」項雷拱手,「臣請避嫌!」
「准奏!」懷王看向屈平、靳尚,「昭鼠一案由你二人協查,儘快破案!」
領過旨,不及靳尚開口,屈平拱手:「臣請血衣!」
懷王將血衣扔給屈平。
屈平接住,將血衣小心包起,與項雷起身告退。
「左徒留步!」懷王叫住屈平,揚手對靳尚、項雷,「你們告退吧。」
靳尚、項雷告退。
屈平審視血衣,目光落在兩個血字上。兩個血字寫得相當規整,昭鼠穿的是對襟,也即左右各有一襟,兩個血字一邊一個,每一畫都不少,生怕別人認不出似的。
「你看出什麼了?」懷王盯住他。
「是的,我王。」
「哦?」懷王的頭伸過來,目光落在血字上。
「大王請看,」屈平指著二字,「二字不缺一筆,橫平豎直,相當規整,且是在對襟上書寫,一襟一字,位置也恰到好處。」當場脫下自己服飾,穿上血衣,「大王再看,我穿上此衣,用我自己的手指,如果來寫這兩個字,該怎麼寫?我能倒著寫嗎?」脫下血衣,「根據方才司敗所述,法醫驗證,案犯所中之毒為劇毒,楚國罕有,中毒人是在幾息之間絕氣的。中毒人如果在幾息之間絕氣,死亡之前的極度痛苦與掙扎,使他根本不可能寫出這般規整的字。且這字是案犯用自己的污血所寫,如果案犯口中已出污血,說明毒發已經至極,基本絕命,又怎能寫出這樣兩個規整的字呢?顯然,這是有人在案犯死亡之後,捉他的手指,用他的血寫上的,以陷害昭大人。」
「是了!」懷王一拳震幾,「如此歹人,可惡!」盯住屈平,「屈平,此案一查到底,不可姑息!無論是誰,以王法嚴懲!」
「王上,此案不用查了!」
「哦?」懷王看過來。
屈平從袖中摸出昭鼠供詞,雙手呈上:「今天上午,臣奉王命前往刑獄提審昭鼠,此為他的供詞,王上請看!」
懷王接過供詞,展開閱讀。
懷王的眼裡冒出火。
懷王的額頭沁出汗。
懷王的面孔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
懷王鬆開手,供詞落到地上。
懷王兩手托頭,兩個拇指按住兩側耳根,兩手的中指與食指死死地捺在太陽穴上。
「大王,」屈平緩緩說道,「一切已經明了,從烏金到巴鹽,再到搶劫齊鹽,這是一個鏈,守在此鏈頂端的是王叔與鄂君。昭鼠投靠鄂君,出入於王叔府,成為棋子。齊鹽起獲,昭鼠入獄,自然要被滅口,至於嫁禍令尹,是順手的事,可一舉兩得!」
懷王按壓額角的手指更用力了。
「大王,」屈平接道,「烏金、巴鹽、聘親、搶鹽,背後都活動著一個人,就是秦使張儀!只要此人在郢,郢地就無寧日!」
見屈平繞來繞去,竟又繞到張儀頭上,懷王心裡略略打鼓,由不得浮出那日王叔舉薦張儀、張儀舉薦屈平的場景,耳邊浮出張儀的聲音:「敢問大王,為何放著身邊大才不用,反來求儀呢?……左徒屈平……他不僅僅是個大才,而且是個聖才……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獨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於大王;聖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聖王,一統天下,如昔日之子牙於大周武王……」
懷王從遙遠里回來,輕嘆一聲,看向屈平:「屈平,以你之見,此事如何處置?」
「回稟我王,」屈平拱手,「臣以為,此事既已明了,就不宜再查!」
「哦?」懷王瞪大眼睛,盯住他。
「大王,」屈平接道,「老子曰,治大國如烹小鮮。烹小鮮看易實難,火候調料、次第緩急,一樣也錯不得的。我當前之急是造憲制令,變法改制,而變法改制有二忌,一是外戰,二是內亂。前輪變法,魏、齊、韓、秦四國,無不是治內安外。今有齊約,齊不會擾我,能擾我者惟有一秦。我雖不懼秦人,卻也不宜爭秦,答應張儀、與秦和親堪為上上之策。至於治內,真正要治的無外乎王親、宗室,而王室、宗親之間又各有利害,互為爭鬥。譬如這鹽,王親控制各個鹽泉,也就控制了各地鹽肆。宗親眼見大利卻插手不得,自生其心。烏金也是……」
「屈平,你照直說!」見屈平扯遠,懷王急了。
「臣意是指,」屈平只得轉回話頭,「由烏金案可知,此案涉及的不只是王叔與子啟,而是數十王親與宗室。大王強查,施加王法,王親無路可走,就會生出內亂。法未變,內先亂,臣以為不可。」
「你說的是!」懷王贊道。
「不過,」屈平接道,「王室眾親這般肆意,我王亦當予以警示!」
「如何警示?」
「我王可約王叔、子啟,示以血衣並昭鼠供詞,讓他們有所忌憚。同時,臣提請我王,可籍此機緣收回烏金、巴鹽的所有治權。」
「嗯!」懷王捋須有頃,豎起拇指,「此諫甚好,合寡人心意。」
「眼下機緣最好。巴鹽未能抵郢,大王若收此鹽專賣,不使宗親插手,王親就不會過於記較。鹽、鐵盡被王親把持,宗親不滿已久,今由大王專賣,斷掉王親財源,相信宗親也不計較。再說,」屈平看向昭鼠的血衣,「有此血衣在大王手裡,相信王叔與昭陽即使不滿,也會有所忌憚!」
「成!」懷王轉對內尹,朗聲,「傳旨,被盜齊鹽並第二批齊鹽,由王室設專司售賣,」略頓,「任命昭佗為鹽尹,專司鹽務!昭府所墊付之鹽款在此鹽售賣之後結息歸還!任命屈遙為鐵尹,專司鐵務!」
「臣領旨。」內尹受旨。
「屈平哪,」懷王大是感慨,盯住屈平,「沒想到你還挺有心計的,一下子解決兩大難題。有鹽、鐵在手,寡人不愁沒錢用啊!」
「臣是被逼出來的!」屈平靦腆一笑。
「哈哈哈哈,」懷王暢笑起來,「你能這樣想,寡人就放心了!」斂住笑,盯住屈平,「屈平,寡人與你議一宗大事!」
「臣恭聽!」
「後續憲令進展如何?」
「基本完成,臣再補入鹽、鐵治權,稍事潤飾即可。」
「憲令之難不在頒布,在推行。寡人想對你講的是,令尹這個職分,你就不要代了,三日之後就是大朝,寡人正式詔命,任你為令尹,同時頒布憲令,由你推行!」
「謝王偏愛!」屈平拱手,「布憲推令,革除舊弊,須強有力之人。臣以為,大王非但不可罷免昭大人,反要重用他才是!以大王德威,以昭大人多年的理政體悟,新憲或可暢行!」
「這個毋須多議!」懷王擺手,語氣決絕,「他強有力,寡人就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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