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遭逼親周室狼跋 為道器神龍出山
周王城後宮的後花園中,周室長公主姬雪蹲在蓮花池邊,望著池水發獃。二公主姬雨躡手躡腳地走過來,雪公主渾然不覺。雨公主調皮一笑,在她身後突然「啊」出一聲。
雪公主打個驚戰,回頭,嗔怪道:「阿妹!」
雨公主在她身邊坐下,笑道:「嘻嘻,阿姐,觀你一個時辰了,坐在這兒恍兮惚兮,想什麼呢?」
雪公主朝水裡努下嘴。
雨公主看過去,是一簇浮萍。沒有一絲兒風,浮萍浮在靜靜的水面上,水面上映出兩個美少女。
雨公主驚訝道:「咦,它何時飄到這兒來了?昨天還在小橋那邊呢!」
雪公主長嘆一口氣。
雨公主看向她:「阿姐是在為它傷感嗎?」
雪公主又嘆一口氣。
雨公主問道:「浮水之物,隨波逐流,這是天性,阿姐嘆個什麼氣呢?」
「你不懂!」雪公主緩緩站起,若有所失地走向不遠處的一處小院,那是她們姐妹二人的閨房。
雨公主沖她的背影做個鬼臉,撿起一塊石子扔進水裡,激起一圈圈漣漪。
那浮萍受此一激,又移幾分。
離二位公主的閨房不遠處,就是王后所處的周室正宮。
宮正匆匆走進宮門,王后迎上來,急切道:「王上怎樣了?」
「還是那樣啊,」宮正苦笑一聲,「從早上到現在,一個人悶在書房裡,誰也不見。」
王后眉頭凝起。
「唉,」宮正長嘆一聲,「娘娘呀,這樣下去真的不得了!朝事就不說了,王上閉門憂思,不利於龍體啊。怒傷肝,郁傷肺,思傷脾,百病生於氣,天下不天下的都是身外之事,龍體安好才是真章啊!」
王後點頭:「你說得是!」
「娘娘,王上最聽您的,您得想個法子勸勸他呀!」
王后看向宮正:「雪兒、雨兒從先生習琴已有數年,今日天氣不錯,本宮正想開個琴會,恭請王上考評。」
「太好了,」宮正不無嘆服道,「看到雪公主、雨公主琴藝長進,王上一定高興,王上一高興,就會忘掉那些煩心的事了!」
「你這就去辟雍,用本宮的鑾駕迎請先生!」
「好哩!」
辟雍就是大周的太學,在平王東遷洛陽不久后就興建起來,春秋時最是紅火,盛極一時的守藏室就在院內,守藏史老聃一生中的大多數時間就是在這院中度過。那時節,前來求學的列國士子、公子王孫絡繹不絕,辟雍人滿為患,哪像今日這般破敗不堪,一眼望去,偌大一個學宮,竟是冷冷清清,亂草叢生,只有這高牆大院和一幢幢相接相連的古式建築,使人隱約聯想到昔日的輝煌。
辟雍正門處,沒有門衛。大門有些年頭了,雖然雄偉,但長滿雜草,一片落寞。
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蘇秦端坐於地,將一捆竹簡碼作几案狀,上面放著一硯,墨水已經磨好,毛筆在硯中。在旁側是另一捆竹簡,也拆開了。地上插著一根豎起的竹簡,上寫:「代抄,贈簡!」
遠處一陣鈴響,十來個學子湧出房門,嘻嘻哈哈地走出來。一看就知是幫紈絝子弟。其中一個紅衣學子遠遠看到蘇秦,興奮道:「快看,有稀奇哩!」
眾學子聞聲圍過來,張儀搖著羽扇夾在其中。
一下子來了這麼多貴族子弟,蘇秦坐得更是端正。方才說話的學子看向插在地上的竹簡,納悶道:「代抄?贈簡?這是何意?」
一個紫衣學子指指自己的腦袋:「別是這兒出毛病了吧?」
紅衣學子沖蘇秦大聲問道:「喂,小子,你代抄什麼?」
蘇秦不說話,顧自端坐,眼中的怯意被張儀看個真切。
一個黑衣學子朝蘇秦陰笑道:「簡是贈的,代抄收錢不?」
蘇秦搖頭。
「呵呵呵,」紫衣學子揚揚得意,「讓我猜著了,這人有毛病,這不,代抄也不收錢!」
張儀上下打量蘇秦,陰陰一笑:「抄書的,寫個字看看!」
紅衣學子附和道:「對呀,對呀,寫個字看看,字寫得不好,白送也不要呢!」
蘇秦拿出毛筆,蘸好墨,看向張儀。
張儀指著他:「寫個飛!」
眾學子嬉笑,起鬨:「對對對,寫個飛!」
所有字中,「飛」字是最難寫的一個。蘇秦寫出一個「飛」字,許是緊張,手有點兒抖,字沒寫正,結構更是不對,相當難看。
「嘿嘿,」張儀冷笑一聲,「就你這手破字兒,竟然敢在天子太學門前班門弄斧!」搶過筆,飽蘸墨水,在地上「唰唰」幾下寫出一個漂亮的「飛」字,將筆「啪」地摔在他面前,揚長而去。
眾學子嘩笑,一哄而去。
蘇秦臉色慘白,無地自容。
就在此時,在門口觀看已久的老琴師緩緩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撿起筆,飽蘸墨水,遞給蘇秦:「小夥子,再寫一個字。」
蘇秦誠惶誠恐,怯怯地看著這個衣冠樸素的老人。
琴師給他一個笑,面容慈祥,目光鼓勵。
蘇秦點頭,目光徵詢。
琴師指著地上張儀寫的字:「就寫這個!」
蘇秦看看地上,在旁邊又寫了一個「飛」字。字小許多,也遠沒有張儀的洒脫,但一筆一畫,皆現拙功。
琴師捋須,欣賞一番,微微點頭:「小夥子,你的字寫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後兩筆,若沒下過苦功夫,還真寫不出呢!」
聽評語,顯然是個行家。得到行家認可,蘇秦感動至極,淚水盈出。
「小夥子,」琴師聲音溫和,「請問尊姓大名?」
「我我蘇蘇蘇」蘇秦結巴道。
「呵呵呵,」琴師看出了他的緊張,「就叫你蘇生吧。請問蘇生,能否為老朽抄上一卷呢?」
蘇秦連連點頭。
琴師從懷裡摸出一捆竹簡:「就抄這一冊!」
蘇秦雙手接過,改坐為跪,叩首。
「咦,」琴師不解道,「蘇生,老朽請你幫忙抄書,應當謝你才是,你為何磕頭?」
蘇秦也不答話,又是幾聲響頭。
琴師正要再問,一陣馬蹄聲急,一輛金碧輝煌的鑾車直駛過來,在琴師跟前停住。
宮正下車,沖琴師深鞠一躬。
琴師還禮。
宮正拱手道:「娘娘有請先生!」
「謝娘娘盛情!」琴師給蘇秦一個笑,上車。
鑾車掉頭,「嘚嘚」而去。
蘇秦呆在原地。
直到鑾車無影無蹤,蘇秦才回過神來,低頭細審手中先生交給自己的竹簡,竟然是姜太公的《易》,多年來他一直想看而未得的書。
蘇秦顧不得抄寫,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
像往常一樣,顯王用過午膳就又一頭扎進御書房中,連內宰也被他趕出去,將大門關牢,欲獨享一份清靜。
但對於顯王來說,這世上不存在「清靜」二字。正如顏太師所說,自孟津之會後,作為堂堂大周的天子,顯王姬扁窩下了一肚子的火。
姬扁不足四旬,作為男人,正是大有作為的年齡。然而,自從姬扁記事起,周室天下就只是名義上的。二十三歲那年,先王崩天,姬扁承繼大統,加冕那日,他曾面對列祖列宗的牌位鄭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
轉眼之間,十幾年已經過去,周室非但未見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況愈下,僅有魯公、衛公、蔡公等小國來使朝過,大國公侯早將他拋到九霄雲外。繼位后的頭幾年,他也曾有意振作,但周室不過彈丸之地,橫豎不足百里,還沒有泗上的薛國大。可憐的是,即使這點兒襲土,又在先王手中一分為二,分封予兩位叔父,只為他留下一個小小王城,當真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十幾年下來,他的凌雲之志早被磨損得所剩無幾。偏在此時,魏侯約定眾公侯孟津朝王,著實讓他欣喜有加。誰想孟津會上,作為堂堂天子的他竟然成為魏侯的戲弄對象,只要想起,就讓他羞慚不已!
