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魏武卒苦守三城 隨巢子求方鬼谷
烏雲滾滾,雷聲隆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自天而降,傾注在安邑城內。
似乎所有光線都被黑乎乎的雲層阻擋住了,整個王宮一片陰黑,魏惠王的御書房裡猶如夜半。
毗人拿著兩份戰報匆匆走進,見天色昏暗,吩咐掌燈。
兩名宮人正在掌燈,一道白光劃過,也幾乎是同時,一聲炸雷響起,就如打在房頂上。一名宮人遭此驚駭,跌倒在地,一盞落地銅燈被他帶倒,剛好砸在另一宮人身上。隨著「哎喲」一聲慘叫,那宮人兩手抱腳,身子蜷作一團。毗人急忙趕過去,見他腳面鮮血迸流。毗人緊忙招呼其他宮人將他抬走,請太醫診治。
一番驚亂之後,御書房裡恢復沉靜。
天空出現亮色,暴雨變小。
自始至終,魏惠王一動不動,只是兩眼木呆地盯住門外,看著雨下如注。
毗人走過來,給他個苦笑:「唉,這些人凈會添亂!」
魏惠王扭過頭,注意到了他手裡的東西:「是戰報嗎?」
「是戰報!」毗人雙手呈上,「共是兩份,一份是上將軍的,另一份是龍將軍的。」
魏惠王擺手,閉目:「念!」
「上將軍戰報。」毗人朗聲宣讀,「齊人雖未出戰,但日見驕橫,龍將軍畏敵不前,置兒臣催促於不顧,屯兵不動。兒臣請求父王詔命龍賈立即出戰,擊潰齊人!上將軍子卬叩請。」
「唉,」魏惠王皺了下眉頭,「卬兒仍舊沉不住氣,真得好好歷練一下!龍將軍怎麼說?」
「龍將軍戰報,」毗人拿起另一卷,「臣遵王旨屯兵於楚丘,循地勢與上將軍互為掎角。齊、韓、趙三軍皆無異動,衛境平穩。臣得探報,齊、趙、韓均不見增兵,亦無增兵跡象,臣由是觀之,衛境暫無大事。另,臣得河西急報,秦人已借援我之名渡過洛水,屯兵我境。這是引狼入室,萬萬不可。王上,秦人不可信,睦鄰是假,謀我河西才是真章。臣觀齊、韓、趙三軍皆無戰心,不過是佯兵,有上將軍足以抗衡。臣是以奏請王上速命秦人撤回本土,一日不可遲誤,臣另奏請王上,臣請引河西三軍即刻回歸,以絕秦妄念。臣龍賈急奏,叩請我王當機立斷,免生禍亂。」
惠王眉頭擰緊,半晌,睜眼,看向毗人。
「王上,」毗人面現憂色,「龍將軍急奏,該如何回旨他?」
「請上卿來一趟。」
毗人略作遲疑:「喏。」
「王上,」陳軫趕到王宮,看過兩份戰報,拱手稟道,「龍賈必是受公孫衍蠱惑,文過飾非,其言不可輕信!」
「萬一秦人行詐計呢?」惠王似乎余驚未消,「不瞞愛卿,方才一雷就炸在寡人頭頂,許是上天示警呢!」
「那聲雷也炸在臣的頭頂,相信也炸在所有安邑人的頭頂。」陳軫略頓一下,解釋道,「不過,臣之解不同。臣以為,秦人不可能行詐!秦人若是行詐,又何必嫁女?秦人若圖河西,為何又將邊卒撤往西境?秦魏簽過睦鄰盟約,秦公若是反悔,史家又將如何寫他?龍將軍不知王上大局,為私誼偏聽公孫衍,實在不該!」
「嗯,你說得在理!」惠王點頭,「上將軍奏請出戰齊人,愛卿意下如何?」
「臣以為,上將軍所請恰到妙處。有秦軍六萬在後支撐,另有龍將軍助力,山東局勢一戰可定。只要齊軍潰敗,趙、韓也將不戰而退。」
「是呀,山東局勢不定,寡人心裡這塊石頭就落不下來。毗人,給卬兒和龍將軍擬旨!」
毗人剛要動身,外面一陣腳步聲急,當值內臣帶著河西報急軍尉跌跌撞撞地直闖進來。
「這」惠王看到一身甲衣的軍尉,大吃一驚,「何事急切?」
軍尉「撲通」跪地,長哭不止。
惠王越發震驚,呵斥道:「快講呀,發生何事了?」
軍尉泣不成聲:「臨晉關張猛將軍火火急戰報秦人突襲,長長城失陷」雙手顫抖著奉呈戰報。
惠王、陳軫目瞪口呆。
毗人急走過去,從軍尉手中取過戰報,吩咐道:「軍尉,好好歇息去吧!」
「喏!」軍尉拱手,轉身退出。
毗人打開戰報,雙手呈給惠王。
惠王這才醒過神來,兩手抖著去接戰報。許是抖得厲害,戰報掉落。
毗人拾起,展開,念道:「臨晉關守將張猛火急奏報,五萬秦軍於今日雞鳴時分突襲長城,四處攻略。守軍皆無防範,長城失守,失陷城邑不知其數」
陳軫面如土色。
魏惠王兩眼一陣發黑,身子晃幾下,眼見歪倒,被毗人扶住。
四周死一般沉寂。
毗人攙扶魏惠王坐下,輕聲道:「王上,救援河西要緊哪!」
魏惠王伸手,顫聲:「傳傳傳旨龍將軍,火火速救援河河西」
「臣領旨!」毗人匆匆擬旨,取符,使人急傳旨龍賈。
陳軫「撲通」一聲跪倒,聲音幾近沙啞:「王上,衛境,齊、韓、趙三國」頓住,低頭。
惠王狠狠剜他一眼:「誰拉的屎,誰去擦屁股!」
陳軫臉色煞白,顫聲:「臣叩請議和!」
惠王幾乎是咆哮:「不議和,這仗還能打嗎?」站起來,腳步踉蹌地奔出院門。
「蒼天哪!」魏惠王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張開雙臂,向著天空,「來人哪!快來人哪!」
陳軫嚇壞了,光腳跑出來,帶著哭腔:「王上,臣在,臣在啊!」
「快,」惠王嗓子沙啞,「召朱司徒!鳴戰鍾!」
戰鐘響遍整個王宮。
戰鐘聲里,魏室朝臣急如星火地從各個方向馳至魏宮,齊集朝堂。
「魏成,」魏惠王看向大司馬,「安邑現有多少守卒?」
「回稟我王,」大司馬魏成拱手應道,「安邑共有守卒一萬六千三百,一萬在城內,余在城外。」
