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中奸計魏王犯昏 搶天元秦魏爭聘
戚光將韓國富商的事備細寫出,陳軫瀏覽一遍,改作奏報,納入袖中:「備車!」
「這辰光,王上怕是」戚光看看天。
「顧不得了,先進宮再說!」
戚光駕車,載陳軫拐過一道彎,駛入宮前街。
就要到宮門前時,前面傳來一陣喧囂。
戚光緊急停車,急叫:「主公?」
「怎麼了?」
「王駕出宮了!」
「啊?」陳軫拉開窗帘,望過去,果見一支宮衛走出宮門,正向這方向走來。
陳軫拉上車簾:「迴避!」
戚光剛剛將車讓到小巷,大隊車馬就從眼前滾滾馳過,排在中間的正是王輦。
戚光急道:「主公,怎麼辦?」
「跟上去。」
陳軫一路跟蹤,遠遠望見王輦停在司徒府前,朱威躬身迎出,惠王在毗人攙扶下緩步入府。
陳軫顯然猜出是為何事了,急切吩咐道:「快,上將軍府!」
車馬掉頭賓士。
大中午的見陳軫上門,正在午休的府宰吃驚不小。
陳軫拱手:「府宰,上將軍在否?」
「在在在,」府宰揉揉睡眼,拱手,「上卿沒有歇個晌嗎?」
「十萬火急,在下求見上將軍!」
「請!」府宰抖擻精神,伸手禮讓。
公子華遠遠瞧見三人從大門口走過來,忙朝「趙女」使個眼色。二人橫插過來,候在客堂院門外,尋塊抹布擦拭。
三人走過來,府宰順手招呼公子華二人。
府宰將二人請進客堂,指席位道:「二位稍候,在下這就稟報上將軍!」轉對公子華:「為貴賓斟茶!」
府宰緊步趕往紫雲的院落,見公子卬身體半裸,正斜倚在木榻上欣賞歌舞。
一支八人樂隊彈奏秦曲,紫雲身披薄紗,優美的身體曲線畢現,一手持劍,一手持彩巾,正在廳中翩翩起舞。
公子卬揚手道:「停!」
樂曲停下。
紫雲卻沒有停舞。
「夫人,」公子卬盯住她,「本公要你停住!」
紫雲似是沒有聽見,繼續舞動。
公子卬看向眾人,擺手:「全都退下!」
眾樂手退出。
公子卬看向為自己搖扇的侍女:「你也退下。」
侍女退出。
廳中再無他人,公子卬轉對紫雲道:「夫人,可以歇腳了吧?」
紫雲停住,看向窗外。
「轉過來,看著我!」
紫雲轉過來,看向公子卬。
「說說,為什麼故意與我作對?」
紫雲二目如劍,直刺過來。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聲長笑,「好一雙俏媚眼兒,本公喜歡!」
紫雲低下頭,咬緊嘴唇。
「恨我嗎?」
紫雲沒有應聲,但如劍的目光再次射向他。
「說說,既然恨我,為什麼前天凌晨把舉起的刀子又放下了?」
想到當時的情景,紫雲不禁打了個哆嗦。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聲長笑。
紫雲似乎支撐不住自己,退後幾步,靠在牆上。
「夫人,」公子卬止住笑,「你大可不必害怕,本公已經曉得你為何放下刀子了!」
紫雲略怔,抬頭看過來。
公子卬身子前傾,目光犀利:「因為你的處子之身讓本公破了,因為你不再是你了,因為你終於明白,你已經是本公的女人了!」
紫雲剜他一眼,別過頭去。
「哈哈哈哈,」公子卬復躺回去,「夫人哪,你大可放心,無論你的公父如何言而無信,本公也不會拿你出氣,你是你,他是他,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嘛!」
門外一陣腳步聲急,府宰的聲音飄進來:「稟報主公,上卿陳軫求見,說有火急之事!」
「哦?」公子卬「嗖」地起身,鞋也沒穿,尋件睡袍套上,光著腳丫子急跑出去。
公子卬急匆匆地趕到客堂,陳軫起身迎道:「上將軍,臣冒昧上門,有擾了!」
「什麼急事兒?」公子卬劈頭就問。
「唉。」陳軫輕嘆一聲,坐在席位上。
「說呀,要把人急死不成?」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上將軍的主將之位怕是唉!」
公子卬驚愕:「發生什麼了?」
「上將軍哪,還記得前日我們回來時,王上怎麼說的嗎?」
「說有大事讓我們做。」
「你我這都回來三天了,大事在哪兒?」
「我也覺得奇怪,正說晚些辰光進宮問問父王呢。」
「在下方才進宮,本想向王上稟個急事,還沒到宮門口,遇到王輦了。」
「王輦?」公子卬一怔,「這麼熱的天?」
陳軫點頭:「是呀!您猜王輦去哪兒了?」
公子卬似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目光徵詢。
「是到朱威府上。」
「父王去朱威那兒做什麼?」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去或與河西主將有關!」
公子卬倒吸一口氣:「你是說,父王會屬意龍賈?」
陳軫點頭。
公子卬咬牙道:「那老東西能打個屁仗!鎮守河西幾十年了,他的戰績在哪兒?扳指頭算算,哪一寸土地是他打下來的?領著大軍浩浩蕩蕩殺奔衛境,本將還以為他能露一鼻子呢,沒想到是個縮頭烏龜!這邊做縮頭烏龜,那邊呢,一夜之間就丟了河西!那個叫呂甲的號稱他麾下第一猛將,也是他特別留下來鎮守長城的,結果呢,一萬武卒連聲屁也沒放,就在城牆上讓秦人斬了腦袋!縱使一萬頭豬,也不至於那般窩囊吧!」
「上將軍說得是,」陳軫附和,「軫擔心的也是這個。打仗是年輕人的事,龍將軍實在是太老了。」
公子卬似是想起什麼:「對了,上卿方才說有急事奏報父王,能否透露一二?」
陳軫微微一笑:「這個急事兒也與上將軍有關!」
「上卿快講!」
陳軫從袖中摸出戚光所寫的竹簡,遞給公子卬。
公子卬閱畢,將竹簡遞還陳軫:「此物來得恰到好處,只是具押稍有不妥!」
陳軫歪頭:「哦?」
「在這安邑,誰都知道戚家宰是上卿府中之人,若是換作林樓主」公子卬頓住。
「咦!」陳軫一拍腦袋,「疏忽,疏忽,軫疏忽了!」連連拱手:「軫謝上將軍指點!」
陳軫所料一絲兒不差,魏惠王擺駕司徒府,的確是為主將一事。
一套虛禮過後,君臣二人相對坐下。魏惠王開門見山,長嘆一聲:「唉,不瞞你說,近些日來,寡人無時不在想念白相國!寡人深悔未聽白愛卿之言,終致此禍啊!」
朱威見王上終於醒悟,掩袖哽咽。
魏惠王驚愕:「愛卿,你哭什麼?」
朱威抹淚:「臣苦苦等候的就是王上的這句話啊!」
「唉!」惠王又是一聲長嘆,「愛卿啊,你也是個好臣子,你和白圭,還有龍賈,都是寡人的好臣子啊!」
朱威起身,叩地,涕淚交流:「王上」
惠王起身,將朱威扶起。
站在一旁的毗人喜極而泣,悄悄抹淚。
二人重新坐定,惠王言歸正傳:「不瞞愛卿,白相國撒手一走,寡人遇到大事,還真沒有可以商議的人。思來想去,滿朝人中,能幫寡人拿個主意的怕也只有愛卿了。」