顯王悶頭呆坐,不由又將孟津之事從頭細想一遍,無名之火又盛一層。火氣攻心,顯王極是難受,勉強站起來,來回踱步排解。正踱之間,顯王瞥見牆上掛著的一柄寶劍,徑走過去,將劍取過來,在几案前坐下,拔劍出鞘,一下接一下地在几案上划著道,好像拿在手中的不是利劍,而是孩童的玩具刀。
細看過去,案面早已刀痕累累,不知有幾千幾百道刻痕。顯王刻得既專註,又無意識,動作慢得像是蝸牛移動。
不知是想到什麼了,顯王眼裡盈出淚,動作突然加快,劍刃有力地劃過案面,一來一往,吱吱作聲,乍看起來不像是用劍,而像是在用鋸。「鋸」了一時,顯王將劍拿在手中,凝神觀看。
赫然入目的是劍柄上一行端莊的刻字:「先王願景,吾將以此劍述之!」
顯王清楚地記得,這行小字是他在登基那日親手刻下的。如今,寶劍依然,字跡依然。周顯王睹物傷情,潸然淚下。
顯王咬牙,繼續使劍。正傷心間,外面傳來腳步聲,有人小聲嘀咕,然後是開門聲。顯王停下,將劍放於案上,閉目靜候。
內宰走進,小聲稟報:「王上,娘娘有請!」
顯王淡淡應道:「何事?」
「雪公主、雨公主近來習琴上心,有所長進,娘娘心情高興,有意考評二位公主琴藝,特請王上聖裁!」
顯王睜眼,臉色和緩,現出慈愛的笑:「哦,是嗎?何時?」
「就這辰光!」
顯王伸出一手給內宰。
內宰拉他起來。
顯王走進更衣室,梳洗一畢,由內宰換上王服,戴上王飾,威儀具足。
待二人趕到琴房,裡面已是人聲鼎沸。王后早在陪位坐下,琴師坐於客席,廳中央擺著一琴一箏,宮正、幾名太監及王后、公主身前侍女站於兩廂,濟濟一堂。兩位公主席坐於地,面色微紅,顯然有些緊張。
看到顯王,琴房所有人等盡皆叩拜。
顯王徑至王後跟前,扶她起來,攜其手走至主位,扶王后坐下,自己方於主位坐定,擺手叫大家平身。
王后一臉微笑,看向顯王,見他點頭,轉對琴師道:「先生,啟奏吧!」
琴師看向雪公主,沖她點下頭,微微一笑,目光中含著鼓勵與期許。
一身紫紗的雪公主回以一笑,款款起身,到顯王、王後跟前各拜三拜,再到琴師面前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兩手撫琴,面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剛好發育成熟的酥胸前盪著一隻黃澄澄的金蟬,為她平添了幾許高貴。
廳中靜寂無聲,所有目光無不射在姬雪身上。
姬雪眼望琴師。
琴師語氣鄭重:「雪公主,請奏《高山》!」
姬雪二目微閉,雙臂揚起,纖指落下。一時間,琴聲流溢,鳥語花香。嘈嘈切切,錯錯雜雜,雪公主將一曲《高山》彈得九曲迴環,滴水不漏。
曲終之時,眾人齊聲喝彩。
雪公主羞澀一笑,朝眾人深揖一禮,款款回至原位,坐定。
一身白紗的雨公主卻是另一道風景。不待琴師相請,雨公主已是起身,也照雪公主的樣子拜過父母和琴師,大步走至箏前,「騰」地坐下,尚未發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將胸前蕩來蕩去的乳色玉蟬兒一把捉住,朝胸衣里一塞,伸開手臂,連揚數揚,似要唱歌般咳嗽一聲,引得眾人失聲大笑。
顯王憐愛有加,目視王后。
王后粲然一笑:「看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師發話,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箏弦響處,卻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極難彈的。若是技藝不精,絕對不敢動指,尤其是在顯王、王后這些音樂方家面前,縱使一絲兒破綻,也是無個藏處。
姬雨噼里啪啦彈完,琴房裡再起一陣喝彩。雨公主拱手謝過,嘻嘻笑著走到姐姐跟前,摟住姐姐的脖頸坐定。
接下來,最要緊的就是天子的評判。一直閉目靜聽的顯王睜開眼睛,望著琴師,面呈微笑:「雪兒、雨兒琴藝大長,先生功不可沒啊!」
琴師起身叩拜:「草民叩謝王上褒獎!兩位公主慧根天成,一點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周顯王將頭轉向王后,王後會意,轉對琴師道:「本宮久未聽到先生雅奏了,勞煩先生也彈一曲!」
琴師再叩:「謝娘娘抬愛!不知娘娘欲聽何曲?」
「就是雪兒、雨兒方才所奏,先生只彈首尾兩節!」
「草民獻醜了!」琴師起身,走至琴邊,雙目微閉,在一陣靜靜的沉寂之後,陡然起指,果真非同凡響。
琴師奏完,起身,作禮。
王后對兩位公主招手:「雪兒,雨兒!」
姐妹倆款款走來,偎依在王后兩側。
王后一手撫摸一個女兒,輕輕說道:「聽到了吧,這才是《高山》《流水》!撫琴在心,不在手!」
雪公主、雨公主各自點頭。
王后正欲說話,內宰走進,在顯王身邊悄語:「王上,太師求見!」
周顯王情緒好多了,略一沉思,微微點頭:「宣他書房覲見!」
周顯王回到書房,顏太師已經跪在門口。
顯王走過來,扶他起來,攜他走進廳中,分主僕坐下。
看到老太師面色陰鬱,顯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盯他看了一會兒,說道:「您來就是有事了。說吧,什麼事兒?」
「也算是樁好事兒!」
「哦?」
「秦公、魏侯於前日遣使朝覲!」
一聽到「魏侯」二字,顯王怒氣上來:「他魏罃不是自己稱王了嗎,怎麼又來朝覲?」
顏太師早料到他會有此反應,拱手道:「魏使是上卿陳軫,上呈聘書,攀親王室,欲聘雪公主為太子妃!」
「秦使呢?」
「秦使是五大夫嬴疾,亦上呈聘書,攀親王室,欲聘雪公主為太子妃!」
顯王微微閉目,可看出他呼吸加速,胸脯起伏。
顏太師摸出聘書和禮單,放在几案上:「這是二位使臣分別呈送的聘書和禮單,聘禮不菲呢!」
顯王伸手,不自覺地摸過几案上插著硃筆的玉筒,呼吸更見急促,胸脯劇烈起伏,身體隨胸脯的起伏微微顫動,面部仍在竭力保持鎮靜。
玉筒被他越捏越緊,似要被他捏碎。
顏太師不急不緩道:「從聘書來看,秦公言辭甚恭,誠意具足,魏使稍顯輕慢,且對安置在侯館表示不滿,自行搬入楚館;從規格上看,秦使位列五大夫,魏使位列上卿;從聘禮來看,秦使聘禮略略輸於魏使!」
周顯王捏玉筒的手漸漸鬆開,看向顏太師:「諸侯爭聘,是個好事。可雪兒只有一個,如何是好?」
「王上勿憂!」
「哦?」
「二使之來,不為聘親,只為爭風!魏侯稱王,構怨於列國,齊、韓、趙三國聯兵伐之,秦乘魏人應對三國之時,襲取河西。魏侯醒悟,示好三國,舉傾國之力回頭戰秦,雙方盡皆調兵遣將,在河西擺開陣勢,大戰在即。秦公攀親王室,想在道義上壓制魏侯,魏侯遣使來,則是攪局!」
周顯王微微點頭:「愛卿可有良策?」
顏太師反問道:「臣問王上,願否將雪公主嫁予秦室?」
周顯王搖頭:「秦人無信。」
「王上願否將雪公主嫁予魏室?」
周顯王鼻孔里哼出一聲,算是作答。
顏太師嘴角浮出一笑:「王上既然不願將雪公主嫁予任何一家,兩家也非實意聘親,臣只有一策,拖!」
周顯王眼睛一亮,急切問道:「怎麼拖?」
「諸侯求聘公主,雖為國事,也為家事,王上何不徵詢二位王叔,看看他們是何主張?」
周顯王豁然大悟,點頭:「此議甚好!」轉對內宰:「有請二位王叔!」
周顯王的兩位王叔,均為周烈王喜的弟弟,一個是二弟,一個是三弟,在輩分上皆為顯王叔父。烈王崩前,封三弟於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里,史稱西周公;封二弟於東郊的鞏邑,亦食邑三十里,史稱東周公。烈王崩前,傳大位於姬扁,使兩位周公輔政。周室本就七十里,兩個王叔各佔三十,剩給顯王的,就只有洛陽王城及近郊十里了。