「點兵一萬,火速馳援臨晉關!」
「這」大司馬怔了下,「城內守卒還要守護王城,現在農忙,部分兵士回家了,倉促間恐難點齊。」
「什麼王城不王城的?」魏惠王朝他吼道,「點兵一萬,立即出征,馳援臨晉關!」
「臣遵旨!」大司馬匆匆出去。
魏惠王轉對朱威:「朱司徒!」
朱威拱手:「臣在。」
「詔告臣民,秦人背信棄義,犯我河西,凡在冊之徒,盡皆應役!」
「臣遵旨!」
秦人這一棒把陳軫徹底打蒙了,渾渾噩噩地回到府中,「咚」一聲躺在榻上,大腦一片模糊,甚至連自己是怎麼出的宮城,怎麼進的府門等等諸事也都記不得了。
戚光擔心主人出什麼事情,悄悄地守在門口。
陳軫躺了小半個時辰,心裡略略靜些,感覺門口有人,問道:「是戚光嗎?」
「小人在!」戚光應聲進來。
「府庫還有多少金子?」
「不足百鎰了!」
「收拾行囊,把這點兒家底全都帶上,分裝三隻箱子,隨本公走趟帝丘!」
「是送給上將軍嗎?」
「不是。」
「那」戚光怔了,「敢問主公,派何用場?」
「擦屎屁股去!」
「屎屁股?」戚光越發怔了,「誰的屎屁股?」
「啰唆個屁呀!」陳軫戧他道,「王上的!」
戚光倒吸一口氣:「啊?」
河西諸地,在魏人一陣發矇之後,真正的激戰開始了。
秦人利用突襲全殲呂甲部,佔據河西大部分城邑。尚未戰死的魏人被逼進陰晉、臨晉關、少梁三座孤城。
烽煙揚起后,河西魏人才算體會到了公孫衍的良苦用心,無人不同仇敵愾,唯他馬首是瞻。
拿下三座孤城是公孫鞅在戰爭第一階段的基本戰略目標。若不能在龍賈返回之前順利拿下三地,封死函穀道,與魏形成地緣對峙,結果就將是一場機會均等的惡戰。這是公孫鞅、秦孝公都不想看到的,因而在擊潰呂甲、拿下臨晉城后,公孫鞅火速將大軍分作三路,車希賢引左軍進攻陰晉,公孫鞅率中軍攻打臨晉關,司馬錯領右軍直擊少梁。
然而,正是在這三座孤城,秦軍真正領教了大魏武卒的厲害。
陰晉城外,秦人如螞蟻般四面圍攻。陰晉城上,滾木礌石齊下,箭矢如雨。秦兵死傷一片,連攻數輪,見傷亡太大,車希賢鳴金收兵。
臨晉關戰事更酣。高大牢固的關牆上面,箭矢如飛蝗般落下。守關老將仲良全身披甲,手持重盾擋在頭上,在城牆上來回巡視。不時有箭矢落在盾上,打在身上,發出「啪啪」響聲,落在地上。
眾武卒各持盾牌蹲地防箭,其中一個沒有蹲好,盾牌也沒遮實,一小半屁股撅在外面。仲良走過去,照他屁股就是一腳,半是責罵半是嘲弄:「縮進去呀,屁股不要了!」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屁股未及縮回,一箭飛來,恰好扎在屁股上,又剛好扎進甲縫裡,只聽「哎喲」一聲慘叫,那武卒捂住屁股號起來。
眾武卒無不鬨笑。
立時有軍醫跑過來,將他抬下救治。
沒走幾步,一魏卒奔至仲良跟前,指向垛口:「將軍,秦人開始爬了!」
仲良走過去,透過垛口,見果然有一行行的秦卒在向上攀爬。仲良轉過身,對躲在垛后的弓弩手吩咐:「盯住他們的屁股,放近再射,射中本將賞肉吃,射不中賠本將的箭!」
眾武卒再次鬨笑起來。
一場慘烈的保衛戰因仲良這位幽默的老將平添了許多樂趣,守城魏卒士氣高漲。
秦軍右軍數萬將少梁城三面圍定,留下西門一道缺口。
南城主門緊閉,城門樓上不見一人,連旗號也不見一桿。
放眼望去,少梁所有城垛不見一人一槍,似乎是座空城。
司馬錯吸一口氣,命令豎起高台,登高觀察。
司馬錯的視線幾乎與城垛持平,仍未看到一名魏卒。
司馬錯不無狐疑地走下高台。
「主將,」右軍副將急切稟道,「別管他們,先攻城再說!」
「好吧,」司馬錯下定決心,「擂鼓!」
鼓聲震天,萬弩齊發。
秦兵將早已備好的稻草、浮木等扔進護城河中,無數道浮橋架起。
城上仍無一人,好似一切聽憑秦卒。
鼓聲愈急。
秦卒抬著攻城器械,踏過護城河,豎起數十道爬梯,沿城牆攀扶而上。
城上仍舊不見動靜。
眼看就要攀上城頭,城上卻依舊不見動靜,似乎根本無人鎮守。
司馬錯濃眉緊鎖,擺手:「停鼓,鳴金!」
秦人鳴金,鼓聲陡止,秦卒又從梯子上撤下。
城上仍舊不見一人。
司馬錯再次登台,細審良久,一咬牙根,親手拿起鼓槌,擂鼓再進。
秦兵吶喊著,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幾乎要攀上城垛時,一盆滾油照梯澆下。可憐秦卒人人捂臉,慘叫連連,紛紛跌下梯子。
緊接著,帶火的箭矢射下,扶梯著火,渾身是火的秦兵疼得滿地打滾,紛紛扎進護城河裡,慘狀不忍目睹。
與此同時,城門樓上,一面大旗緩緩升起,旗上現出「公孫」二字。
司馬錯急令鳴金。
少梁城的第一場激戰,魏兵幾乎沒有任何傷亡,秦兵卻在城下留下了數百具屍體。
夜幕降臨,臨晉關下,激戰一天的雙方將士都疲乏了。關下秦卒或抬或背,忙不迭地搬運秦屍。關上魏卒或站或坐,懶洋洋地看著關下。
就在此時,關后不遠處的河谷里,一群秦卒趁著夜色摸到浮橋上游約十來里處,將無數竹筏一個接一個地推到水中,筏上堆滿油、乾柴等爆燃物。
秦卒朝竹筏上射出火箭。
竹筏著火,在河水的衝擊下形成一個個火球,沖向下游的浮橋。
看守浮橋的兵士驚恐尖叫,但沒有誰有能力阻止這些急流直下、燃燒得越來越猛的龐大火筏。
浮橋燃燒起來。
河水對岸,火把點點,一條長龍正在移向渡橋。
是疾馳而來的安邑援軍!