朱威拱手:「王上錯愛,臣實不敢當!」
「寡人大中午的上門尋你,只為一事。此番征秦,主將人選事關全局成敗。寡人苦思數日,仍難決斷,正想聽聽愛卿之見!」
「王上是何考慮?」
「朝臣中,能勝任此位的只有二人,一是子卬,二是龍賈。子卬的優勢是,任上將軍數年,熟悉各地軍情,尤其是安邑、大梁等地,兵法韜略也不遜色,可以掌控全局,缺陷是未歷重大戰陣,與秦人對決稍顯稚嫩。龍賈的優勢是,十三歲即歷戰陣,更在十六年前的河西決戰中重創秦人,戰功顯赫,此後一直主鎮西河,熟知秦人,勇謀兼備,缺陷是年齡大了,歲月不饒人哪!」
「王上所慮甚是。」
「愛卿可有建議?」
「臣不懂軍務,不敢妄言。就王上方才所論,臣在想,能否試試以龍將軍為主將,上將軍為副將呢?」
「寡人考慮數日了,也是這般想法,直到方才」惠王從袖中摸出龍賈奏摺,「愛卿請看這個!」
朱威接過,瀏覽一遍,將戰報遞還惠王:「王上之意如何?」
惠王接過:「前是白相國舉薦,后是龍將軍寧做綠葉也願讓賢,再就是河西守御之戰,」看向手中戰報:「若是此報屬實,這個公孫衍不失為一個大才!」
見魏惠王說出此話,朱威身子前傾,趁熱打鐵道:「王上可知白相國如何推薦他嗎?」
魏惠王眼睛發亮:「愛卿知道?」
朱威重重點頭:「當時,臣就在身邊!」
「快講!」
「白相國的原話是,『魏國已失公孫鞅,不可再失公孫衍啊!』」
魏惠王吸一口長氣。
「白相國還說,方今列國,人才雖多,多為平庸之輩,守土或可有用,爭天下則嫌不足。能爭天下的,就臣目力所及,這世上只有二人,一個是公孫鞅,另一個就是公孫衍。眼下公孫鞅領兵犯我疆土,能夠與他抗衡的,我們再無他人,怕也只有公孫衍了!」
「寡人以他為主將,如何?」
「王上,」朱威興奮道,「想想秦公是如何用公孫鞅的!」
魏惠王心裡一動:「你是說,以他為相?」
「大國不可無相啊!」
「可這」魏惠王眉頭緊鎖,「眼前之急,是三軍主將!」
朱威急了:「聽聞秦公已拜公孫鞅為主將,而公孫鞅又是大良造,秦國無相,大良造實攝相事!」
魏惠王閉目,沉思。
陳軫聽從公子卬建議,囑託戚光將奏報又改一遍,主角換作林容。戚光改好,尋林容籤押畢,呈給陳軫。
陳軫詳審一遍,見再無紕漏,抖幾下,看向公子卬道:「有了這個寶貝,上將軍的好事,不定就成了!」
「陳兄,辰光不早了,」公子卬起身,拱手,催道,「在下拜託!」
「唉!」陳軫袖之入囊,緩緩起身,長長一嘆,神色黯然。
「上卿為何長嘆?」
「上將軍的事,好歹有個譜,可下官」陳軫又是一聲長嘆。
「哦?」公子卬略怔,「上卿何事茫然?」
「白相大位空置數月,由誰來坐王上遲遲未定。在下原還有個奢望,就是聯合秦人,成就君上王業,未料秦人反覆無常,使在下偷雞不成反蝕米,這點兒奢望也就成了泡影!」
「上卿勿憂!」
「哦?」
「相位一日未定,上卿一日有望,若是定了,反倒不好辦了!」
「上將軍說得雖是,可於在下唉!」
「上卿放心,」公子卬握拳道,「只要魏卬當上主將,戰敗秦人,上卿就是舉賢之功,到那時,魏卬再向父王舉薦上卿,你我共佐王上,書寫青史!」
「果如此,公子大恩,軫沒齒不忘!」陳軫深深一揖,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去。
天黑了。
魏王書房裡沒有掌燈,黑乎乎一片。
透過窗欞,隱約可見魏惠王端坐的身影。
從朱威那兒一回來,魏惠王就將自己關進書房,這已獨坐了兩個時辰。
真真切切,魏惠王迎來了他此生中最重要也最紛亂的歷史性時刻,一時間心亂如麻,思緒萬千。
「不行,我得再理一遍,」惠王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凝神於一,「首先是孟津之會,然後是約諸侯伐秦,再后是公孫鞅來使,白圭死諫,再后是什麼?對,是稱王!稱王錯了嗎?千年王業是寡人兒時之夢,今已年過花甲,再不為之,這個夢豈不就只能是個夢了嗎?再后對,是伐衛衛公難道不該伐嗎陰一套,陽一套,竟敢陰結田因齊?再說,出兵也不單單是為伐衛,而是再后是什麼?是隨巢子,對,隨巢子。還別說,老夫子確有先見之明,現在看來,老夫子所說的黃雀,指的並不是三隻猴子,而是這隻黑雕!連毗人都解對了,寡人為什麼偏就看不出呢?所謂當局者迷,看來,寡人是真的迷了」
書房外面,沒有燈火,天光微弱,院中漸漸暗黑下來。
毗人坐在門前台階上,身後是緊關的大門。
負責膳房的宮人走過來,一臉焦急:「王上再不用膳,怕就」
「曉得了!」毗人朝他擺下手,站起來,打開院門,到偏殿點燃一支火繩,躡手躡腳地推開書房的房門,點上幾盞油燈。
屋子裡明亮起來。
魏惠王眼睛睜開,看看毗人,又閉上。
毗人凝視惠王,輕嘆一聲,掩上房門,退出。
魏惠王的耳畔漸漸響起朱威後晌的力薦聲:「方今列國,人才雖多,多為平庸之輩,守土或可有用,爭天下則嫌不足。能爭天下的,就臣目力所及,這世上唯有二人,一個是公孫鞅,另一個就是公孫衍。眼下公孫鞅領兵犯我疆土,能夠與他抗衡的,我們再無他人,怕也只有公孫衍了王上,想想秦公是如何用公孫鞅的」
接著是老白圭的聲音:「魏國已失公孫鞅,不可再失公孫衍啊!」
白圭的聲音在魏惠王耳畔一連重複數次,越來越響,振聾發聵。
魏惠王陡然站起,在廳中來回走動,口中呢喃:「公孫鞅、公孫衍,同是公孫,同是相國門人,同受為國殉身的老相國器重」猛地打個激靈,停住步子,朝門外喊道:「來人!」
毗人推門而入:「臣在!」
魏惠王朗聲說道:「召公孫衍、龍賈速回安邑!」
「公孫衍、龍賈?」毗人怔了,「公孫衍竟然排在龍賈前面,王上這是」
「毗人?」
毗人回過神,朗聲應道:「臣領旨!」踏起小碎步出去。
毗人做好諭旨,交給傳旨王使。
馬蹄啟動,傳旨宮車漸去,嘚嘚的馬蹄聲漸漸隱入宮殿拐角。
聽著遠去的嘚嘚聲,毗人不無感慨:「唉,王上還是王上啊!」
毗人轉身,正要回走,望見一盞燈籠由遠而近,沖御書房而來。毗人駐步,又候一時,見當值宮人,後面跟著陳軫。
膳食搬進了御書房,几案上擺滿菜肴。
惠王心情很好,跟前放著一壺一爵,正在大口進膳。
陳軫趨進,叩道:「臣叩見王上!」
魏惠王邊嚼邊說:「陳軫哪,你來得好哩!」
陳軫再叩:「臣有擾王上進膳,誠惶誠恐!」
「呵呵呵呵,什麼擾不擾的,來來來,」魏惠王指指對面席位,「坐吧。」對一旁侍膳的宮女:「去,拿箸,拿爵!」
陳軫拱手:「謝王上!」入席坐下。
宮女拿來箸、爵,斟滿酒。
魏惠王舉爵:「喝!」
二人同干。
魏惠王放下酒爵:「說是你有急事,這大半夜的,是何急事?」
「回稟王上,」陳軫壓低聲音,「臣得到密報,因事關重大,只能冒昧進宮,急奏王上!」
「哦?」魏惠王放下夾菜的箸,看過來,「是何密報?」