就傾向來說,西周公親秦,東周公親魏,是以陳軫、公子疾各自遞交聘書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求助於兩位周公。待周顯王傳召他們時,陳軫、公子疾都還正在做客。
先說西周公府宅,公子疾將三個箱籠依次打開,裡面是各色秦地物產。公子疾更從袖中摸出一顆夜明珠,雙手呈上道:「此為公父親贈,區區薄禮,還望前輩笑納!」
西周公接過夜明珠,拱手作謝:「秦公也太客氣了。唉,說起秦公,老朽倒是有個願,就是在有生之年到秦地走走,領略一下秦地的名山大川,風土物俗,只可惜」頓住。
公子疾連忙拱手道:「前輩此願,實乃秦人之幸啊。待雪公主嫁入秦室,前輩就是殿下的祖父,殿下得知前輩此願,必使人迎請前輩入秦,亦必竭秦地物產美姬,娛樂前輩!」
西周公捋須一笑:「果是如此,老朽不虛此生矣!」
恰在此時,內宰趨入,拱手道:「稟君上,王上召請!」
「呵呵呵,」西周公看向公子疾,「王上召老朽入宮,想必是謀議此事了!」
公子疾起身,給出一笑:「殿下這樁美事就托給前輩了!」笑容斂住,拱手:「敬請前輩轉奏天子,當此亂世,秦公聘親周室,一心只為護衛天子,除逆降惡!秦公已將聘親之事昭示列國,再無退路。天子若是不明,秦公就會委屈。中原向無二王,魏人已經問鼎,勢必不容周室,周室七百年宗祠,除去秦公,無人可保啊!」
西周公聽得明白,打個寒戰:「老朽曉得!」
至於東周公,乾脆就是乘了陳軫的輜車來到洛陽的。
車子將到洛陽東門,東周公拱手道:「陳上卿,這就入城了,老朽就此別過!」
陳軫回禮道:「軫別無話說,只把殿下的好事兒托給王叔了!」
「上卿放心,王上是在老朽膝下長大的,老朽的話,他一定聽!」
「待好事玉成,魏室另有厚報!」
東周公再拱手:「老朽謝了!」
陳軫話鋒陡轉:「還請王叔奏明天子,秦魏正在河西開戰,誰勝誰負尚未決出,周室若是結錯姻親,惹得魏室不開心,洛陽不定會出什麼亂子呢!」
東周公心裡一寒:「老朽明白!」
周顯王安排兩位周公於周宮偏殿覲見,同時召請顏太師,讓他參與這樁家事。
落座之後,周顯王授意,顏太師就魏侯、秦公使人求聘一事作了簡要介紹。早已知曉端底的東、西周公各捋鬍鬚,目光直射顯王。
顯王回視兩位叔父,直截了當道:「仲父,季父,秦、魏皆遣使臣聘迎雪兒,可雪兒只有一個,是嫁予秦,還是嫁予魏,寡人不敢擅專,由二位叔父議決!」
東周公決定先聲奪人,他抿一口茶,緩緩說道:「稟王上,女大當嫁,雪兒已到出嫁年齡,有大國爭聘,可喜可賀!依仲父之見,雪兒嫁予魏室方為合適。方今天下,魏勢最強。前番孟津之會,天下為之震動。周室若能與魏室聯姻,就可號令天下!」
東周公上來即提孟津之會,正犯大忌。周顯王面上雖無顯露,心裡卻是一寒,目光轉向西周公:「季父之見如何?」
西周公橫了東周公一眼,朗聲駁道:「若與魏室聯姻,只怕號令天下不成,連九鼎也將不保!」又轉對顯王:「依季父之見,雪兒只能嫁予秦室。秦變法改制,國勢強盛,如日中天,天下有目共睹。周室唯有與秦室聯姻,方可確保千年基業!」
東周公與西周公向來不睦,兩家常為瑣事慪氣,開始幾年心雖不和,面上也還過得去,近幾年連面子也不要了,一個若是說東,另一個必會說西,見面即吵。顏太師對此心知肚明,之所以建議顯王去問二人,沖的也是這個。無論何事,只要這兩個人物在場,永遠無法達成一致,更不會產生解決方案。而眼下這樁難事,最佳方案就是沒有方案,最好的解決就是不去解決。
果然,東周公一聽西周公唱反調,震幾暴怒:「秦人算什麼東西?秦為虎狼之邦,向來不習中原教化。秦公更以暴戾著稱於世,大行嚴法苛政,與我大周寬仁治世之道向來相左。周室若與秦人聯姻,豈不是與虎狼結親?」
西周公冷笑一聲,揶揄道:「若論暴戾,秦室何及魏室?魏室本為外姓大夫,弒君犯上,始亂天下。先王封其為侯,意在責其悔過自新,不想魏侯不思悔改,反而愈行愈遠。前番約諸侯孟津朝王是假,圖謀天下方是其心!果不其然,前後不過數月,魏侯就已現出原形,自稱為王,與我大周分庭抗禮。如此亂臣賊子,我當得而誅之,如何能與其聯姻呢?」
西周公的陳詞直擊要害,東周公一時氣結,猛喘幾口,看向顯王:「王上,天下禮壞樂崩,並非始自魏室。自春秋以降,大戰數百,滅國數百,天下哪有義字?哪有禮字?如今人心皆壞,豈能怪罪於一個魏室?」
東、西二周公盡皆站起,各自鬍子翹動,互指鼻子,越罵越烈。周顯王伸出兩手,緩緩捂在耳上。西周公瞥見,恨恨地白了東周公一眼,收住話頭,坐回席位。東周公回剜一眼,亦坐回席位,看向顯王。
見兩人不再吵嚷,周顯王鬆開兩手,抬頭望向顏太師,緩緩說道:「兩位叔父爭執不下,老愛卿可有兩全之策?」
顏太師應道:「老臣無能,並無兩全之策,請王上聖裁!」
周顯王轉向二周公:「既然二位叔父爭執不休,太師也拿不出定見,聘親之事,容后再議。兩位叔父還有何奏?」
東周公顯然不肯罷休,拱手道:「魏使陳上卿托仲父捎話王上,秦魏正在河西開戰,誰勝誰負尚未決出,周室若是結錯姻親,惹得魏室不開心,洛陽不定會出什麼亂子呢!」
顯王打了個寒戰,眼前浮出孟津之會的場景。
西周公朝東周公冷笑一聲,轉對顯王道:「王上,秦使五大夫也有轉奏,秦公聘親周室,一心只為護衛天子,除逆降惡!秦公已將聘親之事昭示列國,再無退路。天子若是不明,秦公就會委屈。中原無二王,魏人既已問鼎,必不容周室,周室七百年宗祠,除去秦公,無人可保!」
周顯王兩手再次捂耳,聲嘶力竭:「走走走,都給我走!」
見龍顏震怒,三位老臣互望一眼,起身,拱手:「臣告退!」
為國事忙活大半天,顏太師身疲心累,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府中。在廳中小坐一時,想起友人,問家宰,得知到後花園去了。顏太師曉得淳于髡多智,決定聽聽他的主意,遂打起精神,拿起芭蕉扇,扇著風移步後花園。
樹蔭下,淳于髡正饒有興趣地與一個小侍女玩彈子兒。小侍女見是顏太師,趕忙叩地,嚇得身子發抖。
淳于髡把她拉起來,抱在懷裡,拍她的頭安撫道:「別怕別怕!」轉對顏太師劈頭一句:「你個朽老頭子,看把我的小姑娘嚇成什麼樣了!」
顏太師顯然沒心情與他說這個,對小侍女皺下眉道:「還不下去!」
小侍女掙脫,起身跑走。
顏太師長嘆一聲:「唉!」
淳于髡沖他笑道:「看你老頭子魂不守舍的,什麼破事兒?」
顏太師又是一聲長嘆:「唉。」
「唉,」淳于髡學他一聲長嘆,「說吧,」順手撿拾一地的彈子兒:「今朝這點兒興緻反正是讓你攪黃了!」
「還不是那樁煩心事兒?」顏太師切入正題,「方才在宮裡,一個東周公,一個西周公,嘿,那個爭呀,那個吵呀,簡直就如那些街頭賣貨的!唉,堂堂周室竟至於斯,情何以堪哪!」
「兩位叔父爭吵什麼呢?」
顏太師苦笑:「一個要將雪公主嫁予秦室,一個要將她嫁予魏室,互不相讓,差點兒打起來了!」
「咦?」淳于髡停下手中的活,盯住他道,「你不是在念拖字訣嗎?這正是你想要的呀!」
「淳于兄有所不知,這個拖字訣只能顧上眼前一時,不能解決長遠呀!」
「唉,你們這些咸人哪,凈操些沒鹽吃的心!秦、魏不是在河西開戰嗎?擱話出去,比武招親,誰家打贏了,雪公主嫁給誰家就是!」
顏太師苦笑,搖頭:「你個光頭呀,出的凈是些餿主意!」
淳于髡急了:「怎麼餿了?」
「天子在孟津傷透心了,這兩家裡,無論嫁予誰家,天子也不情願呀!」
淳于髡兩手一攤:「那就誰也不嫁呀,兩邊都不得罪!」
「唉,」顏太師連連搖頭,「這也不成呀。天下被這兩家鬧得沸沸揚揚,已經不是嫁與不嫁、嫁予誰家的事,事關面子裡子,家國尊嚴了!」
淳于髡點頭:「嗯,你說得是!」閉目有頃:「有了!」
顏太師急看過來。
「光頭剛從燕地來,與老燕公相談甚篤,感覺此公與周室倒是投緣。」
顏太師怔了下:「老燕公?」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讓燕公也來聘親呀!」
顏太師連連搖頭:「這這這這個不成,老燕公也太老」
「呵呵呵,你真是個老朽之人呀,怎麼也不拐個彎兒?」