就在援軍趕到橋邊時,浮橋轟然斷裂,滾沒入河水裡。一萬援軍被隔在河水對岸,只能眼睜睜地「隔岸觀火」了。
關上魏卒心情沉重,無一人出聲。
老將仲良面色剛毅,長槍緊握,牙齒「咯咯」作響。
臨晉城原呂甲的軍將府被臨時改設為秦軍的主將府。
府門外,秦卒林立,戒備森嚴。
府中正廳,秦孝公端坐主位,公孫鞅、車希賢、景監、嬴駟、嬴虔等一應重臣盡皆趕至,依序坐定。
「君上,」車希賢拱手稟道,「截至目前,開局良好,我方共斬敵一萬餘,盡得魏人長城並西河郡一十六邑,臨晉守將呂甲戰敗自殺,殘眾潰散,魏人餘眾龜縮於少梁、陰晉、臨晉關三座孤城,我方正全力圍攻!」
雖是旗開得勝,但三地未克,氣氛仍舊沉重。秦孝公沒有理會車希賢,目光直射公孫鞅。
「君上,」公孫鞅拱手稟道,「河西之戰,關鍵就在這三片孤地。臣已於昨夜將臨晉關浮橋焚毀,剛好阻斷了安邑援兵。沒有安邑援兵,臨晉關就是一片孤地,我軍早晚圖之皆可。眼下的關鍵是陰晉和少梁。少梁不下,河西不寧。陰晉不下,函谷難封,龍賈大軍就可沿函穀道長驅馳援!」
眾人皆現焦躁。
秦孝公將目光移向景監:「龍賈兵馬何時可抵陰晉?」
景監拱手應道:「估計龍賈今日可獲知河西之事,明晨起程馳援,最快也需五日!」
秦孝公看向車希賢:「五日之內,必須攻下陰晉,封死函穀道,堵住龍賈!」
「臣領旨!」車希賢拱手。
秦孝公看向公孫鞅:「少梁如何?」
「稟君上,」公孫鞅眉頭緊皺,「少梁戰報,守將公孫衍的布防滴水不漏,司馬將軍連攻四輪,折兵逾千,尚未尋到任何破綻!」
秦孝公神色嚴峻。
「少梁有公孫衍,陰晉有張猛,下面這仗不好打了!」
「誰說不好打了?」嬴虔瓮聲應道,「實在不行,我來!」
見太傅沖公孫鞅發飆,眾人也都不吱聲了。
公孫鞅低頭,一聲不吱。
由於類似的情形已如家常便飯,秦孝公只是沖嬴虔重重咳嗽一聲。
「公孫衍?」嬴駟似是發現什麼,「撲哧」笑了,「呵呵呵,感覺這人與大良造是個對手呢,都姓公孫,都是相府門人,都為相國所器重,又都被魏罃拒用乖乖,真是不敢想呢,看來二位公孫有得一拼。」目光逼向公孫鞅:「請問主將,此番對決,何人會勝出一籌呢?」
如此沉重氣氛下,嬴駟竟然半開玩笑地揭了公孫鞅出身低賤的老底,顯然不合時宜。孝公白他一眼,再次咳嗽一聲。
「回稟殿下,」公孫鞅不甘示弱,回視嬴駟,朗聲道,「鞅與公孫衍何人勝出一籌,當由結局說話。不過,就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為魏人主將,秦、魏將有一場血戰,鹿死誰手還真沒個定呢!」
秦孝公震驚:「果真如此,愛卿可有良策?」
「回稟君上,」公孫鞅轉身對秦孝公,「當下急務,還不是對付公孫衍。若是不出臣所料,龍賈不會等到明晨,就這辰光怕是已經往回趕了。在龍賈返回之前,我們只有五天,不,四天,來結束河西。攻克少梁,我們可不必憂心公孫衍。攻克陰晉,我們可控制函穀道,將龍賈徹底堵死在函谷關外!」
眾人盡皆點頭。
秦孝公環視眾臣:「諸位愛卿」
眾臣皆目視孝公。
「聽旨!」
眾臣齊聲道:「臣聽旨!」
秦孝公朗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河西此戰,只有主將,沒有君上!自今日起,秦國所有臣民,包括在場諸位,也包括寡人,都須聽命於主將一人!」
見公孫鞅又被委以變法時的特權,眾臣無不震撼,面面相覷。
「聽見沒?」孝公提高聲音。
眾臣這才回過神來,齊聲應道:「臣領旨!」
公孫鞅起身跪下,叩首:「君上」
孝公看向他:「主將聽旨!」
「臣候旨!」
「大秦臣民,無論何人怠慢軍令,你皆可先斬後奏,不可姑息!」
公孫鞅泣叩,語不成聲:「君上」
「除現有人馬外,寡人另備大軍十萬,三日之內抵達洛水,隨時候命。另備持械蒼頭十萬,移防咸陽,以備不測之變!」
公孫鞅的聲音鏗鏘有力:「粉身碎骨,不負君上!」
翌日,秦人不惜一切,拚死進攻,雙方死傷慘重。
少梁城頭,幾十名秦卒爬上城垛,搶佔一片陣地。正在攻城的秦卒紛紛移動雲梯,朝此處爬來。
公孫衍遠遠望見,大手一揮,一手持盾,一手持槍,直衝過去。
因作戰勇猛剛被公孫衍晉陞旅帥的吳青見狀,吼叫一聲,引領逾百人緊跟於後。
短兵相接,沒有鼓聲,只有金戈撞擊。秦卒寡不敵眾,紛紛戰死。吳青等槍挑石砸,硬將仍在攀梯的秦人打下城牆。
陰晉城下,幾十秦兵抬起圓木,喊著號子撞擊城門。城門之內,張猛親自站在一輛守門兵車後面,幾十魏卒兩眼緊盯即將被撞開的城門。
在接二連三的「咚咚」聲后,城門被撞開,成群的秦兵一擁而進。
城門洞外一箭之地,張猛劍尖一指,幾十名魏卒「啊—」地發出大吼,推起兵車,徑朝城門洞衝去。兵車前面布滿兵刃,巨大的衝力及無處可躲的城門洞,使正往裡面潮湧的秦兵盡皆慘死。尚未衝進的秦兵急急退卻,城門洞再次被封死。
雙方正在激戰,數百輛戰車沿著函穀道滾滾西進,為首一車上,昂然站著老將龍賈。
大隊戰車駛出仍由魏人控制的函谷口,不及排陣,直衝敵軍后陣。
秦軍后陣被沖亂,紛紛潰散。
看到援兵,陰晉城門大開,張猛一車當先沖向敵陣。前後夾擊下,秦人潰散,車希賢鳴金收兵,整頓隊伍,退往秦國邊關。
龍賈也不追趕,引軍分別殺往臨晉關和少梁。
至此為止,這場決定魏、秦命運的河西之戰以秦人成功突襲拉開序幕,又以公孫衍、張猛等魏將殊死守城、龍賈及時回援而扳回危局。
雙方戰成平手,各自穩住陣腳,調兵遣將,在幾百里河西拉開了陣勢。
隨巢子、宋趼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沿軹關陘連行旬日,出南陽,再沿河水一路北上,再有一日就已進入雲夢山中。
在山中行有半日,隨巢子看到一叢何首烏,停下,挖出幾隻,吩咐宋趼撿些干樹枝,引火燃著,將何首烏放在火中燒烤。
宋趼從肩上取下一雙沒有打完的草鞋,邊打邊說:「巨子弟子有惑!」
隨巢子給他一個笑:「為師曉得你憋了一路。說吧,何惑?」
「河西烽火正熾,巨子竟然棄之不顧,跑到這深山老林里做什麼?」
「拜訪一個老人。」
「啊?」宋趼急了,「巨子,河西正在殺戮,多少百姓需要我們救濟啊!」
「唉,宋趼哪,」隨巢子重重嘆出一口氣,「你也都看到了,天下這般亂法,就算我等耗盡心力,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啊!」
「巨子,」宋趼大為震驚,「弟子從未聽您講起過這樣的話呀!」
「不是你沒聽過,是為師不忍心講出來啊。」隨巢子翻騰幾下何首烏,見已烤得差不多了,拿樹葉包起來,遞給宋趼一隻,「走吧,別讓這位老人跑了!」
「這位老人難道比萬千百姓的生死還重要嗎?」
「是哩。」
「能說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是個老先生。」
「難道他」宋趼瞄一眼隨巢子已經花白的頭髮,「比巨子還要老嗎?」
「是哩,很老很老了。」
「老先生是巨子的朋友?」
「唉,」隨巢子苦笑,「為師怎麼配得上呢!」
「啊?」宋趼震驚,「天哪,天下難道還有巨子您不配為友的人?」
「為什麼沒有呢?」
「難道他不是人嗎?」
「是,也不是。」