「王上請看奏報!」陳軫從袖中摸出由林樓主重新抄寫的竹簡,雙手呈上。
毗人接過,呈予惠王。
惠王接過,詳閱,皺眉沉思。
良久,惠王放下竹簡,看向陳軫:「這個林容是何人?」
「元亨樓樓主。」
惠王似有耳聞:「元亨樓?」
「就是個賭場。那個叫初七的是宜陽人,是個玩家,其妹妹是秦國太傅嬴虔的寵妾,他用這個關係向秦販賣烏金,賺下大錢,聽聞元亨樓好玩,就帶兩箱金子來了。林樓主是個有心人,與他攀談,又請他喝酒,那人也是喝多了,醉后吐出這些!林樓主不敢怠慢,報到臣這兒來了!」
「哦。」惠王盯住陳軫,「你怎麼看?」
「臣以為然。秦人與龍將軍前後打過數十年交道,對他定是了如指掌,也必期盼龍將軍為主將!」
魏惠王將密折「啪」地扔在几案上,長笑數聲:「哈哈哈哈—」
陳軫讓他笑愣了。
魏惠王瞄一眼密報:「陳愛卿呀,還真別說,寡人要的正是這個呢!」
「王上?」陳軫用目光徵詢。
「不瞞愛卿,」魏惠王傾身說道,「寡人思慮幾日,終於想定了,此番征秦,還真不用龍賈為主將呢!」
「哦!」陳軫略頓,「敢問王上,欲用何人為將?」
「呵呵呵,愛卿猜猜!」魏惠王端起酒爵,舉一下,飲下。
陳軫也忙端起:「若讓臣猜,一定是上將軍了!」
「你再猜猜!」
「這」陳軫吃一怔,「不是上將軍,有何人能夠當此重任?」一氣飲下。
魏惠王一字一頓:「公孫衍!」
陳軫一口酒沒及咽完,卡在嗓子眼裡,又不能在魏王面前吐出,強自憋住,劇烈咳嗽起來。
魏惠王湊近他,幾近得意:「怎麼樣,驚到愛卿了吧?」
陳軫繼續咳嗽。
「呵呵呵,」魏惠王不無滿意地看著他咳嗽,「寡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莫說是愛卿想不到,直到今天中午,即是寡人也還沒想到呢!哈哈哈哈,看寡人殺他們個出其不意!」
陳軫咳嗽停住,閉目沉思。
惠王見他並不配合叫好,問道:「陳愛卿,你睡著了?」
陳軫睜眼:「臣不敢!」
惠王端起酒爵:「來,為寡人這一決斷,干!」
陳軫擺手:「臣不能幹,也不敢幹!」
「哦?」惠王驚愕,「為何不能幹,不敢幹?」
陳軫端正身子,激昂慷慨道:「為河西七百里,也為十幾萬甲士!」
「哦?說個理由!」
陳軫長吸一口氣,直陳利害:「理由有三,一是公孫衍身賤人輕,壓不住陣勢,如果拜為主將,必不服眾。將不服眾,如何能駕馭三軍?臣聞河西之失,就是因為公孫衍!龍賈將河西守御重任刻意交給公孫衍,未料河西第一勇將呂甲不服!呂甲當面頂撞不說,還處處與公孫衍對著干,致使長城不守,秦人偷襲得逞!」
「嗯,這算一條,其二呢?」
「文以治立於朝,武以功立於軍。公孫衍何功之有?無功而居重位,用人大忌。秦人若是得知我方主將是一門人,士氣必振。我方軍心不穩,敵方士氣大振,只此一起一落,勝負不戰已判!」
「還有其三?」
「公孫衍是否大才,臣疑之。截至目前,公孫衍之才皆是龍將軍一面之詞,而龍將軍受了白圭金子,雖說未用於私,卻也欠下一份大情。公孫衍趕赴河西,打的是相府牌子,叫龍將軍如何處置?臣不懷疑龍將軍的品行,想他不會以公謀私,但這個臉不能不給啊!結果如何?龍將軍留下兩萬甲士,外加各城邑守備武卒,河西兵員雖不富足,也相當可觀。可結果呢?短短三日,公孫衍就讓河西大部淪陷了!」
魏惠王嘆口氣:「唉,陳軫哪,叫寡人怎麼說呢?你提的這三條,說小了算作偏見,說大了就是歪理呀。」
陳軫震驚:「王上?」
「先說這第一,據寡人得報,呂甲失守,是因那日晚上召眾將酗酒誤事,酗酒是為大荔關令趙立,而趙立之死卻是因為你陳軫哪!說是你在過關時,令趙立撤去邊防,被公孫衍依律斬首!」
陳軫翻身跪在地上,叩首,涕泣道:「王上,臣冤枉啊!」
「你有何冤枉?」
陳軫哭訴道:「趙立的事,臣已稟過王上。臣過邊關時,確實見過趙立,可臣並未要他撤去邊防啊!趙立擅自撤防是因為呂甲,趙是呂甲愛將,呂甲對公孫衍不滿,趙立抗命,實屬自然!公孫衍殺趙立,是立威于軍,是殺給呂甲看的,非為不設防。再說,當時,秦人率先撤防,作出假象,莫說是趙立,即使」頓住話頭。
「好了好了,」魏惠王擺手,「這一條不說,講第二條吧,無功而居重位。當年公孫鞅在公叔身邊多年,公叔幾番薦他,寡人未用,結果讓秦人得了便宜,這樁事情寡人想起就心疼啊!」
「王上,」陳軫急切辯解,「公孫衍怎麼能與公孫鞅比呢?據臣考證,公孫鞅名為公叔門人,實為公叔心腹,王上拜公叔為將與秦大戰河西時,公孫鞅親歷戰陣,兩軍陣上公叔佔盡上風,是與公孫鞅的暗中運籌分不開的,這也是公叔深知公孫鞅、幾番力薦他的原因。而白相國不同,白相國是以商賈起家,治理產業有一套,但要他領兵打仗,就適得其反了。公孫衍跟從白相國做事,也或通些經濟,若是治河修溝、交通有無、充實倉廩,王上可以用他,而眼下是與強秦開戰,十幾萬將士啊,王上!」
陳軫所言也自成理。魏惠王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眉頭漸漸凝成疙瘩。
見魏惠王有所動搖,陳軫趁熱打鐵:「王上,臣與公孫衍素昧平生,無冤無仇,臣之所以提出此諫,是為河西!與秦開戰,非同小可啊,王上!此戰若勝,河西穩固不說,不定王上還可趕秦人出關中,讓他們跟戎狄撕咬去。然而,若是不勝,結局就不堪設想了!」
魏惠王揪住心,傾身問道:「那依愛卿之意,可使何人為將?」
「在臣眼裡,只有一人,上將軍!」
昔日公子卬舉薦陳軫為相時的情景在魏惠王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心中「咯噔」一震,面上卻淡淡道:「說說你為何薦他!」
「臣薦上將軍,理由也是三條:其一,上將軍年富力強,智勇雙全,熟知兵法,且在上將軍之位多年,三軍信服。其二,上將軍雖未歷過大戰,但就衛境之戰來看,進退有度,分寸有握,衛以舉國之力相抵,也如龜縮,遠在龍將軍增援之前,齊、韓、趙三軍皆至,卻無一擅動。」陳軫手指惠王身邊竹簡,「就韓人初七所言,公孫鞅已對上將軍有所忌憚,而忌憚原因是猜度不透。兵貴密。秦人既已摸透龍賈,王上若用上將軍,當是出奇!至於其三,上將軍為王上骨血,若做主將,就如王上親征,三軍士氣必是高昂啊!」
魏惠王心頭一動,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何人來做副將呢?」
「龍賈。龍賈熟知河西,也熟知秦人,可謂是知己知彼。有龍將軍做副將,河西三軍也易調遣。上將軍有活力,龍賈沉穩。上將軍有奇謀,龍賈善戰。二人搭配,必將所向無敵!此為天作之合,還望王上聖斷!」
魏惠王沉思良久,微微點頭:「知道了!」轉向毗人:「旨令發出沒?」