「什麼彎兒?」
「既然此事涉及面子裡子,你我何不也來湊個樂子呢?秦、魏能來聘親,老燕公有何不能?有老燕公趕來湊個份兒,這局棋想不熱鬧都難哩!反正是個樂,誰家也沒當真,雪公主最終花落誰家,還不是由天子一人說了算?」
「堂堂天子公主,這不是被人戲弄嗎?」
淳于髡連晃幾下老光頭:「唉,什麼天子公主呀,你個老朽之人也不睜眼看看世道。時過境遷,今非昔比,大周撐到今日能不斷祠,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嘍!」
顏太師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顏兄,想玩玩不?要是不想玩,光頭就要起程嘍,再到楚地耍耍。」淳于髡說完,動身就走。
顏太師擺手叫住他:「淳于子,留步!」
淳于髡停下腳步:「不瞞顏兄,光頭原以為洛陽好玩兒,不想卻是乏味之地,還好遇到這個樂子,你卻」
顏太師陷入沉思。
「呵呵呵,老頭子,甭多想了,人生在世,無非一個玩字。反正周室已是這樣了,你就滿足一下老光頭的玩心吧!」
顏太師老眉緊擰:「這待我奏請天子」
淳于髡苦笑:「奏什麼天子呀!秦使奏沒?魏使奏沒?」
「即使如此,也得有個使節吧!」
「使節?」淳于髡一拍大腿,「光頭有呀!為在途中討個吉利,臨出行時,光頭特意向老燕公討了一個,不想卻是廢物,這辰光還在我的那輛破車子里睡大覺呢。」
「若是此說,」顏太師拱手道,「就有勞淳于兄了!」
「呵呵呵,」淳于髡晃下腦袋,「口說有勞是沒有用的,我這幫你出力,好歹你得借幾個人手和幾輛破車用用,鑼鼓之類也不能少,看光頭玩他們個小花樣出來!」
日落西山,天色昏暗。
馬蹄嘚嘚,一陣又一陣震天的鑼鼓聲由東城門響到西城門,又一路響到萬邦驛館。前面是三輛又老又舊的輜車,車后照例跟著看熱鬧的周人。
周室行人提著燈籠,在車隊前面引路,邊走邊叫:「遠邦使臣到!遠邦使臣到!」
車隊在緊挨秦使的館舍門前停下。
大行人得報,早在館舍門前候著。秦館、魏館人員聞聽聲音,各點火把、燈籠出來觀看。陳軫、公子疾也都趕過來,不約而同地看向來使的旗號。天光昏黑,也沒有風,旗子耷拉著,就著火把也看不清楚。
淳于髡一手拿著芭蕉扇,一手持著使節,在一個老僕役的攙扶下從中間一輛輜車裡走下來。大行人迎上,鞠躬道:「大行人恭迎燕國使臣!」
淳于髡將芭蕉扇遞給老僕,鞠躬回禮:「燕國使臣淳于髡有勞大行人久等!」
「燕使旅途勞頓,請館中安歇!」大行人指向館舍,禮讓道,「請!」
淳于髡拱手:「謝大行人!」從老僕手中拿過扇子,光頭一步一晃,在大行人的陪同下走向館舍院門。
十幾個「燕人」忙前忙后地從車上卸貨並搬運行李。
直到此時,陳軫、公子疾方才明白是燕國來使,相視有頃,好奇心起,不約而同地跨前幾步,截住淳于髡。
陳軫率先發問,拱手道:「來使可是稷下先生淳于子?」
淳于髡回禮:「聽說魏國有個上卿名喚陳軫,可是你嘍?」
「正是晚輩!」陳軫深揖一禮,「晚輩陳軫拜見先生!」
淳于髡收扇,拱手:「老朽淳于髡見過上卿!」目光瞥向公子疾:「這位是」
公子疾揖禮:「秦使嬴疾見過淳于先生!」
「嬴疾?」淳于髡自語,似是回想,「嗯,聽說秦人中有個叫什麼疾的頗為伶俐,不想竟就碰上了!」拱手回禮:「老朽淳于髡幸會秦使!」
陳軫試探道:「聽聞先生在稷下講學,怎麼這」
「呵呵呵呵,」淳于髡乾笑幾聲,「稷下待久了,悶氣,就出來走走,到了燕國。」
「可這」陳軫看向他手中的使節,目光徵詢。
「吃人酒水,替人跑腿!老朽連吃燕公數月酒水,只好替他跑次腿嘍。」
陳軫拱手:「敢問先生,所為何事?」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瞧老朽這點兒能耐,還能做點兒什麼事呢?也就是提個親,說個媒,吃口軟飯而已!」
「提親?」公子疾震驚,「敢問先生,可是為燕國太子聘娶太子妃?」
淳于髡連連搖頭:「若是為個太子妃,就用不上老朽來跑腿嘍!」
陳軫、公子疾不約而同地「哦」出一聲。
「先生這是」陳軫欲言又止。
淳于髡晃著光光的腦殼子:「燕國夫人已薨三年,燕公有意攀親周室,老朽此來,只為玉成此事!」
公子疾撲哧一笑:「燕公已過半百,雄心倒是不老喲。」
陳軫語帶譏笑地附和:「敢問先生,所聘何人呢?」
「老朽記不住名字了,」淳于髡摸摸光頭,「咦,對了,請問上卿,周室公主中,都有何人及笄?」
陳軫一驚:「可是雪公主?」
「對對對,」淳于髡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這麼重要個名兒竟給忘了,燕公欲聘的正是這個雪公主!」
陳軫、公子疾不無驚駭。
過了好一會兒,二人同時回過神來,也同時手指淳于髡爆出長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淳于髡笑得更是響亮,一步一搖地晃進館驛。
是夜,燕使館不遠處的樹影里,兩個褐衣人靜悄悄地站著。待燕使進館,人群離散,星光下才現出隨巢子的臉。
隨巢子趕赴洛陽仍舊是為鬼谷子。天下紛爭愈演愈烈,而隨巢子自己卻如一盞燃燒已久的燈,油將耗盡,精力大不如前。後學弟子中,雖不乏忠於墨道的勤奮者,但要力挽狂瀾,他還真尋不到一個合適的人。莫說是他們,即使自己,從受命之日起折騰到現在,累得筋疲力盡,天下非但沒有片刻安寧,反倒是越來越動蕩。更讓他不安的是,他開始懷疑墨道了。他曉得,先巨子將行之際必定也有過這種疑慮,只是沒有說出而已,要不然,先巨子不會在將行之際叮囑他萬不得已時前往鬼谷求方,因他知道先巨子早年曾為天下何去何從與鬼谷子爭執過多次,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時至今日,他卻真的得請老爺子出山了。
隨巢子更加清楚地知道,鬼谷子是不願出山的。鬼谷子認定道法自然,人世間的事也是自然,該當由著它去。想當年,他與先巨子的爭執根源也在這兒。一個在先巨子面前都不買賬的人,他這個晚輩後生又如何請得動呢?從鬼谷里出來,隨巢子苦思冥想,正自無計,腦海里猛地浮出一個女人,一個可能是鬼谷子在這世上唯一惦記的女人,遂與宋趼大踏步地趕奔洛陽。
這個女人就是周王后。
隨巢子原計劃直接進宮面見王后,求她進山說服鬼谷子出山救世,沒想到一進洛陽竟趕上了這檔子事兒,連王后自己也陷入苦惱了。
對於這場不期而至的王室危局,隨巢子卻是悲中有喜。悲的是,天下慾火直接燒到了堂堂周室,喜的是,他想到了一個請鬼谷子出山的完美計劃。
翌日晨起,隨巢子尋到一家裁縫鋪,左挑右揀,選中一款頗為怪異的服飾,比畫幾下,要店家當場修改後,穿在宋趼身上。
宋趼顯然沒有見過這樣的衣服,面對銅鏡左瞧右看,頗覺彆扭。隨巢子打量一番,指指袍擺,要店家改得再短一些。
店家改好,隨巢子付完衣錢,帶宋趼走到街上。
宋趼穿著怪異,引來路人注目。
宋趼極不自在,看向隨巢子:「巨子,這」
「呵呵呵,」隨巢子卻是開心,賞看一時,滿意地笑了,「這說明你至少看上去像個蔡人了!」
「蔡人?」宋趼詫異道,「蔡國不是早被楚國滅掉了嗎?」
「蔡祠不在,蔡人在呀。走,我們這就覲見那個蔡人去!」隨巢子帶上宋趼,大步走向王城方向。
二人走到王城正門,隨巢子指著宮門道:「去吧,就說你是蔡人,有要事覲見王后,請軍尉通報即可!」
宋趼若有所悟,興奮道:「是為鬼谷先生嗎?」
「主要是為王后。」
「王后怎麼了?」
「王后正在過道大坎,你去了,或可助她!」
「弟子這怎麼助她?」
隨巢子摸出一隻錦囊,遞給他,低聲吩咐。
宋趼收好錦囊,大步走向城門。
這日晨起,顏太師直入宮城,覲見顯王,呈上聘書與禮單道:「王上,燕公使臣於昨晚趕到,這是燕使淳于髡呈送的聘書並禮單,禮物雖薄,情義卻真!」
「燕公?」周王大為詫異,「他來聘什麼?」