「這」宋趼徹底蒙了,「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巨子為何這麼說他呢?」
「因為先生既是個人,也不是個人。」
「巨子是說」宋趼吸一口長氣,「先生是個仙人?」
「是不是個仙人,」隨巢子指指前面一道山埡,「若是你的運氣足夠好,越過這道埡子,就可以見證了!」
宋趼好奇心頓起,一臉興奮,腳步加快。
二人越過山埡,走進一道幽谷,但見群山環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鳥語花香,果然是一處美妙所在。谷口立著一塊巨石,巨石上蒼勁有力地刻著「鬼谷」二字。
隨巢子走到前面,細審那刻文。
宋趼指著「鬼谷」二字:「巨子,此處名叫鬼谷,難道它鬧鬼嗎?」
隨巢子似是沒有聽見,兩眼只是盯住刻文,臉上現出難得的笑。
宋趼不解道:「巨子,您笑什麼呢?」
「呵呵呵,」隨巢子指著刻文,樂了,「是鬼谷先生的手跡,瞧這刻痕,當不超出五年!」
「巨子,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這個表明,」隨巢子撫摸刻文,興奮地說,「我們這一趟沒有白走,鬼谷先生應該就在谷里!」
「這」宋趼撓頭,「刻痕已有五年,巨子何以斷定鬼谷先生仍在谷里?」
「鬼谷先生有個習慣,一旦回到此谷,五年之內是不會出谷的!」
「乖乖!」宋趼咂舌。
「走走走,」隨巢子似乎是完全忘掉了山外的煩惱,急不可耐道,「我們這就進谷,為師已有多年沒有見過先生了!」
「好咧!」宋趼應一聲,向前走去。
「記住,」隨巢子叮囑,「先生最愛清靜,不喜外人打擾。待會兒見到先生,你要少說話,若有茶水,伺候即可!」
「好咧!」
鬼穀草廬外面的草地上,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挑逗幾隻蝴蝶。
隨巢子二人沿路走來,越走越近。童子瞥見,扔下蝴蝶,迎上來,上下打量二人。隨巢子朝童子深揖一禮。
見巨子向童子行此大禮,宋趼甚是錯愕,亦忙長揖。童子向二人還禮,語氣卻不謙恭:「請問老丈,您二人來到此谷,是砍柴呢,還是採藥?」
隨巢子應道:「請問靈童,鬼谷先生可在舍中?」
見他出口即問先生,童子似吃了一驚,盯他看了一會兒,微微點頭:「家師在!」
「煩請靈童稟報一聲,就說有個叫隨巢的前來拜謁!」
童子退後一步,將隨巢子由上到下又是一番打量,搖頭道:「回老丈的話,別的尚可商量,這個不行!」
隨巢子皺眉,問道:「哦,為何不行?」
童子目光從隨巢子身上轉向宋趼,落在二人磨破底的草鞋上,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二人:「瞧這模樣,二位當是山外來的?」
「那又怎樣?」
童子語氣不屑:「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師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見的!」
「哈哈哈哈!」隨巢子樂了,捋須長笑。
童子有些驚訝:「咦,老丈,您笑什麼?」
隨巢子蹲下來,兩眼平視童子,做驚訝狀:「請靈童,尊師都願見些什麼人呢?」
童子聲音很大,不無自豪道:「不瞞老丈,家師的訪客嘛」微微閉目,陶醉於一種想象狀態:「應該是從大山深處,不不不,應該是從天空飄下來,『唰』地落在這谷里,全身上下纖塵不染,走起路來飄若浮雲,腳都不沾地面!」
「呵呵呵,靈童所說之人,當是列禦寇了!」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隨巢子的話,依舊沉醉在騰雲駕霧的感覺里。
見他沒有反應,隨巢子道:「靈童?」
童子恍然醒來,沖二人上下又是一番打量,誇張地連連搖頭,給出一個富有樂感的長嘆:「唉,似二位這樣,褐衣草鞋,一身塵土,走起路來兩腳踩在地上,怎麼看也像個打柴的,莫說是家師不願見二位,即使見了,也必是無話可說呀!」
宋趼看出他存心刁難,急了:「喂,你這孩子,你怎麼知道尊師與我們巨子無話可說呢?」
童子白他一眼:「這位先生是和誰說話?」
宋趼火了:「和你呀,這兒就你一個孩子!」
「這兒沒有孩子,本靈童不與站著的人說話,」童子朝隨巢子努下嘴,「學學人家老丈!」
宋趼臉色一紅,張嘴結舌卻無話可說,只好蹲下。
「這就對了。」童子滿意地沖他點下頭,「方才你問什麼來著?」
宋趼不敢張口,看向隨巢子。
「呵呵呵,」隨巢子被童子逗得樂了,「回靈童的話,小夥子問的是,靈童怎麼知道老朽見了尊師無話可說呢?」
「這是明擺著的呀,我們家師說話,似您二位想必聽不明白!」
「呵呵呵,」隨巢子緩緩捋一把長須,「這倒未必!」
「咦,」童子上勁了,「聽老丈語氣,是心中不服啊。」
隨巢子故意做出不服的樣子:「是哩,老朽不服!」
「這樣吧,」童子眼睛眨巴幾下,「童子先問二位一個難題,二位若是答得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見家師。老丈若是答不出,」兩手攤開,做出無奈狀,「本靈童也就愛莫能助了,老丈二位是砍柴還是採藥,該幹嗎就幹嗎去!」
「嗯,靈童的提議公平合理,老朽贊同。」隨巢子乾脆坐下,微微閉目,「請靈童出題!」
童子也坐下來,微閉雙眼,學鬼谷子的口吻:「請問二位,什麼叫作『宇宙玄機』?」
隨巢子倒吸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睜眼看向童子。
宋趼也是傻了,看向隨巢子。
童子斜宋趼一眼,目光落在隨巢子身上,笑道:「年輕人是不行的,還是由老丈作答吧!」
宋趼鼻孔里哼出一聲,別過臉去。
「這個」隨巢子略略有些尷尬,「這個宇宙玄機嘛,就是這個這個就是」絞盡腦汗地想說辭。
「瞧這樣子,」童子盯住他,笑道,「老丈別是答不出了吧?」
「敢問靈童,你答得出嗎?」
「唉,」童子斂起笑容,像大人一樣長嘆一聲,緩緩搖頭,「要是本靈童答得出來,何須再問您二位呢?」
「這」隨巢子給他個苦笑,「是哩,這道題委實太難了。童子能否換個簡單些的?」
「好吧,」童子點頭,「童子再給老丈一次機會。」
「謝靈童!」隨巢子拱手,不無慈愛地看著童子。
「請問二位,」童子指著旁邊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之水為何只從山上流到山下,不從山下流到山上?」
「請問靈童,」隨巢子略一沉思,反問他道,「你在燒熱水時,熱氣為何只從鍋中飄向屋頂,而不從屋頂飄回鍋中?」
「熱氣只從鍋中飄向屋頂,而不從屋頂飄向鍋中,」童子接連眨巴幾下眼睛,喃喃重複道,「嗯,是啊,這是為什麼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頃,抬頭,再次打量隨巢子一眼,點頭,「嗯,老丈,這辰光看來,您有些意思了!」
「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童子撓頭,「就是家師可以見您的意思唄!」