「已經發出了,」毗人拱手,「這辰光估計已在五十裡外。」
「再派人去,暫緩召請!」
毗人驚愕:「王上?」
魏惠王大手一揚:「去吧。」
「遵旨!」
魏惠王突然想到什麼,叫住他:「還有,傳旨太廟,明日正午,寡人祭拜先祖!」
「遵旨。」
從宮中出來,陳軫長噓一口氣,連夜趕到上將軍府中,向公子卬扼要敘述了方才之事,掏出絲絹擦汗,嘆喟道:「唉,上將軍呀,方才的場面那可真叫驚險,雖說是烽煙未起,卻是一場真真切切的大戰啊!」
公子卬似是沒聽見,顧自言道:「為什麼父王要去太廟呢?」
「這不是明擺著嗎?請神明決定主將人選。」
「這」
「上將軍,」陳軫壓低聲音,「能否成事,也許就在這個祭拜上!」
「哦?」
陳軫附耳低語道:「太廟的卜師是在下同鄉,在下請他佔過卜,靈驗著呢,只要主公點頭,在下這就吩咐他莫占偏了!」
神明不可褻瀆,公子卬吃一驚道:「這這這你這不是欺天嗎?」
「哎呀我的上將軍,」陳軫哭喪起臉,「已經火燒屁股了,你還想著欺不欺天!想想看,王上要去占卜,說明在王上心裡,上將軍與公孫衍各有輕重,決斷不下,這才聽憑天命。若是卜師卜定的是公孫衍,上將軍豈不後悔終生?如果三軍不得不聽從一個商賈門人的擺布,十幾萬將士啊,我的上將軍!」
公子卬吸口冷氣,一咬牙:「好吧,魏卬聽你的!」
翌日,安邑太廟中,場面莊嚴。
所有目光盯在一隻龜甲上,龜甲下面是燃燒的荊枝。隨著「啪」的一聲響,龜甲開裂。大巫祝湊上去,移開龜甲,細審裂紋。
魏惠王急切問道:「橫還是豎?」
大巫祝抬頭看他,拱手道:「稟王上,是橫!」
魏惠王微微閉目,有頃,睜眼,轉對毗人:「擬旨,拜上將軍魏卬為主將,西河郡守龍賈為副將,太子魏申監軍,大司徒朱威督運糧草,公孫衍為中軍司馬,參知軍務,傾國之力,與秦決戰!」
毗人拱手:「臣領旨!」
上將軍府後花園的荷花池邊,紫雲一路賞玩,幾個侍女陪在身邊。
府宰走過來,對紫雲笑道:「夫人,天大的喜事,主公被王上拜為三軍主將,明日出征河西,特別吩咐夫人同行,請夫人儘快收拾細軟!」
紫雲先是一怔,繼而喜上眉梢:「真是大喜事!」
「夫人需要攜帶什麼,老奴這就籌備!」
「不需籌備,就讓隨同我來的那些宮人跟我隨行,她們是和我一塊兒長大的!」
府宰一臉苦相:「這個不行,主公有吩咐!」
「那就換上兩個你府中的人,可否?」
「好好好,」內宰連連點頭,賠笑道,「府中的人,夫人隨便挑!」
「不挑了,就是那兩個最後從我身邊換走的人。」
府宰睜大眼睛,似是想起什麼:「夫人是說,那個韓人和趙人?」
紫雲沒好氣地說:「我就爭口氣,不行嗎?」
「行行行,」府宰乾笑幾聲,「臣這就吩咐!」
翌日晨起,艷陽高照。
安邑直通河西臨晉關的衢道上,一行車馬浩浩蕩蕩。其中一輛豪華、結實的龐大戰車上,伐秦主將公子卬一身戎裝,英武逼人。
戰車後面是一輛同樣豪華的龐大輜車,車簾裡面,紫雲公主隨車顛簸,氣定神閑。
她的對面赫然坐的是仆女打扮的公子華。
因為河西大戰在即,秦國政治中心暫由咸陽挪到櫟陽行宮,十幾年前被遷空的櫟陽宮城再次得到啟用。
夜色漸晚,涼風習習。櫟陽行宮的後花園里,公子疾詳細稟報安邑的事,秦孝公、公孫鞅、景監、嬴駟、車希賢諸人聽得個個喜上眉梢。
「呵呵呵,」秦孝公不無滿意地沖公子疾豎起拇指,「能夠哄住陳軫,疾兒好手段呀!」
公子疾憨憨一笑:「是公父謀划有方!」
「哈哈哈哈,」秦孝公大笑起來,「你就直說大良造謀划有方好了!」
公孫鞅拱手道:「臣不敢當,是天助君上!」
秦孝公擺下手,指向他的腦袋:「天助寡人,也得借用你公孫鞅的腦瓜子啊!」
景監不無振奮道:「魏卬血洗平陽,屠人數萬,可謂是人神共怒,臭名遠播,魏王用他做主將,不戰已是輸了!」
車希賢點頭:「此人色厲內荏,過於招搖,該讓他吃點兒苦頭了!」
公孫鞅微皺眉頭:「不能這麼看哪!」
幾人皆看過來。
「就在下觀之,魏卬這人知兵好武,是個難得的將才。眼下做主將雖說稚嫩了點兒,但左有龍賈輔佐,右有公孫衍參知軍事,仍舊不可小覷!」
「大良造說得是,」秦孝公目光掃過眾人,「無論是誰做主將,我們都不可掉以輕心!此戰,秦國實在敗不起啊!」
眾人皆點頭。
秦孝公轉向景監:「景愛卿,列國都在忙活什麼呢?」
「稟君上,」景監拱手,「臣已得信,趙壓兵中山,中山戒備,韓、燕尚無異動,齊五都之兵撤離衛境后並未分散,屯駐於大野澤,顯然是在覬覦宋地,齊上大夫田嬰赴宋,楚左司馬昭陽聞報,發三軍五萬屯於苦縣,齊、楚為宋較力;楚右司馬屈武引兵數萬征伐黔中,近聞大捷,得地不下千里!」
「唉,」秦孝公長嘆一聲,不無羨慕道,「還是南蠻子瀟洒啊,動不動就是千里!」
「呵呵呵,」公孫鞅頗為不屑,「不毛之地,君上縱得萬里,又有何益!」
「是哩!」秦孝公轉對公孫鞅,「魏人拜將了,魏軍也在陸續趕往河西,這一戰該如何打,下一步如何落子,還得愛卿拿個主意!」
「謝君上信任!」公孫鞅拱手道,「臣以為,大國對局,勝負可有四判,一是伐交,二是伐謀,三是伐兵,四是攻城。伐兵與攻城,我與魏兵力相抗,互有克制,難分伯仲。伐謀我略勝一籌,已成功避開公孫衍,使魏卬為將。至於伐交,迄今可謂各有一輸,戰個平手!」
「這個還請愛卿詳解!」
「伐交即張義。自平王東遷,天下雖無義戰,但出師不可無名,對陣不可失義,否則,民心不凝,天下不服,勝負不戰自判。魏罃稱王失義,天下共伐之,先失一著,我等約盟在先,偷襲於後,勝之不武,亦失一著。」
公孫鞅講到這個高度,眾人無不震服。
秦孝公沉思有頃:「局已鋪開,這個交怎麼伐,這個義如何張,下一子該落何處,愛卿可有謀划?」
公孫鞅一字一頓:「天元!」
「天元?」秦孝公凝視公孫鞅,「這愛卿可有解說?」
「拿棋局來!」
宮人拿來棋盤與棋子。
公孫鞅擺出棋局,邊角擺下定勢之子,黑子為秦,白子為魏,指向中空:「君上,棋局既開,邊角皆定,決定勝負的就是中腹了。」指天元:「這就是中腹的核心!」
秦孝公眼睛睜大:「你是說,周室?」
公孫鞅「啪」地落下一枚黑子:「正是!」
秦孝公盯住天元,陷入深思。
嬴虔嗓子眼裡咕嚕出聲:「槍就是槍,刀就是刀,一個沒用的周室,關它屁事!」
公孫鞅早已習慣了他的刁難,朝他拱手,詭秘一笑:「回稟太傅,此位眼下雖無大用,若是佔住了,則是大贏!」
秦孝公盯一會兒棋局,豁然開悟,「啪」地擊掌:「妙哇,魏不尊周,我來尊周!」
經孝公這麼一點,所有人都明白了,即使嬴虔,也是點頭。
秦孝公看向公孫鞅:「說吧,這個子怎麼個落法?」
公孫鞅一字一頓:「結親!」
聽到又是結親,眾人皆吃了一驚。
「這」秦孝公皺眉,「紫雲嫁給魏人,寡人今日想起,仍舊心疼!再說,寡人膝下,實在是無女可嫁了!」
公孫鞅微微一笑:「君上為何不想娶一個回來呢?」
「娶一個?娶誰?」