「說起此事,倒是巧了。燕公夫人早薨,未曾續娶。數月之前,稷下先生淳于髡北游於燕,見燕室後宮凌亂,疏於治理,遂問此事,燕公苦不堪言。淳于子勸燕公續弦,燕公說,沒有可娶之女。淳于子說,天下公侯不止一家,以燕公之尊,聘個公主當非難事,燕公搖頭嘆息,說是諸侯雖多,卻無遂其願者。淳于子問之,燕公對曰,小國之女難鎮宮室,韓、趙、魏三室,外加田齊,皆為亂臣篡上,不可結親,楚為蠻夷,秦為狼邦,縱觀天下,竟無可娶之女。淳于子說,既是此說,何不求聘周室?燕公忐忑,說天子之女何其貴也,他一個老朽殘軀,怎能匹配。淳于子笑說,若是燕公真有此意,他願走一趟洛陽,玉成美事。燕公喜之不盡,使淳于子為媒,一路迢迢,於昨日傍黑抵達洛陽,今晨呈上聘書並聘禮!」
見又是一個來提親的,周王眉頭凝起:「這除雪兒之外,寡人並無可嫁之女,他想求聘何人?」
「臣也是此問,燕使說,他想求聘的是長公主!」
「這怎麼能成?」周王苦笑,「燕公比寡人還老,這不是亂套了嗎?」
「燕公雖老,輩分卻低,剛好匹配長公主,合於禮法!」
「可這」周王仍舊搖頭,「害了雪兒呀!」
顏太師長嘆一口氣:「唉,臣也這麼想過。可這禮法並未規約長幼。長公主既已及笄,天下諸侯皆可求聘。」
周王嘴唇嚅動幾下,又合上了。
顏太師壓低聲:「王上,臣以為,秦、魏爭執未果,燕使之來,正當其時。」
「這」
「燕使此來,也是求聘。一女三聘,讓他們爭搶去,王上只奉一個『拖』字。時間拖久了,秦、魏或會放棄。待兩家放棄,燕公那兒也就好說了。否則,河西之爭終有結日,到那時,王上怕是連個退路也沒有啊!」
「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安排吧!」
顏太師拱手道:「王上聖明!」
周天子從萬安殿里出來,回到御書房獨坐有頃,越想越是難過。堂堂天子,遇到事兒竟然無人可以商量。兩位叔父有等於無,只會添堵。顏太師的主意雖然可行,卻是餿主意一個。別的不說,單是想到要將雪兒嫁予老燕公,他這心裡就不是個滋味兒。唉,細想顏太師,也是無奈。大周天下走至今日這般境地,也夠難為老太師了。
心中煩悶,顯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后。又坐一時,他叫上內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宮挪去。
聽聞天子駕到,王后及眾宮女叩迎。周顯王扶起王后,朝內宰、宮正及眾宮女擺手。眾人知趣,叩首退出。
宮中只餘二人時,周顯王卻又想不出如何開口,只陰沉著臉,在廳內來回踱步,幾次欲言又止。
王后看出他有心事,先出聲道:「王上心神不寧,可為雪兒之事?」
顯然,她已盡知內情。
周顯王的步子更顯沉重,呼吸加重。
「王上,瓜熟蒂落,雪兒既已及笄,也是該出嫁了!」
周顯王停住步子,一臉震怒:「雪兒是該出嫁,可秦、魏哪兒是來聘親?他們是來是來」隨手抄起身邊玉瓶,摔在地上。
「啪」一聲脆響,玉瓶應聲而碎。
玉瓶是王后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后的至愛。顯王陡發雷霆之怒,玉瓶於頃刻間成為一堆碎片,王后承受不住,心中一陣絞痛,淚水盈出。王后拼力噙住,緩緩走到窗前,跪於地上,一聲不響地撿拾碎片。
周顯王來到王後跟前,「撲通」跪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愛妃,寡人寡人不是故意的!」
王后沒有應聲,只是一片接一片地撿拾碎片。
顯王愈見內疚:「寡人寡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后仍在撿拾。
「愛妃你說,寡人算什麼?寡人是什麼?!」
王后抬頭,凝視他,柔聲道:「您是天子!您是大周天子!」
周顯王凄然哂笑:「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放眼望去,王土何在?環顧左右,王臣何在?寡人不過是這些逆臣槍頭下的纓子,劍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窩囊啊!寡人這心裡堵啊,堵啊,每天每夜都在堵啊,我的好愛妃啊!」
王后聽得難過,緩緩放下碎玉,纖纖玉手握住顯王的大手:「王上,天下又不是只有魏、秦兩家,王上覺得不稱心,為雪兒另擇一家就是!」
顯王的腦海里閃過在孟津時老燕公那日見衰老的面容,輕輕搖頭:「另擇何人?天下公侯,弱國敢怒而不敢言,強國哪一家不是鮮廉寡恥的?哪一家顧念過我周室尊嚴?魏、秦不必說了,楚人向不服周,庄王時還來問鼎,趙、韓本是大夫篡政,與魏一丘之貉;齊自桓公之後,再無君子,到田氏代姜,齊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雖說尚存正脈,可燕公老邁,燕室弱而偏遠,無濟於事啊!」
王后輕聲安慰道:「這些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王上不必傷悲。王上有志振作,亦當徐徐圖之!」
顯王凄然說道:「叫寡人如何振作呢?寡人僅存的一絲振作之心,也在孟津之會上隨風而去了。愛妃呀,寡人是眼睜睜地看著先王的基業土崩瓦解,眼睜睜啊!」
顯王愈說愈是難過,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腮流淌,滴落在磚地上。
一陣沉默之後,王后輕嘆一聲,抬頭道:「王上,若是一時三刻尋不到合適人家,雪兒的婚事就拖一拖吧!」
周顯王擦把淚水:「愛妃啊,眼下不是嫁與不嫁的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誰家;不嫁,誰家也不肯善罷甘休!寡人思來想去,左右都難啊。召請二位叔父謀議,他倆各執一端,吵得寡人耳朵生疼。顏太師雖有主意,可他唉,出的凈是些歪招兒,寡人一肚子的苦,竟是無處可訴!」
王后抱住顯王,攬在懷中,輕輕安撫,似是在哄一個不肯睡的孩子:「王上,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萬不可過於憂心,傷及龍體!至於雪兒之事,容臣妾三思!」
「雪兒可知此事?」
王後點頭:「王城之內人人皆知了。」
「可雪兒不會知道,王城之內誰也不會知道,寡人心裡有多苦啊!」周顯王長嘆一聲,搖頭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宮門。
聽著顯王漸去漸遠的腳步聲,王后臉色凝重,陷入沉思。
公主閨房前的水池邊,碧水如鏡,水中漂著一簇簇的睡蓮,幾朵蓮花盛開,又有幾個打著苞兒的,將水池裝點得分外嬌嬈。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寶劍,在池邊舞劍。舞有一會兒,姬雪的動作越來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寶劍,走至圍欄邊,半倚在欄杆上,凝視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進一粒石子,池水盪出圈圈漣漪,將姬雪的倒影扭曲開去。姬雪回頭一看,見是姬雨不知何時閃在身後,倚在一根亭柱上,歪頭凝視她:「阿姐,你在想什麼呢?」
姬雪輕嘆一聲:「阿姐在想,如果我是個男兒身,該有多好?」