「這又為什麼呢?」
「因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說起話來拐彎抹角,跟尋常人有所不同嘛。」
「呵呵呵,這麼說來,靈童願帶老丈求見尊師嘍!」
「這個嘛,」童子略顯尷尬,「不瞞老丈,童子得去稟報一聲,要不然,家師就該責怪我了!」起身,深深一躬,走向草廬,掩上房門。
隨巢子半是自語,半是嘆喟:「沒想到呀,先生竟然收徒了!」
「乖乖!」宋趼看著童子的背影,大為嘆服。
與草堂連通的山洞深處,鬼谷子閉目端坐,靜若雕塑。
童子走近,輕聲道:「先生,有個老丈求見!」
鬼谷子似是早就知道,依然閉目:「是不是褐衣草履?」
「咦,神了,」童子驚愕道,「先生怎麼知道?」
鬼谷子眼睛睜開,長嘆一口氣:「唉!」
「先生,您嘆什麼氣呢?」
「你小子呀,凈給為師添麻煩!」
「這」童子趕忙解釋,「先生,初見他時,我也看不上,後來,倒是覺得他」
「唉!」鬼谷子再出一嘆,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山洞,走進草堂。
草堂的柵門外面,隨巢子、宋趼拱手肅立。
房門開啟,童子讓到一側,鬼谷子站在門口。
隨巢子拱手:「晚輩隨巢拜見先生!」
聽到「晚輩」二字,宋趼吃一大驚,趕忙跪叩。
「呵呵呵,」鬼谷子看他一眼,向隨巢子還禮,「怪道老朽幾天來心神不寧,原來是老墨子的高足駕到了!」
隨巢子再揖:「晚輩冒昧登門,有擾前輩清修了!」
「來都來了,這還客氣什麼。」鬼谷子退後一步,讓開房門,伸手,「巨子請!」
「先生請!」
鬼谷子也不謙讓,頭前走進草堂,在草席上坐定。
隨巢子跟著走進,坐於客席,宋趼自是立於身後。
鬼谷子看向童子:「童子,看茶!」
童子沏好三盞茶水,放於案上,候立於鬼谷子之後。
隨巢子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品味,再啜,再品,如鑒賞古董一般:「仙品,仙品,仙品哪!」放下茶盞,拱手,「謝前輩仙茗!僅是此茗,晚輩就不虛此行了!」
「呵呵呵,」鬼谷子淡淡一笑,「是巨子口福好,趕得巧了!」
隨巢子再品一口:「此茶可是先生親手所培?」
鬼谷子搖頭。
「哦?」隨巢子驚愕道,「除了先生,世上還有何人能培出此茶?」
「此茶乃天地生成,自然化育,非人為之力所能培養!」
「即便如此,採擷之人亦非凡俗!」
「這個倒是讓你講對了。旬日之前,列禦寇雲遊過此,此茶乃他所遺!」
「唉,」隨巢子長嘆一聲,「聽聞列子駕雲御風,如天馬行空,晚輩無福一睹。晚輩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啊!」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幾聲,「若是巨子擁有此能,天下諸侯怕就睡不安穩嘍!」
鬼谷子此言有諷喻墨者為天下事四處徒勞奔波之事,隨巢子抱拳道:「慚愧,慚愧!晚輩愚痴,見笑了!」
鬼谷子顯然已知隨巢子來意,以攻為守道:「列禦寇留下的不只是茶,還有一個故事,賞心悅目啊!」
隨巢子覺出鬼谷子話中有話,傾身問道:「晚輩愚拙,有幸品賞否?」
「童子,」鬼谷子轉對童子,「你的記性好,就講給巨子聽聽!」
「我」童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是說」頓住,目光急切地盯住他。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小子別是沒有記住吧?」
「童子當然記住了!」童子興奮地應一句,跨到隨巢子前面,挨鬼谷子坐下,對宋趼招手,「這位大哥,你也坐下!」
墨家規矩極多,等級森嚴,宋趼哪裡敢與巨子並坐,囁嚅道:「我」
「坐下好聽故事呀!」童子指下隨巢子身邊的草席。
「仙童讓你坐下,你就坐下!」隨巢子笑道。
宋趼坐下,模樣局促。
「隨巢巨子,」童子清清嗓音,朗聲道,「你二人聽好了!」坐直身子,如說書一般:「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頓住,斜眼看向隨巢子二人,「隨巢巨子,您說,北山愚公和他的家人,傻不傻?」
隨巢子微微點頭:「嗯,是有點兒傻。」
「也不是都傻。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
宋趼顯然是聽進去了,撓撓頭,若有所思:「是呀,往哪兒堆放土石呢?」
童子拖長聲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
宋趼驚愕了:「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啊!愚公搬山了嗎?」
「當然搬了!」童子應道,「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
「乖乖,」宋趼咂舌,「才三個人哪!」
「還得再加一個。『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返焉。』」
「這」宋趼越發驚愕,「一個剛換牙的孩子,能幫什麼忙呢?」
「唉,是呀。」童子輕嘆一聲,「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隨巢子看向童子:「那個愚公怎麼說?」
「愚公太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
隨巢子微微閉目,陷入長思。顯然,鬼谷子已經明了他此來的目的,借這個故事來堵住他的話頭。
「這這這」宋趼仍然沉浸在故事裡,惋惜道,「愚公真是一根筋哪,即使子子孫孫無窮盡,但得搬到何年何月才是!」
「呵呵呵,」童子笑道,「說搬也就搬走了!」
「啊?」宋趼一怔,「怎麼搬走的?」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宋趼長噓一口氣,驚嘆道:「乖乖!」
童子看向隨巢子:「隨巢巨子,故事講完了。」
隨巢子睜眼看向鬼谷子,抱拳道:「晚輩謝前輩點撥!」
「哦?」鬼谷子假作糊塗,「老朽怎麼點撥你了?」
「前輩是借北山愚公喻示隨巢!」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巨子誇大了,愚公哪裡及得上你呀!」
「敢問前輩,為何不及?」
鬼谷子反問他道:「請問巨子,何為太行山?何為王屋山?」
「太行者,他之喻也;王屋者,我之謂也。列先生是說,大凡人心,皆有二山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鬼谷子連連點頭,讚賞道:「所解甚是,巨子心中有道啊!」
「謝前輩謬讚!」