公孫鞅手指棋盤天元:「周天子的公主!」
「唉,」秦孝公眉頭微皺,「眼下千頭萬緒,百務纏身,寡人哪有閑心去娶親哪?再說,夫人那兒怎麼交代?」
「呵呵呵,君上沒有閑心,殿下或有!」公孫鞅看向嬴駟,「稟報殿下,臣在魏時,聽魏卬暢談天下美女,讚歎天下絕色僅有二女,一個是紫雲公主,另一個是周室的雪公主!」
在公父與眾臣面前大談女色,且矛頭直對自己,嬴駟大窘,臉色通紅,卻又不便說出什麼,便將頭別向一側。
公孫鞅見他害羞,微微一笑,轉對孝公:「君上,臣之意,可將周室雪公主聘為太子妃!周室雖然沒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強梁奪勢不奪心哪。前番魏侯戲弄天子,今又自立為王,天下諸侯無不心寒。君上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收到奇效,陷魏罃於失道寡助之境!」
「愛卿所言甚是,」秦孝公朗聲應道,「周雖行屍,其名可用!」轉對景監,「景愛卿,籌備去吧,聘親周室!」
「此事重大,何人去為妥?」景監目光徵詢。
秦孝公略略一頓,看向公子疾:「疾兒,你去如何?」
公子疾拱手:「兒臣遵旨!」
秦孝公轉對景監,朗聲吩咐:「場面要大,聘禮要厚,還要向列國發出喜帖,讓天下皆知寡人向周天子聘親之事!」
景監拱手:「臣遵旨!」
離開別宮后,嬴虔叫住嬴駟,瓮聲道:「駟兒!」
「公叔?」嬴駟已經走到自己的駟車旁,扭頭看向他。
「公孫鞅落這一子,剛開始還真把我蒙了,到後來怎麼就越想越覺得不對味兒呢!」
「公叔疑慮何在?」
嬴虔壓低聲:「公孫鞅前番將紫雲強行嫁給草包將軍,害了紫雲一生,今番這又突然為你提親,意欲何為?周室彈丸之地,三十年前也許還有個空名,此番有魏罃開頭,諸侯個個都要稱王,連個空名它怕是也占不上了。公孫鞅說聘就聘,將個百無一用的周室公主硬塞給你,這不是逼迫賢侄嗎?借口戰魏,肆無忌憚,綁架君上,處心積慮地陷害你們兄妹,他這安的什麼心?」
嬴駟似已料到公叔會有類似言論,長吸一口氣,重重嘆出,給他個苦笑,跳上馬車。
御手打個響鞭,車子揚長而去。
望著遠去的車塵,嬴虔猛一跺腳:「咦!」
秦國欲聘周室公主為太子妃的喜帖很快傳遍列國。魏惠王盯著秦國的喜帖,眼睛眯成兩道縫。
「據函谷急報,」陳軫稟道,「秦公聘親使團長約數里,僅是運送聘禮的彩車就達二十餘輛,一路上鑼鼓喧天,好不鬧猛。諸侯聘親,如此規模甚是少見,是以臣可斷定,這裡面大有文章!」
「什麼聘親?」魏惠王一拳震在几上,「他這是故意做給寡人看的!他這是在天下人面前噁心寡人!」
「王上聖明!」陳軫拱手道,「秦公前番擁戴王上南面,與周室分庭抗禮,今番這卻結親周室,顯然是故意陷王上於不義!」
魏惠王閉目有頃,睜開眼,詢問道:「愛卿可有對策?」
「臣之意,針鋒相對。秦公能向周室聘親,王上為何不能?兩家爭聘,難題扔給周室,至少也可攪得他聘不成!」
魏惠王眼睛一亮:「好主意!」
「基於此,」陳軫嘴角浮出一笑,「臣已快馬吩咐崤關,讓他們尋個緣由攔下秦使,阻他幾日行程。待王上旨下,我們一同聘去!」
「正合吾意!」魏惠王興奮道,「你可查過,周天子膝下有幾名公主?」
「共有七女,五女為嬪妃所生,一女出嫁,二女尚幼,正宮蔡後生女二人,長女是雪公主,年方二八,次女是雨公主,尚待及笄!」
「這麼說來,秦公往聘的是雪公主了!」
「正是。」陳軫壓低聲,「據傳此女國色天香,賢淑聰慧,堪稱絕色!」
魏惠王伸手捋須,有頃,陰陰一笑:「嘿嘿,嬴渠梁有太子,寡人也有!既然此女賢淑聰慧,才貌俱佳,不妨為太子續娶一房!」
陳軫陰陰一笑:「據臣所知,天下絕色唯二女子,一是周室雪公主,二是秦室紫雲公主。王上已收紫云為上將軍夫人,若是再將雪公主納為太子妃,就是天下美談哪!」
「秦室使何人往聘?」
「五大夫公子疾!」
「咦,」魏惠王驚訝道,「他不是陪送紫雲來安邑了嗎?」
「嘿,」陳軫半是遺憾道,「二十日前,聽聞上將軍歸來,此人懼怕上將軍拿他祭旗,半夜裡翻牆逃了!」
「呵呵呵,」魏惠王樂了,「嬴渠梁是百密一疏啊,這麼大個事情,僅派一個五大夫來,且是個翻牆逃兵,豈不是屈了雪公主嗎?」看向陳軫,「陳愛卿,你去!禮品多帶,架勢扎大,給足周室面子。記住,不惜代價,把雪公主給我聘回來!」
陳軫拱手:「臣領旨!」
魏地崤山穀道的一個驛站里搭著一個簡易草棚,棚下是一張木案,案上擺著三道菜,陳軫獨自就餐。
副使快步跑來,叩道:「報,已令崤關放行秦使!」
「好。」陳軫吩咐道,「我們暫不聲張,跟在秦使後面,保持五裡間距!」
副使拱手:「遵命!」
洛陽西郊十里亭中,公子疾與幾個身邊人邊喝水邊啃乾糧。副使抬頭看看日頭,對公子疾道:「五大夫,看辰光,中午之前就可抵達洛陽西門。」
公子疾道:「繞道東門。」
「為什麼?」副使驚愕道,「西門既順又近。」
「聽說過五行嗎?金木水火土,西為金,東為木,金主殺,木主生,我們這是去聘親,不是去攻城,走東門更有韻味兒。」
副使咂舌道:「老天,走個門也有恁多講究!」
「呵呵呵,學著點兒。」
有車疾馳而來,一人下車叩道:「報,有大隊魏人跟在我們後面!」
公子疾正在吃乾糧,遭此一驚,噎住了,喝水急沖幾下,方才吃力咽下,又喝幾口水,順下氣,問道:「多少人?」
「具體沒數,不比我們的少。車上放著禮箱,張著彩旗,看樣子也是來聘親的!」
公子疾吸一口氣,眉頭凝住。
副使急問:「怎麼辦?」
公子疾沉思一時,撲哧笑了,咬口乾糧,指向眾人:「吃呀,吃飽了才有勁兒軋鬧猛!」
聽到笑聲,副使心定下來,朗聲問道:「五大夫,這個鬧猛怎麼個軋法?」
「讓鑼鼓響起來,讓嗓子亮起來!」
副使拖出長音:「好嘞!」
秦使團走後不久,魏使團亦在亭中駐腳。陳軫坐在公子疾歇腳處,仰脖喝水。一車馳來,一人跳下車,叩道:「報,秦人沒進西門,沿前面岔道拐向北,往東去了!」
「哦?」陳軫吃一驚,自語,「秦人意欲何為?」
「似乎是想進北門!」
陳軫「啪」地扔下水囊,吩咐副使:「管他進哪個門,跟上!」
副使拱手:「遵命!」亮起嗓門:「起程嘍!」
「聲勢造起來!」陳軫又送一句。
「好嘞!」副使提高聲音,「張旗,響鑼鼓!」
洛陽南郊,井田裡,炎陽似火,天上並無一片雲。此時已交六月,從麥茬里長出的秋莊稼綠油油的沒了腳跟。
谷田裡一溜兒排著起落不已的四把長鋤。排在左邊的是個年約五旬的壯漢,名喚蘇虎,依次挨著的是他的三個兒子。周人幹活也是長幼有序,緊挨他的漢子不足三十,是蘇虎的長子蘇厲。排在第三位的名叫蘇秦,身上掛著一柄木劍,頗為怪異。名叫蘇代的小夥子排在最後,尚未入冠。