「男兒身?」姬雨淡淡一笑,「男兒身有什麼好?你看看滿朝文武,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看看太學里的那幫公子哥兒,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再往遠處看,列國公侯,還有數不清的太子、公子,哪一個不是男兒身?可你數數看,在這些男兒身當中,有幾個是有出息的?有點才具的,臉上莫不寫著虛偽,心裡莫不藏著貪婪;沒有才具的,不是行屍走肉,就是禽獸不如!」
姬雪「撲哧」一笑:「你這一棒子就把天下的男人全打死了!」
雨公主解氣道:「打死他們活該!」
姬雪搖頭笑道:「你呀,就是愛鑽牛角尖!」
「阿姐,那你說說,如果是個男兒身,你想做什麼?」
「我我」姬雪顯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時語塞。
姬雨樂了,模仿姬雪的口吻,替她作答:「重振先祖基業,恢復大周祖制,使天下萬民樂業,再無征伐!」
姬雪嬌嗔道:「你」
姬雨走過來,靠在姬雪肩頭。
「阿妹,我來問你,如果你是男兒身,此生最想做的是什麼?」
姬雨不假思索:「我壓根兒就不想做男兒!」
「呵呵,你這是只想做女人了!」
姬雨搖頭。
「咦,」姬雪驚訝道,「男兒不想做,女人也不想做,那你想做什麼?」
姬雨從衣襟里掏出那隻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蟬兒,輕輕撫弄:「我呀,就想做只自在的蟬兒,想飛就飛,想唱就唱!」
「要是人人都像雨兒,天下豈不亂套了?」
「要是人人能像雨兒,天下就再也不會亂了!」
「好好好,阿姐不與你貧嘴,阿姐問句實在的。雨兒,依你眼力,秦國太子和魏國太子,哪一個更有可取之處?」
姬雨「撲哧」一笑:「說來說去,原來阿姐不是想做男人,是想嫁給男人哩!」
姬雪面色嬌羞,嗔怪道:「你又來了!」
姬雨抿嘴一笑:「好吧,阿姐說的這兩個太子,依雨兒之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姬雪辯解道:「阿姐指的不是他們兩個人!」
「那阿姐指什麼呢?」
「阿姐想問的是,秦國和魏國,從長遠處看,哪一國更利於重振我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住,好半晌,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輕嘆一聲:「唉,阿姐呀,雨兒說句不該說的,天下早已沒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邊的哀哀諸公,你再看看列國諸侯」
姬雪臉色轉陰,淚水緩緩流出,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姬雨:「天下大勢,阿姐早就看清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這個希望哪怕只有一星點兒,阿姐也要奔著它去。雨兒,近幾日來,阿姐反覆思量,魏國貌似強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長。秦人雖說荒蠻,卻有后發之力。阿姐若能成為秦國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當政,阿姐或可影響未來秦公,大則重振大周,小則為父王分憂解難!」
姬雨甚為感動,淚水奪眶而出:「阿姐」
「唉,阿姐的這份心思,卻又說與誰知?」
姬雨抹去淚水:「阿姐,有話你就說呀,憋在這兒又有何用?」
「我」姬雪欲言又止。
姬雨忽地起身:「阿姐,你等好,雨兒這就訴予母后!」說完一溜煙兒跑了。
望著姬雨遠去的背影,姬雪先是一怔,繼而噓出一口氣,眼中充滿期待。
靖安宮裡,王后跪在窗前,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什麼。宮正和兩個宮女各垂腦袋,候在一側。姬雨飛跑進來,見是這般光景,怔了。姬雨輕步走到王後身后,見王后正在凝視那隻玉瓶。
姬雨輕輕叫道:「母后!」
王后正自冥思,見是姬雨,指著旁邊的磚地:「坐下!」
姬雨兩腿一彎,在王后旁邊跪下。
王後手指玉瓶:「雨兒,你看看這個!」
姬雨看向玉瓶,這才注意到它是重拼起來的碎塊,震驚道:「母后,這不是您的嫁妝嗎?」
王後點頭。
「它怎麼碎的?」
「怎麼碎的不重要了,雨兒,母后問你,可有物事將它們膠合起來?」
姬雨搖頭。
王后淚水流出,緩緩站起,自語道:「是哩,它再也合不起來了!」
姬雨陡然明白,王后指的並不是破碎的玉瓶,而是玉瓶之外的東西,當下心裡一動,跟著站起:「母后,雨兒有話要說!」
王后頓住步子,回頭望著姬雨。
「阿姐或有辦法黏合,母后可否讓她試試?」
「哦?」
「就在剛才,阿姐對我說,她或能尋到可以黏合此瓶的膠物!」
「哪兒尋去?」
「秦地。阿姐說,她願往秦地一試!」
王后陷入沉思,良久,回看玉瓶,苦笑一下:「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膠起來,它仍是碎了!」
姬雨急了:「母后,阿姐她」
「雨兒,」王后顯得甚是疲,「要是沒有別的事兒,母后想小歇一時!」
姬雨「撲通」跪下,涕泣道:「母后,與其為這破瓶傷心,不如放手讓阿姐一試,雨兒懇請母后對父王講講,成全阿姐的苦心吧!」
王后淚水流出,輕輕拍她的頭:「雨兒,去吧,對你阿姐說,公主就是公主,嫁予誰家,由不得自己啊!」
姬雨抹著淚水走出宮門,耳畔不斷響起王后的聲音:「公主就是公主,嫁予誰家,由不得自己啊」
姬雨走了沒幾步,猛地擦下眼淚,自語道:「我這就尋父王去!」說完,撒腿朝御書房跑去。
姬雨沿著宮中小徑一路跑去,將至御書房時,腳步卻又放慢了,正要往回拐,遠遠望見有人沿小徑迎頭走來。姬雨定睛細看,是守門軍尉和衣裝怪異的宋趼。
姬雨好奇心起,隱於樹后,待他們走近,斜刺里衝出來,把軍尉與宋趼嚇了一跳。
軍尉緩過神來,看清是姬雨,拱手道:「雨公主吉祥!」
姬雨手指宋趼:「他是何人?」
「回稟二公主,是蔡人,說是從雲夢山來,有急事求見娘娘!」
「蔡人?雲夢山?」姬雨將宋趼上下打量一番,對軍尉道,「稟報母后否?」
「見他是蔡人,又見他事急,末將就引他進來了,這正要去稟報呢!」
姬雨眼睛眨巴幾下:「請隨我來!」
姬雨引二人至靖安宮外,吩咐道:「你們在此候著,我去稟報!」說完大步走進去。
王后躺在榻上,似睡非睡。姬雨走到榻前,王后睜眼,問道:「雨兒,你又回來了?」
「有人求見母后,雨兒帶他來了!」
「什麼人?」
「觀他衣飾,是個蔡人,想是」姬雨頓住話頭。
王后驚愕:「蔡人?他從哪兒來?」
「雲夢山。」
王后忽地坐起:「此人在哪兒?」
「就在門外。」
王後起身,快步走到梳妝台前,理過雲鬢,整好衣飾,走出寢室,來到正廳,在案后坐定,對宮人吩咐道:「懸簾!」
宮人懸下珠簾。
王後端正坐姿,對宮正道:「宣蔡人覲見!」
宮正朗聲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覲見!」
宋趼趨進,隔珠簾叩拜:「草民叩見娘娘!」
王后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緩緩說道:「觀你衣飾,似是蔡人。聽你言語,卻非蔡人!請問高士何人?」
「娘娘聖明!草民確非蔡人,這身衣飾是家師特為草民縫製的,說是這樣可以覲見娘娘!」
「聽說你從雲夢山來?」
「正是。」
「尊師所為何事?」
「家師要草民捎書一封,呈娘娘御覽!」宋趼從袖中掏出隨巢子的錦囊,宮正接過,掀起珠簾,呈遞給王后。
王后拆開一看,急切問道:「尊師現在何處?」
「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何去!」