「在巨子心中,王屋一山早已搬走,唯余太行一山;而在愚公心中,太行、王屋二山俱在!巨子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卻要移去二山。移一山與移二山,孰難孰易,一目了然,愚公怎及巨子呢?」
「唉,」隨巢子長嘆一聲,「前輩所言雖為大理,卻是不合隨巢之情。」
「你有何情?」
隨巢子苦笑道:「愚公心中雖有二山,卻矢志移之;晚輩心中雖只一山,非但無志移之,反倒為之煩惱不已,夜不成寐!」
「呵呵呵,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啊!」
「不瞞前輩,」隨巢子凝視鬼谷子,直抒胸臆,「晚輩此來,為的正是這座太行山!」
見他直奔主題來了,鬼谷子連連擺手,語氣決絕地把話堵死:「太行也好,王屋也罷,早與老朽沒有瓜葛。巨子若是單為此山而來,看來只能抱憾而去了!」
隨巢子心中一沉,眉尖微動,給出一笑:「呵呵呵,那就不提此山了。晚輩此來,還有一求,望前輩賜教!」
「說吧,還有何求?」
「先巨子早年收治一個患者。患者膿腫已成,久治不愈,先師引以為憾。仙去之時,先師將他托給晚輩。晚輩奔波數十載,勞心竭慮,仍舊回天乏術!時至今日,患者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於不治。先師在世時,曾囑晚輩,說前輩這兒有救治良方。晚輩原本不想打擾前輩清修,可實在是苦於無奈了!」
「呵呵呵,」鬼谷子捋須笑道,「繞來繞去,你這顆濟世之心,終是難了啊!」
隨巢子改坐為跪,叩首:「隨巢懇請前輩以天地大愛為念,教晚輩一個救治良方!」
見巨子下跪,宋趼緊忙改為跪姿,五體投地。
「唉,你呀,」鬼谷子看他一眼,輕輕搖頭,嘆道,「真就和那老墨子一模一樣,非要將那渾黃的河水濾清不可!」
隨巢子再叩:「晚輩愚拙,懇請前輩賜教!」
「好吧,說說看,你是如何救治那個患者的?」
「晚輩所施,依舊是先師成方,先以膏藥敷其病灶,以湯藥釋其毒素,再視其陰陽盛衰,損其有餘,補其不足,徐徐調理。可惜的是,調理迄今,患者病情非但未見好轉,反而加重,膿腫日大,毒已至骨,隨巢苦無良策,苦惱不已!」
「你師徒所施,本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見功效,是因為時日未到。慢葯出慢效,老墨子之方旨在除根,功效只能彰顯於日後,你急個什麼呢?」
「能得前輩肯定,晚輩心中甚慰。只是囊腫日大,膿毒日多,為害日劇,患者日苦,隨巢每每見之,心實不忍哪!」
「如此說來,巨子所困,不過是不忍面對膿腫,希望一夕除之!」
「唉,」隨巢子輕嘆一聲,「此為晚輩奢望啊!不瞞前輩,若是能一夕除之,晚輩死無憾耳!」
「倘若如此,老朽倒有一方,只恐巨子不肯施為!」
「前輩請講,」隨巢子眼中放光,「晚輩已經走投無路,無論什麼方,都願一試!」
「你可持利刃一把,割開病灶,剜去膿腫,刮骨剔毒!」
隨巢子閉目,良久,睜眼,緩緩應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葯,此為醫家常理。前輩此法雖好,怕只怕此刀下去,膿腫未除,患者先已疼死!」
「患者也許會疼死。不過,疼死之後,患者仍可醒來。此時,病灶已除,巨子只需外敷生肌之葯,內補所失元氣,數月之間,傷口或可痊癒。屆時再行溫養之葯,調理陰陽二氣,損其有餘,補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復如常,身健體康!」
隨巢子埋頭有頃,拱手道:「前輩之方,化長痛為短痛,堪稱絕妙!」略頓,嘆喟:「唉,今日看來,晚輩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對症,葯未入里啊。」
「呵呵呵,」鬼谷子笑著盯住他,趕客了,「良方已出,請問巨子還有什麼要求嗎?」
「有有有,」隨巢子連連拱手,「前輩之方快刀利刃,以毒攻毒,實非隨巢所長。隨巢斗膽求請前輩親往探視患者,捉刀割瘤,剔骨療毒!」
鬼谷子語氣決絕:「老朽早已不問世間俗務,一意山野逍遙,巨子所請,實難從命!」
隨巢子不依不饒:「前輩已經看透癥候,開出良方,為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脫苦海呢?」
「人生在世,有樂就有苦。有苦也就有樂。人生苦樂皆由自然,亦皆歸於自然,巨子何苦勉為其難呢?」
隨巢子急了:「蒼生自相殘殺,青春死於非命,老弱孤苦無依天下苦難,早非晚輩言語所能形容,以前輩慧眼,豈能不知?前輩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獨善己身?人生苦樂雖為自然,戰亂殺戮卻是人禍。既為人禍,當有人治。晚輩乏力,只能懇求前輩了!」再次改坐為跪,叩首於地。
宋趼再挨巨子跪下。
鬼谷子視若無睹,轉看門外。
隨巢子二人再無言語,一直跪著。
童子看不下去了,小聲勸道:「先生,您就應下吧!」
「巨子,」鬼谷子橫童子一眼,緩緩站起,「你二人早晚跪得累了,就自己起來吧。老朽功課未完,該進洞了!」轉個身,頭也不回地走進山洞。
見鬼谷子隱沒在洞里,童子沖他的背影吐下舌頭,做個鬼臉。
隨巢子二人依舊跪著。
「唉!」童子輕嘆一聲,扯拉隨巢子的胳膊,「巨子老丈,您就別求他了,童子為您做碗好吃的,補補元氣,趁天色看看谷里的風景,晚上就在草堂里歇一宵,趕明兒趁早下山!」
隨巢子長嘆一聲,緩緩起身,在童子的頭上輕撫幾下,邁起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宋趼沖童子抱拳作別,跟在後面。
童子送到路口,依依惜別。
時已向晚。
鬼谷山道上,隨巢子師徒沿來路緩緩走著。
到谷口時,看著刻字的巨石,隨巢子的步子越來越慢。
「巨子,」宋趼小聲問道,「我們這就離開此谷嗎?」
隨巢子輕嘆一聲,在巨石邊坐下。
「巨子,」宋趼心有不甘,「要不,我們再回去,求求老前輩!」
隨巢子沒有應他,顧自思忖。
「巨子,弟子有一惑。」
「說吧。」
「就是童子所講的那個愚公的故事,山就是山,巨子為什麼解作他念與我念?」
「此文為列子所撰,列子修身養性,已臻化境,堪稱當世真人,此文是喻,非愚公移山,實乃修行要訣!」
「修行要訣?這」宋趼更迷惑了。
「太行、王屋皆為喻體。太者,大也,行者,形也。太行即大形,大形即體大,體大即位尊。君子見尊長,稱丈人,鞠躬,叩首,為的無非是蟄伏自己,尊崇他人,是以太行喻的是他念。王屋者,王之屋也,王之屋即宮殿,富麗堂皇,高大空敞,非位尊身貴者不可居之。人皆有私,私者,我也,人人都想獨居王屋,唯我獨尊,誰也不願遷就他人,是以王屋喻的是我念。」
「乖乖!」宋趼咂舌,抬頭看天,「巨子,天色已暮,要不,我們乾脆返回草廬,依童子所請住下來,名為借宿,實則不定老前輩肯回心轉意呢!」