這日老天特別整人,日頭越來越毒,風一絲兒都沒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隻臂膀機械而有力地前後擺動。
蘇秦的心思顯然不在莊稼苗上,神情漸漸恍惚,一鋤下去,一片穀苗應聲倒地,自己卻渾然不覺。
聽到聲音不對,蘇虎扭頭一看,臉色頓時黑沉,徑直走到蘇秦身後,心疼地撿起穀苗,瞪向蘇秦。蘇秦毫無感覺,又是一鋤,幾棵穀苗再次倒地。
蘇虎越看越心疼,順行看回去,蘇秦鋤過的一溜四行,隔三岔五就有幾棵倒地的穀苗,一些大草依舊直直地長著。蘇虎越看越上火,彎腰撿起一把,大步跨到蘇秦前面,將莊稼苗扔他鋤前,厲聲喝道:「瞪大眼瞅瞅,魂丟茅坑裡去了?草沒鋤掉,苗倒讓你鋤光光!」
蘇秦嚇一大跳,看向那把莊稼苗,拿袖子擦拭額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錯的表情。蘇虎恨恨地剜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鋤把上誇張地「呸呸」連吐兩口,造出個聲勢,繼續鋤地。
蘇秦回過神來,也忙拿起鋤頭。
剛鋤幾下,遠處隱隱有鑼鼓聲傳來。
蘇秦聞聲看去,驚呆了。
七八裡外的衢道上,一行車馬正從北面一條衢道拐向西行,顯然要進洛陽。隊伍里飄著不少旗幟,鑼鼓聲正是從那兒發來。
站在他旁邊的蘇代也停住鋤頭,看過去,驚訝道:「老天,這是幹啥子哩?」
蘇秦沒有理他。
蘇代湊近他,壓低聲音:「二哥,聽聲音,好像是聘親哩!」
蘇秦仍舊沒理他,只是牢牢盯住那些車馬。
蘇代咂吧幾下,又要問話,瞥到蘇虎臉色陰沉,正惡狠狠地盯住他倆,趕忙低頭鋤草。蘇秦卻無覺察,依舊手拄鋤把,兩眼痴痴地凝視遠處。
蘇虎臉色紅漲,目光直逼蘇秦,嗓子眼裡咕嚕幾聲,幾欲破口責斥,又強自忍住。
就在這時,蘇秦突然扔下鋤把,兩條腿就像受到魔咒一般,機械地朝北跑去,完全不顧及腳下的莊稼苗。
蘇虎呆了。
眼看蘇秦的腳步越來越快,蘇虎總算反應過來,厲聲喝道:「你小子,哪兒去?」
蘇秦根本就沒聽見,顧自踏著莊稼苗往前走。
蘇虎震怒了,扔下鋤頭,緊追上去。
蘇秦飛跑起來。
蘇虎又要追,又要避開莊稼苗,距離越拉越大,終於放棄了。
蘇虎站在田裡,望著蘇秦越來越小的背影,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阿大,」也想去看熱鬧的蘇代小聲道,「我去把二哥追回來!」
蘇虎瞪他一眼,狠狠鋤地。
蘇代噘下嘴,不無失落地拿起鋤頭。
洛陽東門的城牆上,蘇秦居高臨下,遠遠地觀望秦國聘親使團的龐大車隊打著清一色的黑旗,穿著清一色的黑衣,緩緩馳進城門。
秦國使團剛剛馳遠,魏國使團也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了。蘇秦嘴皮子翕動,手指起落,似是在清點魏人的車乘。待魏國車隊全部進門,後面再無人馬,蘇秦奔下台階,緊跟在魏人後面,亦步亦趨。
多少年來就如死水一潭的洛陽城登時喧鬧起來,男女老少全都出來看熱鬧,無不為他們的公主感到自豪。
看熱鬧的人群中,赫然出現了隨巢子和宋趼。
宋趼的目光落在蘇秦身上,悄聲:「巨子,看那個人!」
隨巢子看過去。
蘇秦目不斜視,旁若無人,緊緊跟在魏人車隊後面,動作態度不像是個看熱鬧的,儼然就是魏人中的一員。
「他這是怎麼了?」宋趼撓頭。
隨巢子努嘴:「跟上!」
在這多事之秋,交戰兩國使臣不期而至,於周室來說,既非禮貌,亦非善意。負責接待賓客的周室大行人等整理衣冠迎出,依據周室儀禮,將率先抵達的秦國使團導引至公國使館區。
車輛停下,大行人拱手道:「周室行人恭迎遠邦貴賓!」
公子疾深揖:「大周公國秦使嬴疾見過大行人,冒昧打擾了!」
「敢問秦使,此行是」
「嬴疾奉秦公使命,此來結親周室,為太子駟聘迎長公主!」
大行人驚道:「長公主?」
「就是雪公主!」公子疾雙手遞上禮單和聘帖,「這是聘帖,敬請大行人轉奏天子!」
大行人接過,指公館區:「這兒是公館,久未住人了。貴客造訪,事發突然,館內凌亂,尚未備妥,客人可否稍稍候些辰光,在下這就使人整理清掃!」
公子疾再揖:「謝大行人費心,我們自己來吧!」
見秦使初來乍到便喧賓奪主,大行人臉上掛不住了:「這」
「發什麼呆,卸車!」公子疾沒有睬他,轉身對隨從喝道。
隨從紛紛跳下車,忙活起來。
大行人正自尷尬,屬下行人飛跑過來,對大行人道:「報,魏國使臣也到了,怎麼安排?」
「還能怎麼安排?」大行人沒好氣道,「帶他們到侯館區!」
行人奉命將魏國使團帶至萬邦驛館的侯館區。
戚光環顧四周,小聲對陳軫道:「上卿,此處好像是侯館!」
陳軫臉色黑下來,對行人略略拱手:「本使初來乍到,對此地尚不熟悉,請問行人,」指向館舍,「能否將這些館舍簡要介紹一下,讓本使開開眼界!」
「魏使請看,」行人指向一個大廟,「那個是文廟,」指遠處正在忙活的秦使,「那兒是公館區,這兒是侯館區!」
「有沒有王館呢?」
行人心中「咯噔」一下,吞吞吐吐道:「這」
「楚使若來,哪兒歇去?」
「在那兒,」行人指向另外一片,「是蠻夷區,專門接待楚、蜀、巴、越等蠻夷使臣。」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轉對戚光,「我們做一次蠻夷如何?」
戚光會意,指向蠻夷館區,朗聲道:「特使有令,王館安歇!」
無一人理睬行人,大隊車馬徑投楚國使館。
看到最後一個魏人走進王館,蘇秦若有所失,輕嘆一聲,一步一挪地走了。
距他不遠處,宋趼看向隨巢子。
隨巢子顯然不是對蘇秦感興趣,半是自語,半是說給宋趼:「秦、楚同聘雪公主,看來,河西的這把火燒到周室來了!」
「巨子,」宋趼低聲道,「方才在大街上,我聽到人們都在傳說雪公主呢!」
「傳說她什麼了?」
「說她美得很呢,是天下絕色!」
「你有所不知,在她這年齡,她的母親周王后才叫真美!」
宋趼愕然:「巨子見過她?」
「為師未曾見過,倒是有個人見過。不僅見過,想必他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
宋趼略略一怔,恍然有悟:「巨子是說,鬼谷先生?」
「呵呵呵,」隨巢子臉上現出難得的笑,「走吧,先尋地方歇足去!」
萬邦使館雖分幾個館區,其實是一條直直的長街,長約幾里。為方便覲見,距王城也只二里多路,步行一刻鐘即到。
將行李搬進去后,趁下人打掃、安頓期間,陳軫拿起芭蕉扇,走幾步搖一下,信步來到秦國使館,靠在一棵香樟樹上,眼睛時不時地瞄一下秦使館門,顯然是在等候什麼。
果然,不一會兒,公子疾就出來了,巧合的是,他手中也拿一柄芭蕉大扇。