「尊師尊姓大名?」
「家師囑咐草民轉奏娘娘,家師是鄉野一叟,娘娘不必記掛!」
王后微微點頭,轉對宮正:「賞高士錦緞十匹!」
「謝娘娘恩賜!」宋趼拜謝道,「草民懇請娘娘收回成命,沒有家師囑託,草民不敢受禮!娘娘萬安,草民告退!」再拜,退出。
王后也不客套,轉對姬雨:「雨兒,送送這位先生!」
姬雨答應一聲,追出門外。
宋趼在前,目不斜視,在宮道上大步走著。姬雨一溜小跑,仍舊跟不上,只得揚手喊道:「高士,等等!」
宋趼放慢步子。
姬雨趕上,喘氣道:「高士,你走這麼快呀!」
「這算是慢的!」
「啊?」姬雨驚愕道,「天哪,我覺得就像是飛一樣!」
宋趼憨厚一笑:「公主真會說話!」
姬雨好奇心起,問道:「你平時就是這樣走路嗎?」
「是哩。」
「我怎樣才能走得這麼快?」
「天天走就可以了!」
姬雨看向遠處的宮牆,長嘆一聲。
見她不再發問,宋趼停住步子,拱手道:「公主,如果沒有別的事,草民告辭了!」說完轉身就走。
「別別別!」
宋趼再次頓住步子,回頭看她。
姬雨凝視他,懇求道:「能否讓我見見尊師?」
「這」宋趼面露難色,「不行,家師有交代,見過娘娘后就出來!」
「他在哪兒?」
宋趼遲疑一下:「我也不知道。」
姬雨急得跺腳:「哎呀,我就看他一眼嘛!」
宋趼果決搖頭:「不行!」揖禮,「公主,草民告辭!」一個轉身,如飛而去。
姬雨發瘋似的狂追,揚手叫道:「先生等等!」
宋趼卻在眨眼間拐過一道彎,沒有影兒了。待姬雨追到宮門口,人早已出宮。姬雨停下,氣喘吁吁,待緩過氣來,呆立原地,驚嘆道:「天哪,這還是個人嗎?」
姬雨走後,王后屏退宮人,再次打開宋趼捎來的錦囊,細讀幾行偈語:「服下赤丹,怪病連眠,十五日後,續服青玄;欲除病根,鬼谷求仙!」
王后閉目祈禱一陣,焚去書信,取出一塊絲絹,咬破手指,以手代筆,書寫起來。
王后寫畢,端詳一陣,尋到一個錦囊,將絲絹小心疊起,塞進錦囊,仔細縫好,朝外喊道:「來人!」
宮正趨進,拱手:「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指一下案上錦囊:「你走一趟雲夢山,務必尋到鬼谷,將此錦囊轉呈谷中一位白眉仙人!」
「白眉仙人?可有名號?」
「仙人長居鬼谷,自號鬼谷子!」
「老奴聽說過此人。」
「去吧。」王后擺手,「事關周室安危,萬不可泄密!你可多帶盤費,越快越好。」
宮正拿起錦囊,納入袖中,拱手道:「老奴遵旨!」就緩緩退出。
宮正走後,王后獨坐一時,從錦囊里倒出兩粒藥丸,果見一粒為丹丸,一粒為青玄,遂取過丹丸,以溫水服下,將另外一粒藏於枕下。
王後端坐幾前,微閉雙目。沒過多久,藥力發作,王后大叫一聲,歪倒在地。
眾宮女聽到聲響,疾步進來,見王后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紛紛驚叫起來。
周宮大亂。
伊洛水邊,東周公、陳軫閉目垂釣。
遠處響起車馬聲,不一時,車馬駛近,東周內宰跳下車,對東周公稟報道:「君上,君上」
東周公不耐煩道:「什麼事兒?」
「啟奏君上,」內宰拱手,「王后突患急病,冷熱無常,昏睡不醒,王醫正在救治,王上六神無主,正召君上入宮呢!」
東周公、陳軫互望一眼。
「突患急病?」陳軫自語一句,看向東周公,「王后可有什麼大病?」
東周公搖頭:「沒聽說過。」
陳軫閉目有頃,看向東周公道:「請問王叔,王后如果生病,是否就」
「周室慣例,父母病、喪,子女不聘!」
陳軫猜到原因,長吸一口氣:「若是此說,王后之病就是大事了,軫請求探望!」
東周公面現難色:「這個」
「軫沒別的意思,只是探望,不定還可救王后一命呢!」
東周公故作驚愕:「上卿也通醫術?」
陳軫詭秘一笑:「不見病人,醫術再高又有何用?」
「若是此說,上卿這就隨老朽進宮,奏請王上請上卿診治!」
陳軫隨東周公前腳趕到靖安宮,西周公後腳也就跟來了,隨他而來的還有秦使公子疾。雙方寒暄剛過,遠處再度傳來喧嚷聲,眾人循聲望去,是淳于髡晃著光頭跟在當值宮人後面,正朝這兒走來。
待淳于髡趕到門前,秦使公子疾、魏使陳軫皆迎上去,似是一下子尋到了爆發點。
陳軫率先開口,瞄一眼公子疾,對淳于髡拱手道:「燕使也是來探視王后之病的嗎?」
「呵呵呵,」淳于髡晃下光頭,「生死病痛,人皆有之,有什麼好探視的呢?」
「咦,不為探病,燕使此來何干?」
「湊熱鬧呀!」
「熱鬧?」陳軫怔了,「這兒有何熱鬧?」
「呵呵呵呵,」淳于髡扇起芭蕉扇,目光依次掃過陳軫、公子疾,「娘們生病,兩個素昧平生的大老爺們競相探視,世上還有比這更熱鬧的事嗎?」
陳軫、公子疾互望一眼,各露乾笑,正自尷尬,內宰走出宮門,朗聲宣道:「王上有旨,娘娘病重,正在診治,不方便見客。王上誠謝諸位使臣善意,敬請諸位暫回館舍安歇!」宣完轉身就走。
陳軫揚手叫住他:「內宰且慢,魏使有話!」
內宰頓住,回頭看他。
陳軫拱手道:「魏使請內宰轉奏天子,娘娘之病,魏使請診!」
眾人皆驚,紛紛看向陳軫。
內宰上下打量陳軫,詫異道:「敢問魏使,你可通醫?」
陳軫語氣肯定:「祖傳醫術,專治疑難雜症!」
陳軫請治娘娘之病,莫說是公子疾,就是淳于髡也蒙了。
內宰略略一頓,拱手道:「魏使稍候,容在下奏報王上!」便轉身急進宮中。
聽完內宰稟報,周顯王全身發抖,一拳震在几案上:「豈有此理!」
「王上,」顏太師老眼珠子一轉,小聲道,「不妨讓他進來!」
「顏愛卿,你」周顯王瞪他一眼。
顏太師起身湊到顯王身邊,低語有頃。
周顯王轉對內宰:「好吧,傳他進來!」
內宰出去,待引領陳軫進來時,但見王后榻前橫起一道珠簾,顯王、顏太師盡皆不在。
珠簾後面,王后靜靜地躺在榻上。陳軫眼睛睜得再大,也只能看個隱約。
內宰指向珠簾:「娘娘就在簾后,請魏使診治!」
「這」陳軫急道,「看不見人,叫我怎麼診治?」
「後宮慣例,男女有別,王後有恙,凡男性疾醫皆懸簾診視!」
「魏使請求把脈!」
「為魏使懸絲!」內宰吩咐宮人。
一名宮女將一根絲線纏在王後手腕上,牽到前面,將絲頭遞給陳軫。
陳軫傻了。
內宰拱手:「絲脈已至,請魏使把診!」
「這」陳軫尷尬,賠笑道,「這樣診病,軫未曾經歷過,只能抱憾了。軫請告退!」便轉身退出。
陳軫悻悻走出宮門,公子疾、淳于髡及東、西二周公皆迎上來。
公子疾急問:「王后病況如何?」
陳軫瞄他一眼,苦笑。
「呵呵呵,」淳于髡晃著光腦袋,「魏使看的不是病,是美人吧!」
「咦,」公子疾順勢打趣,「淳于先生,您怎麼看出魏使不是診病,是看美人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著反問,「你見過這麼快就看完一個疑難雜症的嗎?」
「哎呀呀,」公子疾一拍腦袋,似是恍悟,「您老慧眼,在下怎就沒想到呢?」看向陳軫,拱手:「敢問魏使,可曾看到王后芳容?聽聞王后是天下第一美人哪!」
「哈哈哈哈,」陳軫的目光依次掃過二人,長笑一聲,壓低聲音,「要想曉得梨子的味道,最好自己品嘗!」說完邁開大步,揚長而去。
宮正乘坐一輛駟馬輜車,沿著通往韓、魏的衢道,與御者輪流駕車,日夜兼程,換馬不換車,終於在第四日抵達雲夢山,正要打聽道路,看到兩個山人模樣的人沿小路朝他們走來,便急急叫住。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隨巢子與宋趼。
原來,自宋趼出王宮后,隨巢子就帶著他運步如風,抄近道直奔鬼谷,剛巧趕在宮正之前來到山口,見他不知路,便親自冒作採藥人引他前往。
隨巢子帶著宮正走到鬼谷的谷口,朝谷中一指:「前面就是鬼谷,約走五里有個草廬,住著一個白眉老人!」
宮正拱手謝過,徑投鬼谷,來到草堂前,輕叩柴扉。
無人應聲。
宮正輕推一下,柴扉微啟,沒有閂死。宮正曉得這裡住了人,噓出一口氣,將門又拉上,再敲,同時叫道:「有人嗎?」
一陣腳步聲響來,童子開門,打量宮正:「你是」