「唉,」隨巢子長嘆一聲,「你是不知這個老前輩啊。想當年,先巨子與他本為知己,不料中途在救世之道上各有所執,終至不歡而散。先巨子發奮創立墨道,身體力行,鬼谷前輩則蟄伏鬼谷,修道悟真。先巨子與鬼谷前輩道雖不同,卻惺惺相惜。許是有感於世道艱難,先巨子臨終之時,叮囑為師,實在想不明白時就來鬼谷討教。今日之見,如開茅塞啊!」瞟到一處,眼睛一亮,起身走到十幾步開外,彎腰摘起一朵蘑菇,細察一時,納入袖中:「宋趼,我們走吧!」
隨巢子大踏步走向谷外,宋趼跟后。
走有一段,隨巢子從袖中摸出毒菇,塞進口中,咬掉半隻。
沒走多久,隨巢子突然腳步踉蹌,捂住肚子走到路邊,扶樹站下。
宋趼驚呆了,急奔過去:「巨子,巨子,您怎麼了?」
隨巢子額上滲汗:「快,扶我坐下!」
宋趼扶住隨巢子靠樹坐下。
送走巨子,童子站在溪水邊的一塊石頭上,獃獃地望著隨巢子二人消逝的方向。
漸漸地,太陽隱山,鳥兒歸林。
童子輕嘆一聲,不無失落地走向草堂,在隨巢子曾經坐過的地方又發了一會兒呆,起身走進山洞。
洞中光線昏昧,沒有點燭。
童子直入鬼谷子的洞穴,在他對面站定。
洞中一片寂靜。
童子開口道:「先生!」
沒有應聲。
童子聲音加大:「先生!」
仍舊沒應。
童子急了,扯了扯鬼谷子的衣襟。
鬼谷子睜眼:「童子,你又鬧騰什麼?」
童子指指自己的心窩:「我我的心」
「喲嘿,」鬼谷子盯住他,「你的心怎麼了?」
「被個人揪住了。」
「是你的巨子老丈嗎?」
「不是。」
「咦,不是那人,又是誰呢?」
「就是那個巨子老丈救不了的患者!」
鬼谷子吸口涼氣。
童子緩緩跪下,叩首:「先生,童子求您了,求您出去救救那個患者,割下他的膿腫,剔去他的毒素,再給他慢慢調理,讓他恢復元氣,要不然,他他就死了!」
鬼谷子漠然以對。
童子扯了扯他的衣襟:「先生,童子求您了!」
鬼谷子閉目入定。
「先生,」童子急了,點起兩根松明子,將洞里照得亮堂,揪住他的衣襟,朝外扯他,「救救那個人吧,童子求您了!」
「唉,」鬼谷子長嘆一聲,「你小子哪能懂啊!天道人道,皆循其道,萬物生靈,各有各的運數。你的巨子老丈一心想醫治的那個病人,也有他的運數。如今運數不到,你的老丈,還有你小子,再急又有什麼用呢?」
「先生不是有個醫方了嗎?」
「可為師已將醫方講給你的巨子老丈了呀!」
「咦,是哩。」童子撓撓頭皮,「奇怪,老丈已經拿到醫方了,為什麼還要跪求先生呢?哦,對了,老丈說他不擅長動刀。老丈既然不會用刀,先生就去幫他個忙吧!」起身,「天色黑了,山路看不清,估計老丈不會走遠,我這就去追他回來!」
「你不用追,他已經回來了。」
「啊?」童子先是一怔,既而十分高興,「太好了!我這就迎他去!」拿起一根松明子,撒腿跑出山洞。
童子四處探看,又拿松明子到處照一圈,並無一人,納悶道:「沒見人哪,先生怎麼說巨子老丈回來了呢?」略一忖思,點頭,「嗯,先生不會騙我,老丈定是回來了,我且往遠處尋尋!」
童子沿著小道邊走邊尋,沒走多遠,隱隱聽到腳步聲。
腳步跑得飛快,但因為看不清路,跌跌撞撞。許是看到火把了,一個聲音急急傳來:「鬼谷前輩,救命啊,鬼谷前輩」
童子聽得分明,飛快迎上,果見宋趼背著隨巢子,急向二人招手:「老丈怎麼了?」
宋趼喘氣道:「吃吃到毒毒菇了」
童子大驚:「天哪,快!」轉身在前照路。
幾人趕回草堂,童子點起幾支松明子,進洞去喊鬼谷子。
童子拖著鬼谷子走出山洞。
鬼谷子走到隨巢子跟前,蹲下來。
隨巢子口吐白沫,臉色烏青,呼吸已很急促。
鬼谷子摸下脈搏,翻開眼白,又看看舌苔。
「老前輩,老前輩,」宋趼「撲通」跪地,帶著哭腔,「您要救救巨子啊,晚輩求您了」
鬼谷子看向他:「巨子吃的什麼毒菇?」
「就是這個,」宋趼這才想起毒菇,從懷裡摸出半隻,「巨子巨子只吃一半,就」
「唉,」鬼谷子瞄一眼,長嘆一聲,「已經是根朽木了,竟然還要玩命。」
童子拿過毒菇,打眼一看,道:「先生,是穿腸菇啊,巨子老丈他居然」
「是的,」鬼谷子接過毒菇,端詳一會兒,看向童子,「這是山上最毒的菇,僅此半隻,就可毒死兩頭黃牛。你的老丈敢吃半隻,修為不淺了!」
「可老丈他」見到這時候了師父還在開玩笑,童子急了。
鬼谷子掂量幾下毒菇:「他也幸好只吃了半隻,不然的話,莫說是老朽,縱使神農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先生,這麼說,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搖頭。
「咦,」童子驚愕,「先生不是說,老丈只吃了半隻嗎?」
鬼谷子苦笑:「你這老丈一心求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為師救下這次,他還有下次。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鬧出什麼物事,你要為師如何救他?」
「先生,」童子連連搖頭,「老丈不會的,老丈一定是誤食毒菇了!」
宋趼連忙附和:「先生,巨子是誤食,真的是誤食,我親眼看著他吃下去的。巨子平時就這麼吃,所以我就沒有在意!」
鬼谷子看著童子:「小子,你是真心想救巨子老丈?」
童子點頭。
「跟我來。」
童子跟從鬼谷子走進山洞。
鬼谷子摸出兩粒丹藥,一粒黑的,一粒黃的,遞給童子:「叫他服下這粒黑的,另外一粒就讓他帶在身上!」
童子接過葯:「帶在身上做什麼?」
「要是他再誤食其他毒物,怎麼辦呢?」
「先生說得是!」童子點下頭,轉身朝外跑去。
鬼谷子叫住他:「慢!」
童子站住,回頭。
「待他醒過來,你可告訴他,那半朵菇不是誤食。再告訴他,山人要閉關了!」
童子點下頭,轉身飛跑出去。
翌日晨起,隨巢子躺在草堂里的木榻上,氣色緩和,眼睛睜開。
守在一側的童子、宋趼噓出一口氣。
童子走到鍋邊,舀出一碗熱粥,端過來,送到隨巢子唇邊,關切地說:「巨子老丈,我在粥里加了兩味草藥,清熱解毒!」
隨巢子喝下幾口,朝童子笑笑。
「巨子老丈,家師讓我告訴您,您不是誤食蘑菇,您是故意吃的!」
隨巢子微微點頭。
「巨子老丈,您為什麼要吃下這麼毒的東西呢?」
隨巢子的眼角潮濕了。
見他不願說,童子替其回答:「巨子老丈吃下毒菇,是想再見家師一面,求家師出山療治那個病人,是不是?」
隨巢子長嘆一聲,苦笑。
「巨子老丈,您不要再求家師了,家師說他要閉關了。童子曉得,家師是不肯離開這片林子的。家師若是不肯,老丈莫說是吃毒菇,縱使拿鐵鏈子將他鎖上,也是沒用的!」
隨巢子伸手撫摸童子,微微點頭。
「童子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總是要朝山下流,鍋中的熱氣也總是要朝屋頂飄。巨子老丈,凡事得往開闊處想,天下諸事,勉強不得的!」
隨巢子早已濕潤的眼角滾出淚花。是啊,水下流,氣上行。換言之,有人就會有紛爭,有紛爭就會有戰亂,從而釀出千千萬萬個「平陽慘案」,豈是自己那綿薄之力所能阻之?隨巢子輕嘆一聲,看向宋趼。
宋趼輕聲道:「巨子」
「我們出山吧。」隨巢子緩緩起身,下榻。
宋趼扶住他,一步一步地走出門去。
童子將鍋中的稀粥全都舀入瓦罐里,提罐追出。
童子一路送行至谷口刻字石處,停下來,朝隨巢子緩緩跪下,連拜三拜:「巨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不送了!」