望見陳軫,公子疾佯作驚愕,走過來,臉上堆笑,拱手道:「咦,這不是陳上卿嗎?」
「正是在下。」陳軫亦拱手道,「陳軫見過五大夫!」
公子疾再次拱手:「在下見過上卿!」審視他的衣冠,「您這是」
陳軫挺直身子:「奉王命使周!」
「巧哩!」公子疾也直起腰板,「在下是奉君命使周!」
「呵呵呵,」陳軫率先挑戰,「不僅是巧,本使還覺得不可思議呢!」
「哦?」
「如果本使沒有記錯的話,五大夫當是在安邑侍奉上將軍夫人,怎麼眨眼之間就成為使周的人了?」
「身為人臣,由不得己呀!」
「是啊,是啊,」陳軫連連點頭,「不久之前,偶然與上將軍閑話起來,說是在他回府前的那天夜裡,有幾個秦人翻牆跑了,敢問五大夫可在其中?」
見陳軫上來就揭這麼個短,公子疾先是一怔,繼而坦然笑了:「呵呵呵,有這麼個事兒」
「啊?」陳軫故作一驚,盯住公子疾,似是不可置信,「這這這怎麼可能呢?聽聞五大夫也算是個丈夫,怎麼做起樑上之事來了?不是有正門嗎?」
公子疾湊近他,假作神秘:「上卿有所不知,大門有大門的好,翻牆有翻牆的妙啊!」
「哦?敢問五大夫,翻牆有何妙呢?」
「吃裡扒外呀!」
「吃裡扒外」四字,顯然是在諷刺陳軫,暗指他在河西之事上吃著魏人的飯,卻幫秦人的忙。
「五大夫,」陳軫面孔陰下來,「你這是何意?」
「呵呵呵,上卿不必多想,在下並無他意,說的是這個!」公子疾做出個翻牆動作,嘴裡叼著一物,兩手扒著牆外。
「敢問五大夫口中所叼何物?」
公子疾拿手比畫一隻火腿的樣子:「主人家的一隻火腿呀!」
「呵呵呵,」陳軫乾笑幾聲,「五大夫真會享受!」
公子疾湊得更近,聲音更低:「在下不僅翻了上將軍的牆,還順道去了趟元享樓呢!」
陳軫震驚,手抖著指他:「你你是」
「上卿想必還記得一個叫初七的韓人吧?」
陳軫倒吸一口氣,臉色蒼白。
「唉,」公子疾兩手一攤,輕嘆一聲,「可惜那日手氣不佳,輸了在下一箱金子!」
陳軫卻像傻在那兒了,竟是一個字兒也回不出來。
「陳上卿,」公子疾悄聲說道,「將行之時,君上特別吩咐在下,萬一遇到上卿,一是道聲謝,二是捎句話。上卿可願聽否?」
陳軫嘴唇哆嗦。
「君上說,上卿萬一在安邑不如意,可到咸陽。上卿是個大才,大才須當大用!」
陳軫總算緩過氣來,略略拱手:「軫謝過你家君上!軫也請五大夫轉奏你家君上,河水滔滔,在水中淹死的多是水性好的。軫送給你家君上一個小小忠告,不要自以為得意,萬一困在潛流里,可就出不來嘍!」
「謝上卿提醒!」公子疾拱手,「敢問上卿,此來使周,所為何事呢?」
陳軫反問:「敢問五大夫,此來使周,所為何事呢?」
「聘周室公主為秦國太子妃!」
「呵呵呵,在下也是,聘周室公主為魏國太子妃!」
「敢問上卿欲聘何人?」
陳軫再次反問:「敢問五大夫欲聘何人呢?」
「秦公所聘,乃周王長女雪公主!」
「魏王所聘,也是周王長女雪公主!」
二人對視,不約而同地發出長笑:「哈哈哈哈—」
公子疾收住笑,誇張地搖頭:「唉,可惜呀,雪公主只有一個,分不得身喲!」
陳軫亦收住笑,誇張地點頭:「是呀,是呀,最終就看花落誰家嘍!」
大周御史府宅的後花園里,御史時禮蹲在地上,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旁邊站著一個奴婢。家宰帶著大行人匆匆走過來,正要稟報,奴婢噓出一聲,朝地上努嘴。
家宰頓住腳步,示意大行人少安勿躁。
大行人一臉著急地沖家宰連打幾個手勢。
家宰悄悄地走過去,朝地上一看,卻是一群螞蟻在抬一隻大青蟲。青蟲沒死,仍在蠕動,但蠕動的動作已經很慢了。
家宰扭頭看向大行人,苦笑一聲。大行人朝他揚揚手中的聘帖,又指指時禮。家宰湊近,小聲道:「稟報主人,大行人有急事求見!」
時禮的眼睛仍在大青蟲上:「曉得了,不就是接待秦、魏使臣嗎?」
「好像不是接待的事!」
「哦,讓他進來。」
「他已經進來了,就在這兒!」
「哦!」時禮抬頭,看向大行人。
大行人拱手道:「稟報御史,秦公、魏侯皆遣使朝覲,聘親王室!」
「曉得這事了,動靜鬧得不小呢!可有聘書?」
大行人走上前,呈上聘書。
時禮接過,展開,將兩道聘帖瀏覽一遍,臉色陡變。
大行人氣恨恨道:「魏使尤其可惡,下官將他們安置在侯使館區,可他們自稱是王,強行住進楚使館,氣殺人也!」
時禮顯然顧不上聽這些,將兩道聘書收入囊中,轉對家宰:「備車!」
時禮急至王宮,宮裡卻是冷冷清清,幾乎看不到人。時禮連尋幾處,門皆鎖著,沒有值班臣子,也沒有值班宮人。
時禮略作遲疑,直奔御書房。
周王的御書房大門緊閉,門外站著內宰。
時禮揖道:「請內宰轉奏王上,臣有急事覲見!」
內宰苦笑一下,回他個揖:「王上有旨,誰也不見!」
時禮從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書:「內宰請看這個」
內宰瞧也不瞧,一把推開,顧自說話:「王上有旨,外事可問太師,內事可問兩位周公!」
時禮步出宮門,驅車徑去太師府。
門人見是御史,又見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趕忙稟報。
老家宰迎出。
時禮長揖:「下官求見主公,煩請家宰稟報!」
家宰還個禮道:「主公正在會見遠方貴客,請大夫改日再來吧!」
「事關重大,火燒眉毛了!」
「御史稍等,老奴這就稟報!」老家宰轉身進府,不一會兒,急急走出,伸手禮讓,「御史大人,主公有請!」
時禮隨家宰走進府中,果見客位上端坐一人,年約五十來歲,禿頭閃著亮光。年逾古稀、鬚髮皆白的三朝元老顏太師坐於主位,正與光頭聊得起勁。
時禮趨前,長揖:「下官叩見太師!」
「呵呵呵,起來,起來!」顏太師指著客人道,「給你介紹個大學問人,稷下先生淳于子!」
時禮轉對淳于子一揖:「在下見過淳于先生!先生大名,在下久聞了!」
淳于髡還個禮,抬手指指自己的禿頭:「呵呵呵,是在下這個老光頭扎眼哪!」
「稟報太師,」御史顧不上閑扯,轉對顏太師道,「下官可否借一步說話?」
淳于髡聽得明白,起身笑道:「在自家屋裡,怎麼能借呢?光頭這也坐累了,正想出去溜達溜達!」話音剛落,人已走到廳外。
老家宰跟在後面,與他一道走出房門。
顏太師看向御史:「什麼急事兒?」
「魏室、秦室遣使來朝,欲聘公主為太子妃!」
「好事呀,女大當嫁,長公主這也到了受聘年齡!」
「可他們不是問聘呀,是」御史說著拿出聘帖,「太師請看!」言畢呈上。
顏太師接過聘書,看畢,合上,長嘆一聲:「唉」
時禮恨道:「聽大行人說,魏使不住侯館,強行入住楚館,真把自己當王使了!」
「唉,」顏太師又是一聲長嘆,苦笑,「他沒有住進王宮,已算是客氣的了!」