宮正揖道:「在下從洛陽來,有急事求見鬼谷仙人!」
「客人找錯地方了吧,這兒沒有鬼谷仙人!」
宮正驚愕:「這兒不是鬼谷嗎?」
「是呀。」
「那」宮正略一沉思,「可有一個白眉老人!」
「他是家師!」
宮正再揖:「在下從洛陽來,有急事求見尊師,敬請稟報!」
童子再次打量一番,搖頭。
宮正急了:「真的有急事呀!」
「家師正在修鍊,誰也不見!」
「這這這我有天大的急事呀!」
「天大的事?」童子望望天,做個手勢,「像天那麼大嗎?」
「這這這」宮正急得跺腳,「我是說,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事!」
「哦,」童子道,「那就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事。說吧,什麼大事兒?」
宮正面露難色:「這個不能講的!」
「咦,」童子盯著他問道,「不能講,你來鬼谷做什麼?」
「我這是說不能對孩子講!」
「這兒沒有孩子,我是童子!」
宮正反駁道:「童子就是孩子!」
「不不不,」童子連連搖頭,「童子是童子,孩子是孩子!」
「唉!」宮正一臉無奈。
一個聲音從洞中傳出:「遠客可是從洛陽來?」聲音嗡嗡迴響,宮正嚇了一跳。
「回先生的話,」童子轉身喊道,「是從洛陽來的,說是有非常大非常大的事要見先生!」
鬼谷子的聲音再次傳來:「請他草堂飲茶!」
童子讓開門,拱手,禮讓:「客人,請草堂飲茶!」
童子引宮正走進草堂,請他坐於客席。不消一時,鬼谷子緩緩走出,在主席坐定。
宮正看到兩道白眉,大喜,起身叩首:「奴婢叩見鬼谷先生!」
「起來吧,」鬼谷子擺手,「這兒不是洛陽,不用磕頭。」
宮正坐起。
鬼谷子凝視他,直入正題:「說吧,千里迢迢來尋老朽,所為何事?」
宮正拱手:「奴婢為天子正宮宮正,奉娘娘之命求見先生!」摸出錦囊:「這是娘娘親書,敬請先生拆看!」
鬼谷子接過書信:「娘娘可曾交代你什麼?」
「娘娘只讓奴婢將此書函呈送先生,叮囑奴婢快去快回!」
「你可以回了!」鬼谷子起身,轉對童子,「送客!」
童子送客。
鬼谷子拆開錦囊,瞄一眼,竟是王后的血書。
鬼谷子的一雙老眼微微閉上,耳畔傳來王后的聲音:「先生,周室有難,事關社稷安危,二女命運,汕兒百思無解,唯有求助於先生」
鬼谷子的眼前漸漸浮出曾經的一幕:
蔡宮後花園里,蔡公主汕兒痴痴地望著藍天。一隊鴻雁飛過頭頂。
鬼谷子看向那隊鴻雁:「汕兒,你想飛翔?」
汕兒看向他,驚詫地問:「先生怎麼曉得?」
鬼谷子莞爾一笑:「呵呵呵,說說,為什麼想飛?」
「我不想住在這高牆裡面,我想飛在天上,飛呀飛呀,飛到南國去,飛到北國去」
鬼谷子凝視她,目光徵詢:「你願意跟隨老朽,做只大雁嗎?」
汕兒盯住他看,鄭重點頭:「願意!」
「沒有錦衣玉食,沒有榮華富貴,天當被,地當榻,風餐露宿,你也願意?」
汕兒目光天真而堅定:「願意!」
若干年後,身穿嫁衣的汕兒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子王輦。汕兒走到王輦前,就要登車時,回眸。人群中,鬼谷子赫然現身。
汕兒一個轉身,朝鬼谷子飛撲。幾人截住她,在她的哭聲中,將她架上王輦。
鬼谷子思緒回來,長嘆一聲,緩緩起身,走出草廬。
鬼谷子一路走到草廬外的空場上。
童子送客折回,看向他:「先生,方才那人,乍一看,怪裡怪氣的!」
鬼谷子給他一笑:「怎麼怪了?」
童子一臉困惑:「年紀一大把,卻不見一根鬍子。長著男人身,聲音卻跟女人似的!」
「他是宮人!」
童子好奇心起,睜大眼睛,問道:「什麼叫宮人?」
「宮人就是」鬼谷子遲疑一下,「住在王宮裡的人!」
「啥叫王宮?」
「王宮就是許許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連在一起!」
童子回頭看下山洞,儘力想象:「難道比咱這山洞還大?」
「大多嘍!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去看看王宮?」
童子兩眼一亮:「下山?看王宮?」又迅速暗淡下去,搖頭:「不想,童子一輩子守在這山洞裡,陪著先生。」
鬼谷子目光徵詢:「你真的不想?」
「這個」童子撓頭,「如果先生要下山的話,童子願陪先生一遭!」
「呵呵呵,」鬼谷子樂了,「你小子,嘴巴倒是溜哩!你的心中想的什麼,別以為老朽瞧不出來!在這道山溝溝里一蹲六七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走吧,為師成全你,讓你見識見識山外的塵世,看你煩也不煩!」
「嘻嘻嘻,」童子湊上來,笑道,「先生,憑你咋說,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帶什麼不?」
「棚架上有個小招幡兒,有些年頭沒用過了,你去拿下,扛在肩上,或能為你混口飯吃!」
童子回到草堂,不一會兒拿出一面旗幡兒,晃動幾下:「先生,是這個不?」
鬼谷子背起兩手,朝山道上努下嘴:「走吧!」
童子扛起旗幡兒,興沖沖地頭前就朝穀道里走去。
雲夢山的山口附近有一個不大的山丘,丘頂上,一雙眼睛牢牢地盯住山口。
是宋趼。
鬼谷子師徒晃晃悠悠地走出來。
「巨子,巨子,」宋趼看得真切,疾步過來,大聲叫道,「快看,鬼谷先生出來了!」
正在倚樹歇息的隨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頂,眺望山腳下正在蠕動的兩團黑影。
「乖乖,」宋趼咂吧幾下,「宮正前腳出去,鬼谷先生後腳就跟出來了!」
一絲難得的笑意浮在隨巢子飽經滄桑的臉上。
「巨子,」宋趼想到什麼,看向他,「弟子有惑!」
「說吧,何惑?」
「巨子以死懇請,鬼谷先生不為所動。王後娘娘一封書信,鬼谷先生立馬出山,前後反差之大,實讓弟子費解!」
「呵呵呵,」隨巢子捋須笑道,「一把鑰匙一把鎖嘛!」
「若此,鬼谷先生出山,為的就不是天下蒼生,而是王後娘娘了!」
隨巢子又是一笑,反問他道:「王後娘娘難道就不是天下蒼生嗎?」
「可她是天子之後,是天下至貴至尊之人哪!」
「呵呵呵,你呀,日日吟詠墨道,臨到事上卻犯糊塗!」
「這」宋趼尷尬。
隨巢子抬頭望天,語重心長:「天下兼愛,何來至尊?天下大同,何來至貴?天子、娘娘俱是人,有情有欲,有子有女,有親有友,有痛有苦,有生有死,有樂有愁娘娘眼前處境,與天下蒼生何異?」
「可這」宋趼仍舊惑然,「鬼谷先生若是只為一人一家,與我墨者何異?只要巨子一聲令下,王后之困,可得千百個解,何勞鬼谷先生出山?」
「呵呵呵,」隨巢子看向他,再次捋須,緩緩說道,「你有所不知,你我縱有千百個解,也不如鬼谷先生一個解啊!」
「弟子之惑正在於此!」
「這麼說吧,天下猶如一團亂麻,娘娘就是這團亂麻的麻頭。只要鬼谷先生去抽這根麻頭,要想脫身,怕就難嘍!」
宋趼恍然明白,深深嘆服。
隨巢子眺望山下,見兩個黑影已經轉過山角,走向宿胥口方向。
宋趼看向隨巢子。
「走吧,這兒算是有個眉目了。」隨巢子大踏步下山。
宋趼跟上:「隨從先生去洛陽嗎?」
「洛陽那攤子亂麻,就讓鬼谷先生理去吧!」
「我們去哪兒?」
「近些日,我的兩個眼皮兒總是跳,只要恍惚過去,就會有噩夢糾纏,想是哪兒又有事兒了!」
「會有什麼事兒呢?」
「眼下讓為師揪心的只有兩個地方,一是河西,二是衛國。」
宋趼不假思索:「一定是河西了!」
「河西之事已經擺明,為師的眼皮怎麼會跳呢?」
「可」宋趼不解道,「魏國已經撤軍,衛國的事兒也是擺明了呀!」
「是啊,」隨巢子苦笑一下,緩緩點頭,「為師希望它能無事。」
「先生,」宋趼指向宿胥口,「過河沒多遠就是衛國,若是有事,這兒早就鬧起來了。可我們來往幾次,均未聽到有任何異動呢!」
「好吧,就依你,我們先回大營看看!」
。