隨巢子鄭重回過一禮,蹲下來,輕輕撫摸他的小腦袋。
童子摸出一粒黃色藥丸,遞給隨巢子:「老丈,還有這粒解藥,請您帶上!」
隨巢子接過藥丸,審看:「毒氣已解,此葯還有何用?」
「是家師送給老丈的,家師憂心老丈誤食其他毒物,特為老丈備下這粒解藥。家師說,無論何毒,此葯皆可化解!」
隨巢子凝視藥丸,良久,長長嘆出一聲:「唉。」將葯重又遞給童子:「老丈也請靈童轉告先生,就說隨巢不需要解藥。需要解藥的,是天下蒼生!」轉過身,邁動沉重的步子,頭也不回地出谷而去。
童子站在一塊高石上,目送二人走遠。
童子悶悶不樂地走回來,頭一直低著。
正要走向草堂,身後飄來一個聲音:「小子!」
童子怔了下,抬頭一看,是鬼谷子坐在草坪邊的石頭上,手中拿著隨巢子尚未吃下的半隻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不理他,顧自走到另外一塊石頭旁,蹲在那兒,兩眼盯著不遠處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小子!」
童子將頭扭到另一邊,看向小溪。
鬼谷子聲音加大:「小子?」
童子小嘴一噘,哼出一聲。
「呵呵呵,」鬼谷子樂道,「我說小子,你噘著小嘴哼哼什麼呢?是你的老丈的毒沒有解開?」
童子搖頭:「不是!」
「是你的老丈仍舊賴在谷口,不肯下山?」
童子聲音大了:「不是!」
「那是你舍不下那粒解藥?」
童子扭過頭,將臉對著他,聲音更大:「才不是呢!」
鬼谷子將頭搖得極是誇張:「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說小子,這就是你故意和為師捉迷藏了?」
童子悶悶應道:「小子心裡彆扭!」
「呵呵呵,」鬼谷子捋一把長長的白須,「原來是你小子有心事了!說吧,心裡為什麼彆扭了?」
童子忽地站起,大聲數落道:「看人家列子老丈,腳不沾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再看人家隨巢子老丈,為了一個病人,草鞋都走爛好多雙,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故作驚愕:「哦,老朽怎麼了?」
童子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一天到晚待在這條山溝溝里,啥事都不做,哪兒也不去!小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這兒,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又一年,究竟是為什麼?究竟又有個啥能耐?」
「哈哈哈哈,」鬼谷子放聲長笑,「你個小子,我道是個啥彆扭,原來是嫌棄為師了!好好好,」將手中把玩的半隻毒菇塞進口裡,有滋有味地咀嚼幾下,「為師去也!」
「先生」童子驚壞了,一個箭步撲過來,兩隻小手拚命地去摳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的嗓眼裡咕嘟一聲,半隻毒菇被他吞下肚去。童子急了,拚命掰開鬼谷子嘴巴,將手指硬朝嗓子眼裡掏。
「啊啊啊,」鬼谷子朝他直瞪眼,「你小子,指頭快拿出來!」
童子不肯,一邊掏,一邊哭。
鬼谷子張大嘴,乾脆讓他去掏。
童子掏不出來,跪在地上,號啕大哭:「先生,小子沒有嫌棄您,小子只是」忽地想起什麼,頓住話頭,翻身爬起,掏出那粒萬能解藥,死命塞入鬼谷子的嘴裡。
鬼谷子吐出藥丸,盯住它細看。
童子心急如焚,帶著哭腔:「先生,您快吞下去呀!」
「咦,」鬼谷子詫異了,「這粒解藥,不是要你交給你的巨子老丈嗎?」
「小子忘記稟報了。巨子老丈不要這葯,老丈還要小子轉告先生,老丈不需要任何解藥。需要解藥的,是天下蒼生!先生,天下蒼生在哪兒?天下蒼生是不是也像老丈那樣吃下毒菇了?」
鬼谷子心頭「咯噔」一怔,陷入沉思。
「先生?」
鬼谷子將解藥放到童子手中:「是哩,天下蒼生吃下毒菇了。這粒解藥,你就備在身邊吧!」緩緩起身,徑投草廬而去。
童子手捧解藥,不無驚異地望著鬼谷子的背影,撓著頭皮,自語道:「咦,奇怪呀,老丈吃下半隻毒菇,差點兒死了,先生吃下半隻毒菇,竟然什麼事兒也沒有!」猛地想到什麼,「不好,毒菇之毒是慢慢發作的,先生不定」撒腿就朝草堂里追去。
童子急乎乎地推開柴扉,叫道:「先生,先生—」
鬼谷子端坐於席,閉眼說道:「小子,你又怎麼了?」
童子的兩眼盯住他:「您沒事兒嗎?」
「沒有呀。」
童子撓頭:「可那半隻穿腸菇」
「呵呵呵,」鬼谷子緩緩睜眼,「為師守在這座山谷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啥事兒也不做,哪兒也不去,也就修了這點兒能耐。」
童子哭道:「先生,小子錯了,小子不是那意思,小子是」
「說吧,你小子不是那意思,又是啥意思?」
「小子是說,先生為什麼不幫幫巨子老丈?」
「唉,」鬼谷子輕嘆一聲,「小子,等長大了,你就會慢慢明白,不是為師不肯幫他,是塵世間的事,原本就如一堆亂麻,不好解啊!」
「不好解不等於不能解,對嗎?」
「你小子,怎能和你的巨子老丈一個腔腔說話?解是亂麻,不解也是亂麻,尋不到頭緒勉強去解,只會是越解越亂啊。你的巨子老丈就是這樣,解呀解呀,可就是找不到頭緒在哪兒,結果呢,解了幾十年,這不是越解越亂了嗎?」
童子歪頭:「這個道理,巨子老丈難道就悟不開嗎?」
鬼谷子苦笑:「要是能悟開,他就不是巨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開,又來軟磨硬纏,煩惱為師。人生苦短,為師此生尋覓大道,迄今莫說徹悟,縱使先聖那種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達到,哪有閑工夫幫他去解這堆亂麻啊!」
「先生,老丈不會再來纏了。小子把老丈送到谷口,親眼看他們出谷走了!」
「唉,小子你有所不知,你的這個老丈是這世上最會纏人的主兒,今日讓他纏上,為師心裡就不踏實了!」
雲夢山下,隨巢子的體力漸漸恢復,師徒二人一前一後,低頭疾走。
不消多久,雲夢山已在背後。
前面現出一個三岔道口,走在前面的宋趼停下來,轉向隨巢子:「巨子,前面是個三岔路口。」
隨巢子仍在思考事情,漫不經心道:「哦。」
「共是兩條路,通往三個方向,」宋趼指向其中一條,「一條是衢道,往北,通朝歌、邯鄲,往東,過宿胥口,通衛都帝丘、齊都臨淄和魏地大梁等。」指向另外一條,「一條是小路,通太行徑,經雄定關南下,既可抵虎牢關,也可再沿軹關陘西至安邑,回到河西。」
隨巢子指向小路。
「巨子,去河西嗎?」
「洛陽!」隨巢子頭前朝西邊小路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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