「太師,」時禮應道,「雖說禮壞樂崩,可我堂堂大周,總該」
顏太師打斷他:「總該什麼呢?」
「總該說句什麼吧!」
「說句什麼呢?有什麼好說的呢?」顏太師略頓一下,嘆道,「唉,都是這個孟津之會害了王上!什麼武王伐紂七百年大典,什麼天下公侯朝覲天子,他魏罃是個什麼貨色,方今天下又是個什麼情勢,諸侯真要朝王,為什麼不到王宮來這些都是明擺的,老朽苦勸王上,要他莫去,可王上不聽啊。王上這是沒有看透啊!王上這是雄心不死啊!王上醉心於藉此振作,這下算是死心了!自打孟津回來,所有朝事盡皆廢了,小朝不說,即使大朝,王上幾曾臨過?老朽本欲再去勸諫,可思來想去,又能勸諫個什麼呢?」拿起聘書,緩緩納入袖中,搖頭又嘆:「唉,這些個公呀,這些個侯呀,天下都讓他們攪盡了,仍舊不知足,連天子這塊彈丸之地也不讓安生啊!」
「太師呀,」時禮急了,「您扯遠了,眼前火燒眉毛,該怎麼辦哪?」
顏太師繼續嘆氣:「唉,扯遠嘍,扯遠嘍」緩緩站起身子,顫巍巍地走向門口,口中嘮叨:「老朽的確是扯遠嘍!想我堂堂天子之國,竟讓兩個屬國拼搶公主,這這這這這是什麼世道呀!」
時禮以為太師是要進宮面君,緊忙跟上,不料太師尚未走出屋門,就又拐回來,一屁股坐回席上。
時禮驚愕:「太師?」
「咦,」顏太師盯住他問道,「方才你說什麼眉毛來著?」
「回稟太師,是火燒眉毛!」
「什麼事兒燒到你的眉毛了?」
「這」時禮怔了,「秦、魏兩國各自遣使來聘雪公主的事!」
「聘雪公主?這是好事兒呀!聘書呢?」
御史哭笑不得:「哎呀,我的老太師呀,聘書方才已經呈給您了!」
「呈給我了?」老太師四處尋覓,「咦,在哪兒呢?」
時禮指向顏太師的袖子:「就在您老的袖子里!」
顏太師伸手入囊,摸出聘書,細看一遍:「呵呵呵呵,好事兒呀!」
時禮搖頭,嘆口長氣:「唉—」
「咦,人家聘親,你嘆什麼氣呢?」
「我是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呀!」顏太師悠然笑道,「去,告訴兩國媒人,讓他們納上彩禮!」
御史答應一聲,轉身急去。
望著他的背影,顏太師嘴角現出一笑:「唉,年輕人哪,好事兒就要多磨,你燒個什麼毛呢?」
王城附近有條小巷,巷子里家家戶戶以賣空白竹簡為生,門前及院里大多豎著做竹簡用的青竹竿。然而,隨著周室日衰,做竹簡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大部分店門都關閉了。
後半晌時,看完熱鬧的蘇秦覺得肚子餓了,像往常一樣走進這條巷子,想尋生活討口飯吃。
蘇秦的生活是到店裡劈竹做簡,或進書肆抄書。他從十二歲起就在這兒幹活了,因而每個店家於他都是熟客戶。蘇秦幹活不講報酬,有口飯吃即可,因而每逢他來,總有店家爭相叫喊,蘇秦也總有干不完的活。
這一日卻是不同。蘇秦倒背木劍,從巷頭走到巷尾,竟然沒有一家留他劈竹。
天已近昏,不少人蹲在門前吃晚飯,見蘇秦過來,時不時有店家邀他。蘇秦無不笑笑,揚手走過。店家也不勉強,曉得他從來不吃白飯。
天色黑定,蘇秦餓著肚子拐入另一條巷子。這條巷子里有幾個書肆,其中一家生意最好,蘇秦總有抄不完的書。
店門半開,蘇秦敲幾聲,見沒有反應,就徑直走進去,穿過鋪面,來到後院。
一家人正在吃飯。
見蘇秦進來,店主趕忙起身,揚手道:「蘇秦,吃飯沒?」
蘇秦給他個苦笑。
店主朝屋裡叫道:「他娘,蘇秦來了,還沒吃飯哩!」
女主人端著飯走出。
蘇秦笑笑,不再客氣,雙手接過,蹲在地上大口吞食。
「咦,」店主問道,「你阿大不是叫你回家鋤草了嗎?怎麼又來了?」
蘇秦給他個笑,繼續吃飯。
「蘇秦老弟,我得給你講個事兒。」
蘇秦看向他,口中依舊吃著。
「最近生意不好,沒有人買書,我也不能再請你抄書了!」
蘇秦呆了,正在嚼的飯窩在嘴裡。
「唉,」店主長嘆一聲,「實在沒辦法了,這書肆下月關門,我打算賣掉鋪子,回老家置井田,混個飽飯。」
「這這這」蘇秦結巴道。
「蘇秦老弟,」店主又嘆一聲,不無感慨道,「你在我這書肆抄書多年,從未討過工錢。我曉得你的心思,你不在乎錢,你就想抄書。我這不幹了,就講給你一句實在話,甭說抄書了,即使像我這樣賣書的,也是沒出息呀,上上下下十幾輩都在這條巷裡賣書,可到我這兒,竟然連幾個娃子也養不活了,唉,天子腳下,時過境遷哪!」
蘇秦一臉落寞。
「蘇秦呀,我也沒什麼能幫你的。」店主指向牆角,「牆角處有堆竹簡,還有你用過的幾支筆、硯和墨柱,我就送給你了,算你這些年來幫我抄書的報酬。天子太學里還有七八個學子,你得空可去那裡轉轉,不定能夠尋到買主,為他們抄寫幾卷,賺個營生!」
蘇秦放下粥碗,拱手道:「謝謝謝」
填飽肚子,蘇秦將一大堆空白竹簡分作兩捆,削根粗竹做成扁擔挑上,揣上筆、墨柱與硯台等物,滿載而歸。
挑著完全屬於自己的竹簡,蘇秦心曠神怡,一身輕快地走出洛陽城門,走向軒里村。將近伊水時,蘇秦的腳步慢下來。蘇秦眼前漸漸浮出綿綿不斷的待鋤禾苗及父親蘇虎橫過來的眼神,耳邊響起父親那惡狠狠的聲音:「瞪大眼瞅瞅,魂丟茅坑裡去了?草沒鋤掉,苗倒讓你鋤光光」
蘇秦打個驚怔,頓住腳步。
蘇秦扭轉身,開始往回走。
前面就是洛陽的東城門了,蘇秦再次駐足。
家是不能回了,進城又住哪兒呢?總不能寄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吧?再說,有誰家的屋檐可以讓他棲身呢?
天地蒼茫,蘇秦彷徨,舉目四望,忽然看到左前方有個高坡,坡頂現出一座黑乎乎、孤零零的房舍。蘇秦猛然記起這兒有個廟宇,心裡一陣狂喜,挑擔大步走去。
蘇秦走上台階,看到有個匾額,在星光下看不清楚。不過,從周遭看,顯而易見,這是一座久被廢棄的破廟。
蘇秦推開院門,剛跨進去,忽聽「嗖嗖」兩聲響,兩個黑影從廟堂里躥到院中,繼而躥上圍牆。蘇秦唬得一聲驚叫,跌倒在門檻上,擔中竹簡碰到門上,發出響聲。
四周歸於沉靜。
蘇秦沉定下來,斷定黑影是兩隻狐狸,噓出一口氣。
蘇秦站起來,摸黑走進廟殿。
殿里一片漆黑。蘇秦摸出火石,引燃火繩,借著微光,看到正殿坐著一尊塑像,像前竟然有盞油燈。蘇秦吹著火繩,點亮油燈。
殿里亮起來。蘇秦環顧四周,發現是個神廟,神位前面還有被狐狸咬過的供品。
蘇秦走出殿門,將竹簡拿回來,放進殿里,摘下一扇門板,尋個位置放好。
蘇秦坐在門板上,拿出竹簡,又拿出筆、墨柱與石硯。
燈光下,蘇秦的臉上浮出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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